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天上的蓝灰色的云团浓密昏暗地挤在一起,铅色的空间显得冷酷无情。傍晚六点钟,童家霆又站在霞飞路环龙路口那家白俄开的罗宋大菜馆“白拉拉卡”门口了。

他等待着银娣来到。

他先在静静看着橱窗里那张苏联斯大林大元帅的半身巨幅画像。然后,他又踱到隔壁德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橱窗前看看那张金框里的希特勒的大照片。唇边有一撮短髭、额上有一绺流水发的希特勒眉宇间隐含杀气,满脸愤怒不满妄自尊大的神气,还带点神经质,使他厌恶。

他不仅仅想起从前同欧阳素心在此地看相片的情景,而且想到了欧洲血肉纷飞的战事。

自从去年九月德国灭亡波兰后,今年四月,希特勒突然又动手了,用闪电攻势侵入北欧的丹麦、挪威。丹麦一天之内就被德军占领,挪威的抗战到五月初也失败了。五月十日,德军又用闪电战术,以强大的空军和坦克师团配合伞兵和第五纵队的破坏,一举侵入比利时、荷兰、卢森堡三国。荷兰、卢森堡很快投降了,比利时的抗战继续了十八天。这时,进攻法国的德军,绕过比利时的南部,占领色当,包抄了鼎鼎大名的马奇诺防线的后背,使防线上的百万法军无用武之地。德军横扫法国北部,一路西向布伦港推进,一路南下直逼法京巴黎。英法联军被切成两段。比利时国王宣布投降德国后,在比境的英法军队受到德军三面围攻,形势十分危急。

春天应当是阳光灿烂处处都能感到生命的骚动和欢乐的,但今天天气如此阴霾。国际形势的恶劣,“孤岛”上汉奸势力的嚣张,国内战局的沉寂与沙市、宜昌等地的弃守,使家霆内心同这天气一样阴暗。

他等待银娣来到,渴望着好好同银娣谈谈。

欧阳素心回避着他,立意同他不再来往。他写给她的信,得不到回复。他的电话,欧阳素心不接。自从欧阳筱月附逆以后,环龙路那幢爬满青藤的花园洋房里起了变化,多了些保镖的,多了门房,多了汽车,也多了客人。那些客人当然多数都是“新贵”。

家霆再也不想进去了!那幢从前曾使他心醉神往感到无比美丽的矮墙上有着铁镞栏杆,墙上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蔓的花园洋房,如今成了一个可怕、肮脏、使他反感的地方了。他在远处停步伫望过,目的只是希望看到欧阳素心的身影,哪怕是短短的一瞥也好,哪怕是在二楼那个窗户里闪过一个侧影也好。但是,在那绿色已经覆盖的花园里,不见她缓缓地散步;在那二楼的窗户上,紧紧拉着窗帘。夜晚,有时她的住房和画室没有灯光;白昼,窗户也紧闭着。

银娣告诉他:“她情绪不好,身体也不好。同谁也不说话,有时见她眼睛哭泣过。她爱独自在楼上房里吃饭。她看书,听音乐,有时画画。同她谈起你,她总是不声不响,并且不准我再讲。”

银娣也说过:“欧阳筱月家来客很多。他很怕被人暗杀,坐汽车时有两个保镖护送,常不住在家里,好像在外边很秘密的地方还有住所。他也常去南京,去苏州……”

本来,家霆同银娣已经约见过一次了。今天见面,实际也没有新的话可说。他只是仍希望能多了解一点欧阳的情况和心态。作为一个有过深厚情谊的老同学,一个十分善良、纯洁和可爱的初恋女友,他怎么也不能没有她。而且,他明白她是在用一种牺牲自己的态度而不理睬他的时候,他更觉得绝不能放弃她,必须同她设法见面,好好谈一谈了。在他心中,“我爱你”这句话是同太阳一样,永远不会殒落熄灭的!

他约银娣来,不外乎是想再谈谈自己的想法,解解自己的苦闷。他的心事现在似乎只有在银娣面前才可以无拘无束地吐露的了。最可怕的寂寞,是心里的空虚。他渴望着看到热情的眼色、真挚的言语。银娣很忙,他仍旧决定约她出来谈一次。哪怕谈十分钟也好。他实在心里苦闷得要迸裂了。

他在“白拉拉卡”门口,鼻子里嗅着强烈的洋葱、奶油、牛肉、番茄酱的气味,又蹀躞了一会儿。先是等得不耐烦,瞬即心上那根激动的弦颤动了,看到银娣如约急急赶来了。

银娣真是太像她的姐姐金娣了。不仅面目像,一抬头,一笑,走路的姿势,都像。她远远见到家霆,匆匆带着小跑走过来,说:“啊,害你久等了吧?临时有事出不来,把我急死了!找个机会我溜出来了,但马上得回去,快要开饭了!”

家霆提议说:“我们到‘白拉拉卡’吃点东西谈谈吧。”

银娣不肯,她带着健康的红晕,拭着唇上的汗说:“不必了!时间紧!再说,回去吃也方便,何必上馆子!”

家霆关切地问:“她在家吗?”“她”,当然指的是欧阳素心。他觉得心寄托在她身上。

银娣摇摇头,说:“不在!最近,她常一个人孤独地外出。那天下着雨,我上夜校补习,见她独自从法国公园里散步回来,也没穿雨衣,头发和身上都淋湿了。她平时仍很少说话,对我也一样,有时将自己锁在楼上房里,那是她不想看见欧阳筱月和她继母。”

同欧阳素心距离越远,家霆爱得越强烈,急忙问:“她身体怎样?”

“身体倒还好。”银娣知冷知热地说,“只是看得出她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她没有幸福。”

“她家情况没有什么变化吧?”

“没有!欧阳筱月很得意。他干的汉奸差使可以大捞钞票,但汉奸总是怕人行刺的。矮墙加高了,布了电网,好些客人他都不见,住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坐汽车回家时先用电话通知家里,汽车到门口之前,远远就揿喇叭。喇叭是暗号,揿两下顿一顿,大铁门就开了。汽车进门他一头就钻进房子。我觉得他像只乌龟缩在壳里似的。”

家霆叹口气说:“银娣,我叫你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实在太苦闷!只是想从你这里知道一点她的情况。我有些萎靡不振心灰意懒,知道这不对,一个人应该朝气蓬勃,但现在我还办不到!”

银娣点头,发现路边走过的人有的在注视着她和家霆谈话,说:“别在这里站着了,边走边谈吧,顺着霞飞路到马斯南路再绕回来怎么样?”

家霆随着银娣边走边谈。霞飞路上这时候嘈杂热闹。有轨电车“当当”地响着铃轰轰隆隆来往,震得地面似在颤抖;轿车、黄包车和三轮车拥挤;人行道上都是匆忙赶路的行人;咖啡馆、餐馆、商店的各色霓虹灯都闪烁了。门庭若市,市声喧嚣。

银娣同情、劝慰地说:“我知道你苦恼。但有些事我出不上力,像你们这样的事,只有靠你们自己才能解决。我只有希望你心胸开阔一些。”

家霆感谢银娣的好意,禁不住又问:“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这是一种微妙的心情,他希望听到银娣肯定欧阳素心。银娣如果夸奖欧阳素心,对他就是一种安慰。

银娣坦率地说:“我不是早对你说过了吗?她虽有点小姐脾气,也很任性,但善良、正直,待我真诚,有同情心,能体谅别人的苦衷。她读书用功,多才多艺,仪态容貌当然更不必说了。我是喜欢她的。可惜她生在这家人家也太倒霉了。我不免也想过:如果我是她,我也会痛苦得要死的。”

家霆心里难过,说:“唉,我知道她痛苦,只是无法帮助她脱离痛苦。她的事,加上我父亲的事,使我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我简直感到精疲力尽支撑不住了!”

银娣用两只聪明敏锐的眼睛瞅着家霆,同情地说:“是呀!这当然!可是你必须振作!我妈妈死的时候,杨秋水老师劝过我说:金子要在火里焙炼,宝石要受匠人琢磨。一个人经过忧患、困苦的考验,吃了许多苦,却会成为一个坚强的、能干点事业的人。我觉得她的话是对的。”说到这里,她问:“你爸爸现在还是那情况吗?”

家霆点头,因为银娣提起了杨秋水,惘然地说:“唉,我老是想见见我舅舅,见见杨秋水阿姨。可是舅舅无影无踪,杨秋水阿姨叫我一定别到夜校找她。我前些时,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又去了一次,只是想远远看看她。谁知夜校停办了,那房子已经成了工厂的临时仓库了。我心里的苦闷,要是能同他们谈谈多好啊!”他说这些话时,心里暗想:说不定银娣是知道他们在哪里的呢。舅舅在哪里她也许不知道,可是杨秋水阿姨在哪里,她很可能知道。她同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谁说得清呢?从感觉上,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而且,银娣也不像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单纯、幼稚,她是一个有能力也有见解的少女呀!……这样想着,他脱口而出地问:“银娣,你能帮我找到我舅舅或者杨秋水阿姨吗?”

银娣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杨老师离开夜校了。但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那微弯的眉毛和无邪的目光显得很和谐,很平静。家霆泄气地点头,懊丧地说:“要是能碰到他们就好了!我现在心里有许许多多话无处找人谈。我未始不知道一个人在逆境中应当奋发,也不是不懂一个青年应当决不向不幸屈服。但像我现在这样的遭遇,就是浑身钢筋铁骨也承受不住!想起过去和未来,心里总是汹涌着酸痛的浪涛。”

已经走到马斯南路了。一个弄堂口,有个老木匠叮叮当当在动斧凿,一会儿,又弯着腰刨木头。像绸条一样的刨花飞卷着一长条一长条挂下来。家霆感到心里有斧凿砍敲,也感到心里的愁思就像这刨花又长又乱。

他俩向回走。银娣急着要回去,又说了不少勉励的话。在这种时候,家霆又想起金娣来了。同银娣在一起,他有时会突然感到金娣没有死。不同的是,他对金娣有过一种朦朦胧胧的吸引,似乎是一种混沌的爱恋,对银娣却没有。对银娣有的是另外一种感情,一种友谊和亲切的感情。随着年岁逐渐增大,他现在已将清醒的爱情全部更强烈更浓厚地倾注给了欧阳素心,而且倾注得这样深这样坚贞。爱情是什么?真是神奇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正像他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的那种说法:“爱就是笼罩在云雾中的一颗星星”,那确实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呀!

他俩走回到环龙路口了。

临别时,家霆问银娣:“你在欧阳家还行吗?”没等银娣开口,又说:“我很懊悔,不该介绍你到这样一家人家去的。天下事真难说,谁想得到欧阳素心的父亲会这样堕落的呢!”

谁知,银娣出乎他意外地说:“不!你介绍我来,是很好的!”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深不可测,有锋利的光。

家霆思索着说:“如果有别的人家合适,换一家还是必要的。”他这纯粹是替银娣考虑,他没有注意到银娣的目光。

“不,在这家人家可以!”银娣落落大方地说,“小姐对我不错,我还在上补习学校。杨秋水老师对我说过:莲藕生在污泥中入污泥而不染!只要能这样,我干的是我的事!怕什么呢?”

家霆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银娣小巧玲珑的背影急匆匆地远去,心里想:啊,我的天!这个姑娘呀,我对她的了解还真是太少太少了!

同银娣分手后,过了些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仁安里方家冷冷清清,寂静无声。

因为方立荪的大老婆“老虎头”同小老婆巧云打架,据说“老虎头”的一只耳朵给巧云撕豁了,巧云的膀子上给“老虎头”咬掉了一块肉,方老太太带着方丽清和“小翠红”一起去西爱咸斯路劝架去了。戏迷方传经这一向不大在家,听“小翠红”说,他在捧一个坤伶,又在赌场里输了许多钱想扳本。

家里少了这些人,家霆反倒觉得眼前清净。他在房间里背诵一篇古文《陈情表》。教国文的戴老师规定:后天要在课堂上点名背诵的。家霆做事向来喜欢赶早不赶晚,决定提前完成。他人聪明,记性好,有心想今天晚饭前将这篇古文背熟。这篇表中佳作,感情真挚,背到:“……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里不觉悲伤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小娘娘”方丽明上楼来了,在房门口站着轻轻地说:“家霆,你有个电话,快去接!”

平时,“小娘娘”给别人叫电话,总是在楼下高叫一声:“××,有电话!”现在,她特地自己跑上来叫电话,家霆明白,一定是方丽清或者谁打过招呼:凡是家霆的电话不许接!他谢谢“小娘娘”,轻轻飞步下楼,心想:是谁的电话呢?难道是欧阳素心?

拿起话筒,他气喘吁吁地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

听到那熟悉、亲切的声音,他几乎要欢呼起来。呀!不是别人,是日思夜想的舅舅呀!

家霆想叫一声“舅舅”,忍住了没叫,怕被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他们听到了搬嘴。他欢快地说:“啊,我太想念您了!您在哪里?我能见见您吗?”

柳忠华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能!你立刻来好吗?立刻!到四川路一百二十号职业妇女俱乐部二楼来,一切面谈。”

家霆心里像打鼓,兴奋极了!牢牢记下了地址,电话中舅舅的话音消失,他挂上了电话,看看客堂间里的挂钟,已经四点钟了,决定不上楼了。穿过厨房走出后门时,对娘姨阿金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了。”

其实,现在方家开饭时,根本不管他在不在家。他在,就吃;他不在,饭开过了,也就算了。对他的行动,方丽清当面是不管的,据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只在背后嘀嘀咕咕,说:“老是东走西跑,到老不会成器!”“小树要砍,子女要管!如今他老子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谁管得住他?”……家霆听了,只觉得生活从四面八方在压迫着他,也只好我行我素不去理睬。

家霆出了仁安里,兴冲冲地急步走到四川路去,心里不禁想:咦,舅舅怎么突然打电话找我来了呢?真像一样失落了的珍宝突然又找回来了似的,使他快乐得陶醉。他隐隐觉得这同银娣说不定有关。那天,同银娣见面时,谈了心里难以抑制的苦恼,他能感到银娣的深切同情。银娣当时脸上掠过一种奇异的神采,要表露什么又没有透露。会不会是银娣通知了舅舅?又一想,银娣说她不知舅舅在哪里呀!看模样,她当时不像说谎呀!后来又想,何必去想这些呢?好在,马上能见到舅舅了,比什么都好!

兴冲冲地按地址找到了柳忠华讲的“职业妇女俱乐部”,上了二楼,却不知该到哪一部分找舅舅。刚后悔在电话里没详细问清楚,却既出意外又在意中地看到杨秋水阿姨站在楼梯口朝他微笑。杨秋水穿了一件朴素的蓝布旗袍,干净、大方、雅淡,那笑容是一种妈妈般的微笑。眼镜下一双明镜般的眼睛,好像什么事都能看得很透彻。

家霆喜出望外地拭去额上的汗,欢叫了一声:“杨阿姨!”仰脸朝着容光焕发的杨秋水踩着楼梯往上走。

杨秋水向他招招手,高兴地说:“太好了!你来了!我在等着你呢,马上带你去见你舅舅!”又轻声说:“以后,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了。当然,常来不好,有事可以来,我在这里工作。我们正在举办‘物品慈善义卖会’,救济战区难民。”她又压低声音在家霆耳边说:“支援游击区军民!义卖的成绩很好!”她眼珠注满了兴奋,“‘孤岛’人心不死,热血的同胞是数不胜数的!”

家霆望着杨秋水阿姨兴奋激动的模样,心里突突地跳。义卖会场在楼上,楼梯上不时有人上下来往。沿着墙,张贴着的海报上,用粗劲的美术体写着“物品慈善义卖”“节约救难”的大字,绘着形象的图画。在排列着的赞助人的名单中,竟看到有好些海上“闻人”都列着名字。广播喇叭正在响。一个活泼能干口齿伶俐的女播音员在说:“我们这里是大陆电台,为了救济战区难民……要劝募大宗日用品!……欢迎听众踊跃推销代价券!”

家霆突然感到一种爱国抗日的气氛,一种在沉闷、黑暗的“孤岛”上少有的具有蓬勃生气的气氛。这种气氛回荡在空气中,强烈地侵进人的心灵世界。这种气氛似乎正与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所制造的恐怖气氛在强烈对抗、凶猛斗争。他立刻敏感地想到:这种气氛、这项工作的开展,是同舅舅柳忠华、同杨秋水阿姨他们分不开的。他脸上激动得放光,竟一时摆脱了心头的全部苦闷与痛楚,变得轻松兴奋起来了。他随杨秋水阿姨一同走下楼来,他悄悄问:“杨阿姨,舅舅在哪里?”

看到他眼中射出昂扬的光辉,又露出熟思和探询的样子,杨秋水轻声和悦地说:“他在一家小舞厅里等你,要同你见见面。我送你去后,就回来。”

“小舞厅?”家霆有点惊诧,他本来无法把舅舅同小舞厅联系到一起,立即又想通了。

杨秋水机警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对他笑笑,细声地说:“那不是好地方,但那里对他方便些。”

杨秋水阿姨带着他一起走出大门的时候,看门房的白发老头子叫杨秋水说:“喂!杨先生,有你的一包东西,刚刚人家送来的。”

杨秋水到门房的玻璃窗口里,接过一只用盒子装着的有尺把长、比拳头粗的布包来。谢了看门房的老头,陪家霆走到街上,一边走,一边看那只用线缝紧外扎细麻绳的布包。家霆斜眼看见,布包上用毛笔字写着浓黑的大字:送交本埠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杨秋水女士台收。

杨秋水看着布包,“咦”了一声,自言自语思索地说:“这是谁送给我的?”

她手里攥着布包,陪家霆向前面走,告诉家霆说:“‘孤岛’环境越来越坏了。各团体的抗日救亡工作只能尽可能利用公开合法的形式开展活动,但办事也越来越难。比如这次义卖吧,原来计划想在西藏路宁波同乡会内举行的,后来又想到新新公司举行,租他们的地方做会场。不料,他们受到了敌伪的压力,都拒绝了。我们又分头向美国妇女总会和工部局华员俱乐部租借会址,因为日本人和‘七十六号’作怪,也未成功,只好就在这里举行。今天义卖,我们通过关系,巡捕房派了不少探捕来维持秩序,这才成功。”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闷气,问:“家霆,你爸爸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又一边用手将布包上的细麻绳解开,将布包上缝的线头掐断。

家霆将爸爸的情况简单扼要地讲了。他的话很动听,带着感情,让人能体会到他的焦虑与担心。

杨秋水认真地听了,点头说:“家霆,现在国际风云险恶。你看到报纸了吧?英法联军在欧洲一败涂地,形势非常危急。日、德、意的气焰越来越高。日本侵略者借口租界内抗日气氛严重,嫌租界当局取缔不力,工部局里已加入了两个日本人,一个任副总董,一个任副总裁。‘孤岛’的形势会日益恶化的。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特别需要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拿你来说,小小年纪,国事、家事都不顺心。怎么办呢?消沉吗?当然绝对不行!只有乐观、奋斗,健康茁长。比如,两个人从同一个窗口向外望,一个人向下望,望到的是泥土、杂草和沟渠;一个人向上望,望到的是太阳、月亮和星辰。……千万不要被痛苦折磨得消沉!常常想想你的妈妈吧!想起她,会有力量的!”

家霆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信赖而友好地望着杨秋水阿姨,觉得杨秋水阿姨说得对,正要向她谈谈自己的苦闷和决心,忽见杨秋水已经将布包拆开,取出里边一只硬纸盒来了。纸盒用橡皮胶布密封着,封得十分严实。

杨秋水又“咦”了一声,说:“怎么封得这么牢?”

她用手撕掉盒子上的橡皮胶布,家霆也看着她撕。一会儿,橡皮胶布全撕掉了,她立定脚步,打开硬纸盒,闻见一股扑鼻的药水味,看见纸盒里贮放的是个白色纱布包,纱布包上有张纸条。她一看纸条“哼”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家霆从杨秋水阿姨变色的脸上察觉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忙凑上去看那纸条。

只见纸条上赫然写的是:

经调查,台端系共党激烈分子。嗣后,必须停止一切活动!如再发现有不轨行为,决不再作任何警告与通知,即派员执行死刑,以昭炯戒!特此警告,莫谓言之不预也!

恐吓信没有署名,但一看就猜得出是哪里写发的。

家霆脸都苍白了,脱口骂了一声:“狗汉奸!”

他明白,一定是从沪西“歹土”上那伙“七十六号”特工手里寄出来的。沪西现在被他们搅得更加乌烟瘴气了。不但赌场、吸毒公开,还在报上天天登了什么《银宫》裸体舞的广告。日伪是想用这些手段毒害上海人的灵魂和躯体,斫丧人们的抗日意志呀!

杨秋水凛然一笑,将那张纸条取出折好,攥在手里,说:“走,家霆,不去理它!纸条倒要留着,这包东西也不必看了,不看也可以猜到决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她同家霆又向前走。

擦身而过的人陆续不断。家霆轻声地说:“盒里什么东西呀?”

杨秋水平静些了,思索着说:“这些豺狼常发恐吓信,附寄手枪子弹吓人。但这盒子里一股药水味,倒不像是子弹之类,我看,也许是更坏的东西!”她手里捏着纸盒和外边的包袱布,满脸憎恶的神态。

家霆紧挨着杨秋水阿姨,激动地说:“看一下吧!到底是什么要弄弄清楚,我来看!”

杨秋水坚决地说:“不,我来看!当然不像是手榴弹或炸药!”她将盒盖和纸条等交给家霆攥着,自己用右手托住盒子,用左手掀开纱布一看,马上放下。路边全是熙来攘往的行人,她不想让人家看到或听到。她轻声地附着家霆的耳朵,声音也变了,说:“手!一只人手!连着一截手臂!”

“人手?手臂?”家霆耳朵里轰了一声,神经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脸上似有火烧,心突突乱跳,稍停,说:“要不要报告捕房?”

杨秋水将盒盖又重新盖上,将盒子拿在手里,他们继续向前走。

杨秋水机灵、警觉地沉吟着说:“报告捕房没用,但还是应当报告一下。等会儿,我把你送去见你舅舅后,就回去报告捕房,把这盒子交给他们。”

家霆咬牙切齿愤愤地说:“唉!杨阿姨,为什么中国不争气的人那么多!有那么多的坏人要做汉奸呢?”

杨秋水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汉奸是不少,可是拿四万万五千万人来比,汉奸就是极少数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是不做卖国贼的!在前线和后方,为抗日在英勇战斗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的啊!”

家霆忍不住瞧着杨秋水明亮的眼睛,悄声地说:“杨阿姨,您跟我妈妈是一伙的人吧?”他问得天真,包含着尊敬。

杨秋水笑笑,没有回答。她心中的秘密,仍没有人能够看透。她表情从容,那只“人手”对她的恐吓,不起作用。

家霆觉得她不回答,也就是回答了,关怀地说:“您要小心!”

杨秋水阿姨又笑笑,坦然地说:“在同敌人战斗的时候,会有牺牲的。但一个人能如愿以生、如愿以死,就没有任何遗憾了。生命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它的意义是事业赋予的。我不能因为受到汉奸的恐吓,什么也不干呀!”她说着,又笑,笑得朴素、真诚。

家霆体味着她的话,话富于哲理。似乎从她的话里,从她的身上,增进了对那死去了的妈妈的了解。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呀!他产生了一种悲壮崇高的感情,也同时掺杂了担心的想法。他发自内心地说:“阿姨,你说得对!但,你最好暂时避一避。”

杨秋水敏捷地走着,一只手托着那只装有“人手”的纸盒,一只手扶着家霆的肩膀,使家霆不由自主又感到她身上那种妈妈似的感情了。她有一种坚强果敢隐藏在平静和柔和下面,用深挚的语气说:“好的!家霆,不要为我担心,我会一切都注意的!”忽然,她用眼色和下巴指指前面路旁,低声地说:“看哪,就是那个小舞厅。你在马路上绕一圈,机灵些,看到没人注意就走进去。你会在那里见到你舅舅的。”她拍拍家霆的肩膀,“我走了!既然有恐吓信,我就要注意!你放心,恐吓信的事可以告诉你舅舅,但叫他不要担心。”

家霆懂了,依依不舍地说:“好,我去!您要保重!”

他离开杨秋水阿姨,快步窜进人丛中,转身看时,杨秋水也在人流中消失了。他灵敏地东走西逛,感到确实无人盯梢也无人注意,觑个机会,钻进了那家叫作“绿野”的小舞厅里去了。

“绿野”舞厅里吸烟的人多,烟气浑沌沌弥漫空间,从外边走进去,感到里边特别幽暗。此时正跳茶舞,洋琴鬼奏着舞曲,闪烁变幻的彩色霓虹灯下有个穿杏黄色旗袍的歌女在柔声娇气地唱:“香槟酒气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爵士乐声响,跳伦巴才够味。”

舞池里很拥挤,一对对男女勾肩搭背正翩翩起舞。舞池旁,是一张张供舞客坐的小桌,乐声加上歌声、谈话声,嘈杂得很。

家霆进去后,眯着眼四处张望,光线太暗,一时看不到舅舅柳忠华。环境和气氛他很不喜欢,不由得皱起眉来。忽然,他看到了,左侧角落里一张桌旁,有个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的陌生人向他招呼。仔细睁眼看看,是舅舅呀!只不过舅舅衣饰讲究,戴了副金丝边眼镜,气派不同了。他连忙蹩上前去,高兴地在舅舅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柳忠华笑笑说:“等了你不少时候了!”

一个男侍过来招呼。柳忠华付钱让男侍给家霆泡一杯清茶。男侍接了钱转身就走了。

家霆刚才同杨秋水阿姨在一起时,被恐吓信和那只可怕的断手惊扰得神魂不定。现在,舞厅里的气氛又使他局促不安。但见到舅舅,心情愉快,说不出的欢喜,冲淡了那些刺激。他见舅舅体魄虽不十分强壮,却蕴藏着充沛的精力。深沉而坚决的目光透过平光镜片露出干练的气质。他热呵呵地说:“舅舅,这么久不见,我可太想念您了!”

柳忠华点头微笑,问:“是杨阿姨把你领来的吗?”

家霆点头说是,立即把刚才杨秋水收到一盒物件内藏恐吓信和一只断手的事讲了。

柳忠华专心地静静听着,等那男侍将一杯清茶送来转身走后,他脸上毫无笑容地说:“看来,她是必须提高警惕的了!敌伪的特工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说完,纠了纠眉,显然,这件事打乱了他的思绪,也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的脸色严峻、肃穆,眼里流露出仇恨的光芒。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问:“你爸爸的情况怎样?”

舞厅里舞曲的旋律庸俗而疯狂,人声叽喳,倒是便于谈话。家霆如实地小声将情况枝枝瓣瓣讲了一遍。

柳忠华仔细地听完,说:“家霆,你爸爸表现了一种中国人的气节!但他陷身在敌人的魔掌中,如果不屈膝,生命是随时有危险的。死亡可怕,但它比耻辱地活着要好。你要做好一种最坏的思想准备。有这种准备,万一遇到更不幸的事,就不致惊惶失措、消极悲观了。你有过一个好妈妈,现在,又有一个不愿做汉奸的爸爸。你要有志气!不要消沉!”

家霆体味着舅舅讲的每一句话。他迫切希望从舅舅那里可以对自己的痛苦和惶惑能得到聪明的答复。他是用如饥似渴的心情在听的。听着舅舅的话,他不时点头。

柳忠华继续谈心地说:“舅舅不能常同你在一起,但时刻关心着你。我能估计到这一向来你的心情一定非常忧愁苦闷。但忧愁和苦闷,像一把摇椅,它可以使你有事做,却不能使你前进一步。你应当用勇敢和鲁迅说的那种‘韧’的精神当作武器来对抗忧愁和苦闷。今天舅舅同你见面,首先就是想同你讲这些话。你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锻炼意志非常重要!你能同意我说的这些话吗?”

家霆感到温暖,发自内心地点头。舅舅并没有用教训的口吻,但确实是在教训他。他轻声回答:“舅舅,我一定照您的话办。这一向来,我总觉得自己像生活在密封的罐头里,窒息得透不过气来。除了我和程心如他们偶尔撒一次传单和到孤军营去慰问,在那种时候,我会感到一点快乐外,平时终日高兴不起来。”他将与程心如、余伯良、欧阳素心撒传单的事和到孤军营去的事讲了,又说:“我实在不想在‘孤岛’上再生活下去,我真想到大后方去读书。冯村舅舅来了信,也劝爸爸去。可是爸爸被囚禁着,他去不成,我也去不成。我只能在此地忍受这种难以忍受的生活!我的痛苦无人倾诉,住在方家就像住在沙漠上的荆棘丛中,真不知道这种痛苦要再煎熬多久?也不知道这种痛苦会加重加深到什么程度。”

舞池里的人随着乐队的节奏,摇曳摆动。有些男男女女跳舞的姿势十分难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红红绿绿变幻着的灯光下暧昧地回旋,鼓声打着拍子敲得人心跳。

柳忠华用亲切的眼神望着家霆,关心地说:“你的痛苦除了刚才讲的之外,恐怕还夹杂着欧阳素心的事在内吧?”

舅舅这样问倒是出乎家霆意外的。家霆心里更肯定舅舅是从银娣那里了解到一切了,点头诚实地说:“是的!”也不知为什么,他脸红了,说:“舅舅,她是个很好的女同学,偏偏她父亲堕落了,她太痛苦了!她拒绝同我见面,也不愿再理睬我了。在她可能是好意,在我,心里总觉得难过!”他在舅舅面前,觉得不该也无须隐瞒什么。

柳忠华没有立刻说话,似在思考什么。舞场里恰好一曲停止,又一曲要开始。柳忠华突然轻声对家霆说:“我去跳一支舞!老是坐在这里谈,却不跳舞,被人注意了不太好。”说着,乐声又起,他起身随一些舞客下到池里,随意邀请了一位舞女跳起舞来。

台上的歌女又换了支曲子在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似是一个在漆黑的深夜里迷失路途的孤独女人诉述侮辱与损害的呻吟。

家霆看到:舅舅跳得不好,全靠那穿绿色旗袍的舞女像拖黄包车似的带着他移步。见到舅舅今天这种滑稽的模样,家霆对比在香港时见到的舅舅,以及上次在沪西工厂区见到舅舅时的模样,感到舅舅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了!这种低等的小舞厅,有汗臭和粉香,有媚笑和乌烟瘴气。给他一种肮脏、神秘的感觉,男男女女可能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像舅舅这种人肯定是不多的。不用舅舅明说,家霆就懂得舅舅必须要使自己混同在普通人中间,不被人注目。那么舅舅今天在舞厅同他见面,又下池跳舞,家霆也就觉得不奇怪了。

一曲停止,柳忠华又回到座位上来。他对家霆笑笑,坦率地说:“家霆,你吃惊吧?舅舅在这种地方跳起舞来了!”

家霆也笑了,会意地说:“是吃惊!也不吃惊!我懂得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堕落!要同阎王和小鬼作战,不下地狱怎么行?是吧?”

柳忠华点点头,表情严肃起来了,说:“是的!我知道你会懂的。这场战争会使你多懂得、早懂得许多事的。天下的事复杂多变!对待复杂多变的事,只能用复杂多变的办法去解决,我们的头脑也该复杂一些。许多事,不要仅看到表面,还要看到实质。因为表面有时是靠不住的。比如我在这里西装革履地同舞女跳舞,是表面现象。如果你只看到表面,对我就不能理解了。一个爱国抗日的人,如果在沦陷区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上高喊抗日反汪的口号,勇敢倒是勇敢,可能立刻会被抓进监牢里去了,只有傻子才会那么干。特殊环境下,要有特殊的干法,才能成功。所以如果见到舅舅有些什么使你奇怪吃惊的地方,要理解舅舅。”

家霆羡慕舅舅的勇敢、智慧和神秘,体味着舅舅的话,觉得含有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道理。听这些话句句都懂,但那包含的深意却一时还似乎不能全捉摸住。他点头说:“舅舅,您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柳忠华摸出香烟来吸,忽然说:“家霆,我现在还住无定所,但不久,要公开做个生意人了!我想干一件令你吃惊的事。你能不能通过欧阳素心让她给我介绍认识她的父亲欧阳筱月?她是欧阳筱月的爱女,这样的事她办得成。”

“啊?”家霆实在太吃惊了。同欧阳筱月去认识,这是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舅舅像是一个披上戏装的演员,扮什么能像什么。他有一种奇异的活力,叱咤风云或者低回婉转,都能使人目瞪口呆。谁想认识他的本来面目,分析他的复杂表演,是困难的。家霆结结巴巴思想毫无准备地说:“舅舅,您这是干什么呀?同欧阳筱月认识能干些什么好事呀?自从知道欧阳筱月落水附逆后,他家我后来就发誓决不去了!”

柳忠华精明、冷静地看着外甥笑笑,说:“你就别管干什么了。反正,你知道,舅舅是不会做汉奸的!但反对汉奸的人,在敌伪统治地区如果有正当需要,也不能就拒绝同汉奸交往结识呀!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说你会记住,可是我看你现在转眼间已经忘了呢!”

家霆心上豁然像打开了一扇窗户,通明透亮了,犹豫着说:“啊……我明白了!可是真需要搅到一起去吗?不危险吗?”

柳忠华慢吞吞地、从容不迫地吸烟,吐出朵朵烟云,说:“需要的!危不危险就看怎么干了……”

“会不会玷污自己呢?”家霆总是不安、不放心。

“这种事只能这样干。到底能怎样,不能预先打包票。代价,是要付出的;能得到多少收获,不光是靠努力,还要看有没有机会。所以要尽力而为!这也比如在战场上打仗,不能保证每次都胜利,但是如果因为害怕打败仗或有损自己而不敢上战场,就永远也没有机会打胜仗了。你说是不?”柳忠华说这番话时,眼睛里仿佛在说:我这说得很明白了吧?难道你还不懂?

“可是,舅舅!”家霆踌躇,“我总担心,万一同欧阳筱月搅在一起,引起人家误解,或者万一出了什么事,弄不清情况,不是倒霉了吗?”

“是呀!”柳忠华皱眉吸烟,喷出浓烟,又举起手搅散那些轻淡透明的青烟,声音里带着感情,“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都是会有的。但需要这样做时,只有这样去做,不能计较个人的得失。正像诸葛亮后出师表上所说的‘成败利钝,非所计也’!”

家霆肃然起敬,叹了一口气,耳朵里同时听到忸忸怩怩的靡靡之音,心里纷乱。蓦然,欧阳素心的面容浮现在心头,像提醒了他什么似的,他为难地说:“舅舅,可是,我同欧阳素心现在……”

“我知道。”没等他说完,柳忠华点头凝视着他说,“她不幸生在一个这样的家庭,但她本人是无罪的。你同她的友谊为什么不能保持呢?我知道你们之间已经有了爱情。但你们都还年轻,通过交往增进了解是可以的。目前,双方家庭都处于这种特殊的境地,恋爱问题晚点谈也有好处。我了解到,欧阳素心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有良心,反对侵略和卖国。像她现在的心情,很可能会毁了自己。给她友谊和好的影响,多多鼓励她,使她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都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对她有利。当然,如果她是一个坏姑娘,或者你对她毫无感情,决心同她一刀两断,那就不必说了。可是我了解,你现在为她的事在痛苦,而且十分痛苦,她为你的事也在十分痛苦,那我就同意你继续同她交往,双方相互勉励。将来,到适当时机,或你们羽毛丰满了,能够自立了,那时,一切都是好办的!”

柳忠华的长篇大论,家霆听来只觉得不够,舅舅的话,句句打动着他的心。他思索着说:“舅舅,我怎么向她介绍您并且托她办这件事呢?”

“马上我们商量一下!”柳忠华又掏出一支香烟来吸。他紧紧抿住嘴,蹙起眉毛,眼光锋利,脸上的表情像海一般的深沉,似乎正在敞开思想……

舞池前面台上洋琴鬼们耸肩挥手正在奏乐,那个歌女正用哀怨的声音在唱一支软绵绵的歌:“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欢乐没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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