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由于疲劳、兴奋,童霜威感到身体不适。虽然上派河离战斗地区近,柳忠华和家霆仍陪他在上派河休息了几天,然后才继续上路。

他们雇了一辆高架车装载了行李物件,全靠起早步行,日行夜宿,向前赶路。每天步行多则百把里,少则三五十里,经过六安,坐了一段木船到正阳关,又经过颍上、阜阳,走了足足一个多星期,到达了安徽与河南交界处的界首。天气炎热,三人脸也晒黑了,腿肚子走粗了,衣履也显得狼狈了。

这一路,起早步行的差不多全是凭着战争和混乱发财的商贩和烟贩。商贩们,从沦陷区贩了钢笔尖、钢笔橡皮管、孟山都糖精、拜耳西药、五金零件……往界首跑。烟贩们,乔装打扮成木工、骑自行车的单帮商人、挑担推车的小贩,随身携带鸦片,在锯子的木芯中、自行车的车架钢管内、扁担芯中,轮胎里……都巧设机关夹裹着大烟膏,也都一窝蜂地往界首跑。一路上,住小店时,有的烟贩以为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也是贩烟土的,倒也不隐讳自己做的是烟土生意。待等知道童霜威等三人空着手上界首还要去洛阳,都替他们惋惜:“唉,有钱不赚白不赚!带点黑货赚上几个当盘缠多好,你们真是太傻了!”

据说,鸦片贩到洛阳,价钱比界首要再高一倍,贩到西安,赚得更多,倘若贩到四川,能翻几番!

界首是个有点奇特的地方,非常热闹,处在两省交界点上。沿着热闹的大街走,由安徽省走着走着就走到河南省了。它东南属安徽,西北属河南。这里属于以洛阳为中心的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是驻在洛阳的蒋鼎文。但第一战区有相当大的实权掌握在副司令长官、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豫鲁苏皖边区总司令兼四省边区党政分会主任委员汤恩伯手里。

界首似乎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沪、宁、华北通过商丘、徐州、蒙城、阜阳来的客商,都汇总到这里。街两边可以看到许多小摊,叫卖着从上海贩来的日用品、香烟、杂货。也有一些店铺,卖的衣服、文具、钟表……全都是上海货,使得小小的界首畸形繁荣起来,妓院、酒馆、旅店,吃喝嫖赌俱全,商业繁荣,得到了“小上海”的美称。

童霜威、柳忠华和童家霆到达界首,正是傍晚。暑热未消,气温仍高。街边的狗都伸着舌头。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商业街上,茶馆里灯火辉煌,酒肉飘香,豁拳的、谈笑的,宾客满堂。旅店、客栈多数都已客满。柜台里站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在梳妆打扮,有的在搔首弄姿,招徕顾客。人把这种女人叫作“招牌”。旅店和客栈里,歌女卖唱的胡琴声音调嘹亮,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震人耳膜。说是禁娼禁赌,实际公开都有。

家霆看了,摇头说:“想不到界首这样热闹,这样升平!真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气氛呢!”

童霜威叹口气说:“是呀,你还记得抗战爆发那年从南陵县到安庆一路的情况吗?那时,抗战气氛还浓得多。现在,仅仅不过四年多,一切好像都变了。此地的人似乎忘了抗战,想不到沦陷区老百姓的悲惨生活了!”

柳忠华的议论一直明白通俗,说:“在上海动身之前,我打听过这条路上的情况。这个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讨的小老婆有八九个,刮钞票的本事很大,是个同共产党闹摩擦的专家。副司令长官汤恩伯,民国二十一年任八十九师师长在湖北黄陂一带剿共时,杀人如麻,曾用机枪屠杀过革命青年和群众两三千人。他在这里,向河南及四省边区人民抓兵、征粮、要饷。自己花天酒地,老百姓民不聊生,天灾人祸,河南人民有‘水’、‘旱’、‘蝗’、‘汤’四害并重的说法,更有老百姓干脆说:‘不愿日本人来烧杀,也不愿汤恩伯来驻扎。’把他与日寇等同,民心愤激,可想而知。”

界首的小旅馆,依然保持着古风,门口悬挂着灯笼。一进门,即使客满了,老掌柜也起身迎接,点头哈腰,说明情况,执礼甚恭。三人双脚沉甸甸的都抬不动,带了高架车夫转了一圈,找不到客店可住。天已黑了。三人和高架车夫站在一家酒楼门口,拭着臭汗,束手无策。倒是围上来一些叫花子伸手乞讨,打发了,又上来,络绎不绝。

童霜威喟然叹了一口气,说:“汤恩伯之流,我也不认识。再说,看到、听到这种种情况,我更不想上门去找他们。但现在连个住处也没有,不找也不行了。我看这样吧,我们随便找一个政府机关,我来出面交涉。只要有个住处,住上一宿,明天就走,好不好?”

柳忠华思索着说:“这样也好。”

家霆用手指着南面说:“刚才我看到有个什么物资管理处,在那边。去跟他们交涉一下,好在是夏天,有间空房住打打地铺也就行了。”

童霜威实在疲劳了,刚点头说行,忽见食客云集豁拳饮宴的酒楼里有人送客。步履杂沓,送出来一个穿山东纺绸长衫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灯光下,看到他长衫飘动,肩膀横阔,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他酒醉饭饱,一手用牙签剔牙,一手拿把折扇边走边扇。刚迈出酒楼大门,同童霜威面对面瞧个正着。见到这张熟脸,童霜威不禁“哎”了一声。

只听矮胖子也高兴地嚷了起来:“啊呀,不是童秘书长吗?真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他打量着童霜威,只见童霜威斜背着一顶大遮阳草帽,满面风尘,一身汗渍的衣衫,脚蹬一双旧布鞋,完全是落魄神态,边上站着的柳忠华和家霆也都同样狼狈,不禁追问:“啊呀,你们是从哪里来呀?”

童霜威此地此时见到了褚之班,觉得世事真像车轱辘转,谁能想到在此地会碰到褚之班呢?心里高兴,说:“浮云一别后,流水四年间[唐朝诗人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诗中有“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的诗句。此处,童霜威是风趣地将“十年间”改为“四年间”了。]。往来成古今,一言难尽啊!”他给褚之班介绍柳忠华,说:“这是我的一个表弟。”又叫家霆:“快叫褚叔叔!”

家霆遵命叫了一声。他还记得抗战爆发那年,逃难到安庆,遇到褚之班在做地方法院院长,见面后连声说:“啊呀,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吗?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日本孩子。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主何征兆?……”家霆对褚之班印象不好。方丽清同童霜威结婚,褚之班当时做上海地方法院院长,是介绍人。爸爸辞去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和司法行政部秘书长的职务,他虽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当时听说除了派系倾轧,就是同褚之班贪污爸爸要秉公惩处他是有关的。因此,虽然叫了一声“褚叔叔”,却连笑容都露不出来。

褚之班挺着大肚子连连点头:“啊,公子这么大了!当年在安庆……”他伸出右手比了一下,“还只有这么高,现在已经是翩翩年少了!”他又回到正题上来,“秘书长,是从上海来吗?夫人呢?没有来?”

童霜威点头,说:“她没有来!我是脱险离开沦陷区到重庆抗战去的!之班,你怎么会在界首的呢?”

褚之班苦笑笑,说:“唉,谁料到我会‘独在异乡为异客’呢?你们离安庆后,南京尚未失守,省府和法院就由安庆迁到了倒霉的六安,迁移过程中,工作人员流散了一大半,有的请假离职,有的不辞而别。不久,南京失守,省级机关成了混乱不堪的烂摊子,大家都逃跑寻出路。我也只好在安徽境内跑东跑西,最后光蛋一人,到了这里。官没有官,职没有职,钱没有钱。所好我是山东人,流亡的山东省政府寄食在此。安徽既然没有我的啖饭之所,我就找同乡了。如今给了我个山东省政府参议的名义,混口饭吃。”说着,摇头叹息,把话打住,说:“看来你们还没有找地方住下!请光临寒舍吧!能尽点地主之谊,是最高兴的了!”

童霜威想:天下事真有趣!我同他褚之班,不是冤家不聚首,也说不清同他到底算是好朋友还是算是对头。当年到安庆打搅了他,现在事隔四年半,到了界首,又来打搅他。一边想,一边说:“好呀好呀!我们正准备找个地方吃住呢!去你府上方便不?”

“方便!方便!”矮胖的褚之班用手指指西边大街亮着路灯的一侧,说:“就在那里,不远。去吧,去吧!见到面真是高兴。我也正想与阁下叙叙旧,听你谈谈上海情况呢!”

褚之班带路,让架子车夫推着行李物件跟随,陪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一起到了他的住所。

是个中国式的小院。庭院里一些花树,都不高大。有些花盆,种了些兰草、海棠、万年红、寿星橘。檐下挂着鸟笼,里边是只八哥,见来了人,在笼里扑翅跳跃。屋里,倒给收拾得明窗净几,有个年轻标致的烫发女人,穿的月白色旗袍,瓜子脸,长得娇小玲珑,上来敬茶,又去吩咐一个十七八岁梳条油光大辫的漂亮丫头去备菜办饭。褚之班也没介绍。看模样,女人是他的家眷?童霜威暗想:褚之班家眷是在上海的呀?当年他到安庆做法院院长未带家眷,这一个准是在此地临时娶的压寨夫人了!只好装糊涂不问。褚之班叫丫头打水,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都在院子里洗了一下。褚之班又让架子车夫将行李物件卸下搬到一间屋里,悄悄付了钱将车夫打发了,回来陪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喝着水谈起话来。

童霜威简略地将自己在上海的遭遇讲了,并谈了逃出来的情况以及上海、南京的种种。

褚之班听了,有时咂嘴,有时拍腿,大为感慨,说:“过几天就是‘七七’抗战五周年了!但是沿海城市全在日寇制压之下。浙赣线上一败涂地。滇缅路切断后,供应等等都很困难。这战事像一场无头官司要拖到哪年哪月,完全未可知。听你谈话,对抗战热情很高,可能你是从沦陷区来的原因。我在后方待久了,早已疲沓了。这几年,悟出了一条真禅:做人要庸碌。庸碌而无所作为是保身立命的要诀。因为凡是庸碌之辈如今一个个都很得意,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什么抗战不抗战?别理会那一套!我的抗战热忱已经降到零度。有人劝我入川到重庆去,可我想:在此我还有个空头省政府参议干干,到重庆也许连这么个破饭碗也捧不到。啊呀!一动不如一静,算了!”说完,脸上消极。

听他语气低沉,童霜威情绪也受影响,点上一支香烟,身子仰在椅子上,默默望着窗台上一盆未开花的旱金莲,思绪被褚之班的话牵得很远很远,叹口气说:“之班,是呀!这里倒很繁华,但抗战气氛确实不浓。你倒介绍点这里的来龙去脉给我听听。”

褚之班说话还是喜欢“啊呀啊呀”,一激动,说话时黑痣上的胡子不断抖动,摇头说:“啊呀啊呀!说不得的!这个第一战区,原先司令长官是卫立煌,调走后,蒋鼎文来接替。蒋与汤恩伯一正一副,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打成一团。其实他们都是真正的嫡系。可是蒋驻洛阳,汤在叶县,已闹到不能见面的程度了。蒋贪污腐化,汤的绰号叫‘汤屠夫’。你我都是学法的!学法的到此是废物,无用!汤恩伯扰民害民的事数不胜数。老百姓碰上了他正应了俗话说的‘人已死得苦,偏遇盗墓人’!他拉丁、派款、征伕,军纪坏,视人命如草芥,对部下官兵也一样,可以凭喜怒随意处死。他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座右铭是清朝胡林翼的话:‘要有菩萨心肠,要有屠夫手段’。民间小孩啼哭,老百姓说:‘汤屠夫来了!’小孩就不敢哭了。他杀人不用审判,动笔批上‘枪决’二字就行。你说要学法的人干什么?”

听他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童霜威脸色都变了。柳忠华默默抽烟,用一把扇子扇风。家霆听了,心里涌起嫉恶如仇的情绪,捧起茶来一口一口地喝,仿佛要浇熄心上的火焰。

檐下笼里的八哥在叫,叫得机敏伶俐,但不悦耳。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出来,在一张八仙桌上摆好杯盘碟筷,又闪身进里房去了。

稍停,童霜威吸着烟问:“汤恩伯的军队能打仗吗?怎么在这街上没见有伤兵?”

褚之班摇头:“好久没打什么大仗了!哪来许多伤兵?再说,界首是他们的门面,有点伤兵也关在伤兵医院里不准出来闹事的呀!汤的军队听说每个军至少吃一千五百至二千名的空额。军队欺压百姓,百姓当然反对军人。军队贪污腐化,官兵能不怕死?”

童霜威问:“汤恩伯本人在这里吗?”

褚之班摇头:“我刚才说了,他在叶县。可是他在界首有个物资管理处,名义上说是管制物资以免资敌,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做投机生意,经常派心腹跑上海、徐州、开封、济南和天津,去沦陷区抢购物资,回来大发其财。有人统计过,经常有一百多辆卡车,不分昼夜,从界首开往川陕公路入川,其中当然也包括送礼的物资,到重庆去进贡。”

童霜威不明白了,说:“他这样干,沦陷区里日本人愿意吗?难道真同日本人有勾结?”

褚之班哈哈笑了,说:“啊呀,这种复杂案子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还真办不了!同日本人有没有勾结我可说不清,可是同汉奸分肥,是无问题的。他派人同张岚峰[张岚峰:河南柘城人,汪伪军委会委员、第一军军长。]合作,在沦陷区实行武装走私,赚的钱可吓人了。确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柳忠华一直听着,沉默着,这时说:“我也早听说,也不光是这里。浙赣路战事未起之前,那边顾祝同在第三战区也是同敌伪勾结一起做生意的。这事情,本来如果是为了公,为了抗战,利用敌伪,从敌伪手中取得需要的物资,或利用敌伪达到抗战需要达到的目的,是完全应该进行的。糟糕的是:不是‘天下为公’,而是天下为私!这种勾结就是狼狈为奸了!”

褚之班一直未注意柳忠华,没把他放在眼里,听了这段话,忽然刮目相看,说:“啊呀!你说得对!说得对!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童霜威和家霆听了柳忠华的话,心里的一层窗户纸像给捅破变得豁亮了,都一起点头。童霜威怕柳忠华再多谈什么,引起褚之班注意,就又打开岔问褚之班:“把物资从这里往四川运,路上无碍吗?”

褚之班笑笑,说:“这事军统局的戴笠也插了手:水际交通统一检查权都在戴笠手里,三十一集团军运货的卡车还有谁会拦阻!汤和戴是莫逆之交!穿连裆裤的!”

童霜威将烟蒂丢入痰盂,又接上一支烟,说:“汤恩伯的事,天高皇帝远,上边不知道?”

褚之班笑笑,好像关节痛似的自己捶腿:“汤是老蒋的宠儿!既是浙江同乡,又是日本士官先后同学,惟命是听。老蒋身边的权贵,大大小小几乎都收过汤的重礼替汤说好话。汤敢为非作歹,还是因为委员长赋予了他权力。事情是明摆着的!”

童霜威心里气恼,觉得在沦陷区住了一段,回到国民政府治下,这才发现:抗了几年战,政权的腐化比以前又大大前进了不知多少步了!他本来又想叹气,猛地克制住了。叹气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老是叹气干什么呢?

打油光长辫的丫头将饭菜开出来了,托盘里的菜很丰盛。烫发穿月白色旗袍的标致女人又出来张罗了一下。她俩回身走后,褚之班才在童霜威耳边轻轻一笑,说:“这两年,河南老是有灾情,从战区逃出来的人也多,贩到界首来的女人不少,有的从良,有的为娼。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是发善心做好事,在这里又缺人照顾,买了个小妾。不要见笑!蒋鼎文有八九个小老婆,我可只有这一个。哈哈,那个丫头也是我买的,你看如何?很不错吧?你是不是就带走?到重庆也好侍候你。这儿今年灾情更重,女人跌价,我在这里再买一个很方便的。”

童霜威连声“啊啊”,摆手说:“不不不!”心想:你是个法官,怎么也买丫头、买小老婆?看来,抗了这几年战,你的变化也不小!

因为童霜威不喝酒,就都一起吃饭。七八个菜都是从街上酒楼菜馆里定了派伙计送来的,不外是些鸡鸭鱼肉之类。

吃饭时,童霜威说:“之班,我明天就走。”

褚之班说:“啊呀,为什么急如星火呢?留下住几天,好好叙叙。机会难得啊!”

童霜威吐着鱼刺,说:“人说归心似箭,我则去心似箭!这次脱离虎口颇不容易啊!”

褚之班说:“既来之,则安之嘛!汤恩伯在叶县办了个讲究的招待所,知名人士来了,都热情招待,馈赠厚礼,装得礼贤下士,目的是要人讲他的好话。在此地的物资管理处长,名叫韦鲁斋,是他亲信,我认识。我去给他打个招呼,他准会代表‘汤屠夫’请你吃饭,甚至请你到叶县去逛一逛同汤见面,然后送上盘缠为你饯行派车将你送到洛阳或西安。那多方便!见你带了公子与寻常百姓一样起早赶路,我心里很不是味。今晚你们好好睡一觉,这事明天交给我办就是了!”说着,给大家搛菜。

听他这样说,童霜威心情激荡开来了。本来,未始不想公开身份,找找熟人,弄辆汽车上路,既快又稳,自己身体又不太好,比在酷暑天气里步行起早要舒适迅速得多。但听了刚才褚之班的一番谈话,心里对汤恩伯之流十分反感,觉得再上门去找他未免可耻,甚至自己又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脱离大后方已久,在沦陷区里,一直闭塞。现在既要到重庆参加抗战,理应多看多听多了解。在这一路上,与柳忠华和家霆做伴,广广见闻,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未始不是好事,何必去乞求汤恩伯之流给一杯羹?因此,对柳忠华说:“忠华,我想,还是不找他们派车送的好。你说呢?”

柳忠华放下汤匙,连连点头,说:“对对对,不去麻烦他们的好。这一路,虽然艰苦,我们和家霆看看,都有好处。”

家霆吃着饭也说:“我也愿意走走。”他这一路上已经走出滋味来了,觉得人生行万里路也像读许多本无字的书,听褚之班讲了汤恩伯的种种,完全能理解和尊重爸爸的心情。

褚之班是了解童霜威脾气的,看童霜威的表情和语气,又听了柳忠华和家霆的话,明白童霜威是不会让他找韦鲁斋的了,不等童霜威开口,尴尬地笑着说:“秘书长,我是一片好心!大热天,从此地去洛阳,足足七百里。他们俩年轻,你哪能经得起折腾。再说,从去年到今年,大水大旱,蝗虫为害,灾歉之年,战争又加重了天灾人祸,老百姓倒了穷霉,路上也不太平。我们学法的人容易清高,其实众人皆醉,惟我独醒又何济于事?你若是不吃他们的饭,不去叶县,我都可以跟韦鲁斋打招呼。可是,汽车,叫他们派一辆,那又有什么?”说完,又动筷给三人搛菜。他是吃过晚饭喝过酒的。陪着吃饭,目的就是给大家敬菜。

童霜威明白褚之班确是好意,心里也深受感动,诚恳地说:“之班,不必了!我还是一路看看听听的好。我到重庆,人家一定要问我一路上的观感,得便我倒想谈谈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他看看柳忠华和家霆又说:“路上,好在有他俩照应,不会成问题的。我把此行当作一次考察,机会难得。我决心已下,今天打扰一夜,明晨就走!”

褚之班看着童霜威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发红的脸,又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髭,听了童霜威的话,他觉得童霜威身上有了些变化。是什么变化?还辨别不出,但确实是一种变化。他似乎颇有触动,一时竟无言对答。最后,才十分恳切地说:“唉,暑热袭人,你也上了年岁,身体又有病,那,无论如何,也该在我这里休息几天再走!人生难得这样的重逢,也许今后就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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