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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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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3月—1940年9月) 暗杀常伴随战争俱来。在战争中,有人为正义牺牲,有人为不义送命;有人为爱国而死,有人为卖国而亡。一样是死,价值迥异;一样流血,意义不同。 战争残酷可怕,但和平不能靠祈求和恩赐。不能不加选择地从敌人手中去接受诓人的和平! ——摘自创作手记 冯村从重庆寄来过一封信。信在途中走了一个月光景才到,并且经过邮检,信封是剪开过又用邮检封条封上的。信里说:“来谕敬悉,嘱转之件已照转。”冯村没有谈自己的近况,却用双关语劝童霜威:“在‘孤岛’既然拮据,来此谋生为佳。”爸爸既然在囚禁中,信也无法送给他看。读了冯村的信,家霆很想念冯村。回忆起往昔相聚的日子,反而心上更添惆怅。爸爸的事,信上不好写。他只好不复冯村的信。 转眼民国二十九年的春天降临了。爸爸的事渺渺无讯。三月三十日,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以“还都”名义在南京成立。那天,上海租界上,许多大、中学生罢了课。有的还举了“打倒汪精卫傀儡组织”等标语,到街上游行,散发了讨汪传单。家霆学校里无人组织发动,他和程心如、余伯良都没有参加游行,但知道当天有些学校的学生有过抗议行动,他们都感到高兴。 四月里,租界上有的报纸转载了重庆国民政府通缉汉奸一百多人的名单。从汪精卫起,伪政权各院、部、会首要一个不漏,大快人心。四月中下旬,有的报上又登出了八路军、新四军发表的讨汪救国通电,指出:汪逆的“和平”就是投降,汪逆的“反共”就是灭华,宣布“誓率全军为祖国流最后一滴血,驱逐敌伪,还我河山”。讨汪抗日的声浪在“孤岛”上铺天盖地,把汪逆“和平、反共、建国”的叫嚣全部淹没了。 五月里的一天傍晚,程心如和余伯良在弄堂里对着二十一号的楼上叫,把童家霆叫下楼来。在弄堂里,程心如对家霆说: “明天是礼拜天,上午要做大礼拜!下午,我们一起到胶州路孤军营里去看望八百壮士和谢团长[谢团长:谢晋元,广东蕉岭县人,黄埔军校四期步科毕业,死守四行仓库时是副团长,后擢升团长。],你去不去?欧阳去不去?” 程心如和余伯良两人,“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时在上海,他们对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特别有感情。那时,上海战事已临尾声,坚守在苏州河畔四行仓库[四行仓库:大陆、金城、中南、盐业四家银行共有的仓库,矗立于上海苏州河北岸。]的八百壮士坚守四昼夜后,因孤军无援,接受英、美当局的劝告,避免无谓牺牲,奉命退入租界,在胶州路建立了一个营房。上海人称之为“孤军营”。这支孤军被公共租界当局圈禁时只剩了三百七十一人[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实际并非满额,当时仅一个加强营四百三十余人,经过战斗撤入租界时就只有三百七十一人了。],仍由谢晋元统率。他们虽然丧失了自由,仍过着有组织的集体生活,每天举行晨操,上政治课讲述爱国抗日言论,还排演抗日反汪的话剧。为了升国旗,有的士兵被租界当局派来监视的万国商团中的白俄士兵打死打伤和凌辱过。各界人士、新闻记者、学生、市民有不少都纷纷常去孤军营慰问。 程心如和余伯良都不知道欧阳素心家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这一向来,欧阳素心和家霆一直没有见面。 欧阳素心一直拒绝再见家霆。寒假期间,她到香港姑妈家去了。回来后,吩咐过银娣和其他用人,凡童家霆的电话一律不接;人来找,也一律不见。她有心避开家霆。有一次,家霆下午等在她校门附近。她装作没有看到,匆匆跳上一辆三轮车走了。她给家霆写过一封短信,说:“我不愿使你不幸!我也不愿使我痛苦!想挽回已经发生了变化的现状是办不到的,让我们分手吧!把我彻底忘掉!……”家霆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她再也不回信。家霆痛苦极了,却不想把这告诉好朋友。 听到程心如和余伯良要去孤军营,家霆激动地说:“啊,好极了,我跟你们一起去!”他想起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到了安徽南陵,以后又到武汉。那时武汉正盛行唱那支歌颂八百壮士的歌曲:“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家霆常常唱,一唱就热血沸腾。今天程心如提出了好建议,他当然双手拥护。他说:“欧阳素心忙,不邀她了吧,我们三个一同去!” 余伯良诧异地瞅着他说:“约她一起去不好吗?为什么撇开她呢?” 程心如也朴实地说:“我想她一定会愿意去的,我和余伯良好久都没见她了。” 但家霆摇头,说:“下次再邀她吧,这次我不想邀她。” 程心如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什么,同余伯良都不再做声,露出一种想说些什么又未说的表情。 接着,三人商量到孤军营去该带什么东西去慰劳孤军。想来想去,一会儿想送点书,一会儿想买点什么纪念品,一会儿想送点慰劳品。 最后,程心如下决断地说:“我有个好想法。依靠我们三个的经济能力,送不了太多的钱和物。我们只有把我们的爱国热心捧去送给他们。那样,才有点意义!” 余伯良不解地问:“心怎么送?” 家霆一点就通,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有点明白了!我们把那张《大美晚报》带去送给他们,对不对?” 程心如笑了,说:“对!这就想到一起去了!那张晚报上有我们撒传单的事,虽然没提我们的名字,事是我们做的!欧阳不去,这慰劳品里也有她的一份。送给孤军,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心,不比送别的东西好吗?” 余伯良笑了,拍巴掌说:“太好了!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他满心喜悦,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三个人兴奋地怀着一种崇敬与激动的心情到胶州路孤军营去。天气是醉人的温暖,迷人的春天通过路边绿树的新叶,慷慨地散布着芳香的气息和活力。家霆还特地在花店里去买了一束通红、美丽的月季带去。 孤军营所在的地方,原是胶州路公园的一角。孤军营门口架着铁丝网,有神色郁闷的万国商团的士兵荷枪实弹警戒着。透过死样的静寂和站岗士兵枪上冰凉银亮的刺刀,可以隐约窥见孤军营里有绿色的树木,灰色的墙垣。这里使人感到异样,公园原有的气氛没有了,有的是监狱那种苦难、屈辱、沉闷的气氛。春天的一点绿色,被刺刀、围墙、铁丝网禁锢住,显得黯然无光。 万国商团,是上海租界特有的一个武装组织,约有一千七百人的样子,是个从一开始建立就替西方殖民者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服务的半军事组织。一八五三年刚成立时,人数很少,到一九〇〇年就扩充到千把人了。在清朝时,从一八五一年到一八六四年间,他们帮助过清朝政府攻打过太平天国起义军。那时,太平天国起义军占领过江南全部,小刀会也在一八五三年克复过上海县城。民国十四年“五卅”运动时,万国商团又帮助过英帝国主义镇压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商团的团员服装配备讲究,枪械精良,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参加万国商团中华队的人,大部分属于洋行职员。这部分人在“八·一三”抗日战争中,在公共租界上巡查放哨。面对日本侵略者在华界肆虐,他们表现出来的爱国精神,并不落人后。因为他们究竟都是中国人!当八百壮士被困守在四行仓库时,弹尽粮绝,商团的中华队就曾想法给过接济。现在,孤军被囚禁在胶州公园的一角里了,万国商团扮演了“狱吏”“狱卒”的角色,家霆和心如、伯良看到这些商团的士兵,都从心里泛出厌恶和怨恨来。 程心如带着头上前,老练地说:“我们都是学生,来看望谢团长的!” 一个背着枪的白俄商团士兵,蓝眼睛,黑络腮胡子,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三个高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神气活现地用流利的上海话吆喝:“不行!不能进!”他目中无人。 家霆跨上一步,质问:“为什么?”他明白所谓“孤军营”实际是一个变相的监狱,心里不是味儿,但知道来慰问是可以的。 另一个脸颊红润的白俄也挥手驱赶,用上海话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态度相当蛮横,显然是无理刁难。 有几个中年人,穿得很体面地从孤军营里出来。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穿西装的胖子,一个穿灰毛料长衫的矮子,还有一个穿黑衣戴银十字架的神父。一看就知道都是来慰问孤军的。这加强了家霆和心如、伯良的勇气:人家能进去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白俄太势利,难道因为是年轻的学生,就故意拦阻? 看到一个中国籍的商团士兵站在一边,脸上比较和气,心如和家霆、伯良一起都走到他面前,笑脸恳求说:“让我们进去吧,好不好?”“谢谢你了!”“我们是特地来表表心意的。” 到底都是中国人,他没有就应允,却也没有就拒绝。 程心如继续赔笑:“我们只进去看一看谢团长,表达一下慰问的意思就出来,请帮帮忙吧。”说着,用眼指指那两个白俄,说:“同他们说说情吧!” 家霆扬扬手里的花束说:“我们把花交给他们了马上出来,决不久待!”他表情热烈,看得出心里在燃烧。 余伯良调皮地说:“中国人总要帮帮中国人的!求求你了!我给你敬个礼行不行?” 那商团的中国士兵点头笑笑,看来他是有爱国心的,被三个年轻学生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叫着两个白俄的名字笑笑说:“让他们去一下吧!”又对程心如和家霆、伯良说:“到里边登记一下,快点出来!不要多停留!” 三个人竭力抑制着快乐,走进孤军营,见一间门房,里面有商团的外国人,也有一个似是传达的瘦瘦的孤军营的人。那人穿着草绿色军服,没戴军帽也没徽章,剃的光头,一副军人的架势。程心如上前说明了要来看望谢团长并慰问勇士们的意思。家霆拔笔填写了登记簿,就被那人亲切地邀到隔壁一间类似会客室的房里等待。那人匆匆走了,估计是去通报去了。 在这间简陋朴素只放着些椅子的小房里,家霆同心如、伯良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广场的一角。广场上,竖着旗杆,旗杆上是空空的。家霆恍然明白:由于日本军方的抗议和英国租界当局的禁止,孤军营升悬国旗的斗争实际是失败了。忧伤压住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种没着落的空虚,感到非常凄怆,茫然若失。正在这时,他看到有一队光着头的孤军正在绕场跑步。整齐地在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声音雄壮悲凉。微风摇曳着绿树,场地上的草皮浓浓淡淡,使场地显得坑洼不平。跑步的脚步声“夸嚓夸嚓”似在发泄着愤怒,单调的“一二三四”声似在控诉着自由的丧失,撩乱了家霆的心。他两眼逐渐湿润,缓慢地滴下了泪珠,心里难过地想:唉!他们为什么要搬到租界上被缴械囚禁起来呢?他们应当死守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呀!宁可死!宁可死!他们本来是英雄,应当有一个壮烈的死!可是,如今却手无寸铁,被看守着。他们的过去,说明他们是英雄!可是他们的今天,太悲惨了!蒙受的耻辱与委屈太深重了!……也不知为什么,看到被囚禁着的四行孤军,他心里特别伤心,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拭干了泪,吞下屡次升到喉头上的呜咽,在一种幽怨愠怒的情绪中,先听到了脚步声。转眼,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瘦瘦中等个儿的军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笔挺的腰杆。穿一套草绿军装,没有戴军帽,一定是军帽上有帽徽所以不准戴吧?家霆想:这一定是谢晋元团长了!但又觉得跟报刊和画报上见到过的照片不像。他和程心如、余伯良不约而同地肃然迎上前去。 程心如恭敬地说:“是谢团长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尊敬地注视着来人。 来人微笑,亲切地伸出粗壮的大手来同他们握,握得非常用力,说:“对不起!谢团长正带领着弟兄们在跑步上操!我叫上官志标,是团副!” 家霆将手里一束芬芳鲜红的月季花双手捧着献上去,说:“上官团副!我们是三个高中学生,请接受我们对八百壮士的敬意!我们是来向八百壮士致敬的!你们视死如归,名震中外,是民族的傲骨、中国的骄傲!炎黄的好子孙!我们崇拜你们!”说完,他深深一鞠躬,忽然鼻子发酸,心里也发酸,顿时泪水涌流。他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要哭?但又止不住要哭。他发现,心如和伯良也流泪了。 他的话充满感情,程心如和余伯良受了感染,也同时深深鞠躬。他的话当然也感动了上官志标团副。 上官志标团副的眼圈红了,历尽风霜的黑黝黝的脸上刚劲而又痛楚,似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他的心。他眼里像喷吐火焰,接过花,说:“谢谢你们!我们很惭愧!没有战死在沙场,却奉命撤退到了这里!对不起全国民众!……”两行冰冷的泪水流在他的脸颊上,他马上用手拭去了。 “不不不,你们已经尽到了军人的职责!”程心如满怀热情地从心里吐出话来,“你们打得非常勇敢!你们是奉命撤退的!” 给心如这一说,刹那间,四个人的眼睛又都湿润了。 家霆想:是呀!要叫我是孤军,我是宁可战死的!但,怎么能苛责他们呢?心如的话是对的! 上官团副已经恢复了镇静,用嘶哑的声音带着感情地说:“我们四行孤军,现在的处境,随着‘孤岛’形势的恶化而恶化!但有上海各界代表、爱国的团体来支持,我们是永远坚贞不屈的。‘孤岛’各界给予我们的精神慰问与物质馈赠,对我们都是极大的鼓舞!”他的语气铿锵有力,“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说完,他虽然没戴军帽,却严肃地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这里的每一秒钟,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三个年轻人细细咀嚼,热血澎湃地细细咀嚼。 程心如突然从袋里掏出折叠着的一张报纸来,说:“上官团副,请收下这张报纸吧,这里有我们的一片心!一片中国人的爱国心!”他将报纸双手递过去,并且指着那条南京路上有人散发抗日传单的花边新闻,说:“请看看这条新闻就明白了!” 上官志标团副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仔细而迅速地阅读了这条花边框新闻。但从他那清瘦的黑脸上看得出,他仍没有懂得是怎么回事。 程心如老练地说:“上官团副,我们要走了!万国商团不同意我们久待。请替我们向谢团长致意!向全体壮士致意!” 他同家霆、伯良一起要走。就在这要走的片刻,他轻声凑近上官团副的左耳说:“上官团副,这个秘密我们愿意告诉您,这传单就是我们三个和另一个姓欧阳的女学生一起撒的!上海虽然是‘孤岛’了,我们抗日的心是不死的!中国人的心不死,中国就不会亡!” 家霆也想说点什么,这时只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万国商团的外籍士兵。家霆不说话了。程心如也不多说了,招呼家霆和伯良说:“走吧!”说完,他带头,三个人都向上官团副鞠躬告别。 他们看到:捧着鲜花捏着报纸的上官志标团副矫健笔挺地在门口站着,静默地动着感情凝视着他们,举花向他们招呼,似在向他们致敬!上官团副没有说话,眼神里的钢铁意志和受到的鼓动,却给三人留下了永难忘怀的印象。 三人大步走出令人压抑、窒息的孤军营来,走到灿烂的阳光下。啊!“孤岛”已经没有春天,被禁锢的孤军营里更加没有春天。五月的阳光徒然使人焦躁和烦恼,三人心里回荡着尚难平静的浪涛。 家霆叹口气说:“唉,我想来想去,八百壮士还是当初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死的好!现在,毫无自由,比坐监牢相差无几,要想抗战也不可能。连升国旗都有人被万国商团打死打伤,真太令人难过了!……”说这话时,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爸爸被囚禁在苏州,怎样了呢?过阴历年的时候,方丽清突然不见了。后来,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被江怀南邀约到苏州去了,因为打听到爸爸在苏州,江怀南走了门路托了人,特地邀她去探望的。方丽清去了不少天,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由苏州回来。家霆向她打听爸爸的情况。她只阴阳怪气地说:“多亏江怀南找了门路,见了一面,身体不错,就是他想做和尚,不想回家!他不识相,人家当然也不肯放他!”方丽清态度冷冰冰,讲的话不明不白,家霆问她也问不出头绪。结果,还是大舅妈“小翠红”打听到了情况,转告了家霆:“你爸爸还是不肯做汉奸,所以‘七十六号’和东洋人不放他。他在一个庙里修行,胡子很长,整天念佛。”又说:“有人看守着,但算是优待的。在庙里可以走动,就是不准出来。”……现在,想到了爸爸,家霆心里十分复杂。爸爸的处境不也像孤军差不多吗?不,处境一定更坏!他会怎么样呢? 想到爸爸,家霆哀伤,沉默起来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听了家霆的话,都认为说得有理。不过,程心如设身处地地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边下命令叫他们撤退,当然一定要撤的。再说,当时已经弹尽粮绝了,保存几百个士兵的生命,有朝一日再出来打日本不比无谓牺牲好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都承认心如讲得有道理。三人到了一趟孤军营,身上好像注射了一种能使精神振奋的药剂,也像偿还了一笔爱国的欠债,头脑清醒,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归途中,余伯良特别愉快轻松,突然带着责怪和遗憾地说:“今天,无论如何该让欧阳素心也来的。她来,一定会像我们一样,浑身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电池充了电那么带劲的!” 程心如也点头同意,说:“是呀!是该同她一起来的!” 但,尽管两个好朋友用眼瞅着他,家霆佯作不在意,没有做声。 家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欧阳素心。今天没能同她一起来,实在太可惜了!他沉湎于旧情之中,满心难过,想:欧阳啊,欧阳!你为什么这样呢?他觉得当欧阳同他交往时,他感情上富有、满足;当欧阳离开了他,一切快乐全消淡飞逝了。爱,不是应当双方都坚守不渝的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呢?那晚,我不是已经把我的心向你剖析了吗?是的,有一次,你说过:“如果一个人为利己而爱,就不是真爱!真爱,应当要舍得自己付出牺牲!”那么,你现在不再愿意接近我,显然在你是一种自我牺牲了!你能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晦暗浑浊的迷雾常在我心上昏昏飘浮,憋着激情和苦闷千思百想总因得不到你的爱而郁结得要爆炸。想着想着,他心里火辣辣的难忍难耐。唉,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再同她见见面,同她好好谈谈。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三个人分手各自回家已经快近傍晚。二楼上,方丽清等仍在“噼噼啪啪”打麻将。令人想到她们都在输赢的境地中眼睛发亮,满脸兴奋地在谈笑风生。家霆轻轻迈步上了三楼,在自己房间里做了数学习题,又复习了英文单词和语法。到楼下“小娘娘”叫喊吃晚饭了,才下楼到客堂间里去。 客堂间里,亮着电灯,正在开饭。方老太太、大舅方雨荪、方丽清、“小翠红”、戏迷表哥方传经、“小娘娘”,还有沈镇海,今天因为麻将搭子不够,三缺一,是方老太太叫“小翠红”打电话把沈镇海叫来打牌的。他们七个加上家霆,刚好一桌。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等将荤菜、素菜和汤碗摆了一桌。大家上桌正动筷吃饭,忽然,后门铃响,阿金跑去开门,一会儿,只见方立荪挺着大肚子像个无锡大阿福似的来了。 方立荪蹒跚地一进客堂间,家霆发现他气急败坏神色不好,丧魂落魄,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感觉可能大家都有了,每双眼睛都像聚光灯似的盯着他。 方老太太惴惴不安地说:“立荪,来得正好,快吃饭吧!有事吗?你怎么?” 听她一说,“小娘娘”已经抽签似的站了起来,让出了位子,打算去厨房拿一副干净碗筷来。 但方立荪摇摇头,用手止住了“小娘娘”,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回去再吃。”他在旁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双眼失神,掏出香烟点火大口猛吸。 方雨荪满脸黑气,紧张地看看方立荪的脸,问:“立荪,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立荪脸色铁青,两眼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左脸颊有点痉挛,说话声音紧张,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叹口气说:“丁啸林被暗杀了!归天了!我刚从他公馆来,头都给斧子劈烂了!”说完,又大口吸烟。 “丁啸林?”方雨荪几乎是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放下了象牙筷,“斧子劈的?” 一桌上的人惊吓、唏嘘的都有。方老太太放下汤匙瞪大了眼睛问:“你老头子被暗杀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方丽清夹的一筷炒腰花掉在桌上,战栗着说:“哎呀!谁这么大的胆呀!杀千刀!怎么得了?” “快说说吧!”方雨荪催促着方立荪。他有胃病,一吃惊,就打嗝。干脆饭也不想吃了。 “小娘娘”方丽明照往常的规矩忙着给方立荪倒了一杯茶来敬在茶几上。家霆同桌上其他几个没有做声的人一样,吃惊、好奇,闭口不说话,只是他心里想:丁啸林这样的坏人,死了活该! 只听方立荪喝着茶说:“死的不单是丁老太爷,他那个嫁给江怀南的女儿丁芝兰,也给劈成‘陆稿荐’[陆稿荐:上海有名的酱肉店,出售的酱肉颜色是红的。]的酱肉了!” 方丽清心里蓦然又惊又喜:“丁芝兰也给劈死了?”立即又愁急起来,“江怀南呢?他?” 方立荪摇摇头,掏手帕拭额上的汗:“江怀南在苏州,不在上海!”说着,往痰盂里吐浓痰。 方雨荪叹口气:“丁老太爷保镖那么多,碰他一指头也难,怎么暗杀得了呢?” 方立荪嘘口粗气,像猪八戒甩耳朵般地摇头,惊魂不定地说:“前两天,有两个人穿得非常体面,来找老太爷。带了一份厚礼,还说是带了一封重要信件要同老太爷单独当面详谈。老太爷估计是重庆的中央要人给他写的信,接见了,看了信,收了礼,谈了一会儿,老太爷笑眯眯地将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后来,听说老太爷讲:‘乱世要保住身价,只有脚踏两条船!’又说:‘那信是重庆方面送来的,对我表示慰问,劝我以后不要胳膊向外转,我答应以后一定注意!’……谁知今天这两个人在中午又去了!仍是派头很大的又带了一份厚礼,笑嘻嘻地要找老太爷单独密谈。老太爷的十几个保镖都在二楼上和楼下警戒。老太爷让女儿丁芝兰陪着他一同谈。三姨太和四姨太都出去了,就在三姨太的卧房里,敬了茶后关起房门来密谈。保镖的都在外边侍候。大约谈了有一刻钟,里边毫无异常的声响。这两个人笑眯眯地从老太爷房里一边弯腰打躬,一边手执门把退着步出来了,嘴里连声说:‘谢谢丁老太爷!请不必送!请不必送!’‘谢谢!谢谢!晚上我们再来,你请休息!’仿佛是老太爷在送他俩出来。他俩不让送所以顺手把门带上了。出来后,笑眯眯地同二楼外边的保镖还点头招呼,大摇大摆地下楼出去,上了一辆停在门外的小汽车就走了。” 方雨荪摇头说:“病隐千日,暴发一时!你有你的防盗术,他有他的翻墙法!丁老太爷真是触霉头了!” 方立荪自顾自地继续惊惊惶惶地说下去:“保镖们见门关了,估计老太爷和丁芝兰在里边不知有什么事,况且中午老太爷又本是要休息的时候,按照往常的规矩,谁也不能乱跑进去的!心里再也想不到会出人命案子。谁知等了又等,门也不开。老太爷的三姨太回来了,保镖们讲了一五一十,三姨太去敲门。敲了又敲,门也不开,觉得蹊跷,门是‘司泼林’锁的,踢开门进去,才发现老太爷父女两人都躺在血泊里,一把雪亮的斧头扔在身边。斧头是夹在礼品中带进去的!”说完,像老牛喘了一口气,脸上哭丧得像个瘟神,平日那种带着流氓气的威风大半都消失了。 大家听着方立荪讲述,都又继续吃起饭来,边吃边听。听完,方雨荪捂着胃部,喔唷喔唷地摇头叹气,说:“不得了!不得了!上海滩真是要坍掉了!你杀我,我杀你!暗杀案子这么多!‘七十六号’又在拼命绑票敲竹杠,谁钞票多谁就有危险!真吓人呀!” 戏迷方传经的想法倒是特别,在一边轻声地逞能说:“这种暗杀倒像京戏《鱼肠剑》里专诸刺王僚了!不过,专诸用的是剑,这用的是斧!嘻嘻!”见方雨荪瞪了他一眼,他不响了,用筷子大块夹蹄髈吃。 方老太太看见小儿子方立荪愁容满面不断吸烟,关切地问:“立荪,这下你的一个大靠山倒了,怎么办呢?” 方立荪摇头:“靠山不靠山倒没什么!老的靠山没有了还有新的。我难受的是这种暗杀叫人看了起鸡皮疙瘩!你没看到,丁啸林的头劈得歪七歪八,脑浆同血搅在一起多吓人!这以后,猪脑子、酱肉,我再也不想吃了!” 方丽清最关心的是江怀南,忍了半天,嚼着饭终于说:“江怀南不要紧吧?” 方立荪还没有回答,方雨荪先开口了,说:“他怎么不要紧?他是原来维新政府的江苏教育厅长!前几天,苏州来了个朋友,告诉我:维新政府以前怨声载道。江苏省长陈则民,财政厅长董修甲,民政厅长蔡洪田,教育厅长江怀南,这四个人老百姓都十分痛恨。苏州老百姓恨他们太坏,用苏州话的谐音编了首民谣,叫作:‘江苏省长神经病(陈则民),财政厅长总搜括(董修甲),民政厅长赚铜钿(蔡洪田),教育厅长教坏囡(江怀南)’!想想吧,人叫江怀南是‘教坏囡’,不是恨透了他了吗?” 方丽清心里不悦,强词夺理地说:“维新政府的人,不是现在变成国民政府的人了吗?” 方雨荪不耐烦地说:“妹妹,你怎么这也弄不明白?换汤不换药!这个国民政府还是个汉奸政府呀!” 方立荪不以为然,他听到“汉奸”两字就刺耳,将烟蒂“嗤”地扔进痰盂,说:“这也看怎么说!汪精卫地位不比老蒋低,中央要人参加和平运动的多得麦老老,现在还都也实现了,难道人家都不懂道理?都没有眼光?都是猪头三和阿木林?” 方雨荪龇龇牙,说:“反正,现在外头把维新政府叫作‘前汉’,把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叫作‘后汉’,说是‘后汉’篡了‘前汉’的位!这‘汉’不是‘汉朝’的‘汉’,是‘汉奸’的‘汉’,做汉奸,说起来总是鸭屎臭的!” 方丽清红着腮说:“说这些太没意思!啸天这个人,开口闭口不做汉奸,自己害得自己不死不活,有什么好?人家江怀南,本来在维新政府,现在决定进国民政府了!他是个走遍天下吃肉的能干人!”她说起江怀南,心里就发痒。今天听说丁芝兰被暗杀了,心里暗暗高兴。她心里一直厌恶、妒忌丁啸林这个抽鸦片烟的丑女儿!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死了比活着好。 听方丽清这样说,家霆心上像在撒盐粒和胡椒粉,皱着眉,瞪了她一眼,但除了“小翠红”外,没有谁注意他这表情。“小翠红”轻轻在桌下碰碰他的脚,好心地劝他克制些。 方立荪用手指掏鼻孔,边挖边说:“江怀南本来正由丁啸林在替他活动,找了新上任的财政部次长兼苏浙皖统税总局局长欧阳筱月想活动个新职,听说已经成功。这下丁啸林死了,还不知是不是人去人情空呢!” 一听提到欧阳筱月的名字,家霆心里一沉。唉!丑恶可耻的汉奸呀!唉,美丽、纯洁、善良、可爱的欧阳素心为什么竟有这样一个父亲呢? 方丽清啃着一只油爆虾,夸奖似的说:“江怀南这人,神通大得很,想办事没有办不成的!丁啸林死了,他靠自己我看也有办法。” 方雨荪忍着胃痛,打着嗝,吃了一小撮饭就不吃了,推开饭碗,说:“立荪,我看,你现在财也发大了!以后不要再坐你那辆新买的人力车了,换部汽车坐坐吧,安全一点!” 方立荪叹口气,似乎惊魂稍定了,又摸出一支烟来吸,说:“换部车子,拿人力车换成汽车有什么用?丁啸林也不是死在车子上的!那么多保镖也没保住他的老命!主要因为他是树大招风。我同他比,差得远了!我与他不同!拿‘宏济善堂’的事来说:李基夫[李基夫:即里见夫,日本浪人,专事鸦片贩卖,为“宏济善堂”的理事长。]是日本人,他是理事长!盛老三是‘宏济善堂’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大老板!我是个生意人,不问政治!巴结他们,只是为了做生意。这点,人家玩政治的都懂。暗杀,是杀不到我头上来的!” 方雨荪说:“你说的也是,但做鸦片生意总归不好!” 方立荪提高了声音,说:“鸦片也是给人吸的!公买公卖,出于自愿,可以治胃气疼,可以提神,有什么不好?” 戏迷方传经讨好叔叔,插嘴说:“叔叔说得对!香烟可以卖,鸦片当然也可以卖!” 方雨荪又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踱方步,说:“‘宏济善堂’赚的钞票,先要按月孝敬东洋人,又要按月孝敬汪精卫的上海市政府。在渝方看来,就是亲日媚汪替他们效力。现在,东洋人让川沙、南汇两地都要种罂粟,南市九亩地一带到处是燕子窝。你们‘宏济善堂’公开贩毒发横财,能不被人恨?被人恨就有危险。说实话,亏心钞票还是不要多赚……” 方丽清打断大哥的话说:“多赚点钞票有啥不好?钞票还有啥亏心不亏心的?” 方雨荪没理睬她,又说:“立荪,你已经赚得不少了!我看洗手不要再干了!还是专心做做绸缎庄生意的好。你自作主张把三爿绸缎庄顶掉了两爿,资金全抽去投在‘宏济善堂’里,看看聪明,实在糊涂!我是不同意的,你事先也该商量商量呀!” 方立荪瞪着两只牛眼,笑笑,气又盛了,一缕缕烟在嘴边袅袅而上,掩饰辩解地说:“‘宏济善堂’是个善堂嘛!卖点鸦片,麻醉药、咳嗽药等等,哪样不要用鸦片,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晓得你是见我发了财眼红,资金的事,明年年底分红,少不了你该得的那一份!我是赚了点钞票,但比起盛老三来,算得了什么!他上海住宅十几处,姨太太个个漂亮得像鲜花。我到他家看过,真是金银满箱,连他用的烟具、烟灰缸、痰盂、鸟笼都是真金的,他姨太太的一只钻戒有二十几克拉重,值一千石上白米。我刚吃了点甜头,你就劝我不要干,有这道理吗?” 方老太太点头说:“将本求利,一本万利!生意人有机会总是应该捞钞票的!”她这话是在偏袒小儿子。 方立荪更来劲了,说:“是呀!做生意的,能把该赚的钞票朝外推吗?当年哈同做地产生意成了上海首富,遗产估价有四百万英镑,我还抵不上他一只小指头!绸缎生意如今要赚钞票,也要做日本生意、进日本货!现在是东洋人的天下。要吃奶,奶在东洋姆妈身上!我不能有奶不吃!你就少讲几句触我霉头的话好不好?” 方老太太怕他们兄弟不和,忙打圆场。她觉得大儿子是好意,小儿子赚钞票是好事。她朝着方立荪说:“雨荪说的是好意!菩萨保佑,立荪,你是要特别小心!世道太乱,横祸多,小心点有好处!” 方立荪点点头,吁了一口气。他一颗心此刻跳得和缓了,说:“世道是太乱,乱世才能发财呀!我本来对这场战争很厌恶,现在想想,打仗对生意人是机会!一打仗,物价就上涨;一打仗做生意的人就有路子走;一打仗,就有冒险的机会。胆小的人不敢动弹,胆大的人就能闯一闯!呵呵,做什么事不冒险能成功呢?再说,人也要懂得形势!现在,欧洲没有人打得过希特勒,英国、法国是银样镴枪头!东洋人在中国也是天下无敌!说实话,我押宝是押在东洋人身上了!像我们那个宝贝妹夫呀,放着阳关大道他不走,放着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他不闯!对形势,他看也不看。结果,又怎样呢?……”说到这里,将半截未吸完的烟在烟灰缸里揿熄,居然还叹了一口气。 家霆刚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听方立荪这些汉奸言论听得烦躁、恶心了。听到他又用一种轻蔑的态度说起爸爸,心里恼火,把手里的筷子“啪”的朝桌上一放,站起身来,离桌走出客堂间去。 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起身走出客堂间时,方立荪气吼吼地骂了一句:“小赤佬!” 随他们去骂吧!他怀着一种伤痛、抑郁而又孤单的心情,走上楼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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