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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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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如一连三天没有到校上课了,说是家里有事。家霆去找过他两次,一次是同余伯良一起去找的,两次他都不在家,也不知他在外边忙些什么。 今天早上,家霆上学时,意外地看见程心如等在仁安里的弄堂口。他面颊丰满红润,两眼晶亮,风度潇洒地站在那里。 家霆跑步上前,说:“心如,你怎么了?在忙些什么?怎么没上学?” 想不到程心如把他拽到一边,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带感情地看着他说:“家霆,我是向你来告别的。本来,我跟爸爸走的这件事,是要保守秘密的。爸爸叮嘱我对谁也不要讲。但你是我的知心朋友,我不能不告而别。等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了。” 家霆浑身蒸腾出汗水来了,真是突然从天而降的事,何曾想到呢?一时竟想落泪,他是个热情重友谊的人。他明白程心如跟他爸爸要到哪里去,但想不到说要走果然马上就要走了。他心头梗塞着离情别意,眼泪在眶里打转,说:“呀!这么快就走了吗?” “是啊!”程心如充满豪情壮志地说,“不走是不行了!我爸爸又接到了恐吓信,据说‘七十六号’决定要在《大美晚报》再暗杀一些人!”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家霆动感情地说,“现在,想送送你也不可能了。再说,我是应该送样纪念品给你的。” 程心如像个老大哥似的紧握着他的手,摇头说:“都不必了!家霆,我的好朋友!后会有期!我们以后一定会重相见的。再会吧!”他的大手温暖有力,见家霆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安慰地说:“保重吧!我相信,抗战胜利了,打败了萝卜头,我们也就能见面了。那时,痛饮黄龙,该多高兴!” “是呀!那时该多高兴!”家霆含着泪心里也这样想。 他俩后来分别了,依依不舍。临分手时,程心如叮嘱说:“余伯良我无法向他告别了!你代我说一声,一定要说到!还有欧阳素心!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你代我问她好!也一定要说到。告诉她,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很好!” 亲如兄弟般的好朋友程心如走了,留下了一段共同爱国抗日散发传单的记忆。每当想起这段往事,就有一种在暗夜中举着火把带着自信骄傲地走着似的紧张而快乐的情操。心如走的当晚,家霆半夜梦醒,做的是与心如、伯良撒传单的梦,传单红的、黄的、绿的纷纷扬扬撒满天空。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房里漆黑,传单在眼前都不见了,才想起是梦。想起心如已经离开“孤岛”随他父亲走了,心头留下了无限豪情和怅惘。 心如走后,家霆心情很坏,觉得简直没有一件高兴的事情,觉得自己更加寂寞孤单了。 一连几天,人们都在关心着欧洲比利时境内溃败了的三十五万英法联军从邓扣尔克港撤退回英伦三岛的事。法兰西之战打得真糟,以联军统帅法国将军魏刚为名的防线,三天就被德军打得全线崩溃。六月十日,意大利墨索里尼趁火打劫,宣布对英法宣战,巴黎已在十四日陷落。欧洲形势真是阴暗,许多人谈起来总是摇头叹气。 在国内,战局仍在胶着对峙,在慢慢地推磨拉锯,看不到什么大的捷报或值得兴奋的消息。孤岛上,局势更加恶化。物价飞涨,敌伪阻挠食米和日用必需品运进租界。人心恐慌,街上乞丐大量增多。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绑票、暗杀、恐吓活动也在继续。 家霆那种好像自己被关闭在密封罐头中的感觉,更强烈了。 下午,天上飘洒着蛛丝般的毛毛细雨。六月中旬,温度渐高,不知不觉间早已成荫的绿树上麻雀在啁啾。在这种微雨中行走,不穿雨衣,不打雨伞,家霆也体味到了欧阳素心所说的“我喜欢在雨中走路”的滋味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让自己冒雨走到法国公园里来了。是因为怀念那同欧阳素心逛游这里的往事,还是因为银娣说见到欧阳曾独自到这里散步?说不清,他仿佛是来寻找失落了的欢欣来的。下雨,公园里游人顿时少了。被雨淋洒过的花草树木,绿得油亮透明,花朵色彩艳丽,爽目清神,叫人心里舒适极了。 喷水池旁,一个红衣女孩,六七岁吧?在放一只有着白帆的蓝色小船。小船飘在碧绿的水面上斜驶,水面被牛毛雨洒上一层细密昏晕的蒙蒙银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穿件浅灰长衫,看来是小女孩的父亲,打着黑洋伞,笑看着雨中不肯离去的小女儿在玩水放船,脸上布满幸福。小女孩在说:“爸爸!……船走不快!……” 一对老年夫妇,男的白发苍苍,拄着手杖,女的梳着发髻也白了双鬓,互相搀扶着偎依在一起悠闲地在雨中的林荫道上漫步。他们也没有打伞,难道他们年轻时也有爱在雨中走路的回忆?…… 家霆头发、眉毛上全是细水珠,夹克衫上也缀着雨水。走着,心里像很空虚。他久不来这里了!今天偶然逛进来了,又是微雨飘拂的时候,触发起他那段美好的回忆。严寒时节,他曾和欧阳同来漫步。那天,冬日的花园处处被雨濡湿,雨无声地降落,是一种不易听清的、沉沉欲睡的絮语声,地上散发出带着清香的雨水的气味。只是,想起这段美好的回忆时,他的心却有哀伤。 记起了雪莱的一首诗中的几行: 轻柔的声音化为乌有, 音乐还在记忆中颤抖; 甜蜜的紫罗兰不再发香, 感官中还存留着它的芬芳。 他终于走到那背后有个喷泉的常青树前来了。 喷泉正喷溅着晶莹的玻璃般的水花,在寒冬时节那天来时,树后有对爱侣偎依在那里。然后,他和欧阳素心就也走到一棵碧绿葱茏的落地大雪松后面来了。 大雪松依旧多姿地直立,像一个生气勃勃的武士,高耸、威严,散发着青春气息,光彩地站着。那光彩是闪闪发光的雨珠交互错综构成的。 那天,雪松的绿枝上和松针上沾着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那天,欧阳素心美丽如黛的长发上也沾满雨珠像挂满了璀璨的金刚钻。 现在,家霆又在这样一个下着浓雾般细雨的日子里来到大雪松的背后来了。地上的绿草碧茸茸的,他记起了那天他拥抱她亲吻她的情景。她淋满雨水的脸上流着眼泪,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鬓发的香气。只是,一切都过去了,像流水浮云般地过去了。 欧阳素心仍回避着他。他又给她写过一封信约她见面,她还是不复。他到环龙路那幢砌了高墙的花园洋房跟前要求见她,保镖和门房挡住了他。他报了姓名,她仍不见。他打电话给银娣询问情况,银娣用他能意会的措词说:“她偶尔也出去散步,你或许能碰上她。” 所以,他这几天,三次在环龙路上和霞飞路上逛,也在法国公园门口等候。今天,终于独自淋着雨走进公园里来逛了。 雨,继续飘洒。他在大雪松后淋着雨伫立,久久不愿离去。温情、轻爽、无声的细雨,给他清凉、清醒的感觉,沉淀在他心里的许多事情一时都浮上心头:有南京石头城旁玄武湖畔与欧阳同学时的童年生活;有在武汉瞥见欧阳坐在汽车里一瞬间的印象;有去年同她初次见面时的欢乐;更有那晚在南京路上让她上慈淑大楼撒传单时的紧张与兴奋。 家霆不禁微喟,凝望着远处公园近旁一些西式房屋的斜坡屋顶和灰色青砖墙,怅然出神。房屋年代久了,风吹日晒,在雨中显得分外陈旧、苍老。雨,逐渐大起来了,发出潇潇的声响。雨水,似要洗净一切,使远处花坛里的一大片五颜六色的鲜花更加娇艳。淋着雨,他也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大雪松后面,有他认为崇高珍贵、难以割舍的默念,有他即使失落永远也不能摒弃的衷情。怎么能仓促离开?衣发湿了,让它湿吧!心灵在燃烧,雨水似乎能使他心上洁净、舒适。他悄然站立,祈祷似的遐想。 这时,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是有人来到大雪松旁来了。这样的下雨天,居然总有爱淋着雨逛公园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转身看时,来人已经转到大雪松背后来了。 他眼前一亮,“啊”地叫了起来:“欧阳!”他的脸激动得发烧,心像要从口里跳出来!欧阳的来到,把他的眼睛和心完全吸引住了,眼睛充溢着迷惘,容光却顿时焕发起来。 啊!真是欧阳素心呀!她穿着一件淡绿的风雨衣,绿得美极了!未戴风雨帽。她那雪白的西式衬衫领子翻在风雨衣领上,衬得更有风度。潇洒多姿的黑发蓬松着像波浪,发上沾满了灿灿的碎雨花。她的脸上布满了幻想、困惑、追求。当她看到大雪松后面站着的是家霆,她的眼睛突然露出惊讶,她“啊”地触电似的一怔,停住了脚步。 “你在这里?”天虽下着雨,她却觉得他那张有朝气的脸上有阳光在跳跃。 “你也来了!”他从心底里发出了呼喊,“欧阳!” 是什么样的力量像神奇的针线似的将他俩的爱情又缝在一起了呢?就在一刹那间,像两极相吸,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她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 “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他兴奋又心醉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像在沙漠中遇到了绿洲。 一阵春风拂过,树叶激动,沙沙作响,似在窃窃私议。周围沐浴在咝咝的顽皮的轻柔雨丝中。 她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万分喜悦的时刻却又这么伤心?两人都抑制不住眼泪,是哭泣,也不是哭泣。哭泣是应当给予悲伤的,但此刻他们都不应该悲伤,只应该喜悦。 雨,霏霏地下,下得格外起劲。他们松手含泪笑看着对方的时候,眺望远处的花草和树木,似乎那边地上都在浮起轻烟般的淡雾。一切都有点朦胧,朦胧得正像欧阳素心那幅油画上的云雾。 欧阳素心忽然眯起眼睛皱了皱眉:“啊,家霆,不会是在梦中吧?”她环顾四周,是悦目的绿色,浅绿、淡绿、浓绿……融成一片绿色的世界,一片充满生命的世界。 家霆用两只真诚的眼睛凝望着她好看的黑眼睛,说:“当然不是!欧阳!你读过雪莱这样一首诗吗?”他轻声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 泉水混入江河, 江河混入海洋巨波, 怀着甜蜜的情怀, 天上的风永远互相往来。 世界无物孑然孤立, 一切都依照神圣规律。 生命互相混合在一起—— 你和我为什么不这样呢? 她说:“我读过!” 他笑了,说:“那我把下面再背出来。” 看哪,大山和高空相会, 波浪彼此相亲;…… 日光把大地揽在胸怀, 月光亲抚着大海。 诵到这里,他突然又笑着拥抱了她。 她眼里燃满了光彩,连眼梢的余波都溢满了情和爱,却笑着推开了他。 爱情,真像一首诗呀! 两人和好如初,变得更亲热了,一起从大雪松后面走出来,淋着雨舒适地在公园里漫步。几株月季正盛开着红色的花朵,甜香馥郁飘漾在清新的空气之中。他俩在花畔停留,闻着花香,看着一对被雨水淋湿的蜜蜂仍在湿漉漉的花心中忙碌着采蜜。……他们仿佛沉入了幽深的湖底,进入了一个恬静的世界。 不远处,在一排出售汽水、糖果等的小商店前,有些在廊下避雨的游客,看到两个漂亮的年轻人在雨中高兴地散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都注视着他俩。他和她却听任雨水飘洒,悠然自得。在他们的心中,有艳丽的太阳,晴朗的天空,洁白的浮云,欢唱着飞翔的小鸟…… 家霆吁口气,说:“欧阳!你为什么要使我这样痛苦?我懂得你的用心,但你没有想到吗?你这样做反而使我增加了无穷的痛苦!”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消失了的乌云突然又出现在欧阳素心的脸上,他马上转口说:“啊,不谈那些了!让一切都过去吧!欧阳,能再跟你在一起,我感到真幸福。” 欧阳素心点头:“家霆,我也感到幸福。”她用两只美丽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眼里跳动着希望的火焰,微喟地说:“倘若我神经脆弱,我早疯了!……我总怕我们之间会有不幸。”说到这里,她停住不说了,脸上的愁云飘来得更多了。 家霆安慰她:“欧阳,我们一路同行,一定会幸福的!因为我们彼此理解,我们都还年轻。”为了安慰她,他斩钉截铁地说:“让我们坚强地生活!你我都已经十八岁了!再过上一段时间,或者等我爸爸能够生还,再或我们能有其他的什么幸运的遭遇……” 她听到这里,插嘴问:“你这是指的什么?” 家霆乐观地说:“人生的际遇是难以预卜的,也许会有什么料不到的幸运会突然降临。在那种时候,我们羽毛稍为丰满些了,就可以一起飞!比如,去大后方!我们可以到大后方去上学!我们会有远大前程的。” 欧阳素心高兴地笑笑,忽又叹了一口气。家霆感到她心里似乎有些话不想说出来。 雨,逐渐停歇了。家霆的衣裤鞋袜全湿了,欧阳的风雨衣也湿透了,身上都凉丝丝的。只是谈兴仍浓,不想分开。家霆讲了这段时日里的种种,欧阳素心也谈了自己的一些情况。两人快走到法国公园通向环龙路的出口处了。 家霆突然诚挚地说:“欧阳,我想托你一件事!” 欧阳素心看到他聚精会神一本正经的模样,点头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她脸上露出恍惚的微笑。 有只小鸟在法国梧桐青绿的枝头上唱着动听的歌。 “我有个舅舅名叫柳明,他经商,在浙江路宁波路口开了个大华贸易公司。他想认识你的父亲,在做生意上以后可以得到些照应。”家霆理直气壮却又尴尬地说,并且添上一个尾巴,“这件事,除了你,我不想让人知道。” 欧阳素心的脸色立刻变了:“你觉得这样好吗?”她惊讶地看着家霆,诧异他怎么会替人办这种事。 家霆脸红了,他事先未想到欧阳素心会尖锐地反问,带点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不得已!舅舅托了我,不给他办不好,好在只是做做生意。” “倘若我不能办呢?” “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但这种事!” “你相信我吧,好不好?” “你这人有些奇怪!这件事也真奇怪!”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生意人的事,与政治无关的。” “你知道,我不愿意找他!”她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欧阳筱月,“近来,我尽量不同他见面,也不说话!” “我珍视你的感情!但这件事你帮助我舅舅办一办,我看不难!” 欧阳素心咬咬嘴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含着探询的目光,叹口气,很不情愿地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办,我当然只好给你办!但是……” 家霆克制住感情,打断她的话,说:“一定给我舅舅办一办吧!他是个殷实可靠的正经商人,为了做生意才有这种要求的!他做‘五洋’[五洋:当时指洋火、洋油、洋烛、洋皂、洋烟。]生意和日用品、医药用品生意。我们约个日期,就是本星期六吧!在‘白拉拉卡’见面,我先将他介绍给你,你再将他设法介绍给你父亲,好不好?” 欧阳素心先是低头沉默,然后为难而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家霆感到她对办这样一件事很不乐意,只是迫于感情不能不答应罢了。家霆反倒因为欧阳素心的态度感到高兴,他心里更爱她了,歉疚地想:唉!欧阳,原谅我对你隐瞒一些原因吧!原谅我使你这样为难吧! 走出公园,踩着湿漉漉的柏油路,走在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变得沉默了,老是像在思索什么,又老是好像郁郁寡欢。家霆更觉得歉疚了,找着话说:“前几天我到你家去找过你,门房和保镖挡住了我,你又不见我!我只好走!以后,倘若必要,我去找你,你家里会不会不欢迎?” 欧阳素心摇头叹息:“谁能做得了谁的主呢?我劝他不要落水,他不肯听!他又能把我怎么样?不过你还是少来吧!”她说话时,眉眼内透露出一种刚强的气质。他喜欢她这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两人后来要分手各自回家了。分别前,除了约定仍像以前一样每星期六见一次面外,家霆把程心如跟父亲离开孤岛的事告诉了欧阳素心,并且代心如向她问了好,告诉她心如对她的看法。 欧阳素心怔了一怔,问:“他们是到重庆去?” 家霆摇头,说:“不好详细问他,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去重庆,是去找新四军!新四军在江南有,在苏北、淮北和皖南也有!” “到那些乡下地方去,程心如将来恐怕不能上大学了!”欧阳素心关心地说。 “是的!恐怕环境也十分艰苦!说不定那些地方还经常要发生战斗。但那里是中国人的天下,一定能呼吸自由空气,不像‘孤岛’令人窒息。说实话,我还是羡慕心如的。他走了,我就感到更寂寞了。”家霆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天上有些灰暗、轮廓朦胧的云片,缓慢地滞留在空中。雨停了,温度又回升起来,使人感到烦躁。欧阳素心将淡绿色的风雨衣脱下来挽在左臂上,露出雪白的衬衫、一件银灰的背心,外加一条藏青的裙子。服装朴素,却给她一种超越的气度。她沉默地迈步,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一种阴郁的情调中,无法猜测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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