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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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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浩渺的太湖上泛舟,日丽风和,饱尝了精美可口的船菜。下午回到苏州,又按原计划游了虎丘。虎丘的中心是有名的“千人石”。“千人石”是一块大磐石,面积足有一二亩地大,寸草不生。传说吴王阖闾当年雇工千人造坟,坟里有许多秘密机关。造成后,怕被泄露,遂下毒手,将一千工人杀死灭口。 童霜威到了千人石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雨花台,想起了柳苇的死,心中梗梗。 满天彩霞照着一片片清新的绿树丛林。江怀南陪童霜威在致爽阁啜茗坐谈。然后,两人逛到云岩寺大殿。童霜威躬身下拜,戏求了一根签。他本来是想问问时局形势发展前途和自己宦途命运的。签筒中摇出的签是上中,倒使他满意。签上注明“宜动土、出行”,签诗四句,难以解释,只能随意附会。诗句是: 幽径难觅通途开, 月冷风清宜放怀。 此情惟君能领略, 结伴同行两人来。 童霜威笑道:“参不透!参不透!” 江怀南看了签,却哈哈朗笑起来,说:“吉利!吉利!这是上中,您看,这‘结伴同行两人来’,是指的您和我呀!‘宜动土’,指的是威南公司动土大吉呀!” 童霜威并不甚信,却也有点信,点头打着哈哈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说完,朗朗大笑起来。 两人在“松鹤楼”吃了晚饭,举凡“松鹤楼”的名菜“清炒虾仁”“清炒鳝糊”等等尽皆吃了,才兴尽而归。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江怀南如约陪同童霜威坐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到苏州城西十里的枫桥镇去。 一路上,童霜威脸上罩着一层沉重凝滞的表情,抽了一支闷烟,一直闭口不语。江怀南是机灵人,早已看出童霜威心里有事,隐隐猜到与枫桥镇似乎有关,也就识相地不多言语了。 童霜威昨夜仍旧一夜乱梦颠倒。天亮前醒来后,不能成寐,索性不再睡了,睁眼躺在床上,开了灯吸烟。他觉得柳苇真是可爱的。她是一种气质的美加上容貌的自然美。见过了她,再同方丽清生活,真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了。方丽清虽像胡蝶,却没有胡蝶在银幕上那种恬静与华贵。方丽清的庸俗与粗浅,方丽清的无事端端喋喋不休,方丽清的精刮吝啬,有柳苇一比一衬,高下优劣就更分明了。虽然,早年同柳苇结婚后,常也有龃龉,但最初的一点不快不过是为了性格上的差别以及她要做一个职业妇女的强烈愿望,而他希望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直到离婚之前那段时日,才有过痛心的决裂。这种决裂源于政治见解与政治态度的不同,却不是为了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琐屑小事。他不能忘掉旧情,在她遭到那既可在意料之中又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悲惨结局后,他更不能忘怀于她。尤其西安事变后,国共又重酝酿合作,她的死,反倒促使他在这种时刻,更多地去思考许多时局和国家大事上去了。 她主要是为了什么呢?她政治上狂热,坚决主张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他能清晰记得她高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参加游行的情景。那是婚后的民国十四年,发生了“五卅”,她对帝国主义是那么仇恨。当时,直到北伐,他和她在这方面思想曾是一致的。民国十六年四月以后,“清党”开始了,分歧才降临。她强烈地认为“清党”是一个残忍的阴谋,是一个大叛变,是帝国主义叫走狗向革命开刀。她说,她心里明白这一切!有一天夜晚,他因为自己对共产党的过激与她有不同的看法,又胁于形势的变化,惧怕妻子会使全家的生命财产都陷入一种不可挽救的处境之中。世间有多少失误和悔恨都发生在短短的刹那间,感情上也是这样。他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究过宋儒之学,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明哲保身的思想。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使他逐渐在向右倾滑。他和她之间的矛盾深化了,决裂成了不可避免。她毫无反悔地坚持了她的信念,离开了他,永远…… 随着国难日深,她成了一个狂热的主张抗日亲共的分子。后来竟真的完全倒向左的一方了。在她死后,他设法去了解过她的案情。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案卷里说她“借抗日进行煽动危害民国”,说她真是共产党。据密告者说,她是民国十九年加入共产党的。那么,她加入共产党仅仅一年就被逮捕枪决了。据说,她被捕时,住处的一只包里抄出许多传单,都是些针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反对屠杀共产党人的传单。她错了吗?她竟遭到了杀身之祸! 现在,童霜威有了新的思索:剿共十年,西安事变后,时局有了大的转折,尽管张学良被软禁,杨虎城由“革职留任”到周前以“奉命出洋考察”驱逐出国了。但传说与共产党代表将要举行秘密谈判。延安的抗日情绪高涨,全国的抗日情绪也高涨,南京、上海也不例外。民心不可逆!抗日,作为中国人,除了汉奸,谁会反对?柳苇已经被杀,她错在哪里?……现在,童霜威反倒觉得自己不如柳苇在政治上的敏锐与坚定了。柳苇憧憬的种子不但一直活着,而且始终在茁长。当然,这种想法是同他的认为柳苇不应太激烈而遭到杀身之祸的遗憾糅合在一起的。可能他是个主张中庸之道的人,才同她有决裂的下场的吧? 一支烟吸完了,他揿熄烟蒂,又点燃了第二支烟,像回味似的品尝和思忆着往事,心里溢满了苦水。 后来,他又听到那清脆、圆润的卖花声了:“木香花要?香蕉花要?” 卖花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急忙穿衣起床,跑到阳台上想看一看那卖花少女长得是什么样子。啊,为什么声音那么像柳苇呢?但是,又失望了!卖花少女又已远去隐没在人丛中,无处寻觅踪迹,正像无处寻觅柳苇的踪迹一样。……留给他的只是一种空虚的雾一般的飘渺、怅惘。 现在,坐在向西去枫桥的小轿车上,路旁的一些小小菜圃里,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好像散碎的金子。他看着沿途的街道、树木,头脑里仍旧盘旋着清晨在床上抽烟时的种种思索,心里汇集着苦味的胆汁,摆脱不了惆怅的情绪。 不觉跌入了一片遥远的记忆中。是一个落叶飘零的季节,他记得,离婚前不久,他见柳苇用毛笔写了张继那首有名的《枫桥夜泊》七绝中的诗句贴在墙上。她是枫桥镇人,寒山寺里有俞曲园写的张诗碑刻,她喜欢这首诗自有她的原因。但当时她写了这首诗贴在墙上,他觉得她是别有用意的。 那天夜里,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写贴这首诗。” 她回答:“是的,我想你会明白的。” “你是从诗的意境上求得一种政治上的满足?” “是啊!”她的美丽的眼睛如夜空灿烂的星光,带着遐想说,“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 “你盼望听到什么样的钟声呢?”他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心中自有我的钟声!” 啊,她是那样狂热,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流血死在雨花台呢? 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耀着悦目的光辉。童霜威想着,不禁心里有点烧炙般的疼痛,又有点伤感。 这时,听到江怀南在招呼,用手指点着说:“秘书长,寒山寺到了。” 他猛然一怔,开了汽车的车门走下车去,迎面的是写着“寒山寺”三个大字的有一千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黄色照壁墙。附近,摆着许多卖瓜子花生米和五香豆的小摊,也停着一些马车和黄包车。一些大树,枝丫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天空诉说什么遥远的故事。他和江怀南一起向庙门走去,脑海里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索。 他对她也有过仇恨和不谅解。离婚前后那段日子,他认为她破坏了家庭幸福,他不能理解她的狂热信念,甚至卑鄙地怀疑她是否与那伙小学教员里的什么人有特殊的关系。这一切,都随着她的惨死而烟消云散了。她离开他以后,并没有与人同居或结婚。显然,她就是仅仅为了自己的信仰去死的。她确实是一个像秋瑾那样的巾帼英雄。她离开他以后,也从没有连累过他,直到死,她的案卷里也未有一个字或一句话涉及到他。这就更不能不使他感动而且抱歉了。他对她显然是不了解的,不但不了解,甚至是低估了她的。她死后,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忽然逐渐高大起来。现在,在西安事变后,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呼声又开始甚嚣尘上的时候,回首当年,他更觉得她简直就像一只黎明前飞翔鸣叫迎来朝霞的盍旦[盍旦:鸟名,黎明前鸣叫,叫后天就亮了。]鸟了! 寒山寺,前年春天他同方丽清来过。方丽清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也不知他过去曾在此地第一次邂逅柳苇,正如今天江怀南不了解他的心情和思想活动一样。寒山寺,年久失修,那一角飞檐,使人感到有风铃在簌簌响动,棕黄色的庙墙显得衰败。今天来看,童霜威觉得比去年更荒芜了。比起十六年前那次同柳苇在这里见面时,破落得多了。看到的一些老和尚和小和尚,也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也使他感慨。他忽然想起了清代胡会恩的送春词:“画屟苍苔陌上踪,一春心事怨吴侬;晓风欲倩游丝绽,愁杀寒山寺里钟。”默默吟诵,心情更加历落。 步入悬有“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产生了一种十分空玄的感觉,怪不得人说皈依佛教出家是入了“空门”,难道就是这样解释的吗?通过林阴小院,在石板路上走进森森然的大雄宝殿,香烟缭绕,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敲木鱼诵经,善男信女在匍匐叩头。大殿前有两棵绿色苍劲的菩提树,两侧堂屋内有五百木雕金身罗汉和寒山、拾得二高僧的塑像,髹金镂木,古朴生动。江怀南陪童霜威仔细观赏罗汉们喜怒哀乐的神情,童霜威忽然感到这些喜怒哀乐的菩萨都使他厌恶。他觉得笑的藏着奸,怒的眼光凶恶,使人心里不愉快。他来游览是想摆脱一些人生的苦恼与世俗的尔虞我诈,寻找些恬淡宁静。看到这些,大煞风景,他不禁说:“走吧,不看了!看来,神还是同人一样,摆不脱七情六欲,离不开争权夺利!” 江怀南听了,哈哈笑着,连声说:“秘书长高明!秘书长真是风趣!”他陪童霜威从右边走向钟楼。 江怀南指着一口小型铜钟介绍说:“张继诗里提到的那口大钟,早已失传,明代嘉靖年间又重造了一口巨钟,并且专门建了钟楼悬挂它。明末,这口钟被日本人掠去。后来,日本人士募铸了一口小铜钟,在日本明治三十八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送来寒山寺,就是这口。” 童霜威对这一切都熟悉,仍看了一眼,叹口气说:“是啊,这口钟好像是翻砂翻出来的东西,一点儿古意也没有了。”稍停不禁又说:“中国的土地上,处处都使人感到日本的存在!一是说明两国人来往的频繁,如果仅是这,那倒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又处处感到一种侵略的威胁。这就使我们难以忍受了!” 江怀南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在钟楼旁,是碑廊小院,碑廊内嵌有宋、元、明、清各代名人的诗文碑刻。从前这地方有一棵桂花树,秋天桂花开时,空气里幽淡地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童霜威忽然想起去春同方丽清来时,方丽清根本不要看什么碑刻,说:“这些黑拓拓的石头牌坊我不要看!”但同柳苇第一次同游,就是在这里看到张继诗的碑刻引起争论开始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但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在这里,一天下午,雨潇潇落着。那时,这几棵柏树还小,枝干只有铜钱粗,上边有小雀子跳来跳去地吱啾。听到燕子的呢喃声,从佛殿的檐前传来。那次,一起观看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 他将诗念了一遍,说:“‘江枫渔火对愁眠’,对吗?这枫桥镇上怎么不见枫树。” 她平静地答:“‘江枫渔火’这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 雨声淅沥,他们沿着长廊漫步,长廊有剥落了的彩绘及装饰性的雕刻,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亭柱和碑石上都有游人镌刻的乱七八糟的诗句和文字。柳苇笑了,忽然说:“有意思!这些人都想留名!其实呢?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他不但被她的美貌倾倒,也为她的博闻和独见所倾倒,问:“‘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作何解释?” 她莞然回答:“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夜半时分,钟声传到客船;一是夜半钟声一响,正是客船到达之时。但我认为应作前一种的解释较为恰当。” 他笑了,问:“为什么?” 她也微微笑着,答:“你不见张继这首诗的题目是《枫桥夜泊》?既是夜泊,自然是钟声传到夜泊的客船上,而不是钟声敲响时客船到达了。” 他更加倾倒,连声说:“高明!高明!” 啊!十六年了!当时呢喃的燕子哪里去了?……只剩下了潇潇的雨声还长羁在记忆中。 他不禁感触良深地想:唉,人的生命不会永无终止,惟有记忆,却可以使人永远活着! 童霜威在一种辛酸夹杂着恍惚的感情中,随着江怀南逛完了寒山寺,走出山门。童霜威提议说:“走,到枫桥镇去看看。” 他对枫桥镇怀着美好的感情。这种美好的感情,岁月的流逝冲不淡洗不尽。有时,在梦中他也似乎看到过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栉比鳞次的房屋,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清晨有时淡淡弥漫在田野上的白雾……他又仿佛听到了柳苇在那一个明月之夜横吹洞箫,飘飘渺渺吹出的动人箫声了。 江怀南跟着童霜威走,两人漫步在枫桥镇上。大饼油条店里飘出炸油条的香味;小小的酒店里飘出黄酒的香味;卖鲜鱼活虾的小贩在路边摆着小摊;菜贩也整担在出售青菜、萝卜……童霜威走着,默默无言,四下里张望。江怀南发现他不想讲话,也不打扰,默默无声地跟着散步。童霜威沉浸在回忆中,他看到了临近枫桥附近的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小烟纸店……从这儿走过去,不到一百米处就是著名的枫桥。桥下的运河上正麇集着一艘艘小木船。……柳苇的影子倏然来到眼前,岁月似乎倒流回来了。在石桥上,那一年,他同柳苇散步走过。是个晴朗的春日,她穿着一件蓝布的旗袍,多么年轻,剪着齐耳的短发,是个小学教员,更像一个在上专科学校的女学生。那天,枫桥桥头上有一个白发的老婆婆跪着乞讨。她掏出手绢包着的一个银角子来要给乞讨的老婆婆,仰脸对他说:“讨饭的人这么多!穷人这么多,你作何感想?”他没有回答,但把她捏钱的手推回去,自己从皮夹里掏出了一块银元塞到老婆婆手里,换来一阵千恩万谢。当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她的眼神里,他感到她有满意和爱。 那水井旁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当初就是她家的住屋呀!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时,见到她家盛菜的大碗还有补过的。是让补碗匠用弓子在碎了的瓷碗片上先打上孔,然后用铜钉补接起来的大碗,但碗里盛的百叶结红烧肉却很有江南风味。 初婚后的一个夜晚,在绿灯罩的台灯下,他同她听到过远处箫声悠扬动听,有一个女声在唱吴歌小调,唱的是: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倒树, 藤生树死死都缠。 他听不懂,她译给他听,说:“这唱的是一种执着的爱!” 他认为意思不大。 她微嗔着说:“怎么意思不大?我喜欢这种执着的感情。”她拿起洞箫低回地吹了起来,余音袅袅。 后来,听梆声敲了三更,敲更声和寒山寺的钟声一样使他难忘。他当时看着窗外动人的夜景,信笔写了一首七绝送给了她: 云生冉冉步青霄, 风弄纤纤摇翠乔, 琼花玉树枫桥夜, 月下何处远吹箫。 啊,过去了!一切都早逝去!绿莹莹的灯光,依然在心中闪烁着……但一切都过去了!……她在那里长大,同她的父母和弟弟在这枫桥镇上生活过许许多多个春夏秋冬。这里哪儿没有她的足迹呢?她,死去已经快六年了!尸骨一定埋在南京雨花台的乱坟岗里。他没有去为她收尸,也没有要去寻找遗骸的想法,说是怕牵连也可以,说是当时他对她的感情还没有拧过来,也可以。反正,现在,想起来,他不能不有深深的歉意。在这枫桥镇上,他寻找着逝去的梦,寻找着往日曾有过的美好的记忆,心头酸楚。 现在,那儿成了一个烟纸店了。她全家的痕迹在枫桥镇上消失了。女儿早已死在南京,儿子还在苏州蹲监牢,两位老人早已经埋葬。为什么这家人的遭遇如此凄惨呢?这一家人的悲剧下场,怎么能不使他心里凄恻? 多少年来,童霜威政治上不如意,使他对蒋介石心里含有一种不满。现在,想起柳苇一家的悲惨遭遇,深埋在心里的不满更像钱塘江潮汹涌而来。 后来,在枫桥镇上,童霜威和江怀南又遛了一圈,十点多钟,上了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回来。童霜威一直很少说话,并且说:“我晚车就回南京!” 江怀南挽留童霜威,劝童霜威再玩两天回去。见童霜威归意坚决,不好过于勉强,表示遵命,提出:“中午我陪秘书长到拙政园玩玩并吃午饭。”童霜威同意了。汽车回到旅馆,童霜威又少歇片刻,喝喝茶,江怀南让花园饭店账房去买夜车到南京的头等卧车票,并让派人去电话局打电话告知冯村童霜威到达的时间。然后,两人就坐轿车到拙政园。 拙政园是明代嘉靖年间御史王献臣因为不满朝政,弃官归隐,建造的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含有发牢骚的意思。可惜王献臣死后他的儿子爱赌,一夜之间就把这园子输掉了。太平天国时,这是李秀成的忠王府。江怀南陪童霜威入门游览,说:“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童霜威点头,他喜欢园里的景色。这里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可以喝茶就餐。两人到了广厅里,点了些各色鱼虾,吃了顿便饭。饭后,又向北走过一个小桥,到了“留听阁”,阁名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上来的。两人盘桓了许久,不愿离开。 玩到夕阳西下时分,天空的色彩由淡灰变为紫色,又向着橘红色转化。树丛被夕照映得油光光的,水面上泛着五彩的光,倦鸟已经啁啾着在树丛中鸣啭。 江怀南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是在秋天,有秋风秋雨,坐在这儿小憩一会,可以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清脆雨声了。那真是诗意盎然令人动感情的。” 童霜威听了,又触动了心弦,从残荷上的雨声,想到秋风秋雨。从秋风秋雨,想到了秋瑾。从秋瑾不知不觉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柳苇。他感到决不能在苏州耽下去了,只有赶快回南京。心里想:一个人岂能老是让人生途程中难免的悲欢离合、坎坷崎岖无谓地积聚在自己那有限的胸膛里折磨自己呢?我要摆脱,我要达观!他忍受不了感情上的这种折磨,自己希望努力排遣。他对江怀南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我有点累了,晚上还要上车。” 童霜威是带着浓烈的郁悒心情,晚间由江怀南送上头等卧车回南京的。次日早晨,天刚蒙蒙亮冯村就在冷寂的和平门车站鹄候迎接。 火车到达和平门,晨光熹微。童霜威提着公事皮包和江怀南送的许多苏州刺绣、吃食等下卧车,冯村皮鞋“橐橐”地迎将上来。童霜威忽然发现冯村气色难看,一张酷似印度人的黑脸上布满晦气,眉心皱着,嘴角耷拉。童霜威不禁诧异地朝冯村看了一眼。 冯村从童霜威手上接过物件,说:“秘书长,您回来了!要不回来,我也要打电话催您回来了!” 童霜威心里一怔,忙问:“有什么重要事吗?” 火车“呜”地鸣着汽笛,“嘁喀嘁喀”向下关方向驶动。冯村陪童霜威离开月台出站,轻声在童霜威耳边说:“有人在南京大撒传单!我怀疑是褚之班干的!” “撒传单?干什么?”童霜威由怔到惊,脸色也变了,说,“是撒我的传单?” 冯村点头,回答:“有人在新街口、国民政府门口、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门口,还有监察院门口都派人撒了传单。传单是五颜六色的。我收集了一部分在家里。传单印了好几种,内容倒是相仿的。” 童霜威感到血压升高,手脚冰凉,耳朵通红,急急地问:“传单上说我什么?” 冯村叹口气回答:“传单上无中生有,说你贪赃枉法,卖案子,徇私舞弊,不能做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官员!所以我怀疑一定是褚之班干的!也许这就是他说的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甚至还要踢上一脚吧!” 童霜威气得发抖,咬牙说:“我贪了他的赃还是枉了他的法?他的案子我是秉公处理的。” 冯村回答:“是呀,可是这种传单是往人头上泼脏,想叫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两人已经走到尹二开的“雪佛兰”轿车旁了。尹二“克”地给开了汽车门,叫了一声:“先生回来了?” 童霜威也无心答应,只“呣”了一声,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褚之班呀褚之班!你这个勾心斗角会舞文弄墨的家伙!……轿车驰向潇湘路,在车内,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冯村轻轻在他耳边又说:“传单是匿名的!真是坏透了!传单上竟说:为怕报复,现在传单不署名。但一定要告倒你。如果告不倒,本人决定出头露面,在一个月后到中山陵,在中山先生灵前刎颈自杀!你看,这像不像褚之班的口气?” 童霜威恨恨地骂了一声:“王八蛋!岂有此理!”心想:真是祸从天降呀!心中担心的事,终于降临了。又想:这还有什么青红皂白呢?江怀南的事上我倒是不干不净,但安然无恙!褚之班的事上,我是秉公惩戒,结果却说我贪赃枉法!而且,在中惩会的委员里,比起别人,我是最奉公守法的,现在却把我诬蔑成这样! 他心里又酸又苦,头脑里混沌沌的。本来,C.C.正联络湖北帮要排挤我,这下好!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如愿以偿了!他又深深悲哀,如果我有强有力的后台,我参加派系,有一伙人一帮人撑台,我怕什么!现在,我却不能不吃褚之班这样一个蛆虫的亏,冤冤枉枉地就被他坑害了!他心里越想越懊丧,头皮发麻,什么话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他强打精神,对冯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写辞呈!我早厌倦了!” 这是个阴霾的春朝,童霜威从车窗里看出去,感到晨雾迷蒙,空旷的城北一带,那些陆续新建成的西式洋房和周围景色都显得陈旧,荒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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