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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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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6月—1937年8月) 战争经历和生活道路,有时是紧紧缠在一起的。恩格斯说过:“人们通过每一个追求他自己的自觉期望的目的而创造自己的历史。” ——摘自创作手记 六月天,有时雨云微微拂过,下雨了。风,带着湿润、浓郁的泥土味和玄武湖里荷花的清香,翻过城墙,吹到潇湘路来。每下一次雨,气温就向上升高一些。终于,南京城变得像火炉似的燥热了。 清晨,早上从不睡懒觉的夏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地放声叫嚷。潇湘路一号公馆洋房上的“爬山虎”青枝绿叶长得茂密。花园前边清水塘里的池水闪亮、光滑,细小的波纹不停地荡漾。塘边的柳树上金色的柳丝拂着水面。水上的浮萍茸茸聚集,蛙声“咯咯”地从簌簌响的绿色芦苇丛中传来。池水、苇草、垂柳、青苔……一片透心的绿。满眼的绿,把人都要融化进去了。 花园里,“步步登高”花和许多齐腰高的美人蕉,黄的、红的……开得五彩缤纷。竹林苍翠多姿,密密的白杨树叶背面像银箔似的反光。草坪上,“老寿星”刘三保经常流着汗在推那部新买来的舶来品割草机。广阔的草地上,草长得疯快,东边的草推短了,西边的草又在茁长。那群被方丽清杀剩下的鸽子,一共只剩十五只了,都不再放飞,只许关在鸽子房里喂养。家霆要让鸽子参加比赛的打算,在春天完全落空了。鸽子在鸽子房里关久了,一只只都没精打采,翅膀和尾巴毛上粘满了屎土,连雪白的“白儿”也变成灰溜溜的了。 童霜威七点钟起床,在楼上吃了早饭,踏步下楼。他先在花园里听听树上的鸟叫,看看池塘里的鱼儿跳跃,用水壶给花儿浇水,打拳似的活动了一下筋骨,就让尹二开车载着他,到玄武湖里兜一圈。他在湖边散散步,闻闻荷花香才回来。天热,回来后他就走进客厅,宽衣脱鞋凉快凉快。 客厅里照例每天这时候报纸已经送来,由金娣将报纸搁在客厅长沙发旁的茶几上了。童霜威这一向不去上班,习惯了每天到客厅里来抽一支烟看报。客厅一面朝东,一面朝南。朝东的阳光正由长玻璃窗里射映进来,将客厅里的白粉墙照耀得更加光洁,将客厅里的大理石红木家具和古董花瓶等摆设,照耀得更加色彩美丽。 潇湘路一号的红漆大门外,照例,一早上就陆续有扛着板凳磨刀石的山东人高喊:“磨剪刀抢菜刀!”也有头上扎着花布的安徽女人高叫:“捉蚜虫!”接着就有挑担的苏北人大声吆喝:“破布烂棉花拿来买!”真是热闹得很。 最远处东南面雄伟的紫金山在阳光下灼灼发光,东面的古台城默默伫立,鸡鸣寺和北极阁山岗上的浓荫也历历在目。童霜威赤脚趿着拖鞋,穿着白衬衫,习惯地远眺一会窗外的景色,伸展一下胳臂,就倚在沙发上,先打开了第一版上登满了广告的《中央日报》。 他不能不关心华北的局势,那里火药味儿太浓,报上又有日军仍在北平郊外演习的消息。日军演习,过去在侵占东三省之前就常有。只要日军“演习”,就意味着那儿要出事。现在,谁知道平津一带会出什么事呢?他又看看报上中枢要人的动态:林森将乘军舰赴九江去庐山;老蒋已经上了庐山牯岭。报上有牯岭的电讯,说:“蒋委员长以庐山汉阳峰仰天坪一带地久荒芜,莲花洞至小天池大路两旁杂木丛生,亟需整理,特面谕庐山农场主任,从速改善,并准拨给补助费一万元,该场主任奉谕现正积极计划筹备仰天坪苗圃事宜,并开始整理莲花洞至小天地两旁杂木,匡庐山色,将又增新态云。”他吸吸鼻子,心想:天一热,你们都纷纷往庐山上跑了,真会享福!心里又不禁酸溜溜,今年,我是不会去庐山了! 去年,他是也到庐山去避暑的。去年,庐山行政权才归中国收回。本来,牯岭区内有柏林路、剑桥路等,每年夏季,非常热闹,外国人纷纷去避暑养疴或者游览经商。中国人去办公、受训或游览的也无数。那牯岭正街宛如南京太平路的样子,算是热闹的地段。有数家商店出售食用货物;也有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分店;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中国旅行社都有驻牯岭办事处。电话、电报、邮局随着人们的增多也向山上发展。童霜威记得山上有八九家旅馆,有一家是洋人经营的欧化旅馆,设备华丽,人都叫它“九十四号”。去年到了牯岭,在“九十四号”里住了一天,膳宿费要九元。正街旁有一条路,名曰“下街”,房屋破旧不堪,同“九十四号”的华丽相比,好像天堂旁有地狱。童霜威当时虽住在“九十四号”,却深有感触,迄今难忘那时的印象。 现在,童霜威看着报,无意中瞥见在报纸三版下端地方列着一则“国府命令”。里边是一些任免事项。他的眼睛一盯上这则消息就移不开了。嗨!任免事项里有一条就是他的呀: 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童霜威呈请辞职,应予照准。此令。任命刘家骅为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任命彭一心为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此令。 好了!一切都完了!在料想中的事果然兑现了。 童霜威心里长叹一声,烦躁得像全身爬满了刺毛虫。何其快也!从打辞呈到今天仅仅短短一个来月,照准令就公布了,真是快得出奇了!什么事情都不讲效率,这件事的效率可真高呢!他虽明知:在人生中永远存在缺憾,往往你想要的偏偏是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恰恰是你想要的。但懂得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这既在意料之中,见到了又不禁心里梗梗。刘家骅,是C.C.的人,这彭一心,也是C.C.的一员战将!他们同毕鼎山之流过往密切。杀我一个,我的肉可分给两条狼去吃呀!撒传单的事,本来怀疑是褚之班,事后琢磨,可能是他,又未必是他,为什么不会是毕鼎山等一伙人耍的恶毒手腕呢?他记得在从苏州回南京,知道了撒传单的事后,当夜他郁郁不乐,立刻决定派冯村连夜去上海同褚之班见面谈判,将江怀南在苏州玄妙观购赠的一对翡翠璧和一对鸡血图章带去做礼品,劝告褚之班,如果是他干的,请他赶快悬崖勒马,并且告诉褚之班:童霜威准备辞职。上海的事办妥,就要冯村立刻赶到吴江同江怀南见面,要江怀南快将证人的工作做好,取得证件带回南京,好进行“掉包”,抽换原来的主要证件,以便赶快倒填年月日,用“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方法,暗度陈仓,妥善处理。 第二天一早,童霜威去机关办公,敏感地发现大家对他都突然变得敬而远之。毕鼎山最初装作未看见他,后来迎面碰到,满面是不怀好意的奸笑,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似要从他脸上窥测出什么气候来。他感到孤立,去找主任委员居正想谈谈传单的事。居正这个湖北佬,爱摆老资格,爱嘴上清高,不等他多说,就苦着脸摇头,说:“啸天兄,传单的事,很引起注意啊!我看你要自己主动善于处理才好啊!”童霜威明白这是居正暗示要他辞职,心有不甘,说了一些辩白的话。居正皱着眉听,不置可否,最后哼了一声。童霜威只能闷闷不乐地回家。过了两三个礼拜,在一次会上,有两个委员都含沙射影地说了些使他听了颇为难堪的话。他当时不予理睬,事后,装作血压高,去中央医院住院休养。同时,跑到监察院、司法院等一些熟人处争取支持。又僵持了一个多月,突然听到新街口、监察院、司法院和中惩会门口又出现了无头传单。他明白:这下是不好办了!在次日晚上又到新住宅区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家里,想再诉一诉冤屈,继续求得支持。因为平日他同老于的关系还算融洽密切。于右任蓄着长须,人叫他“于大胡子”,在客厅里接见了他。大热的天,于右任穿着夏布长衫,脚上穿着土皮袜子黑布鞋,摇着蒲扇,态度倒很亲切,但老是用手捋胡子,一下又一下。先不说话,后来忽然叹口气,说:“唉!啸天,你的这件事,满城风雨了哩!我看,还是退一退的好。退了到适当时机可以再进的嘛!不退,恐怕不大好办哩!……”说了这些,仍是默默无言,用手捋胡子,一下又一下,泥塑木雕一般。 他无法再多说什么了,谁叫这种倒霉事落到我身上的呢!记不得是谁说过的话了:名誉,太像一只单薄易碎的瓷器了!要损坏它轻而易举,坏了要修复却太难了!生活就是这样无情啊!…… 他心中懊丧不平,这件事是褚之班昧良心踢的连环腿呢,还是毕鼎山他们勾结C.C.湖北帮劈头打出的金箍棒呢?自然难猜!反正,褚之班同这些王八蛋勾结到一块来对付我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童霜威面临着去和留的选择了。人生,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选择放在面前呢?这种选择刚过,那种选择又来,永无罢休。在紧要关头,做出正确的选择是最重要的了。他恋栈,当然觉得放弃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和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些职务可惜。倘若能将被动变为主动,该不该放弃呢?看来,无论是毕鼎山之流干的或是褚之班干的,他们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如果我不退,他们的进攻绝不会罢休,我又何必要使局面更恶化呢! 他将居正和于右任等讲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心上琢磨体会,越琢磨越体会,越觉得还是让一让、避一避锋芒的好。 他随之想到了江怀南的案件。心里暗暗下定了辞职的决心,又决定要在辞职前将江怀南的案件处理妥善。 他照常上机关办公,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两边都去应应卯,尽量在面上装得稳如泰山,心里是处处都不受用。不说别的吧,单说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往常总是来主动巴结,现在变得“冷若冰霜”了。该死的总务科长李思钧,过去卑躬屈膝,现在却远远躲着。世态炎凉,人情势利,不禁使童霜威浩叹。童霜威在中惩会办公室里,故意找机会同毕鼎山若无其事地聊起天来,目的是为了放出风去,行缓兵之计。 他说:“毕委员,传单的事实在是莫须有,这你是完全了解的。” 毕鼎山肚子微凸,脸上疙疙瘩瘩地长满了酒刺,正用一只蝇拍在打一只飞进窗来停在桌上的苍蝇,斜睨着他,说:“啊啊,传单的事我听讲,我听讲,可是不了解,不了解……”显然,他不是装糊涂,就是有意混账,因为他答非所问。 童霜威说:“不过,我打算辞职!” 毕鼎山听到辞职,倒是来兴趣了,“啪”的一下打死了那个红头苍蝇,赞助地说:“啊啊,我看也好,好!” 童霜威逞强地说:“我辞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厌倦,不想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干了!” 毕鼎山奸笑笑:“啊啊,是呀!是呀!……” 辞职的风放出去了,等于给毕鼎山之流吃了个“定心丸”。如果这次撒传单的事是他们的阴谋,那么事态也许不会再扩大了。他承认自己是失败者了,战胜者在对手承认失败的情况下看来未必一定要置人于死地。他内心痛苦面上坦然地说:“明天起,我想不再来上班了,我需要好好养养病!” 毕鼎山右手拇指和食指捻掐着脸上的一颗酒刺,仍是奸笑:“啊啊,是呀,是呀!” 童霜威又说:“过些天,我就写辞呈!” 第二天,他真的不再去机关办公了。他在家里吟诗、写字,不由想起宋朝翰林陶偲的一首诗来了。陶偲在翰林院当差,托人在宋太祖前活动想得重用,赵匡胤却看不起词臣,说:“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所谓依样画葫芦耳!”给泼了这瓢凉水,陶偲作诗自嘲曰: 官职须由生处有, 文章不管用时无。 堪笑翰林陶学士, 年年依样画葫芦。 童霜威将这首七绝用隶字写了个屏条用图钉揿在墙上,想:算了算了!这种依样画葫芦签到、办案的生涯该告一段落了。我也厌烦了!……他写写字,百无聊赖地搁下笔又下楼去花园里松土、锄草,听听蝉声,看看雀飞,面上平静,心里却似海啸,又上楼到书房里看书。 一连两天不去办公,方丽清纳闷了。她嗑着瓜子,手执一本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福尔摩斯奇案》,走到书房里来问童霜威:“你怎么了?办公不去?” 童霜威笑笑:“我要辞职了。” 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匀称,非常漂亮,但板着脸瞪着眼就变得很凶了:“哪能?” 童霜威想:这你难道也不明白?他为她在政治上的愚蠢无知感到不满和悲哀,直率地回答:“他们撒了我的传单,一次,又一次,我给他们打败了!他们陷害我、排挤我成功了!我得把位置都让出来!” “你不会找找靠山吗?雨荪和立荪在上海有事解决不了就总是找杜月笙的!” “我没有靠山!该找的人我找过了,屁用也没有。” “人都说你是个大官,想不到连个靠山也没有!” 童霜威闷闷不乐,听着她的话皱起了眉。 方丽清将手里的《福尔摩斯奇案》连同手里的一把瓜子往桌上一扔,不满地咕噜:“今后每个月八百块钱的薪水和车马费不是没有了吗?” 童霜威默默地点头,从香烟筒里取出来一支“茄力克”,默默地抽起来,解嘲地说:“这几个月让买航空公债,哪个月不要买几百元!” 方丽清继续咕噜:“依我说,不辞职,赖着,不买他们的账!看他们怎么办!立荪做生意从来不让人的,他说过:做生意,亲爹亲娘也不能让!你为什么要让?” 童霜威摇头,耐心地说:“那不行!官场上跟做生意不同。好在我这个人的声望和著作还在,人家也不能完全看轻我。我准备暂时闭门不出享享清福。在家里著书立说,写一本《历代刑法论》。这本书我早想写了,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我要把它写出来。” 方丽清对这没有兴趣,她那张非常像胡蝶的脸上有一种失望、沮丧、气恼的表情。半晌,又问:“辞职怎么个辞法?” “写张辞呈交上去!批准了,免了职就是辞掉了。” “你写了辞呈没有?” “还没有。” “还是不要写的好!” “不写是不行了呀!”童霜威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吸着烟站起身来踱着方步,心里想:唉,人生真像一座大戏台。你上台,我下台,你笑我哭,我哭你笑。……心里交汇着酸楚失意的感情。 从这次谈话以后,童霜威很少能看到方丽清的笑脸了。她两个胡蝶般的酒窝几乎消失了,那张艳丽的脸孔板起来很凶,嘴就更噜苏了。不是骂南京这不好那不好,就是骂金娣太笨,骂尹二狡猾,骂庄嫂无能,骂刘三保偷懒,骂家霆处处叫她看不顺眼。只有她坐上“雪佛兰”汽车,带着她那把小巧的粉红色的杭州产绸阳伞去新街口逛商店,童霜威才感到一点清闲。 现在,童霜威吸着香烟看着报纸,心里想着这些事,越想越烦,越烦越感到身上发热,听着花园里柳树和白杨树上的蝉鸣,声声刺耳。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衬衫都汗湿了。报上的广告,真是乌七八糟什么都有:德商咪吔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登了大幅广告;德国洋行拜耳阿司匹灵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的广告也不小。美国派克自来水笔登的广告更加显目,价钱可真不便宜,特大每支三十五元,大号二十六元多。此外,是大幅“贺尔赐保命”的广告,还有“包治淋病”等等的广告。他又下意识地看看电影广告: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洪深导演、白杨和龚稼农主演的《社会之花》,大华大戏院放映的是美国米高梅公司出品的影片《春色难藏》,广告上大字写着“滑稽温馨艳情无上佳片”。 正在愣怔怔地定神,忽听大门电铃响,接着是“老寿星”刘三保沙哑的声音在同外边来的人讲话。来人声音很熟。童霜威想:是谁呀?这一向,“门前冷落车马稀”,来的客人突然减少,请柬也突然没有了。不仅那些当事人不来光顾了,连一些过去常来看望的朋友也不见面了,使童霜威深深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来安慰一番、关心一下的人都简直没有,这使他感到不能忍受。尤其是隔壁邻居叶秋萍。童霜威觉得他是有意避着自己。有一次,童霜威偕冯村去玄武湖散步,经过潇湘路二号叶公馆门口,见停着汽车,叶秋萍穿着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出来正要上车,忽又缩身回去,显然是不想照面。人情如此,童霜威体会人间三昧,似乎更能触到生活的底蕴了。 现在,是谁来了呢?童霜威慵困地欠起身子,站起来朝玻璃窗外张望,正好同来人照面,只见一个光头留两撇八字胡的瘦高老头儿,嘴角上一枚金牙灿灿发亮,穿一套夏布褂裤,趿一双布鞋,手里攥一根短烟袋杆,是保长夏得宜呀! 保长夏得宜是南京城北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他那模样,使童霜威一看到就想起京剧《盗御马》中的杨香武。当初盖潇湘路的公馆时,地就是向夏得宜买的。老头儿已经五十多了。爱喝酒,长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瞅起人来不怀好意。童霜威不喜欢保长,又觉得不必得罪小人。像街坊邻居似的,夏保长家住的那些小瓦房就在西边,近旁的菜园子地也都是他家的。他家子女很多,老老小小有十来口人,九流三教几乎都有。这会儿,一照面,童霜威明白保长“无事不上三宝殿”,一准是有事才来。为了睦邻,趿着拖鞋走出客厅门去,打着招呼说:“来了吗?” 夏保长点头弯腰打了一躬,连连双手作揖:“来了来了!童秘书长,有件事不能不来再向你报告……” 童霜威不想把保长延进客厅里坐,怕坐了以后方丽清要嘀嘀咕咕,嫌坐脏了沙发、踩脏了地毯。所以挺着肚子站在客厅前水泥地上同保长讲话。水泥地上现在临空搭了个用粗毛竹架成的大芦席棚,遮住强烈的阳光,显得阴凉通风。童霜威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什么事呀?” 大柳树上的蝉声“知了——知了——”响得刺耳。 夏保长龇着金牙,说:“还是壮丁训练的事呀!现下市民训练,天天下操操练,全南京城要二十万名壮丁。你们公馆里的尹二就要受军训。上次免了,现在可免不得。我特地来跟童秘书长你报告,你是中央的要人,这事一定会答应的。”他油嘴滑舌说话如流水滔滔不绝。 童霜威听了,虽然心里不悦,想:同日本打仗,不靠正规军,靠训练壮丁有什么用!又想:没准是你这保长也听说有人撒我传单我要辞职的事了,所以敢这么大迈迈地来找我说这件事。但训练壮丁的事,现在规定不管谁家都不该例外,何况占用的时间是清晨,不会影响尹二开车。再说,我也很少出去,受训就受训,由他去吧!心里又不禁涌来一种战云将要来临的感觉。这一向,清晨街上常有成群列队下操归来的壮丁,都穿的灰色衣帽,束戴简洁,队形整齐,唱着歌:“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这些晨操完毕散队回家的壮丁,店员、小贩、工人、市民、商人、农户都有。想到这里,童霜威对夏得宜说:“行行行,让尹二受军训就是!你跟他直接谈谈好了。” 夏保长点头哈腰:“童秘书长爱国不后人!我早说,这样的事,你们做老爷的一定会答应的。我马上找尹二谈!”说着,又向童霜威点头弯腰,然后走向后边厨房旁的平房里找尹二去了。 童霜威给夏保长打扰了一番,心里不悦,迈步又走进客厅里来,没料到看见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面前。看来,她下楼来到客厅已经有好一会了。 方丽清往左边加着细席套的小沙发上一坐,说:“刚才我听见了,保长要尹二去受壮丁训练,吃家饭,拉野屎,合算吗?我们最近车子也不常用,我看这笔开支可以节省,干脆叫尹二滚蛋!要拾个金元宝难,以后要找个汽车夫还不容易。说实话,尹二这个瘪三,我早就看不中了。倒不如趁这机会叫他滚!” 童霜威见方丽清什么事都从钞票考虑,心里厌恶。知道方丽清不喜欢尹二,但他却喜欢尹二开车又快又稳,作个下人指使,也很能办事。叫他走了将来再找同样的司机未必容易。何况,现在自己刚刚下台,就辞退汽车夫摆出一副落魄景色也不好。因此,在右边小沙发上坐下,回答说:“急什么呢?家里没有一个司机也不行啊!我虽倒霉还没有成穷光蛋呢!”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的话是顶撞她,嘟嘴说:“反正,不叫尹二滚,就叫刘三保滚!让尹二把刘三保的那一摊事都包下来!” 童霜威摇头:“他哪包得了刘三保的那一摊事儿呢!刘三保不但是门房,还是花匠。花匠的事尹二不会干。刘三保工钱低,他一个残废叫他走他怎么办?” “反正我们不能白白养活几张嘴!” 童霜威闷不作声,拿起报纸又看起来,听着方丽清的嘀咕,又听着花园里树上蝉声的刺耳鸣叫,他感到两者同样讨厌。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是冷落她,也有意纠缠,说:“你这是怎么啦?下人要养着一个不准减少,那十几只鸽子也要养着不准再杀,事事都依你,就不作兴依我?”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真是折磨人!呶呶不休,让我清净清净行不行?” 方丽清突然站起,把脚一跺,带着哭声板着脸说:“好好好,你讨厌我,算我瞎了眼要嫁到南京来!都怪杀千刀的褚之班,天花乱坠,说你是大官,说你体贴人,说你有钞票,说你有良心!没想到,你给人撒了两次传单就下了台!你就喜欢你那宝贝小赤佬儿子!你就只会穷阔气!你对我一点无良心!” 她话声未落,带着哭音突然冲出客厅,“嗵嗵嗵嗵”上楼去了。 童霜威“唉”地叹息一声,也跺了一下脚,真受不了呀!又怎么办呢?他明白:这种商人家的女儿是急功好利的,她的不满是必然的。自从递上辞呈后,她无理吵闹的次数就更多了。他估计,如果现在把明令公布辞职照准的报纸给她一看,说不定她会又要吵着回上海了。其实,他想:她要回去也好!省得整日价在耳边聒噪!他拿起刚才放在茶几上的《中央日报》重看起来,又将“国府命令”栏里关于他辞职照准的明令看了一遍,心里浩叹:唉,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了! 他忽然听见,从冯村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冯村念日语的声音。声音生硬,像在咬牙切齿。近年来,熟谙日语人才之需要与日俱增。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的函授学校里添设了日本科,课程包括日语文法及实用会话、日语虚字及造句等内容,学费十元。冯村报名缴了费,一直在刻苦自学。童霜威不去机关办公,递了辞呈以后,冯村也情绪灰暗。冯村是中惩会分给他的专职秘书,有时在会里上班,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办公。冯村跟童霜威多年了,童霜威一直喜欢冯村,冯村对他是忠实的。这个青年人曾是他在上海法政大学做教授时教过的学生,那时他就欣赏冯村的才华。后来,冯村竟跟柳苇认了表亲,柳苇是表姐,他是表弟。这样,关系就加深了一步。冯村毕业后,来南京谋事。童霜威念在门生和一点怀旧的关系上,将他推荐到了司法行政部做科员。不久,又转到中惩会做秘书。家霆就叫他“表舅”。当童霜威兼任中惩会秘书长时,他就做了童霜威的专职秘书了。冯村办事谨慎,为人机灵、稳重,又有点真才实学。本来,他觉得只要自己得意,冯村也会得意,他会好好提拔冯村。谁料自己突然会栽这么一个大筋斗呢? 不过,冯村确实还是忠心耿耿的。童霜威从苏州春游归来,第一次听说被人撒了传单的当夜,派他到上海见褚之班,又派他到吴江找江怀南。两件事,他都圆满地办妥回来了。褚之班赌咒发誓,说传单绝不是他撒的,说:“我气恼有之!仇恨绝对没有,丧天良的事我不会干!”又说:“你请童秘书长放心,我褚之班过去讲交情,今天仍旧讲义气。……”童霜威听了,心里纳闷:唉,传单真不是他撒的吗?谁知道呢?官场中的魑魅魍魉,会的是变脸,会的是当面装神背后捣鬼,会的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耍权术,谁弄得清他们的伎俩呢!好的是褚之班既然矢口否认,就说明他不会再干下去了,即使传单是他撒的,他也不会再到中山陵自杀了!他既然停步了,也就行了。反正我的名声是已经被污损了,这件毒辣的事也许是毕鼎山之流和C.C.湖北帮干的。这些混账王八蛋,他们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的。我辞职的风已经放出,也收不回了。退吧,退吧,也只有退一退了!……童霜威觉得像吃了个酸梅在嘴里,牙也酥了,话也说不出来。 冯村又谈起到吴江的情况。江怀南见到冯村后,问清了根由,一方面为童霜威的被人撒了传单感到懊丧,一方面又对童霜威的关怀感激涕零。他盛情招待了冯村,并在第二天就将需要“掉包”的证件交给冯村带了回来。 童霜威在不去办公和递上辞呈之前,为了江怀南的事情要办妥善,将手边的案件处理了几件,目的是为了给惩戒江怀南打掩护,找几个陪斩的,以免使江怀南的案件受到人们注意。他倒填了年月日,在中惩会的例会上通过,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委员,以前已经有过几个人下台,下台前都是要处理一些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案件的,美其名曰“处理积案”。逢到这种情况,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放“通行证”。这次也无例外。于是,江怀南真的竟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违法渎职案”,受到了“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的处分。 江怀南受到这样不痛不痒的“惩戒”后,当然喜出望外。事后来信说:“深感再生之恩,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自从月前童霜威写了辞呈以后,冯村的情绪黯淡,但在童霜威面前依然毕恭毕敬,执礼甚恭。他也仍旧不时到中惩会去,回来也总仍像从前一样,向童霜威报告见闻。有时就在他自己房里看书,练十七帖行书,读日语;有时就去机关签到办公。今天,冯村上午没有去机关签到,童霜威能体会到冯村的心情。是呀,他年轻,有才能,是个极好的秘书人才。现在随我走了下风,我辞职照准了,他能不考虑他自己的前程吗?我应当怎样为他打算呢? 想到这些,童霜威坐不住了。他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放,站起身来,从客厅穿过家霆的房间走向冯村的房里去。家霆去上学了,房间里乱糟糟的,桌上放着他的集邮簿,书桌旁的墙上,有用昆虫钉钉在墙上的大蝴蝶、大蛾子、大蝗虫和蚱蜢……那只放置《万有文库》的书橱敞开着。床上有他看后扔在那里的一本《鲁滨逊漂流记》……这孩子太寂寞,床头墙上贴满了一些大幅的从画报上和《儿童世界》《小朋友》上剪下来的猫呀、狗呀的图像,还有球王李惠堂、撑竿跳大王符保芦、长跑健将刘长春等人的照片。也有许多唐老鸭、大力水手、米老鼠的彩画,更有从《新闻报》上剪下来的叶浅予画的“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童霜威默默地看了一会,走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冯村房里。 冯村停止读日语,恭敬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秘书长!”那声音比平日更加亲切尊重。 童霜威点着头说:“坐!坐!”自己在一张藤椅上坐了,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谈谈。”他想微笑着说,但办不到。 冯村抬起头来,在床沿上坐下,眼神似乎是问:“什么事?” 童霜威克制住心里的波澜,平静地说:“我的辞呈已经明令照准了,今天《中央日报》已经登了。” 冯村脸上有一种惊讶和惋惜糅合在一起的表情,静静听着,轻微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说:“所以,我在想,我不能影响你的前程!我想,你在中惩会里是能继续干下去的。我还想考虑考虑给你介绍一个靠山……” 不料,冯村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秘书长,我不想找什么靠山,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人物会凿石索玉、剖蚌求珠。我想过,我并不想在政界弄个小公务员混下去,我倒想将来找点什么适合自己做的事干干。目前,我跟惯了像您这样有学者风度的长者,哪里都不想干了。”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你的心我理解。但,我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在中惩会,我不希望人家今后仍将你看作是我童某人的亲信。” 蝉声仍在“知了——知了”刺耳传来。 冯村沉默,似在思索。其实,心里明白:凭自己的才能和机灵,重新在中惩会找个主子是完全可能的。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是,在童霜威面前,他仍然要做得忠心耿耿。他说:“秘书长,如果可能,我以后仍住在这里,替您办办事,即使我不能天天时时跟随左右,我总是为您所用的人。”他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诚恳。 童霜威完全被他脸上的凛凛忠心感动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说:“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将来,将来只要我得意了,我会首先想到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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