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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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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2月) 抗日战争中,仅仅一场日本侵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中国军民就被杀了三十万,大大超过了两颗原子弹给日本人带来的灾难。我们能不如实地写出当年的实情使中日现代的青年和将来的人民了解真相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确了解历史才有利于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去。 ——摘自创作手记 南京城的小火车早些天就停开了,不再听到那听惯了的“呜—呜—”的火车汽笛声了。 驻军的军号声,凄凉地不时地响着,在空气中颤动地浮荡着。时近中午,军队吹的是吃饭号。 冬日阳光下的潇湘路一号花园里,显得十分凄凉。铅色般冻结的天空,淡薄苍黄的日光,辉耀着远处逶迤的紫金山脊。花园篱笆上的牵牛花和茑萝藤蔓早已萎死。草皮早就枯黄了,西北风一阵阵吹得尘土飞扬。除了雪松、龙柏和黄里泛青的竹林外,到处是叶片凋尽的枯树。中央花坛上是秋菊的残枝,前边清水塘周围是凋零的芦苇和蒿草。池塘面上结着薄冰。那十几只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一直被关在鸽房里,不再放飞。每天由“老寿星”刘三保将料豆喂给它们啄食。矮壮白发的刘三保闲来无事,喝了酒后总是独自在花园里踯躅。他背似乎更驼,枯黄多皱的面皮上了无笑容,多髭的腮颊上泛着愁闷,独自叹着气、跛着腿一步一步地走。古铜色的脸上似乎更加木讷憨厚。他是个无家可归的老人。这潇湘路一号成了他的家后,他曾经用他那两条刺着青龙的强壮双臂,将花园收拾得整齐美观。但现在,他毫无整理花园的兴致了,不侍弄花,不用推草机刈草,也不用大竹扫帚扫地了。 他预感到也认识到南京即将有一场浩劫降临。日本鬼子杀来了,南京将展开攻防战。 夜晚,当他瞅着月牙儿带着寒气像醉了似的斜挂在天上时,似乎感到金色的月牙儿泛着橙红色。他心里就想:唉,月亮都带着血色,可不是好兆头呀! 他意识到:南京一定是守不住的,鬼子来一定会大烧杀的。要不然,那些当官的老爷,包括他的东家,为什么早早就都携儿带眷逃跑一空了呢? 拿二号管仲辉说吧,家眷早走了,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管仲辉听说是参加防守南京的,有时偶尔回来睡睡,但一般不回来,留着个副官和勤务兵及厨子看守房子。三号叶秋萍,早全家跑光去了武汉,家具物件也搬空了。房子上了锁,门用青砖封砌了起来。据说,找了卫戍长官司令部的人给他照顾公馆的房子,整个潇湘路,实际走空了。 刘三保感到无能为力。反正,中国人不会孬种。你小日本来,中国人会跟你拼命!但是,叫我们老百姓怎么拼命呢?他又惶惑得很了!一个小百姓,又是个残废,能有什么本事扭转乾坤!只有喝酒借醉,懒懒散散,可以寄托一点心里的焦灼与不快。 现在,他同庄嫂和尹二成了不可分离、互相最关心的一家人了!他们三个,都懂得自己不但是被东家遗弃,也是被政府遗弃了的可怜人。除了留在南京等待噩运,已无可选择。东家要他们留守潇湘路一号这幢大洋房,他们不留守也无处可去。刘三保固然是孤孑一身的残废人,庄嫂也是一个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单身寡妇。尹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有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娘住在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每月依靠他将工钱送回去买米买菜。现在,他们三人像“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在潇湘路一号度过了炎热的夏天,度过了多雨的秋天。经历过无数个日机空袭轰炸的日日夜夜,所幸炸弹并没有投到潇湘路一号来。但紧张和危险的折磨是难忘的。他们三人常在一起聊天,心情始终寂寞、压抑和激奋,互相之间在艰危中产生的友谊,才使他们能够得到一点安慰。 日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占领无锡到现在,分兵进攻南京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东路日军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向南京攻击;中路日军沿宜兴、溧阳、句容直犯南京;西路日军先攻安徽广德,经过宣城想攻芜湖,准备切断南京守军的退路。尹二本是参加军事训练的壮丁。那一阶段,拂晓时,壮丁们就穿上灰色军服,戴上灰色军帽,打上绑腿,成群结队持枪上刀参加操练,到红日东升、晨操完毕才回家。在上海未失守前那个阶段,他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持枪上前线同日寇决一死战。只要这么一想,立刻热血沸腾,充满了崇高的报国感情,生死丢在脑后。谁想,上海失守以后,南京面临的形势日渐恶化,壮丁操练停止了,他们成了没人管的人了。他是个有性格的人,气愤得很,却无可奈何。童霜威一家走了,冯村也走了。潇湘路一号里,无事可干。刘三保用不着收拾花园,也没有客人上门,整天闲着。庄嫂除了收拾一下楼下的几个房间外,只是每天例行地办三餐饭给尹二、刘三保和自己吃。尹二闲得发慌,有时回家帮娘洗洗衣服陪娘聊聊。在潇湘路一号除了帮助庄嫂择菜、烧火,同庄嫂和刘三保谈天外,常到街上去逛逛,打听些消息回来讲给庄嫂和刘三保解闷。他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今天中午,他就带了个新消息回来。吃饭时,他讲给庄嫂和刘三保听,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卫戍司令长官部宣称要死守南京,与城共存亡。一些外国牧师等,倡议组织一个‘难民区’,经卫戍司令长官部核准,将中山北路以北地区,也就是从新街口起到山西路止划成‘难民区’,这区内大约可以容纳二十五万人。你们懂得什么叫‘难民区’吗?就是说:万一南京被鬼子占了,难民逃到这个地区里去可以得到保护。” 庄嫂近来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逐渐消瘦,脸色更加苍白,整日价地叹气。一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变得目光迟滞失神,眨动时,老使人感到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或是在忧虑着有什么不幸。她同她那只黄藤编成的针线筐做伴,缝缝补补,话显得更少了。有时,抬头望着屋角和窗户上的尘土和蛛网发呆。恐惧像幽灵伸出利爪从四周围上来威胁着她的心。她一向嗟叹自己命苦。她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默默勤劳地干活,精打细算地攒钱,指望自己年轻时命苦,年老时能不再受罪。过去给方丽清用电熨斗熨衣服时,她总觉得命运对她的委屈是任什么也熨不平的。现在,这种命苦的感觉更强烈了。她听过不少传说,知道日本侵略军的兽性多么残酷,知道一个弱女子万一面临南京沦陷,会遭遇到什么不幸。一种孤单、寂寞、末日即将来临的心情充塞心头。她怨恨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亲人也没有,常常让苦咸的泪水在夜晚沾湿了枕套。只有同尹二和刘三保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些许的温暖。但三个可怜人,凑在一起,每每都说些泄气伤感的话,谁也安慰不了谁。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庄嫂就对尹二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了。这比她小五岁的年轻人,正直、能干、正派、孝顺母亲,平时同她在一起,善于体贴她,总是和和气气的,总是帮助她干一点随手可干的活,总是很尊重她。最初,她有时候甚至想过:他像她的兄弟一样。可惜她从来没有过兄弟。后来,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又感到:倘若让她同尹二能像夫妻一样地一同生活,那该多么好。尹二是个实在人,是座可以依靠的山。她相信,他同她结成夫妻,感情一定会融洽。她会对他关心,他也会对她好。尤其是在童霜威一家离开南京以后,潇湘路一号变得清净了,她变得空闲了,更寂寞了,这种想法就更冒头了。但是,她又羞于这样想。她比他大五岁。他从没有结过婚,她却是一个死过丈夫的不吉利、不干净的小寡妇。她怎么能痴心妄想?她只有把心里的企望努力抛到脑后,可是要做到根本不想又是多么困难啊!生活,对她来说,似乎像不测风云的天气,该来风云就来风云,该来晴天就来晴天,她自己,无法预测,也无法抵御或改变。 其实,在尹二的心底里,也早埋藏着一颗爱情的种子。难说是从哪天开始的了。有一次,一个冬天的夜晚,尹二开车回来得迟了,晚饭还没有吃。庄嫂给他留着菜和饭,滚热的,外加一碗特为他做的榨菜汤。汤里竟特地加了好些虾米。她像个姐姐似的爱怜地说:“快吃吧!特地给你做的!”尹二突然发现:庄嫂围着那条天蓝色的“波俏”非常漂亮。她那用小镊子扯细了的黑眉毛,配上她那白白的脸也非常标致。又有一次,尹二的上衣在钉子上挂了一个口子,她看见了,眼里闪烁着动人的湿润光泽,说:“来,我给你补上!以后,缝缝补补什么的我给你做!……”这话使尹二咀嚼橄榄似的回味了许久。再有一次,他修车时,不小心将左手食指划了个口子,血流得很多。庄嫂看见了,马上将晒干了的乌贼鱼骨头搓成粉撒在他的伤口上,撕条白布给他包扎上,责怪地说:“啊!怎么这样不当心?”埋怨和心疼的神色,使他既吃惊又感动。他又回味过许久。那晚,她还用木盆给他端来了洗脸水,说:“你手伤了,我给你打水来了。”一次,尹大娘生了急病,她知道尹二养家手头拮据,用手帕包了十块洋钱悄悄递到尹二手里,轻声地说:“给,快给娘拿去治病,不够,我还有。”类似的事,数不完也想不断,很多属于细微末节,却时常会拨动一个年轻人的心弦。 尹二本来姓陈,从小死去了当木匠的父亲,娘靠帮佣和替人缝穷将他拉扯大。娘在他九岁时,实在因为生计艰难,改嫁给了一个姓尹的司机。姓尹的司机本来有个儿子,死了老婆,重新娶了妻子,就将妻子带来的男孩叫作尹二。司机待尹二很好,他的大儿子长到十几岁时患霍乱死了。尹二长到十七岁时,做司机的后父在一次撞车事故中负伤不治。从此,尹二又成了无父的孤儿。尹二长到现在这样二十六岁,除了娘的爱抚,还从未受到过别的女性的关心和怜爱。庄嫂的身世他清楚。她比他大五岁,又是寡妇,但在他心目中,庄嫂楚楚动人。他觉得她像姐姐般的体贴和爱护,更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形容和名状的妻子般的关怀。这种感觉难道就是爱情?他想看见她,想同她谈话,甚至想拥抱她亲亲她。但他又有理智:庄嫂是正派的,一个寡妇的节操是不能侵犯的。再说,娘能愿意吗?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五岁的寡妇!他是孝顺的,他又懂得尊重别人,既无勇气向娘诉说,也无勇气向庄嫂倾诉。他始终在犹豫和徘徊中,始终在痛苦中。尤其在童霜威一家走后,潇湘路一号变得冷落、空旷了,他常常有了同庄嫂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每逢这种时候,他发现她局促不安,他也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好多次,从夏天的一次傍晚,到秋天的一个月夜,现在又到了冬天的短促白昼,他有过单独接近她的机会,又总是强忍住心头火一般奔放的热情。有时,他竟暗自偷偷地生气,用拳头打自己的大腿:“唉,看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有时,他竟发疯般地突然跑走,离开庄嫂,像个流浪汉似的独自上街去逛荡,独自回到安仁街铁道旁的棚户区里,去待在娘身边帮娘烧火办饭、洗衣洗被,想使自己从炽热的情绪中凉下来,清醒起来。矛盾啊!矛盾!每每,他又突然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飞也似的向潇湘路一号跑,似乎是为了见到她,好向她倾吐自己心里的感情。每每跑到了潇湘路,心里积聚起来的勇气又溃散消失了,想倾吐的一切又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尴尬的局面始终维持着,僵持着。 近几天来,随着南京面临形势的恶化,人人都像离了枝的落叶,都像风雨中池塘面上的飘萍。庄嫂的情绪更加低落、凄凉,尹二的情绪也更加深沉、烦躁。形势恶化,庄嫂更多考虑的是:我怎么办?怎么办?南京城要是沦陷了,日本人要是杀来了,我怎么办?尹二更多考虑的也同样是这个大问号:我怎么办?怎么办?娘怎么办?两人心里,也互相在关切着对方。她在想:他怎么办?他在想:她怎么办? 白发苍苍的“老寿星”刘三保,经历过比尹二和庄嫂更多的人间沧桑。他早察觉在这一男一女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他用世故的眼睛窥察出尹二有自己的犹豫,庄嫂也有自己的斟酌。常想,让我来做牵媒引线的月下老人吧!让我来给这一对旷男怨女撮合吧!可又觉得:男女之间的事,他们自己不会办吗?难道他们连这样的事也要别人来代庖?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老寿星”刘三保为时局阢陧不安,为自己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提心吊胆,除了借酒浇愁,就是懒懒散散。尹二和庄嫂的事有时放在心上,有时抛在脑后。近几天,知道日本兵是一定要来南京了,他想:我已经六十多岁,多活一天离土埋近一天了!两鬓白发,一生坎坷,死不足惜。尹二和庄嫂还年轻,又都是这么好的人。他们不应当有悲惨的命运,他们应当有一个比等死要好的结局。他强烈地认为自己有责任要使他们远离死亡。 西北风夹着灰沙和早已坠地的枯叶旋转着,一阵阵在地上飞舞。今天,尹二戴着褐色鸭舌帽,离开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从老娘那里回来。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仅因为听到了“难民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将自己和庄嫂的事告诉了老娘。出乎意外的是娘竟激动地说:“你咋不早说呢?只要你欢喜,我怎么会嫌她呢?你三岁时,娘守了寡,娘懂得女人这种痛苦。我们家太穷,你到今天还没成亲,娘早买下了一朵大红的通草制的红囍花,希望有朝一日你结婚时好给新媳妇用。你一直单身一人,娘心里也一直结着疙瘩。现在,她要是肯,娘只有高兴。你抓紧着办吧!鬼子不是说要打到南京来吗?你们住在大公馆里,我看没好处。倘若事办成了,快把媳妇接来吧!这里离‘难民区’近,大家穷人帮穷人,万一情势不好,我们可以往‘难民区’跑。” 娘想得周到,尹二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连忙匆匆赶回潇湘路。 庄嫂正在厨房里忙碌,见尹二笑嘻嘻来到面前,半喜半嗔地埋怨了一句:“野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不想吃饭啦?”只要尹二回棚户区了,庄嫂听到小火车汽笛声,就仿佛能看到那冉冉蠕动的小火车的身影,心里总盼着尹二快点回来。尹二现在回来了,她当然充满喜悦。 尹二笑笑:“饭当然想吃!我去叫‘老寿星’来。” 尹二匆匆去把醉醺醺睡着觉的“老寿星”刘三保从门房间里找了来,三个人在吃饭间里一起吃午饭。这间吃饭间,童霜威家未走之前,用人们是从未在此吃过饭的。方丽清定下过规矩:用人们都在厨房里或在厨房前的水门汀地上摆个小桌吃饭。童霜威一家走后,他们本来也沿照以前的习惯,从不在这里吃饭。近来,南京形势紧张,有一天,尹二说:“嗨,我们太傻瓜了!放着现成的吃饭间不用,难道留给日本鬼子来用?”从那,他坚决主张,开饭就在这里开,吃饭就在这里吃。 今天,庄嫂做的是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个葱花汤。荤的是香肠炒韭菜,素的是辣萝卜条。香肠是公馆里的存货。本来,庄嫂对一批腌腊存货动也不动。近来,庄嫂全部拿来给大家一起吃了:不吃白不吃,总不能留给东洋人来吃吧? 三人吃饭时,尹二将要划出“难民区”的消息一讲,庄嫂听了,不太明白,犹犹豫豫地问:“进了‘难民区’就不要紧了吗?” 尹二夹着香肠吃,说:“论理是该这样,但外国人的事到底怎么样,难说!” “老寿星”刘三保喷着酒气突然说:“我看,鬼子是要真来了!反正……去‘难民区’要比待在这里等死好!”他平日喝了酒说话就笨嘴拙舌。现在,玄武门前那条路上拷酒的小店里不卖酒了,老板逃到乡下去了。他储存的一瓶高粱酒舍不得喝,每次只喝一点点。所以这会儿话却说得流畅。 庄嫂苍白的脸上表露出凄恻伤心的神色,默默不语,忽然停止吃饭低着头,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衣襟湿了一大片。 尹二满心想把娘今天上午讲的话告诉庄嫂,碍着有“老寿星”刘三保在,一时不知怎么启口,只说:“庄嫂,伤心干什么?反正,我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咳嗽了一声,说:“我是上年岁的人了,依我说:你们两个早该成为两口子了!我看得出,你们俩,人都好!心都好!你们做结发夫妻,保险合适。世道乱,南京快完了,你们早点成个家,该走就走,该躲就躲,别在这里等死!这里交给我刘三保就行。我一人守着!要依我的一肚子气,王八蛋才给他们看守这潇湘路的房子和物件。可是,我们是说话算话的男子汉。答应看房子,不能说了话不算数。所以,我可以留下!你们走!搬到尹二家的棚户区去也好,那里离‘难民区’近。你们俩加上尹二的老娘,三口人团在一起,大家都放心。” 他话没说完,庄嫂忽然捂着脸离开了饭桌。一种莫名的悲怆忽然壅塞了她的心田和她的喉头。她流着泪转身冲出吃饭间,穿过走廊“嗵嗵嗵”地跑上三楼去了。方丽清走时,将二楼所有房间都上了锁,带走了钥匙。假三层楼上,仍旧由庄嫂住着。 尹二不知所措了。刘三保“呵呵”一笑,用嘴指指楼上,要尹二上楼去,说:“尹二,去劝劝吧。女人脸皮嫩,不好意思,可你,别扭扭捏捏了。该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尹二犹豫。当然想去,正要拔步,忽然听到“砰!砰!砰!”门被敲得震天响。 尹二生气地皱眉,说:“妈的!谁这么敲门?” “老寿星”刘三保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尹二起身说:“走!一块去!” 两人一块儿向大门口走去。走近大门,敲门声仍在“砰!砰!砰!” “老寿星”刘三保高喝一声:“谁?” 是保长夏得宜那奸诈沙哑的嗓子:“我呀!” 听到是夏保长的声音,尹二心里就不痛快,他厌恶这个留着八字胡龇着金牙的保长。夏保长和他的儿子是一窝地头蛇。黄鼠狼上门来给鸡拜年总没什么好事。何况他心里惦记着庄嫂的事。这会儿庄嫂在三楼上干什么呢?要不是夏保长来敲门,他早上三楼去了! 见“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夏保长踅进身来。尹二在一边憋住声不说话。 “老寿星”直通通说:“保长,什么事呀?门打得像放大炮!” 夏得宜手里搓转着两个练手劲的紫酱色的大核桃,看看刘三保,又看看尹二,见尹二脸上气色不好,点着头一抱拳头,招呼着说:“哈,尹二,你也在啊!你们没听说呀?老是打败仗,形势可不好呀!如今南京城里,洗澡堂、茶馆、饭馆……什么都关门了!栖霞山、汤山、当涂、紫金山东北一带全都给日本人占了!听说日本兵有八十万,新式武器无其数。我们南京城,不出三天怕就要换主了!” 刘三保听了,心里不是味,一下子烈酒冲头似的有点发晕,佝偻着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尹二瞪着夏保长,说:“是汉奸放的谣言吧?” 远处,从无法摸准的地方,轰隆轰隆,沉重而遥远地传来一种不太清晰的声音,像是炮声,又像飞机扔炸弹声。尹二心里一惊,刘三保心里也一沉,脸上都紧张起来。怎么?难道那可怕的不敢想象的日子真要来到了? 夏得宜鬼得很。看得出尹二眼神里带敌意的神态,近来卫戍司令长官部有过布告:凡造谣惑众者枪毙!他连忙转圜地说:“是呀!我也想,可能是谣言!不过,不知你们着不着急?有什么打算没有?”说到这里,他拽拽刘三保的手臂,说:“上我家里喝一盅怎么样?我买了两个荷叶包。上好的猪头肉和猪下水,我们老哥老弟好好谈谈!” 刘三保摇头说:“不了不了,我今天早喝过了,你老哥自己喝吧。” 夏保长见他一股坚决劲儿,改口说:“我去你们房里坐坐,我们好好从长计议计议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本来还愣在那里,他为人实在,给夏保长一说,就把夏保长往自己住的那间门房间里让。尹二不乐意地皱皱眉,心里盘算:惊蛰到,蝎子跑,乌鸦叫。眼下这种气候,坏人出来了!又一想,保长是地头蛇,也不能太得罪他,就忍住不说了,也跟着进了刘三保住的那间门房。 房里仅一床、一桌、两把凳子。床肚下有只放杂零八碎衣物的破箱子,一些破纸盒和空酒瓶……夏保长在一只凳子上坐了。尹二和刘三保都在床上坐了。 尹二先开口,问:“保长,你们怎么打算?” 夏保长将两个紫酱色练指劲的核桃塞进右边兜里,从左边兜里掏出一盒“金鼠牌”香烟来。盒里只剩最后一支烟了。他将锡纸连同纸烟壳子全扔在地上,烟叼在嘴上,摸出一盒洋火,“嗤”地擦火点烟,说:“唉,是呀!天要是真塌了,我们怎么办?我的心乱得很,想来问问你们,合计合计!” 尹二不着边际地笑笑说:“天塌有长子顶,顶不住还有众矮子扛!” 夏保长听了,哈哈笑了,露出嘴角上一枚黄亮亮的金牙,说:“尹二,你说得真有趣,就怕长子根本不顶,矮子也扛不动!” 刘三保叹口气说:“是呀,我们都是掉到井里的老牛,有劲儿也使不上!” 夏保长骂开了:“奶奶的,在中央当官做老爷的都不是玩意儿。他们原先在这南京城里,花天酒地,盖洋房,坐汽车,玩女人,打麻将,一旦有事,马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走的走了,溜的溜了,丢下我们受苦!像你们这童公馆吧,童霜威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给他家当下人,苦还吃得少吗?你看,‘老寿星’,你的腿怎么瘸的?不是给他家盖大洋房摔的吗?” “轰隆隆”的声音仍在杳不可测的地方继续。 刘三保心里有感触,深深点头,叹口气笨嘴拙舌地说:“唉,那也是!……” 夏保长得意了三分,龇着金牙说:“是啊!你老哥真老实!现在还像个奴才似的住在这小门房里。空着一大幢洋房不住!真是笑死鬼了!现在你们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了吗?要是我,凭这口气,我马上住到他们原先的上房里去!” 尹二在一边不做声。庄嫂的事仍在他心上缭绕。这时,她还在楼上哭吗?……夏保长的话又引起了他心上的纷乱,他低头思索着。刘三保也不做声,思索着。这些想法,他们原先都不曾有过。夏保长一说,听来倒怪新鲜的,挺有道理。 夏保长抽着烟,又说:“尹二,你这么大的青年小伙子了,到今天连个老婆也混不上,这是为什么?你要有钱,大小老婆也娶到了!你们太老实,太傻瓜蛋了!放着金银不知用手拿!你们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和二号、三号两家公馆不同。叶秋萍公馆东西早搬干净了!管仲辉公馆重要物件也搬空了,剩下些用具有当兵的看着。他有时也回来住住。我看他搞得不好要死在南京。你们童家老爷太太的全部细软物件,只带走了一点点,大部分原封不动都在这里。如今是乱世,你们当这个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发!乱世是发财的好机会!你们为什么不将手里的东西分一分?” 刘三保老实巴交地说:“我们是丫环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哇!” 夏保长哈哈又笑了,捻着八字黄胡子的尖尖儿,打破茶壶嘴不瘪地说:“你们不敢!我知道你们不敢!我来,是给你们打气壮胆的。俗话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呢!我领着你们干!我是坐地户,可以保护你们!笨重的大件的东西,你们不好拿,归我!细软的东西,尽你们先分。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干不干?”他用眼瞄着尹二,尹二始终未说话。他感到这个年轻的汽车夫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所以又说:“尹二,就看你的了!我夏某人历来讲义气。今天来,主要还是为你们着想。说真的,要干事不宜迟。我分一份,出了事,我就担干系,给你们负责任,给你们撑台。要是现在不干,再过两天,世道更乱,说不定会来上一伙人哄抢。听说,苏州、无锡,日本人进城前都抢过。那时节,你们想干也干不成了!你们说说,”他用两只羊眼睃着尹二和刘三保:“怎么样?这可是不吃亏占便宜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呀!” 尹二感到夏保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他的话“剃头挑子一头热”,尹二听了不顺耳。尹二是个正气的人,为人做事向来讲个正直,从不想干不清不白的事。听夏保长讲了一大堆,明白了夏保长的来意,他说:“夏保长,我们人穷,志可不短。童霜威这种当官做老爷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货,可我们不想同你一起干这种不光彩的勾当!” 刘三保在一边默默无声。 夏保长“咯咯”笑了,嘴角上金牙闪亮,说:“我说你们太傻嘛!不拿白不拿!过不上几天,你们不干,日本人会干!想撇清吗?办不到!那时候,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双方谈话,像方底圆盘,合不到一块儿。夏保长也明白:“话说三遍淡如水。”他脸色难看,催促着说:“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轰隆隆的声音又随风飘来了,还听到飞机声。现在,干脆警报也不放了,飞机声是常听见的。可是日机倒好像很少轰炸城里了,飞机都用到前线上去了吗? 尹二侧耳听着飞机声,摇摇头说:“不考虑!” 夏保长问刘三保:“‘老寿星’,你呢?你也‘吞下秤砣铁了心’了?” 刘三保不能不与尹二站到一边,虽然心里有些自己的想法,却说:“我跟尹二一个样!” 夏保长笑笑,笑得奸险,说:“好,那打搅了!我走!看来,干草捆起来也变不成房梁!你们真是扯着耳朵腮不动!无用之辈!”说着,站起身来。 尹二顶了一句,说:“你呢?你是两块洋钱做眼镜,睁眼光见钱的货!” 刘三保拽拽尹二的衣襟,但尹二话已讲完。 夏保长听了,忽然正色,说:“尹二,你不要神!你是蚂蚁打喷嚏,损不着老子!刚才的话,权当我没说。可是我得奉告你们二位:我们都是一个篓子里的螃蟹,哪个钳子动一动也会夹着别人。我是好心好意来的,做人别不知好歹!” 尹二和刘三保都没说话,看着夏保长那瘦高的身条背转身迈步,自己用手推开朱红铁门上的小边门飘忽地走了。 他一走,刘三保上去闩上了门。 尹二骂道:“王八蛋!隔着皮壳我也看透了他的骨头!” 刘三保回身对尹二说:“尹二,夏保长自然不是个好货,我还怀疑他是不是汉奸哩!我们让他来了个蚊子叮菩萨——空费心机!很对!可是,他讲的有些话,我倒听得进。” 尹二心里记挂着庄嫂,急着想进屋上三楼去看看,沉着气问:“什么话?” 刘三保背像更驼了,说:“我想,当官做老爷的,钱堆成山!又有房子又有汽车的,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呢?凭什么给他们做走狗卖命?我这一辈子的辛酸事,经历得太多了!这点道理我想得通也想得明白。你这么大年岁了,早该成亲了!找不到女人成不了家,穷当然是个原因嘛!我主张,今天,请你娘来,你就跟庄嫂成亲。我从今往后也不睡门房间了!我住到楼下家霆床上去。你和庄嫂今夜打开童霜威和‘狐狸精’的卧室做新房!你们结了婚,该用的东西就拿了用,形势要是再坏,你们夫妻俩马上搬到铁路旁你娘那里住。这儿,我一人把守就行。” 尹二出乎意外,没想到“老寿星”刘三保竟说得这样实在,这样打动人,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安帖。他感动地说:“你是把心肺都掏给我了,我有什么说的呢?你说得对,我当然听你的。只是,万一形势不好,你跟我们一起搬到我娘那里去!棚户区离‘难民区’近,在一块的人也多些,比此地安全。冯村临走说过:如果轰炸太厉害,不必死守着房子,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避一避。这公馆我们看守到今天也对得起童家了!……” “老寿星”刘三保摇摇头,说:“尹二,你的一片真心我领情了。可是我不去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想:你家穷,也没个宽大的住处。我去,你娘和你们都不方便,我又何必去?又说:“我在这,一个残废孤老头子,谁能把我怎么样?还有十几只鸽子老伙计要喂养,我答应过家霆的。再说,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潇湘路哩!” 尹二心里猜得到刘三保的心情,被他那种纯朴、真诚的情感激动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坚持:“不,你一定跟我们一起走!一定……” “老寿星”用手推了他一把,说:“上楼吧!快去看看她!她不知怎么了?给王八蛋的夏保长来鼓捣了一通,说不定她早在等着你去呢!” 尹二心里想,也是!说:“那,我去一下!”他拔腿小跑,从前院绕过自己的住屋和厨房,从吃饭间的门里走进去,“噔噔噔”地穿过走廊踏上楼梯,一步跨三四级,直上三楼。 低矮的假三层楼上,最高处尹二也站不直,他只能弓着腰或低着头。他看到庄嫂侧身睡在洁净的小床上,娇小的身子微微弯着。她的发髻散了,她正用手帕掩着眼睛和脸,抽抽搭搭地哭着。尹二觉得局促起来了,很难揣摸她的心理:她是想起了今天的迟来的幸福而感触,还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辛酸而伤心?她是因为羞涩而有难言之隐,还是因为感到颜面受到冒犯而生气?她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出乎意外,还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犹豫?……谁知道,谁能说呢? “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远处山谷中在打雷似的隐约传来。确实太像炮声了,日本鬼子真是要来了吗? 尹二微微俯腰站在一边,嗫嚅着说:“你,你不要哭!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他跪在床前她的身边了。 庄嫂恓恓惶惶,哭得突然厉害起来了,肩窝一起一伏啜泣,那么伤心。 尹二嗫嚅着将脸凑上前说:“看来,鬼子是会打到南京城来了!有我,我可以保护你。说实话,早就想对你说了,我觉得你好!你对我也好,你答应吧!今夜就成亲。我去把老娘接来,要是形势更坏,我们就离开这里到铁路旁我家里去。那里人多,都是穷人,离‘难民区’近,必要时就往‘难民区’里跑!” 庄嫂坐起来了。一双含泪的眼睛是忧郁的,像莹莹秋水。她没说话,尹二感到她要说的话都在她的眼睛里和脸色上表现出来了。稍停,她只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你娘,她会嫌我吗?”说这话时,她那干涸的心田里,似乎又咕突突地冒起了鲜甜的幸福希望的泉水。 尹二摇头,他抬膝起身,上前与她并肩坐着。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像在寻找着她灵魂的窗户,好闯进她心里去,使她温暖。他抚慰地用手搂着她说:“怎么会呢?她让我来求你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他忽然陷入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境地,感到她身上的温暖,突然双手紧抱着她,说:“答应我吧!我马上就回去告诉我娘!我马上去把她接来!” 那个下午,多云,起着风,一抹透过云彩的金色阳光,映照着远处的紫金山。两颗被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折磨着的心沉浸在爱河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欢悦与陶醉。 这一夜,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黑夜一样,仍是停电。天上黑黝黝的没有月亮。因为没有月亮,加上前线战斗激烈,日机未来空袭。使人暂时可以忘掉那种空战、高射炮声和炸弹声的威胁。但“隆隆”的大炮声却不时从远不可测的地方传来。 潇湘路一号二楼和楼下以及厨房里,点着蜡烛。是进口的“僧帽牌”蜡烛。童公馆里过去买的一箱,还用剩了四分之一。现在,二楼上所有的房间,房门都已挠开。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卧室,是尹二和庄嫂今夜的“新房”。红木的新式雕花大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单、放了大红缎面的新棉被。方丽清留下的银台面、银粉盒、银帐钩、银花瓶、银瓶套……全部摆设出来,银光闪闪,衬着床上的红被面,显得喜气洋洋。人虽然都在楼下,楼上房里还是点着几支光闪闪的喜庆蜡烛。 楼下,吃饭间里桌上摆了六菜一汤,是庄嫂做的:一碟香肚片,一碟香肠,一碟咸肉,一碟咸鸡,都是童公馆的存货;外加一盘韭菜炒鸡蛋,还有砂锅炖鸡。鸡是尹大娘喂着下蛋特地让尹二从家里带来的。庄嫂又做了一只虾米蛋汤。桌上成双成对点了两支蜡烛。厨房里因为刚才办菜煮饭,也点了两支蜡烛。 西北风呼啸,震撼着窗棂。尹大娘、“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庄嫂四人,穿得比平时都板正。一人一方,坐在吃饭间里欢聚。庄嫂梳着发髻,髻缝里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红囍花,是尹大娘带来给新媳妇的。白皙的庄嫂戴上这样一朵红囍花,显得面容明亮,头发乌黑,特别好看。桌上用的酒,是童霜威放在二楼书房玻璃柜里的一瓶未曾开过封的“三星斧头”白兰地。“老寿星”上楼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宝贝”,心里早想尝一尝了,一人面前斟了一杯。 “老寿星”刘三保擎起酒杯,对着尹大娘说:“今天,小两口成亲,我给老嫂子你恭喜了!你就喝上一杯!” 尹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好,也学着举起杯来,可是说:“我不会喝,他大哥,你们喝!你们喝!”说着,战战兢兢地微微尝了一下杯里的酒,酒撒了一手。 刘三保望着嘴角露出凄然笑容的庄嫂和壮实高兴的尹二,说:“那,我们一起喝!你们两口子,我恭喜你们白头到老!”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又从远方随风传来了。当然,肯定是从战场上传来的。战场一定不那么远!这种声音使人感到莫名的惶恐,仿佛有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正从远处压过来,步步紧迫地压过来。 此时此地,也不知为什么,尹二听了炮声,又听了“老寿星”的话,心里酸酸的。庄嫂听了,泪水又涌上了眼眶。她怕尹大娘看到了忌讳,不吉利,马上借故说:“你们吃!我去厨房拿点酱油来,鸡要蘸酱油吃!”其实,她在去厨房时,用衣袖将泪水全拭掉了。一会儿,就将酱油倒在碟子里端来了。 好像是在花园外西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凉的喊魂声。四个人静静吃着,听到这种声音特别刺耳。听来像是一个祖母和一个母亲一前一后在喊: “我家小二子哎,你回来吧!” “哦!我回来了!” “我家小二子哎,你不怕哟!有天兵天将跟你奶奶妈妈在这里!” “哦,我不怕!……” 这定是西边那些小户人家,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抽风发高烧或者病危了。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祖母和母亲,正在一路喊一路应,手里提着米袋和纸钱,一边喊一边撒白米和纸钱,敬给孤魂野鬼。 声音多么使人心酸,多么感到不吉利啊!大家听着,心都揪了起来。 “老寿星”刘三保一口将一小杯白兰地全倒在嘴里,洋酒又涩又苦,有股怪味儿,简直像猫尿!同他爱喝的高粱酒不是一码事儿。他咂着嘴,故意想使大家轻松一些,不断摇头,舔着舌头说:“从前,听金娣说过童霜威有时爱喝点这种外国酒,说白兰地陈放了好多年,一瓶要十几块大洋。我真瘾得慌,真馋哪!老想尝一尝滋味。今天是尝到了!可没想到乖乖龙的冬!带股洋臊味儿,苦得像黄连水,真没福气享用!” 说得大家倒是都咧嘴笑了。 尹二刚才也尝了“三星斧头”白兰地,心里此刻想:酒真苦!又不禁想:今天成亲,我心里真是高兴!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成亲,不也够苦的了吗?我们穷人,为什么生活老是苦得像黄连呢?他想说几句开心话,却没有情绪。看看庄嫂,灯光下庄嫂的脸上有一种茫然中交汇着幸福的神采,这使他欣慰。他振作起精神来,笑着说:“刘大叔,今晚我们成亲,就请了你一位老长辈!没好酒给你喝,你多包涵!” 尹二是第一次叫“老寿星”刘三保“刘大叔”,可是叫得既亲切又诚恳。刘三保听了耳里顺、心里乐,连连点头说:“尹二,你这番话,我领情了!我今晚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再苦的白兰地,我也要多喝两盅!”说着,他自己往杯里倒酒。庄嫂忙抢过酒瓶来给他满满斟上一盅,也给尹大娘、尹二都把酒盅倒满了。 天冷,烛光里看得见窗玻璃上凝结着银色的霜花,闪动着跳动的寒光。四人静静无声喝酒吃菜,吃得无味,也无话可说。冬日的夜晚,窗外北风呼啸,结冰的天气,偃灯熄火,虽点着两支蜡烛也不明亮。处在可能会有浩劫的战争围城之中,各人都心事重重。办着喜事,不便说出的却是心底里的种种忧虑,种种惆怅。谁也说不出更多的高兴话来。尹二不时看看庄嫂,庄嫂也不时看看尹二。虽未说什么,两人眼睛对着眼睛,宛如诉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稍息,“老寿星”忍不住了,脸上出现了微醺的酡红,终于说:“奶奶的,他们当官的有钱的把我们穷人丢在南京不管了!根本不像个中国人的样子!是中国人就不该孬种!你们看到我膀子上的两条青龙吧?那也不单是刺着耍的!龙就是中国,中国就是龙!年轻时,我们几个好朋友,一同都在膀子上刺了两条青龙,刺的时候说过:愿意中国强起来,像这龙一样飞起来!可是刺了多少年了!我白了头发,什么好事也见不到。如今,反倒要眼看着日本鬼子来南京了!” 说罢,他两眼通红,不胜唏嘘。他的话使尹二、庄嫂和尹大娘心情更加沉重。 时光一秒一分过去。听着窗外寒夜的风声,屋内的蜡烛烛泪垂挂,四人默默无言,继续喝酒吃菜。菜已经凉了,庄嫂起身,说:“我去把菜热一热。” 她起身端起鸡汤砂锅入厨房去。她离开吃饭间,从光亮处去向暗处,刚走出吃饭间的门向厨房走去,忽然看到暗夜中,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庄嫂完全出乎意外,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双手端着的砂锅手一松,“乒”地掉地,打得粉碎,鸡汤和鸡泼得一地。她右手捂住嘴巴,吓得靠墙一站,几乎昏厥过去。 尹二、刘三保和尹大娘跑出了吃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尹二高声问:“怎么了?谁?” 刘三保也高叫:“谁?” 他们同时看到一个戴钢盔全副军装的黑影稳步上来,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我!” 尹二扶住了吓得丧魂落魄的庄嫂,在黑暗中看清了:黑影原来是童军威! 尹二叫了一声:“啊!二先生?” 童军威上来,用和善的口气说:“庄嫂,吓了你了!先一会,我骑自行车来,敲了门,也叫了门,没有回声。等了一会,见二楼有光亮,好像点着蜡烛,我怕你们人在楼上听不见,所以将自行车留在门外,从大门上爬进来了。没想刚走到这里,就吓了庄嫂!你看,把砂锅都砸了!……” 尹二明白:今夜有风声,适才大家又曾经谈笑了一阵,准是那时候童军威叫门敲门,没能听见,说:“二先生,我们正在吃饭,你进去一起吃点吧!”他平日对这个“二先生”印象不错,感到“二先生”人正派,长得英武,待下人不错,特别是他爱国,要抗日,是个好军人! 童军威摇头说:“我早吃过饭了,不吃了!进去坐坐吧!”他看看地上,说:“是只鸡吧?真糟!我害得你们把一锅鸡汤都打了!”他话声里带着歉疚。 刘三保掉个花枪要掩饰,说:“今天,尹二的娘,我们的老嫂子做寿,我们苦中作乐聚一聚。尹二走家里捉了只母鸡来宰了。没想到还是没口福……”他忽然觉得这个谎说不圆,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庄嫂头上还戴着红囍花哩! 从非常远的地方发出的轰隆隆的炮声,又震撼人心地传来了。 童军威侧耳听听炮声,叹一口气。他戴着捷克式钢盔,金色星杠和红底的少尉领章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进了吃饭间,见一桌菜,又有“三星斧头”白兰地酒,拖过一把椅子在一边坐下,说:“你们仍旧吃吧,我坐一坐就走!” 尹二端把椅子拉童军威在上首刘三保身边坐了。庄嫂马上取来筷子碟匙,又举筷给童军威搛了些炒蛋、香肚。 童军威摇手说:“你们快吃吧!我吃过了!”又叹口气说:“南京要打仗了!我们做军人的,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想了一想,还得来这里最后看一次,看看你们,也看看房子,告个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我是我大哥把我培养大的。这些年来,每次来潇湘路,你们对我都很好。我是来告诉你们,形势不好。你们不必在此死守,家里东西有用的就尽量拿些带走!” 庄嫂忍不住担心地问:“二先生,南京真要给鬼子来占领了吗?” 童军威没有正面回答,只懊丧地说:“能走,还是快走吧!不必管这房子和那些身外之物了!最好乡下有亲戚朋友的快去投奔,不要在城里蹲!万一非在城里蹲,也要早点到‘难民区’去!‘难民区’的事你们知道了吧?……”他的话,像一锹沙土投到火堆上,大家都闷住声不响了。 稍停,尹二听他讲得真诚,说:“知道了!二先生,谢谢你还记挂我们。我们的安全,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可要小心!”说到这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感到童军威很可爱。这样的人不该死,他动感情地说:“二先生,你说,我们能打胜日本鬼子吗?能不能不让鬼子占领南京城?” 钢盔下,童军威的眉头一直皱纠着,叹口气说:“只要打,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能战胜小日本的!可是,现在守南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呀!南京已被包围了!我,作为军人,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我不会孬种的!这点你们信吧?” 刘三保也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所激动,古铜色的脸面像尊雕像,端起一盅酒送到童军威面前,说话也不打疙瘩了,发自内心地说:“二先生,我敬你一杯酒!你在保卫南京城!你是真正为中国抗日的军人!我佩服你!” 童军威摇头,说:“我,不会喝酒,我谢谢你了!” 但,尹二从刘三保手里拿过酒盅,恭恭敬敬送到童军威面前,说:“二先生,实话告诉你!今夜,是我和庄嫂成亲!这是我们的喜酒!我们一起敬你这一杯!你一定要喝!” 童军威出乎意外,但站了起来,接过酒盅,说:“啊!是喜酒!那,我喝!”他举起那盅酒,一饮而尽,朝着尹二和羞答答的庄嫂说:“我恭喜你们!但,你们一定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说毕,他长叹一声,嗓子突然有点哽咽,说:“我到二号管仲辉公馆看看。听说他有时在家,我去拜望他一次!”说毕,他举起右手,靠近钢盔,向大家情真意切地敬了一个军礼,悲凉地说:“别了!我走了!” 他确实是个勇武的军人,“夸夸”地将地面踏得发出震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二和“老寿星”跑出去送他。庄嫂依在尹大娘的怀里,眼泪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流泻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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