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巧得很!今夜管仲辉竟真的在家里——潇湘路二号过夜。

当童军威扶着自行车去到二号时,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透过刷着黑色沥青的密密的高竹篱笆,窥见管仲辉公馆有两间房里都有烛光闪烁。童军威猜到管仲辉可能在家。他上前“乒乒”敲门后,一个陌生的年轻副官来开了门。问清了情况,也不说管副参谋长在不在,让童军威等一等。但进去以后,一会儿出来了,热情地说:“副参谋长请你进去!”

管仲辉原在大本营任高参。十一月下旬,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组成时,接奉命令,任命他为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副参谋长。他到任已经有十来天了。

管公馆的细软物件,包括许多家具早由管太太派副官搬运到上海租界上去了,只留了一部分粗笨、不太讲究的家具仍放在屋里。在那间因家具少了而变得更宽大的客厅里,副官让一个勤务兵点了一支蜡烛送来。童军威刚坐在沙发上不久,看见佩着金色中将领章秃顶未戴军帽的管仲辉出现了。

童军威连忙起立,“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管仲辉十分热情地上来同童军威握手,连声说:“坐!坐!见到你来非常高兴!”

勤务兵来送了茶抽身出去。管仲辉叹口气,搓着手说:“天很冷啊!……真巧,我已多天未回来过了。从明天开始,也不再回来了!今夜,我是来清理清理公文什么的。该烧的烧,该带的带。房子什么的,就去他娘的了!你来,能碰上我,真是有缘哪!令兄现在在哪里?他可好?”

童军威脱下捷克式钢盔捧在左手里,说:“可能在武汉,未通信,失掉联系了。我们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我也负了伤,住了些日子伤兵医院。现在,我们参加守卫南京,兵力部署重点是保卫紫金山。”

管仲辉点头:“这我知道。”

童军威继续说:“因为伤刚好,我在步兵第二旅四团团部听用。我们作为总预备队,集结在太平门、中山门附近。今天傍晚奉命来向卫戍司令长官司令部报告重要情况,卫戍长官司令部是在原铁道部那幢大楼内,可是我去到那里,卫兵不让进去报告,怎么说也不行。我想了一想,也许能在这里找到副参谋长,所以径直跑来了。”

管仲辉说:“什么重要情况呀?”

童军威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说:“我们奉命防守时,发现南京警备司令谷正伦负责构筑的从中山门到光华门之间城墙上的永久工事,虽然表面涂了水泥,但根本不是钢骨水泥的,内部的横梁竟是南竹的,并且已经腐烂!大家发现这种情况后,气愤填膺,有的都气哭了!一致要求报告长官部请求转呈蒋委员长严惩贪赃枉法的家伙!”

管仲辉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方步,摇摇头,骂了一句说:“混账王八蛋!其实这种事多得很!老蒋筹建了多年的吴福线和锡澄线国防工事,不是也像纸扎的防线一样,敌人一冲就过来了吗?那里面也是这种道道呀!”又踱了几步,说:“情况,我当然会向上说的。可是,我看屌用也没有!谷是亲信嘛!要是我干的,会马上枪毙我!可是我没干!就给我一纸命令,让我留在南京!置我于死地,我心里能不明白?混账王八蛋!混账王八蛋!”

童军威听管仲辉一连声骂“混账王八蛋”,也不好插话,心里很不平静。他是个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对日本侵略者怀有刻骨的仇恨,对保卫国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坚强的献身信念。但参加上海战事迄今,看到的、经历的事和听到管仲辉的这些话,都使他英雄气短。他觉得已经把情况向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副参谋长作了报告,任务已经完成,本可以回去了,但是心里边纳闷的情绪,却使他不由得想多坐一会儿,问点心里的问题,多听管仲辉说一点情况。

童军威抑郁地沉思着,说:“副参谋长,我们在打仗的官兵作战还是很英勇的。我只是一个下级军官,我现在深深体会到:像我这样的人,在整个战争中是无能为力的。我们的意志和行动都受到控制,生命也无可保障。战争本身并不是可以歌颂的行为,但反侵略是应当歌颂的。面对日本的侵略,我既是军人,已经决定以身许国了!”

管仲辉看看童军威红底领章上一道金边一颗星的少尉领章,打断他的话说:“他妈的!他们那么多的大军人为什么自己不守南京?老蒋昨天也飞走了!你别太傻!对别人我不说真话,对你,令兄是我的知交,我可得说真话。你犯不着发傻卖命!留得青山在,以后能好好打仗时再谈什么以身许国。这次,可别上当!”

童军威愣在那里,看着摇晃的烛火,心里也像烛光般地扑朔迷离摇晃不定,胸间充塞着一种无言的哀戚。

客厅里没有火,很冷。管仲辉搓搓手,又叹一口气,说:“别看我比你官儿大,是个副参谋长!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改变控制我们目前的命运和将来的前途。”

童军威终于忍不住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感情油然而生,慷慨地说:“不!只要我们愿意付出牺牲,只要我们中国人个个都拼死同侵略者战斗到最后一息,这种看来无法改变的命运和前途总是要改变的。”

管仲辉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唐突和幼稚,踱回来,摸出香烟点上了火,在沙发上坐下,说:“我是搞军事的!别的不懂,军事并不外行。什么事我都看得很清楚。打仗的事,非同儿戏。将帅无能,害死三军!日本侵华,一贯采取速战速决方针。它要速战速决,我们就该拖延时日,不宜打这种大规模的被动仗。上海打一打当然必要,但到后期,不少人曾建议:上海会战要适可而止,及时向吴福线既设阵地转移,以便更好地保护自己战斗力并打击敌人。十月初,上边采纳了这个意见,下令前线部队向吴福线转移。前线已执行,可是第二天,突然召集紧急会议,说:根据外交部意见,九国公约国家正开会,只要在上海顶下去,九国可能会出面制裁日本。因此,撤回命令要各部死守。但前线已引起混乱。朝令夕改,原阵地怎么站得住脚?十一月初,日军由杭州湾登陆迂回,我方撤到吴福线的军队还没站稳脚跟,敌人已从吴福线两侧威胁过来,只好继续向锡澄线[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一线。]撤退。这样一来,南京防务问题,就提前放到日程上来了。”

童军威也约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但不禁说:“难道南京不该守吗?”

管仲辉捧起茶喝,热茶已经不烫了,说:“你听我说!十一月中,在南京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应否坚守南京,有人悲观,不敢说话;有人对战守问题心中无数,也不敢说话。老蒋说:南京乃我国首都,总理陵寝所在,国际观瞻所系,不能弃而不守。今天哪位愿守南京?无人答腔。他气得说:既然无人自告奋勇,让我自己来守城吧!其实,他惯用这套手腕,谁人不知。他这么一激,又加上他事先也早有了安排,遂有唐生智报名,说他愿守南京。唐做了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我这些陪葬的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老蒋昨天离京时,召集我们守军高级将领训话,要大家死守,并说:云南部队已在开拔途中,只要死守,不久他将亲率大军来解南京之围,歼灭日寇光复国土。你说可信不可信?哈哈,把我们当笨蛋!”

管仲辉说得气愤,猛地啐掉那支吸了几口就已经燃掉一大截的香烟。天气虽冷,客厅里哈出气来也看得到白雾,但看得出他额上好像冒油,烛光辉映下亮闪闪的。

童军威也喝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现在在京部队,差不多都是京沪线上七零八落的溃军。像七十八军什么的,一个军实际只有七千人,新兵听说占四千,有的连枪都没摸过,射击要领一点也不懂!这样的部队,能有多强的战斗力,难道不知道?”

管仲辉苦笑笑,说:“怎么不知道?这叫作抱人家的儿子当兵嘛!而且,这些凑在一起守南京的将领们,各有各的来头,谁有本领能一起指挥得动?我看哪,上边其实根本无意坚守南京,也不信南京守得住。将一切能调得动的兵力都集中放在南京,使南京防守的兵力愈增愈多,达到了十一万多人,是有心摆出架势给日本人看,好像表示出抗战的决心。实际是配合德国大使陶德曼来调停中日战争。心里希冀的是陶德曼的调停能成功,日军可能不会认真地进攻南京!”

“有这种可能吗?”童军威忧心忡忡地问。

管仲辉又站起来踱方步,摇头说:“《三国演义》上的空城计那是演义,要我是司马懿,早进城将诸葛亮抓出来砍了!现在,南京城这种架势,我是日本首相或者我是松井石根大将都不会放弃占领南京!到了嘴的鱼,猫能不吃吗?日本人打得正顺手,肯放下屠刀停步不前?现在谈和平,对方一定讨高价,就怕我们出不起这高价呢!”

窗外,夜色浓黑,黑得使人想起西洋绘画中死神披的拖天扫地的黑大氅。远处炮轰似的“隆隆”声又在鸣响。

童军威义愤填膺,一字一声地说:“我老是觉得上边对抗战不坚决,总是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难道,我们在前方流血,有人却拿我们作赌本来妥协?为什么就没有破釜沉舟抗战到底的决心呢?”

管仲辉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思索着说:“南京,难道是个能防守的地方吗?明知不可守而偏要守,就叫作拿生灵涂炭当儿戏!日本利用它占领上海后的有利形势,用优势的海陆空军,沿长江、沿京沪路、沿京杭国道这种有利的水陆交通线前进,机动性很大。南京,地形背水,在长江湾曲部内,日本可以用海军封锁,也可以用海军炮击,从陆上又可以由芜湖截断我后方交通线,南京怎么守?”

童军威觉得管仲辉有一种悲观、失败情绪。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不喜欢这种情绪,忍不住说:“南京是首都所在,不作抵抗就放弃,总不应该。我是一个下级军官,服从指挥,好在早下定决心:一死报国!即使面临刀山火海,也绝不偷生,一定与阵地共存亡!”

管仲辉苦笑笑,说:“在战争中只有一个法则,就是一切要服从战争的胜利。现在死守南京,是违反这法则的!”

童军威听着远方传来的隐约炮声,皱着眉,忽然说:“只有我们舍得死,才有可能得到胜利。如果怕死,哪会有胜利的希望?”

管仲辉用一种惊讶和同情的目光,看看面前的年轻军人。他看得出年轻军人满腔热血,叹口气说:“不作任何抵抗就放弃,当然不可。但不应死守,用过多的部队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应当只用少数兵力作象征性的防守,在适当抵抗之后主动撤退。争取时间,进行整补。现在你可能不知道:为了表示要死守,从下关到浦口间的渡轮已经撤走,禁止任何部队和军人从下关渡江,并且已经通知在浦口的守军,凡由南京向北岸渡江的任何部队或军人,都要制止,包括开枪射击!这是道道地地错误的战略方针。”

童军威越听越泄气,听着窗外风声呼啸,想起自己满腔抗日报国之心,却面临一个白白牺牲的场面,心里不禁像塞满了乱麻和荆棘,目光悲哀,脸色苍白。他考虑该走了,正要启口告别,忽然听见管仲辉问:“你知道不?你们教导总队的总队长这次在大家都不愿守南京的情况下,向上边自告奋勇,说他愿意带教导总队守南京,得到了十万块钱的犒赏。你们分到手了没有?”

童军威摇头,说:“我们教导总队官兵约三万五千人,十二月份的薪饷还没有发!”

“犒赏费呢?”管仲辉冷笑着问。

童军威摇摇头。此时此地,钱的问题,早不在他思想里占什么地位了。上边吞没薪饷一类的事,反正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觉得生死之间,他已经择定了死。别的不必多考虑了。他决定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戴上钢盔,向管仲辉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副参谋长,我走了!我得赶回去报告。谢谢您刚才给我讲了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但我常想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话,我这一腔热血,肯定是洒在南京城里了!”

管仲辉插言打断他的话说:“不!你不一定会牺牲的!我们虽已是瓮中之鳖,但只要……”

童军威又打断管仲辉的话,他想:你太不了解一个爱国青年军人的心了!说:“不,我一定会牺牲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也许是童军威的表情和话语感动了管仲辉。管仲辉突然神秘地说:“不,我管某人,虽是武人,却重感情。南京面临死战,当下级军官是最容易牺牲的。我与令兄是莫逆之交。我去年生病住院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令兄还让秘书给我送过水果,盛情可感。你是他兄弟,也等于是我兄弟。我既在卫戍司令长官部任副参谋长,应当照顾你。来!你跟我上楼,我给你传个脱险的妙计!”

童军威猜不透管仲辉是怎么一回事,见管仲辉已经手拿烛盘走动了,就尾随着他,跟他走出客厅,通过甬道向二楼走上去。副官听到脚步声,从一间房里走出来,见管仲辉带童军威上楼,远远站侍在一边。

上了楼,走到一间模样像小办公室的房里。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烟火味儿。管仲辉将烛盘放在一张写字桌上。童军威看见桌上和壁橱、书架上都翻得十分零乱,地上也散布着许多公文之类的东西。房中央椅边放了一只脸盆,里面先一会儿烧过许多纸张文件。现在只剩下了灰白发黑的纸灰,飘飞得盆外地上都是。边上还搓团着许多废纸。看来,管仲辉先一会儿是在这儿清理、焚烧文件的。写字台的抽屉都拉开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桌都是,包括两支手枪:一支左轮,一支毛瑟,连同二三百发子弹也放在桌边。一副仓皇离乱的局面。

管仲辉从桌上的一只褐黄公事皮包里,取出了几张硬纸卡,是一种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卡。他在烛光下,坐在一张转椅上,将一张硬纸卡上,用桌上的毛笔蘸墨写上了“童军威”三字,递到童军威手上,说:“这是卫戍司令长官部发的特别通行证。我给你一张,你好好藏着。我再劝你,你自己赶快设法准备一套便衣!这守南京的仗是打不好的!战略、战术、指挥上都有问题!我们不能都‘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抗战也得为国珍重嘛!我劝你,年轻人!别太傻!我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但江湖越老越寒心!即使是条龙,你能搅出几江水呢?最好,今夜你就不必回部队了!你设法赶快就走。渡江北去也行!由太平门出城,往句容、溧阳那边突出去到宁国一带也行!迟了,只怕这特别通行证也行不通了!……”

但,管仲辉万万没料到,童军威却将特别通行证递回来放在桌上了。摇颤的烛光下,管仲辉看到这个年轻下级军官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如此寒冷的冬夜,他竟会额上绽出大汗来,真是反常!他是怎么搞的?只见他两只眼睛深处闪烁着两点火星,像强抑着无比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像心里有火焰在燃烧。只不过,他是尽量克制住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十分严肃。他带着伤感摇摇头说:“不!副参谋长,这东西我不要!我谢谢您的好意,我也知道我会送命。但是,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一个中国军人,要面对日本侵略军,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说完,他立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回身就走。

管仲辉看着这固执的年轻军人转过身去,很快走出了房间,并且迅速听到了他的皮鞋“喀喀喀”的下楼声。管仲辉有点生气,摇摇头,叹口气。这年轻军人的眼里,刚才曾情不自禁地射出过轻蔑的寒光,刺在他的心里,使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虽然比这年轻人要年长得多,也算熟知世故圆滑之道,今夜却太稚嫩,不该表露那么多真情实感,不该说了那么多不应随便乱说的话。也许是置身危城中心理反常而发生的差错吧?像碰了一个钉子似的,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也有些憋气。气童霜威的兄弟不知好歹,也气自己好心未得好报。他想:唉,国民党啊国民党!你这个领导国民革命的政党,早变成了一个谋私争权夺利的腐败集团!我在今天值得随便去死吗?只有这些带傻气的幼稚青年,像童军威这样的疯子,才会心甘情愿送命!愿意死的就死在南京吧!我可不愿意在此胡乱送命!

管仲辉早预备了两套方案:给自己和副官、勤务兵都准备了特别通行证和便衣仅仅是一套方案,而且比较起来是较差的一套方案;优先要用的方案是万一形势恶化,就随卫戍司令长官部的首脑们一起,堂而皇之地以“转进”的名义,利用一切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提前迅速撤退。“防患于未然”“狡兔三窟”嘛!三十六计中,“走为上计”!他熟读兵法,看过种种计谋策略之书,这点未雨绸缪的计算总是有的。于是,他继续清理起房里和桌上的东西来。他叹口气,想:这幢漂亮的洋房今夜就要同它的主人分别了!它也许会毁于日本人的炮火!但只要它的主人无恙,花园洋房即使毁于炮火,也会在将来重建一座新的。无论如何,他嘴上可以高叫“与南京城共存亡”,实际上,“存”是可以的,“亡”是绝不可以的!

管仲辉继续急急忙忙整理起零碎的东西来。

远处的炮声仍在隐约“隆隆”传来。他很后悔刚才同那年轻人谈得太多。在这危城中多停留一分钟,都好像有一只手把套在他咽喉上的绞索拉紧一些似的。为什么要多停留呢?在一个小时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时,童军威已经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出潇湘路,在柏油路上飞驰了。冬日寒夜的南京城,没有路灯,黑暗得像鬼域。西北风吹来如刀刃刮脸,两手也冻得生疼。刚才那一阵发自内心的燥热,使他额上和胁下冒出汗来。现在,汗水被冷风一吹,额上和胁下冰凉。在黑夜里骑车向中山门方向去,他有一种在孤坟野地里踽行、在黑水洋里浮泅的感觉。风冷天寒,疲乏袭来,他又觉得饥饿了,真想热乎乎吃上一顿,然后脱掉棉军服暖暖地倒头睡上一觉。他的心情愤激、悲凉而凄恻,灰暗、仇恨而失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也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心境。他伤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伤心,一个军人的伤心!在即将壮烈地去死的现在,他在听了管仲辉的一番话后,引起了思索。虽然他并不改变自己献出生命的决策,但心里在想,在骂:你们这些掌握国家和百姓命运的人哟!你们有的妄图妥协;有的无能失误;有的贪生怕死;有的贪赃枉法!面对凶恶、残暴有着强大现代武装的侵略者,你们可曾想过:你们这些卑鄙可耻的行为,将给南京城的五、六十万被你们出卖和遗弃的军民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

他悄悄地用手拭去了冰凉的沿着鼻梁淌下来的伤心泪。淌眼泪不是怯弱,是气恼!正因这种气恼,他对死的决定更坚不可变了。

他,决心要用青春的热血,燃亮一盏希望之灯!也许这就是他心底里的一种死谏,一种报国的抗议!

他是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状态下,骑车返回部队驻地的。自行车由百子亭、高楼门过小铁路折而向东,绕过鸡鸣寺直奔太平门。冷风扑来,他登车出力,背上又出了汗。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有一种喝多了酒的感觉。如果有火,他觉得自己会“轰”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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