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童军威不能忘记两天来的不平凡的经历。

现在,他成了散兵游勇了。

他腰里有一支毛瑟枪,外加三颗木柄手榴弹,手里有一支步枪。他的左腿负了伤,一块细小的炮弹片很深地嵌在腿肚子里。他戴着捷克式钢盔,满脸尘土黑灰,消瘦得变了形,熟人见到恐怕也不易认识他。

他跛着腿一拐一拐,正沿着大路向挹江门方向走。

他内心恓惶,不但拥塞着对日寇的仇恨,也拥塞着对那些抛弃部队不顾的大本营总指挥部和高级将领们的仇恨。他明白自己是完了!路上不断可见零乱的队伍散漫飞速地拥向挹江门方向,但无人收容他,理睬他。他行尸走肉般地瘸着腿向西北方向走。路何其漫长修远?炮声、机枪声、步枪声、炸弹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飘来。他是个挂彩的伤员,身上有血污。他能理解耳边不时能听到的呼喊声和哭喊声意味着什么。声音来自老百姓,也来自败退的士兵们,是将被遗弃给死神的人们的呐喊。他明白自己也已离死不远,仍一步一瘸地坚持着在向挹江门方向走。实在疲倦,伤口也疼痛,但他不愿躺倒下来。

他一边步行,一边不断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

十二月九日,是个阴霾寒冷的日子。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命令,要旨如下:

(一)敌军已迫近南京,目下我军占领的复郭阵地,为固定南京之最后战线。各部队官兵应抱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尽力固守,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者,定遵蒋委员长命令按连坐法从严惩办。

(二)各部队所有船只,概交卫戍司令长官部运输司令部负责保管,不准擅自扣用;着派第七十八军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官兵私自乘船渡江,违者拘捕严办,违抗者格杀勿论。

威严赫赫的命令,中午时分传达到童军威所在的团部时,他听了,脸上木然。谁心里都明白:对下边的官兵来说,在这种时候,逃跑是不可能的。对童军威来说,他不会那样做,也反对那么做,他早已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他不能不常常想起,前天夜晚在管仲辉公馆听到的一番谈话的内容。那番话常像锥子在刺痛他的心。假如说,战略战术和指挥上的错误,造成了大量爱国官兵的伤亡还可原宥,那么,时刻想到妥协投降的罪人,将有何面目来见已经和正在付出巨大牺牲的无数军民?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固然令人惮肃,管仲辉所表露出来的情绪,不已鲜明地说明,那些高级的军界人士是绝不会与阵地共存亡的吗?

童军威惶惑得很,也气恼得很。他疲劳困顿的脸铁青,丧失了笑容。有的士兵偷偷地在叽咕:“看!童连副那张脸多可怕!”“他说过,他是下定决心与南京共存亡了!”“他作战决不孬种!在上海那次挂彩,他哼都没哼一声!”

他是在早上突然被任命为一营二连的连副的。他只是少尉,这是临时的重用,可能是因为他宣称他不怕死他要战死,这样可以多一个冲锋陷阵的下级军官吧?他对这个任命,表现得无所谓,反正只要有个作战的位置就行。他觉得自己像颗炮弹,在等待着发射和爆炸。啮着他那颗心的,既有对日寇的仇恨,更有他心上那些不愿说却又不能不想的痛苦与恼怒。

从头一天开始,枪炮声早已近得清晰可闻,敌机也频繁轰炸城内及城郭附近各要点。可是,童军威万万想不到,中午在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命令刚到达不到半小时后,就看到了日本兵,并且承受了敌军攻势的压迫。

教导总队守备的,是紫金山老虎洞、体育场、马群、孝陵卫西南一带高地。这里,散布着零乱、破旧的房屋、许多大树。在受到敌人炮火的突然轰击时,战壕刚刚挖成。童军威所在的四团一营二连,防守在老虎洞突出的阵地上,在几架敌机轮番俯冲轰炸和炮火轰击后,伤亡很重。

童军威站在战壕里。在炮火硝烟中,用网满血丝的眼睛,面对面地看见了敌人。真奇怪啊!那些持着枪野兽般地高喊着冲上来的日本兵,穿的却是中国士兵的军衣!童军威昨天听说:前夜日寇便衣队穿了八十七师士兵的军衣,混入八十七师撤退的队伍里,袭击了教导总队骑兵团驻守汤山担任警戒的第一营,占领了汤山并且使该营伤亡很大。当时,总队下过命令,让各队严禁八十七师的士兵通过阵地,以免混入敌人遭受损失。看来,现在,敌人仍用了同样狡猾凶残的办法出现在面前了!

童军威见老虎洞阵地太突出,处在挨打的被动境地,想对连长建议换个阵地。他一边放枪一边回头,却见连长已经仰天躺在壕沟里,满脸是血了。他跑过去扶起连长,解开连长的军衣,见白衬衣上全是鲜红的血,连长早已断气了。

童军威眼里几乎涌出血来。战斗激烈,天摇地动,火光四起。在炸雷般的炮声中,他四周脚下的土地骤然颠簸起来。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像阵阵霹雳。炸塌的掩体和堑壕、鹿砦和铁丝网,半埋着断裂的枪支,支离破碎的肉体,到处都是。烟尘灼热,血腥味升腾。听着炮弹爆炸、机枪“咯咯”,听着日本兵的嚎叫,听着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上擦过,童军威明白这样打下去不行。他虽早已下定死的决心,却一心想多赚几个,不想打这种笨仗。想到先一会儿到达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他觉得作为一个连副,只有站在自己站着的壕沟里死守,听任炮弹和机枪将自己和弟兄们炸碎、击毙,别的是无能为力的。

天冷,哈出的气凝在眉毛上都结成了白霜。他用力扔出木柄手榴弹,瞄准着远处坡岗前后零落出现的日本兵,心里火急火燎。死了的连长,是个把蒋委员长看作是民族救星、对蒋委员长无限敬佩忠诚的“复兴社”小组的骨干,是个很“冷”的人,平时对部下官兵控制很严,经常注意官兵言行。童军威以前就认识他。这次调到他连里来,同他前后说过的话不到十句,他不喜欢这个连长。但此刻他死了,是被日寇打死的,童军威觉得他的死是可惜的了。童军威心里想:也许,我马上也会像他一样,满面是血,也躺在这潮湿肮脏的战壕里。这样想着,心里泛起一阵凄凉。

有时,天空轰鸣,大地颤抖,心好像被撕裂了,耳朵好像震聋了,叫人简直支撑不住。顺风时,可以断续听到叫喊声、嘈杂声和惊心的机枪“嗒嗒”声,还有低沉的炮声。远处,有房屋冒着烟火。忽然,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传令兵,飞也似的出现在他身边,高声叫喊:“旅长让你们快撤!退守紫金山第二峰的主阵地。……”枪林弹雨中,他跃出战壕,带着残兵后撤,他当时觉得这完全正确。但,当脱离接触后撤以后,他随即又随队被派去增援光华门城防,并作巷战准备。

十日那天,仍旧是个阴霾的天气,只有中午时分太阳隐约露了露脸。西北风从早到晚吹得尘土飞扬,枯叶打转转。白昼时分,日军发动了多次进攻。天上发生了激烈的空战,看得清有一架日机被击落起火焚烧,拖着一股浓烟坠落下来。

一个机枪手是个广东兵,气愤地嘴里骂着“丢那妈”,来向他报告:“原有的钢筋水泥国防工事不像话,机枪掩体的枪眼做得太大,不适用,极易被敌人发现目标,集中火力向我射击!”

怎么办?童军威只能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对机枪手说:“没办法了!将就着用吧!”

战斗激烈。午后,日寇的大炮又轰响了,炮弹电闪雷鸣般地在播撒死亡。日军一部突入光华门外郭。经过反攻和肉搏冲杀,到黄昏才又将外郭收复。夜色降临时,光华门内外,已经到处是尸体了。

夜里有月亮,也有散碎的小星,月亮常被乌云吞没。风仍很大,在城垭吹过时,有一种“咝咝”的哨音飘向四方。从南面,从东面,都传来隆隆的重炮声,也听到敌机夜飞的投弹声。光华门前,死一般的沉寂,一切声音都被寒气凝结了。

童军威奇怪:为什么在排山倒海密集的重炮轰击中,死尸遍地,自己竟奇迹般地未曾伤及一根毫毛?为什么在飞蝗般的弹雨中,自己竟奇迹般地未曾被子弹击中?为什么在咬牙切齿用刺刀劈刺、捅肚子和掐咽喉,在一片惨叫、怒吼、呻吟的面对面白刃战拼杀中,自己囫囵地活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活着当然好,他觉得他也许已经击毙、刺杀了六七个敌人了。只要活着,还可以继续使这数字上升。他也心酸地想到:就是将敌人全部杀光,也无法偿还中国人遭受的损失。这是敌人在中国土地上进行的侵略战争!一股毁灭的飓风正在南北两面席卷。江南,从“八·一三”到今天,近四个月光景,被称为锦绣宝地的富饶水乡,已被敌人的铁蹄蹂躏得一塌糊涂了!

深夜,他像士兵们一样,整夜在战壕里持枪睁眼戒备着敌人。心上只有一个志愿:脚下的中国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战斗的间隙中,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人为什么而活着?此时此地,在危城中,面对强大残暴的侵略者,他觉得很容易回答这个问题。大丈夫,一个中国人,不能苟且偷生,只能无畏地死,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

天上的星星,像无数只眼睛在空中紧紧地逼视着他。看着星星,他不由得又想念起大哥童霜威来了。前年冬天,一个夜晚,天上也有星星,他陪着大哥在潇湘路一号的花园里散步聊天。童霜威说:“我读《全唐诗》,得寒山子短歌一首,颇有意思:‘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说完,朗朗大笑,那笑声现在想起还萦绕耳边。他平时对大哥带几分敬畏,因为他是大哥培养成人的。对方丽清,他心里厌恶,但对大哥,他有感情。这种感情,是一种感激与敬畏的综合。年龄的距离,大哥对异母兄弟的矜持,使他和大哥不曾也不可能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情感与思想的交流。甚至,他有时听到看到童霜威的有些官场言行,还并不苟同。只是置身险境,决定献出热血与生命之际,他不能不想念大哥。他想:遗憾啊!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我也没有给他写过信。他如果知道我在参加南京保卫战,一定是为我担心的;如果知道我会在南京流血牺牲,也一定是会伤心的。可我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也只有这一个决心!我抗日死得英勇,他会欣慰的,会使他也坚定抗战信心的!

天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如果能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睡一觉多好啊!实在困倦了!实在太冷了!但,他只能在冰凉的战壕里与兵士们一同持枪警戒着。

思绪在继续。想起童霜威,他自然想起了家霆。对这个侄子,他喜欢。他有一种旧的家族观念。他没有结婚,童家就这一个男孩,是童家的希望。何况,这个孩子聪明,相貌好,又有一种男子汉的倔犟性格,他认为将来一定会有成就的。往日,到潇湘路,总要带着侄子到玄武湖逛逛,到台城上走走,到北极阁或者鸡鸣寺跑一圈。倘若不出去,就在花园里赶鸽子飞,在客厅里斗蟋蟀,在前边池塘里钓鱼,更多的当然是谈心。家霆要听他讲故事,要他教算术上的四则题,问他许许多多有趣的知识上和生活上的问题。他们是叔侄,相差十多岁,也像大朋友和小朋友。他是常常想念这个无娘的孩子的。因为他从小也是个无娘的孩子,后来又从未有过父爱。他隐约知道家霆的生母柳苇的政治情况,因为大哥避讳同他谈这些。当他上小学阶段,他见过这位嫂嫂,是一个和方丽清迥然不同的长嫂,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那个嫂嫂给他缝补过破了的衣袜,把着手教过他写大仿,教过他诗词。正因如此,他惋惜过后来大哥同嫂嫂的分袂。他也在听说嫂嫂是共产党被枪杀在雨花台后,心里震惊和大惑不解。进军校做了军人以后,他感到自己头脑变得越来越简单了。从中央军校到被调入教导总队,他心里始终明白:上边不断在训练他们信仰三民主义,要他们忠于党国、忠于领袖。上边平时在严密注视每个人的思想行为,过分的钳制与填鸭式的灌输,过分的训练与法西斯的专制,反而促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感,起了一种排斥的反作用。正像掌勺的厨子都不想吃油腻一样,他在内心里常暗自思索着一些矛盾的问题,提出一些特殊的疑问。比如,在对待共产党的问题上,他就常在心底里暗问:为什么不抗日却要剿共呢?为什么共产党越剿越多呢?……抗日,符合他的心意,他从内心拥护;爱国,他狂热,甚至毫不吝惜生命。现在,他在抗日的最前沿阵地上,身边躺着死的和伤的士兵弟兄。他咀嚼着两句过去默记着的话:“如愿以生,如愿以死!”可是,为什么心里此刻没有一种献身的昂扬壮别精神,却只有一种恓惶悲凉的伤感情绪呢?……他脑际出现了家霆那张圆圆的聪明的脸庞。那一对好看的酷似他妈妈的眼睛,仿佛听到家霆在笑着找他的声音:“小叔!小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像利刃刮过,耳朵冻得像被锉割,头上的捷克式钢盔特别沉重。

沉寂,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月亮被乌云吞没了。前沿阵地上黑黝黝的,只有些银色的白霜覆盖着。白天被炮弹打毁和炸坍的一角城墙和挨近城墙的居民住房,都像鬼影憧憧,废墟、残垣,隐约露出轮廓。风声似是叹息。他忽然想起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他看过小说,也看过电影。小说写的战争倒是逼真的,只是,小说中透露出一种反战的情绪。冯村说得对!那次,他是和冯村带着家霆看那部影片的。他说他喜欢那部影片,冯村说:电影不错,但是有一种反战的思想。他说:“反战的思想有什么不好呢?战争本来就不是好事!”冯村说:“看是什么样的战争嘛!如果同日本人打,该反对吗?”他当时想:是呀,说得有理!他佩服冯村就在这些地方。大哥的这个秘书,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既能干,又深沉;既灵活,又诚恳。他平素也喜欢冯村,在离开伤兵医院时,给冯村往武汉写过信,告诉他了自己的近况。信能到达吗?冯村会将信转给大哥看吗?……心上泛起一种友情的思渴。他伤心地想:我是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多沉湎在这些思忆中干什么呢?脚冻得有些僵硬,手也冻僵了,脸上被西北风扫得刺疼。他用嘴里的热气哈手,吐出的热气,在暗夜中像飘渺的轻纱,一层淡淡的白雾,转眼消失了踪影。

他在心里无声地唱起了黄埔军校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准备着奋斗作先锋!打条血路,领导被压迫民族,携紧手,向前进!……”唱着唱着,也不知为什么,竟泪流满面,一种决心成仁的思想更坚定了。

十一日,有一个血淋淋的残酷的拂晓。

黎明之前,日寇有战车投入战斗,掩护步兵冲锋。平射炮集中火力轰击,凶狠得似要摧毁所有工事,杀光一切生灵。烟火弥漫,城门内外房屋数处起火,到处尸体纵横。激战开始,教导总队与八十七师官兵并肩作战,整日是在拉锯争夺。童军威觉得耳朵快要全聋了,被炮弹炸弹爆炸声、机枪步枪声震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两眼充血,浑身尘土,他仍奇怪自己怎么竟不死也不挂彩?

傍晚时分,战斗间隙中,他忽然决定写一封遗书给大哥。身边无纸,他掏出袋里的一块白手帕来,手帕已经脏污,但还可以写信。糟的是身上的那支“关勒铭”钢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咬破指尖在白手帕上写下了遗书。交给谁呢?大家都有死的可能。写完血书,叹一口气,又塞进袋里,木然凝望着身边东倒西歪的弟兄们的尸体出神。

到了夜里,作好巷战准备的命令已经传下来了。夜色降临后,依然是像昨夜一样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是,从东面、南面传来的密集的枪炮声彻夜不断,声音听来比白昼更响。是因为夜里寂静,还是因为日寇又迫近了?处在危城中一个点上的一个下级军官,童军威无从了解全局,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如何。他的脸色铁青发灰,毫无表情,只感到四周处处充满威胁,潜伏着杀机。他的钢盔上和军衣肩上都敷着一层粉末似的白霜,浑身僵冷。他不想说一个字的话,也不想问任何事,心里想:也许,明天,这儿就是埋葬我的坟地?

谁知,漆黑抹乌的半夜时分,响起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团部一个小传令兵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气急败坏地说:“童连副!副总队长下令撤!”

童军威诧异了,冒火地啐了一口,问:“为什么?往哪儿撤?”

传令兵是个湖北人,压低声音说:“总队长和参谋长都不知哪里去了!团长也不见了!城里很乱,队伍纷纷向下关跑,想过江。副总队长下令,快撤往江边渡江突围,指定滁县为集中地点!”

童军威火冒三丈,像有秤砣吊在心尖上,心里沉甸甸的。他脱下头上钢盔,“乒”地扔在地上,说:“不是说不许轻弃寸土吗!我们在这里浴血,他们为什么要下令撤退?我不走了!谁要逃的就逃吧!我死在这里!”他疯了似的叫嚷,满面是泪。传令兵转身跑了,临走丢下一句话:“副总队长说:谁不服从命令,军法从事!”

夜色浓重,传令兵的身影隐没在黑水般的纵深工事里。童军威环顾四周,活人本来已经不多了,现在突然变得更少了。他听到一个粗哑嗓子的人在叫嚷:“整队!……撤!……”好像是副营长的声音,那个瘦长条的江西人!他听不真切。反正,刹那间,脚步纷乱,铁器碰撞声叮当响。……一会儿,士兵们在黑暗中都跟着“轰”地走了。

童军威冷静下来。天气寒冷,却额上冒汗。他心里明白:军心已溃!独自在此也是等死!叹口气,眼睛忽然又被泪水浸湿了。他啜泣着,拾起钢盔又戴在头上,还要作战哪!在漆黑的夜色中,艰难地移步走出壕沟,也向北跑。由于刚才的一切耽搁,他已经落伍了。但,向北跑是不错的。他嘴里渴,肚里饿,手脚发麻,两脚拼命地向北跑。是什么目的?说不清。真想有一匹马,骑上去腾云驾雾般地奔驰。他不想逃命,也不想留下来等着送命。他不愿离开自己的队伍,要追上去同弟兄们在一起。心情是矛盾的!如果他们撤退,他要留下来作战!陪伴着南京城,毫不犹豫地死在南京城里!现在,他必须先追赶队伍!

城里大乱。虽是深夜,大路上,到处是轮子“吱扭扭”响的辎重车和混乱的部队。路边有被炸弹炸死和在路上被踩死的尸体。童军威已经明白,自己是找不到队伍了。他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估计快近拂晓了。他不愿走大路,黑暗中,他岔向小道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奇怪的是拂晓时分,竟不知不觉地绕到高楼门、百子亭快近玄武门一带来了。熹微的晨光里,他看到路边有成摊凝着的紫黑色的鲜血。水沟旁,一个死了的士兵躺在那里,半个身子染着血和污泥。

他既有目的也无目的地蹒跚走着。一抬头,忽然瞥见了远处潇湘路上那些绿叶早已脱尽的大柳树和大哥的花园洋房了。刹那间,他脚步踉跄,眼眶发酸,立定了脚步,愣愣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像呆呆地立着,像看到一个被遗忘的旧梦。他远远看到了紫金山,看到了北极阁、鸡鸣寺和古老的台城。这使他更感觉到了南京特有的那种六朝烟水气了。

天寒地冻,遍地霜花。认识他的人一定会发现,那张年轻勇敢的脸,早已变成了一张饱经战争苦难的脸。他的眼睛里射出深思和痛苦。他,凝望着敷着薄薄寒霜的熟悉的潇湘路,凝望着那幢他熟悉的花园洋房,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怀恋。真想走进去,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里,站一站,歇一歇。他汗流遍体,气喘吁吁,走路已经十分吃力了。他想: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不知怎么了?已经逃开,还是仍在潇湘路一号?甚至,他又想起那些鸽子了,那些鸽子怎么了?

长时间紧得像要绷断的弓弦一样的精神状态,这时反倒松弛下来。一松弛下来,就感到一种能致人死亡的疲乏了。只是,他被献身的激情操纵着:还应当走!去追赶队伍,或者能找到一支可以收容他的队伍。他还要作战!还要寻找作战的机会。这样,他远远站立在那里,凝望又凝望,最后,掉转头向西,准备通过山西路,通过中山北路,向挹江门去。

天空呈现着铅一样的颜色,沉甸甸地笼罩着一切。听到飞机声,看见几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迅速飞过天际,并且听到了机枪扫射声。几乎在这同时,一度沉寂的激烈枪炮声,又在耳边打鼓似的、炒豆子似的爆响。那声音仿佛报告:南京城被日寇占领,已是快要降临的现实了!他心里涌上一团绝望的云翳,浑身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

山西路、中山北路上,拥挤得混乱不堪。士兵、难民、各式车辆、挑担的、背包袱的,人人争先,大哭小叫,道路几乎梗塞了。人们急于逃命,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抛弃在路上。童军威又饥又渴,无意间看到路边一个敞开的包袱,里边有两只面饼,还有一玻璃瓶水。他不顾一切地弯腰拾起,闪身躲在路边,在一棵树背后,大口咬饼,大口喝水。天是晴的,太阳升起,驱走了铅色,染红了蓝天,使人想到鲜血。几天几夜的紧张疲劳,这时才似乎得到了一点休息。

后来,他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记得他看到炮弹爆炸,听到炮声。敌人的重炮在向城里乱轰。远处和近处,有许多建筑物被毁,天崩地裂,好多处起了大火,浓浓的黑烟直冲霄汉。他忽然看到一个瘦削的妇女,敞怀抱着一个幼孩,靠在一处墙角下动也不动,仔细一看,母亲和幼孩身上都染着血,早就死了。他心如刀割,就在那时候,他感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击中了路边的房屋。腿上受伤了,又麻又疼。一堵高墙倾塌下来,他被砸埋在墙旁,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苏醒过来了。他感到浑身无力,脸上覆盖着呛人的泥土灰尘,浑身像被捆绑束缚着。又过了半晌,他意识到:已被埋在砖瓦和倾塌的土墙下了。

他挣扎着,看得到远处有人在奔跑行走。他呼喊,没有人来救他。他只有凝聚力气,慢慢地逐渐使自己抽出手来。然后,再费尽浑身的力气,又抽出另一只手来。接着,拨掉身上的砖块、土块,出来了身体与一条腿,又终于整个人从废墟里爬出来,挖出了步枪。花了多少时间?恐怕足足花了两三个钟点。炮声枪声始终在响,听惯了反倒好像不在意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又从醒来到爬出废墟,天已是傍晚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跛子,伤得不轻,身上也青紫得破了皮肉。这些当然都不在话下了!他腰间的手枪、手榴弹和手里的步枪都完好无损。清醒了一下脑子,决定继续向挹江门方向去。去干什么?他不明确,突然想:如果能逃出南京,就逃出去吧!这念头蓦然冒出来,他很容易就接受了。“留得青山在”,什么时候不能再死呢?孤单地留下来被日本人杀掉是不值得的!他并不怕死,也准备死,死也要值得嘛!此刻,他比较冷静了,忍着伤口的疼痛,咬牙思索。

一跛一瘸地走着,身上发热,内衣上的虱子又在爬动叮咬了,痒得钻心。行进中不断听到炮击建筑物的声音,马嘶人嚷,伤兵喊叫,乱腾腾的,士兵和百姓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各部队遗弃的伤兵很多,像他,还是能勉强走路的,有的根本就睡在地上、坐在地上哭骂。一个伤兵在大哭,骂着娘:“妈的×!当官的你们都逃了!把老子甩在这里,你们良心叫狗吃了!”童军威心里难过,无计可施,看见路边有根树棍,不知谁扔的,走上去拣了起来,拄着树棍一瘸一颠地走。又走了一百多步,见一个伤兵被遗弃在路边,早已断了气,伤兵身上有两个手榴弹。他疲惫不堪,犹豫了一下,去将两个手榴弹取下来带在身边。这时,他的想法又有改变:逃过江去,恐怕没有希望了。怎么办?惟一的办法是同鬼子拼!他又做好了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拼,拼了就死的准备。

脑子里紊乱,他边走边想,有时却什么也不想。走着走着,看到挹江门了。三十六师的官兵正从交通部和铁道部里搬出许许多多东西来。他站在路边,坐下来歇歇腿,奇异地看到,就是这些官兵正在往一幢建筑物上泼煤油准备放火。交通部和铁道部的琉璃瓦屋顶的宫殿式建筑物,是崭新的,漂亮巍峨。铁道部是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借用的指挥中心呀!现在要放火烧了,不是说明司令部已经撤走了吗?他突然想起了管仲辉,想起了那天夜晚的谈话。管仲辉一定和那些司令长官们一起跑了呀!好呀,将这么多士兵百姓全丢下了,他们脚下擦油跑啦!他心疼,见要放火,明白这是奉命行事。日本侵略者要来了,军事设施不能留给日本鬼子,烧吧!他想得通!

三架涂着太阳徽的日机低飞擦过天际,发出巨响,震人心弦。在下关方向,听到炸弹爆炸声。日寇的空中杀戮正不断在进行。远处的炮声、机枪声也在传来。

他揉揉眼,真累啊!真想打个盹。但是不能!抬头前望,高大的挹江门虎踞在前。城门只开了一扇,撤逃的部队混乱地拥向挹江门,人太多,门太窄,人群拥挤,甚至有被挤倒踩死的。部队的驮马、拉物的人力车,有的被挤翻在地,人仰马翻、你踩我挤的混乱惊慌情景,惊心动魄。童军威不禁暗骂:该死呀该死!你们这些混账的指挥官呀!说是死守,又不死守;说是撤退,又无计划。你们是民族的罪人!在日本侵略军面前,我们本来可以更好地壮烈战斗的!你们害得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们这些要拿军法从事来对付士兵和下级军官的人,才真是该用军法来审判的罪人!

他在目睹这些场景后,决定不向挹江门外逃跑了。天已渐渐暗下来,在淡蓝色轻烟笼罩下的南京城,凄凉的黄昏降临了。枪炮声更紧,找部队是无希望的。挹江门这样一扇鬼门关似的窄门,像他这样一个负伤的跛子也是过不去的。他累乏了,决定不向前了,想折回去,找一个地方,等候日本鬼子出现。他有一支步枪、一支手枪和五颗手榴弹,让敌人尝尝滋味。

他刚转身折回,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叫他:“童连副!连副!”

童军威抬头看时,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伤兵,他立刻认出来了!不正是团部的传令兵小许吗?那口湖北话,现在听来好亲切啊!昨天深夜,就是他,在光华门传达命令让撤退的呀!当时,因为童军威的歇斯底里,把小许气跑了。不,他传达了命令也是该走的。此时,小许成了伤兵,也是孤单一人了!小许伤着一只左胳臂,用布条将左胳臂拴吊在脖子上。在这种景况下,遇到一个认识的熟人,感情是非常激动的。小许眼泪满面走上前来,依然“啪”地立正,右手敬了个军礼。

童军威鼻子酸了,说:“啊!小许!你怎么没有走?”

“他们甩下我啦!”传令兵小许是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声音还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妈的,当官的都逃啦!这些王八蛋!你不知道吧?说是要死守的那些当官的早撤退啦!他们要车有车,要船有船,要飞机有飞机!只有我们,只好死在南京啦!哇!哇!——”小许放声痛哭起来。

童军威用手抚着小许的肩臂,叹口长气,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跑了?”

“我出了挹江门的啦!从挹江门到下关一路上可乱啦!渡江没有船,有船也轮不到我们坐呀!有的船渡到半江中,就被炮弹和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沉了。到处是哀号呼救的哭声。真惨哪!我没办法,部队早不知哪去了!只好回来了!”小许的话里带着一股仇恨。

“你打算怎么办?”

“从新街口到山西路是难民区呀,老百姓有的往那儿跑。听说难民区安全,我打算去呀!”

远处传来急促的枪炮声震人心弦。童军威默然,心想:是呀!失去了官长率领的士兵,像无舵的船。流荡街头怎么行呢?向难民国际委员会请求收容,未始不是个办法呀!说:“对!小许!你找个死掉的老百姓换上他的便衣快去吧!”

“连副,我们一路去不好吗?”小许说。

天,真的完全暗下来了。枪炮声仍在响,更近更清楚更急促了。童军威抬头说:“不,小许!你去,我不去!”他心里恨恨地想:唉,南京!你已经是一座无抵抗力的都市了!你将成为日寇占领下的人间地狱了!兽性的敌人将在这里任意杀戮、强奸、抢掠、焚烧、破坏了!

“为什么?”小许诧异地问,“连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要好一些。去吧!一起去!”

“不!”童军威声音凛然,“我命令你去!小许,我还有事!”

又有敌机的轰炸声和低飞声在那里轰鸣。

“什么事?”小许紧盯着问。

“你别管了!快去吧!”童军威听着枪炮声,推了小许一把,“迟了就来不及了。快走!服从命令!”这时节,他觉得自己是连副,小许是他手下的惟一士兵了。

灵机一动,他突然想起了遗书。他掏出袋中的白手帕来,说:“小许,拜托你一件事啦。作为一个军人,我是准备死在南京啦!这块手帕,如果有机会,你一定给我交到我大哥童霜威手里。他大概在武汉,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行踪好打听的。”说着,将童霜威的“霜”字用指头在小许手心写了一下,解释说:“霜雪的霜,威武的威。”

小许接过那块写着血字的手帕,心酸了,说:“连副,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不!”童军威坚决地摇头,“你快走,服从命令!”

小许明白连副是不会走了,有点依依不舍,只好伤心地拭泪走了。他似乎有点明白:年轻的连副是个铁汉,不愿缴械到难民区去躲避。也许,他还要同鬼子拼一拼,你看他腰间有手枪和手榴弹,手上攥着步枪!看来,他是决定将热血洒在南京城了!

炮声、机枪声夹杂着步枪声不绝于耳,常有火光映红天际。看着小许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童军威拄着树棒拐着腿回过头来向东,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他好似在黑暗的阴间行走,虽然始终有那种四周充满威胁、布满危机和杀机的强烈感觉,但茫然而无畏。最后,他又走到靠近潇湘路的地方来了。不过不是向潇湘路走,他绕过潇湘路又向东南走。他是听着枪炮声在迎着敌人走。他估计从太平门进城的日军会同他相遇,他要用一条命来换几条侵略者的命!既然南京城要陷入血海,一切行将化为灰烬,又何必留下自己的臭皮囊呢?他愿意使自己的肉体与南京城一同灰飞烟灭!

枪炮声时紧时松。夜长难熬,童军威拐着腿精疲力尽地到了鸡鸣寺附近的一条街道,钻进一处阒无一人的房屋里去休息。他饥渴得已经浑身无力快要倒毙,靠着墙角闭上眼竟睡熟了。第二天黎明,睡眼惺忪地醒来,站起身拐着腿四处看看,发现后边是一幢无人居住的旧式洋房。二楼有圆形的走马楼,楼上周围都可通行。朝着天井,四面开了一排雕花木格窗。他走进去,意外地发现这里驻过军队。到处是人脚印、马蹄印、废纸、烧过的焦木、破碎污秽的绷带、马粪和马尿的遗迹……屋里,有一棵盆栽的腊梅,居然还开着几朵花,发散出幽香。准是谁给它浇过水的吧?地上撒落了一些大米,有两只水桶,桶里有生水,用鼻嗅嗅,水没有气味。他胆壮了,马上喝了一些水,抓一把生米咀嚼起来。这可以维持生命,使他欣慰。在松弛下来了的枪炮声中,他估计南京城里中国军队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基本停止,日寇可能已经入城。他准备在原地等待侵略者来临。

足足等待了两天。这天黎明,他警觉地听到了人声。他以一堵墙为屏障,匍匐在地上等待机会射击敌人。但是,没有人进来。大约在清晨七八点钟,零散的枪声中,他忽然看见有人进来了。当头的,是一个便衣汉奸,给鬼子带路的。鬼子是进来抢劫放火的,一共约摸十几人,一色穿的黄军衣,有的手持军刀提着人头,有的攥着枪举着火把。他忽然发现那个带路的汉奸脸有点熟,谁呢?想起来了!不是潇湘路那个夏保长的大儿子吗?他不知道夏保长大儿子的名字,但见过这个人。啊!无耻的汉奸!他的心激烈跳动,瞄准着“砰”地开了一枪。汉奸“哎”了一声马上趴倒了。他又向日本兵继续开枪,将手执军刀提着人头的那个矮子日本兵一枪击倒。

枪战开始,距离很近。他射击,也扔手榴弹,至少,他又打死了两三个鬼子。最后,当一批日本兵带着兽性冲上前来包围了他时,他的左臂已经负伤。他那张满是灰汗的脸,仿佛是从烈火熔炉中锤炼出来的,眼里冒火,像要烧毁侵略者。他像一根柱子似的站立着,心里在说:“中国,我爱你!首都,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要为保卫你而死!”他扔出了最后一个木柄手榴弹,可是没有炸死或炸伤敌人。在“噼啪”的乱枪中,他仰面倒了下去。鬼子再冲上来时,发现这个浑身血迹和尘土的少尉军官已经断气了。他宁死不作俘虏,死时手里仍牢牢攥着手枪。

一个长着大门牙黄脸皮的日本兵,用军刀残忍地将童军威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装出笑容让伙伴们替自己拍一张宣扬皇军赫赫胜利的照片,准备寄回国去宣扬战功。

血洗南京城的暴行,正在有计划、有组织地全面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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