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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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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界首休息了五六天。离开界首,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三人,仍雇了辆高架车拉物件,起早步行,千辛万苦,一个多星期后,终于在夜晚到达离洛阳七十里的彭婆镇,住进了一个兼卖甜面条和咸面条的小客店。 所谓甜面条,是白水煮面条;所谓咸面条,是白水面条里加点盐加几滴油。 彭婆镇是个穷苦落后的小镇。一条破旧的街道又窄又小,房屋破旧,没有什么市面。夜里黑灯瞎火,有些人家点的油灯像鬼火。小客店是一对黑瘦的中年夫妇开的,前边半间搭个小席棚卖面,后面有几间用高粱秸子隔开的小屋,供人住宿。也没有个床,只在地上铺上篾席给人睡。小木窗棂上糊的报纸黄旧破烂,高粱秸的顶篷上挂着黑色的蛛网尘串,墙角砖缝里有时还出现可怕的翘起尾巴的蝎子。 三个人都累得腿酸背疼。童霜威上了年岁,身体又不好,格外觉得劳累。在彭婆镇找到这家小店住下以后,吃了一碗咸面条,觉得浑身像散了骨架,弄点水洗一洗,就躺在高粱席上休息了。柳忠华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觉得没有热度,才放心了,坐着陪童霜威,让童霜威好好睡一觉。家霆在外边同架子车夫算账:本来讲好是到洛阳的,听说洛阳常有日机空袭,不准备进城住。童霜威累了,打算在彭婆镇住两天休息休息再赶路。家霆为人厚道,虽然不去洛阳了,仍照原来讲定的价钱付给了架子车夫。车夫当然满意。 这一个多星期步行起早,走烂了好几双草鞋,有想象不到的艰难困苦,也有想象不到的危险。不走不知道,走了这一程才知褚之班的劝告确有道理。童霜威无论如何想象不到“水、旱、蝗、汤”四灾竟会将这本来古今闻名的中原大地糟踏成这样可怕的人间地狱,以致到了离洛阳不远的彭婆镇,想起一个多星期来的经历,心头仍感到战颤,疼痛。 他们离开界首后,向西北走。雇着一辆高架车拉着行李物件。架子车夫,是个慓悍的汉子,黑脸上皱起核桃壳似的皮。他套着车袢,用两只紫铜般的胳膊拉着高架车。他光着脊梁,只穿一条脏得发了黑的白短裤,汗流浃背地迈着大步。他们由架子车夫带路,步行到周家口,又由周家口向西到漯河市。从漯河市过铁路线到郾城,然后向西北经安沟、襄城、郏县到临汝,由临汝又来到彭婆镇。 烈日当空,火辣辣的,地皮像给烧灼着。 在从界首到周家口的路上,行人不少,多数是逃荒要饭的和商贩。日寇打到了河南,烧杀奸淫,离战区近的地方,田地早已荒芜,百姓都向河南西南流亡逃难。去年河南大旱,今年旱情更重,农夫已经无法生存,大批逃荒出外。逃荒的人携家带口,男的头扎黑污羊肚巾,挑着些破烂物件或挑着小孩,衣衫褴褛地离开家乡,盲目地流浪,一户户聚着、蹲着,端着黑碗,一路乞讨。看到灾民饥饿飘零的可怜景象,叫人心酸。 正逢最炎热的暑天,日头毒辣辣,公路上灼热的尘土飞扬,公路两边种的高粱、玉米和粟子缺水,都卷着叶片,稀稀疏疏,萎瘪矮小,长得像癞痢头似的。原来该是青纱帐起满目碧绿的景色,如今,高粱和玉米连不了片成不了“帐”,只看到迷漫浑黄的土地上,疏落地点缀着绿色。 童霜威问一个挑着破棉絮、铁锅和小孩又带着女人逃荒的青年农夫:“是哪里的?” “杞县的。” “家乡不能待吗?” 他摇头:“地老天荒,要有一点活路也不能出来逃荒啊!” “打算去哪里?” 那青年骨架大肌肉瘦,一看是饿成这样的,瓮声瓮气地回答:“哪里能活命就去哪里!” “家有老人吗?” “有!年岁大了,没法出来逃荒,少锅断顿的,只能留下等死了。” 血泪的话,童霜威心酸,只能让家霆掏些钱给他。 烈日当空,白热的太阳太炽烈了,反而显得混浊不清。公路和大车路上也没个遮荫的地方。偶尔有搭着草棚卖小米稀饭和大米稀饭的摊子。苍蝇嗡嗡地乱打转。所谓稀饭,只是稀薄的糊涂汤,很少米粒,价钱还贵得很。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带着架子车夫就靠喝点这种稀饭充饥解渴。 日行夜宿,第二天到达周家口附近,忽然听见一片窸窸窣窣的怪声。张眼看时,三个人都惊呆了,只见公路上黑压压拥过来无边无际海浪似的大片蝗蝻。这种飞蝗的幼虫,青黄色,有淡黑的花纹,还没长成翅膀,会爬会跳,倾轧拥挤着,有三四寸厚,漫地都是,足足有二三里地面积,流水一般向东北面爬行,看了叫人汗毛直竖。可怕的情景,真是见所未见。 童霜威叹息了:“日寇还在肆虐,再加上这样的天灾如何得了?” 蝗蝻占了公路,童霜威等三人和架子车夫避也避不开了,只好迎着蝗蝻在公路上向前走。柳忠华和家霆走在公路上有意拼命用脚去踩蝗蝻,一脚下去,起码踩死十几只,但你踩你的,它爬它的。踩不尽杀不完。约摸十几分钟,那群黑压压绿浪似的蝗蝻,一起过了公路到两侧地里去了。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蝗蝻都在嚼食庄稼,地里种的那点本来萎瘪矮小的高粱、玉米和小米,转眼间七歪八倒,绿叶都被啃得精光。蝗蝻虽小,吃不饱似的蜂拥着又边吃边向前蔓延过去了。迎着蝗蝻刚才来的方向朝前走,只见路的两侧,庄稼像收割过似的一片精光。 家霆扶着心在战栗的童霜威向前走。柳忠华同那架子车夫正在边走边谈。架子车夫平时看上去不声不响,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其实不然。他说:“去年,就大旱了,也闹蝗虫。飞蝗成片飞来时,天都被遮黑了,声音嘶嘶嘶哗哗哗,像落大雨似的,可骇人了!庄稼被蝗虫啃光了,许多人家都逮了蝗虫放在锅里炒熟了充饥。可是军粮还是照样征收。当兵的也吃不饱,有些兵像匪一样。上头还让百姓自带粮食工具去周家口到开封之间挖深沟工程提防鬼子来。为挖深沟,民房拆了好多,祖坟也给扒了!其实那深沟并没什么用,百姓心里的怨恨呀,就没法说了!今年又旱,春天从周家口到漯河的大道两边,隔不了多远,就能看到几具尸首,都是饿死的,也没人收敛,全叫野狗啃了!那个惨呀!说了也叫人掉泪,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说着,他显得很生气,额上凸起青筋,黑脸都涨红了。 童霜威听了,闷闷无言,浑身是汗,脚下迈着步,心里因感慨想赋首诗。情绪不对,搜索枯肠,怎么也做不出诗,只是反复边走边吟起唐诗来:“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唐代诗人司空曙的这首五律,虽然写的是寒冬,现在正是酷暑盛夏,但童霜威觉得心情与感触以及心境都与诗中相似。只有吟着诗时,他觉得还能发泄心中的痛苦。 铁路线上的漯河,在河南省大灾之年,依然灯火辉煌一片升平。路灯光线黯淡,如蒙云罩雾,但酒楼上电灯明亮,猜拳敬酒,胡琴声嘹亮,女招待、歌女,红绿满眼,梳妆打扮;旅馆里牌九、麻将聚赌,妓女进出,数量惊人。漯河是个市,比界首更繁华。找家小客店住了,茶房马上来问:“要不要女人过夜,最漂亮的大姑娘一夜只要八十元。”柳忠华回绝了他。童霜威等三人带那架子车夫一起上街,到小馆店里炒菜吃了一顿馍馍。 架子车夫提醒说:“从这再往西北去,灾情重,一路上可能买不到吃的,要买些馍带着上路当干粮吃。” 柳忠华问:“火一样热的天,买了馍就馊了,怎么带呢?” 架子车夫笑了,说:“买点麻绳,把馍一个个串上,斜背在身上起早,不容易馊,路上要吃掰一个下来就是。” 家霆依他的话,同柳忠华一起在馆店里买了六十多个馍。馆店门口卖馍的地方,防备灾民抢食,馍上都罩着网子。两人将馍馍用细麻绳分串成三串。三人各背了二十多个馍,很像《西游记》里沙和尚挂的那串骷髅念珠。 小客店隔壁是家小铁匠店,一盘炉子,一台铁砧,一个白胡子老汉带着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徒工给人家的马挂掌,叮叮当当敲打,夜里敲到半宿,黎明又敲打起来。听到铁锤打在砧上的声音,叫人心情沉重。加上蚊虫太多,客店里牌声和人声嘈杂,大家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出发向西北行。太阳还未升起,三人同架子车夫一起,走出漯河市郊。见路边挂着个“军警督察处”的牌子,有张办公桌,两个当兵的坐着收钱,十几个荷枪的士兵站在一旁。一群客商和起早的行人,正拥在桌前交钱办手续。 架子车夫指指拥着人的地方说:“去缴钱吧!缴钱他们可以派兵护送。这一路,我不熟,听说不甚太平,常有打闷棍和抢劫的。” 童霜威听了,倒有点担心了,说:“忠华,去缴钱吧!有兵护送总好一些。” 家霆拔腿说:“我去办!”他径直跑到桌前,付了四个人的保护费。大家就在一边同那伙等候的人一起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点。火辣辣的太阳升起了,干旱的地面上沐着红光像着了火。懒洋洋走来六个军衣不整懒懒散散荷枪的士兵,由一个班长似的人带领,大声吆喝:“走啰!走啰!”说着,大批等着护送的男男女女约摸有五六十人,一窝蜂地跟着动身了。六个荷枪的士兵开路先锋似的同大伙一起走着,倒真有个护送的模样。 漯河往西北,大道两侧树上的树皮早被剥光。树多数全枯死了,枝杆有的也都砍断了。远处的垂杨柳,也被攀光了新枝,只剩下了粗脖子的秃树干。高粱、玉米长得虽不好,倒已形成了稀稀疏疏的青纱帐,这是由于边上有条刚干涸的小河的原因吧?在青纱帐中的大车道上行走了不过十几分钟,被护送的五六十人,走得快的在前边,走得慢的已经落后很远。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带着架子车夫走得不快也不慢,发现那护送的六个兵士已经不见踪影。估计是钻进青纱帐里打回票了!护送实际是个骗局,各人仍旧只好各走各的。 天上烈日熏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像要燃烧,人热得难受。公路上尘土飞扬,印满车轱辘印,路边的高粱、玉米叶子,有的卷着,有的垂着头。人在阳光下走,头里昏昏沉沉。忽然,前边远处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撕肝裂肺地哀嚎:“救命!救命!” 童霜威一惊,立定了脚步。 家霆上前站到爸爸身边,说:“有人叫救命!” 柳忠华和架子车夫也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叫救命的呼喊声消失了。后边有些步行的人也听到了救命声,匆匆走上来了。大家合计着往不往前走?走,有危险;不走,怎么办?终于,还是往前走了,心里是战战兢兢的。刚才,一声女人凄厉的求救声太可怕了! 走着走着,在青纱帐里绕了大约一刻钟,见路边歪倒着一辆空独轮车,车旁两摊鲜血,虽然太阳暴晒,血迹还很新鲜,但边上没有尸体。 架子车夫龇着牙说:“有人打闷棍!尸体准拖进青纱帐里去了。” 天虽热,听到他的话,看到两摊鲜血,使人心里发寒。大家只有快步赶路,想早点离开这种地段。 满天看不见云彩,太阳晒得草打蔫,树上残剩的一点叶子打着卷。又走了约摸一会儿,道路两旁的青纱帐没有了。一片严重的旱灾情景。土地龟裂,裂纹有一指宽,水沟、土井都干涸着。路边,陆续看到死尸:一个是白发老太婆,裸着身子脸朝下伏倒在地,干瘪枯瘦;一个是男人,破衣烂衫,有只红了眼的瘦黑狗正在啮食尸体的胸脯。苍蝇嗡嗡乱飞。 整个空间闷热得像刚烧过一场天火,汗流浃背,嗓眼里冒火,嘴唇绽血。天太热,斜挂在身上的馍,贴近胸背的部分都被汗浸湿了,要经常将馍转动着换换方向,外边的朝里,里边的朝外。早饭、中饭都是将馍从麻绳上掰下,一边走一边啃。在漯河装的水壶,到下午水就喝光了,口干舌燥,四肢酸懒。一路上,既没有卖水的也没有卖吃的。原野死寂,被旱魔摧残得毫无生气。烈日暴晒,四外荒凉。大地好像一具躺卧着的骷髅,用哀戚的神态,敞着焦干的胸骨,向残酷无情的天空哀诉,祈求降下甘霖。 家霆见爸爸嘴渴得厉害,瞥见路边不远处有些农舍,像个小村庄。拿了水壶想去讨点水喝。跑进村里,不见狗吠,不闻鸡啼,看不到牲畜,只见人去屋空,一盘大石磨倾斜在地,乱石垒的墙崩坍龟裂,麦秸苫的门楼斑驳脱落。户户的门和窗洞都用土坯封住,一片死寂,一个人影也没有。估计人早逃荒走了。一棵老榆树剥光了树皮,树下,隆起无数新坟,有的已被野狗扒开,露出了破衣襟和人发。还有白碜碜的骨骼,叮满了苍蝇。村庄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被一场未放枪炮的战争毁灭了,像一片不生草木的沙漠和废墟。 屋左有个土井,家霆跑过去趴在井沿上张望,水已干到井底,只得空手回来。 走在烈日下,看到旱魔肆虐,家霆心里烦躁,真希望天能亮起闪电,劈开晴空,突降暴雨。当然是妄想,天上一丝风也没有,热得随时能叫人窒息。童霜威由家霆和柳忠华搀扶,忍着干渴和疲劳,坚持赶路,好不容易,傍晚到了一个名叫茨沟的小地方,找店住宿。 茨沟的街上有人在卖吃的。一个小摊,卖的是榆皮面蒸馍,每斤十五元;柿糠面蒸馍,每斤十元;兰草根蒸馍,每斤九元;麻糁饼,每斤八元;棉子饼,每斤七元。另外,还罗列着韭菜根、花生壳、柿蒂、蔗皮、枣核、红薯秧……另一个小摊卖的是肉冻、凉粉块一样的东西。家霆上去看看,架子车夫轻轻用手拽了他一把,家霆就不再看了。离开那摊子后,架子车夫说:“可吃不得!如今,听人说,这一带人肉也吃了!这种肉冻里边就有人吃出带指甲和阴毛的肉丁!” 家霆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吃人肉?” “是啊!”架子车夫叹口气说,“发生不少了啊!连杀亲生女儿吃的都有了啊!” 家霆不禁感到眼面前看到的真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惨景!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茨沟有许多鸠形鹄面逃荒的难民,正在村口卖儿鬻女。一个这么热的天还带着破棉袄的挑担男人,将个脱得精光瘦得像干柴的五六岁小男孩,头上插着稻草放在筐里,用手背拭着泪叫卖:“行行好吧,积个德!买个男孩吧!”一对中年夫妇浮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带着个十多岁的打辫子的黄瘦姑娘跪在道旁。姑娘闭眼蜷蜷着,头上插着草,见到家霆、柳忠华和童霜威斜背着一串馍,那男的高叫:“十二个馍换个大姑娘!……”还有一个男的,瘦枯得也分不清他是中年还是青年了,抱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头上也插着草,伸出一双枯枝一样的手,哽咽着竞争似的高叫:“十个馍!俺这个只要十个馍!老天爷要收人!没法活命,只好卖亲生骨肉啦!”叫着,泪水从干枯的眼眶里流出来。这些卖儿卖女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衣服落满尘土,灰黑色的脸上布满凄苦,眼里洋溢乞求哀告的神色。 童霜威看着那些耷拉着头蹲在墙角衣衫褴褛卖儿卖女的灾民,不禁泣下,连连摇头说:“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叹气说:“唉,日寇封锁了海口,切断了铁路,不然,救济粮总会快些运到的!可叹的是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国,有自己的政府,可是政府给百姓干的事也太少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怎么能够想象?这还怎么抗战?” 柳忠华和家霆将身上的馍取了一些下来,分给三处卖儿女的一处两个。童霜威也取下身上的馍给每一处加上一个,说:“能不卖就尽量别把儿女卖了吧!” 那些卖儿卖女的虽然千恩万谢,但这点馍馍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家霆心里难过,说:“早知此地这样,多带些馍来就好了!”说这话时,他不禁想到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常带了零钱在霞飞路上走。一路遇到乞丐就施舍,直到把钱给完才独自踽踽走回家来。倘若在这里,见到这么多灾民,她怎么办?想到这些,家霆心里酸楚,觉得自己不像这些在饥饿水火中的灾民,固然幸运。但光是幸运不能救他们一救有什么用呢?这种幸运有什么意思呢? 他正在想,听到舅舅柳忠华用一种少有的激动语气在回答他刚才的话,说:“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他们!靠给他们一点馍吃也救不了他们。” 家霆真诚地看着舅舅说:“是呀,我也懂。人,太不平等了!但怎么办呢?” 柳忠华轻声地抑制住激动:“当然不反对做好事。但根本的办法是让广大老百姓有饭吃。让广大老百姓有力量来救灾,来抗战!抗住天灾!消灭人祸!”他对着家霆雄辩地说:“在共产党领导的区域里,也不是没有天灾,但那里没有人祸,天灾不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这里的问题完全是由于既有天灾,更有人祸造成的。归根结底,政治太腐败了,处处使人感到它不是好好在抗战,它是在践踏百姓!天灾人祸使人民活不下去,抗战也只能大受损失。”他是很少有过这么激动的。说这番话时,两眼像要冒火。 他话声虽轻,童霜威还是听清了,长叹了一声。 家霆引起了思索。其实这些日子路上的见闻,他自己是应当得出同样结论来的。现在舅舅挑明了,就更感到确实是这样。他十分泄气,看看爸爸,见童霜威也皱着眉头。他不禁想:历尽艰险,千里迢迢,跑到大后方,一片热心热情换得的却是看到了这些不能忍受的惨绝人寰的黑暗景象。如果当初听了舅舅的劝告到淮北、苏北去,一定不会见到这种情况的。可是,现在,想这些多不现实,到四川还很远,只好再走着往下瞧了。 夜里,在一家肮脏的小客栈里过夜。客栈门口,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脸像骷髅,手捧饭碗,装的是花生壳,一面不断咀嚼一面艰难地伸颈下咽。一双双像从地狱里出来的鬼魂的眼睛,发出渗淡的绿光,好像生命之灯行将熄灭。童霜威让家霆和柳忠华拿些钱给这几个人要他们去买些柿糠面蒸馍一类的东西吃。客栈里的墙是纸糊的竹槅子。隔房住的是两个奸商模样的胖子。夜里,招了两个用红绿头绳拴大长辫子的姑娘陪睡,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极好,从纸糊窗格扇上洒落进房里来,斑斑驳驳,正如家霆烦乱伤痛的心。他发现,不但自己一夜未睡好,连爸爸和舅舅也是一样没能睡好。太像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中了。 第二天一早,又继续赶路,人困顿得懒洋洋的。一路上,始终没有见到过那种“哞哞”牛叫、“喔喔”鸡啼、炊烟升起的农村景象。赤地千里,一片荒原。大地上到处呈现着伤痕。卖灾民吃的那种“粮食”的小商贩不少,卖儿卖女和乞讨的难民极多。童霜威叫家霆将各种“粮食”都买一点做样品带着,说:“唉,我一到重庆,就要向中枢反映,为灾区难民呼吁,让中央知道这里灾情的严重。” 太阳如火,空气灼人。道路两旁,稀疏矮小的庄稼又出现了,但大片经过飞蝗啮食,只留下了茎秆。有的茎秆上还爬着未曾飞走的蝗虫,一片凄凉景象。 以后,一连两三天,在途中都见到过赤身裸体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饿死后被人剥去衣服的,还是打闷棍打死后被人抢得精光的。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带着架子车夫清晨不敢早走,傍晚早早找地方住下,以免出事。挂在身上的馍馍,早已干裂发酸,但一路上无处可以买到吃的,大家就凑合着啃干馍起早穿过死亡区,精疲力尽地,一天又一天地走到了离洛阳六十里的彭婆镇。 在彭婆镇睡了一夜,架子车夫一早就走了。童霜威感到消除了一些疲乏,柳忠华和家霆觉得彭婆镇的情况尚好,吃的不成问题,劝他再休息两天,多睡睡。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柳忠华和家霆去洛阳城里走一次。柳忠华是想去看看情况、找找熟人,打听一下从洛阳到西安怎么走法。家霆主要是去洛阳找银楼店出卖一些金首饰,换些现钞用,顺便也到洛阳看看。他们三人从合肥大安集过封锁线到达上派河后,在上派河的旅店里,柳忠华找做生意的人用伪钞兑到了一些法币,又出卖了一只五钱重的金戒指。到阜阳时,家霆也给一路同行的商贩买去过一只四钱重的金戒指。但一路上,钱已快用完了,估计洛阳一定有银楼,所以家霆带上欧阳素心的一对金镯和一个金锁片,同舅舅一起去洛阳。 两人换上了体面的衣服。柳忠华穿了条派力司西裤,白衬衫;家霆穿了哔叽藏青西裤,天蓝府绸衬衫。通过客店老板向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付了押金和租费,柳忠华骑着车带着家霆上了路。 从彭婆镇向北沿公路走了约摸十几里,沿着淙淙南去的伊水走,看到了龙门,看到了公路边上出名的龙门石窟。虽然天旱,占着在水边的光,公路边上高大的合欢树正开着鲜艳的须状红花。这里山清水秀,伊水波光粼粼,滔滔流淌在两山之间。抬头西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窟和佛像、雕像布满山崖,还有宝塔,壮观极了。 多么巨大的石窟群呀!上千的洞窟,几万尊佛像,洋洋大观,家霆何曾见过,不禁唏嘘地“啊”了一声。 柳忠华停下自行车,家霆从后座上跳了下来,一起抬脸欣赏。 柳忠华拭着汗说:“家霆,这就是北魏到唐朝用了四百多年才雕成的龙门石窟艺术珍宝。不能不看一看!爬上去太费时间,向前走一走站着远远地浏览一下吧。” 家霆十分兴奋:“好,舅舅,我真想看一看呢!” 阳光白花花的,汗出得不停,热风吹到脸上、手臂上、皮肤上火辣辣地疼痛。他们离开公路走了一段仰首观望,仿佛看到了光怪陆离的古代社会。一尊高大的卢舍那,比一层楼还高,目光爱抚,温雅敦厚,微微含笑,庄严而又智慧;一尊托塔天王的石像,威武持重,脚下踏了一个丑态百出的小鬼;一个刚强勇猛的力士像,怒目横生,握拳推掌,似要搏斗;一个释迦牟尼的座像,长耳垂肩,高髻俊鼻,华丽端庄,左手屈着三个指头,食指朝下,右手并拢五指,若有所思。但有的佛像已经残缺不全,有的缺了脑袋,有的只剩底盘。 家霆不禁说:“破坏得太厉害了!真可惜!” 柳忠华说:“从很早开始,有些外国冒险家就勾结中国奸商盗窃中国的文化珍宝了。英国、美国的博物馆里都有不少中国的瑰宝。这里看得出也是被偷盗过的。中国人自己保管不住自己的珍宝,这是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家霆眼光严峻,说:“败家子当了家,家也就败了!”说这话时,他不但觉得这个国家当政的是些败家子,而且忽然想起了仁安里方家的那个戏迷表哥方传经了。 柳忠华语气变得深沉,说:“你现在应当有所了解了!你的妈妈柳苇,就是因为看到这个国家是被败家子当家,所以她才要革命的。甚至为此献出了她的生命。现在,国共是在合作抗日,只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共产党。这河南,反共就很厉害。因为中原地带处于四战之区,豫北、鲁西、鲁南是八路军的根据地,淮南、苏北、豫南、鄂东是新四军的根据地。共产党抗日的地区正在发展,不好好抗日的顽固派反倒一心想对共产党下毒手。据我所知,八路军驻洛阳办事处已被蒋鼎文、汤恩伯之流查封,他们还逮捕了不少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这样做,当然是秉承上边的旨意。这对抗日有利吗?他们在干些什么?你现在可以得到答案了吧?” 家霆思索着,看着龙门石窟的那些石佛,叹息说:“我看,就是爸爸,他也得到答案了!我觉得他感到疲劳,主要是精神、思想上的疲劳。” 柳忠华点点头,表示同意家霆说的,指着那尊大释迦牟尼像问:“家霆,你知道那个释迦牟尼佛两只手的姿势是什么意思吗?” 家霆摇头,说:“不知道。” 柳忠华闪烁着充满智慧的眼睛,说:“左手食指朝下,是指着十八层地狱警诫世人,右手五指并拢,是要普度众生,把信徒送入九重天堂。”又说:“佛教徒把这些石像看成佛,我们这些不信仰宗教的人,却可以把它当成古代文化和古代生活的再现。你不觉得吗?许多石像都像善良的长者,天王和力士多像抗侮除暴的将军和士兵,妖魔小鬼,不就是大大小小的污吏国贼吗?” 家霆看着舅舅一双富有经验、洞察人生的眼睛,觉得有启发,点头说:“是呀!只是把扬善抑恶的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太渺茫了!” 柳忠华点头说:“是的,家霆,一路上,我们吃了很多苦,但对我们包括你爸爸来说,是值得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万里路上的所见所闻,是一本活书,死书上读不到的。我在想,也许,这一段长长的艰难的路程,会影响你爸爸的后半生,也会影响你的将来。这种好处,今天也许还看不到,将来是一定能看得到的。” 家霆不禁点头。他觉得自己从小养尊处优,生长在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去到安徽,后来从安徽南陵到武汉,又从武汉到广州、香港,路上吃过些苦。到上海后,寄居在继母家,又因爸爸被绑架软禁,使自己在许多事上都有了一些解悟。但是自己究竟同百姓接触太少,对社会下层情况了解太少。是这次到内地,才算真正看到了中国的许多严重弊病,看到了中国农村的贫穷和农民的痛苦。家霆说:“舅舅,我相信您的话。站在这里,看了一下龙门石窟,我心里潜藏着一股自豪的情感,感到对祖国更热爱了。我们确实是个伟大的文明古国。你看,古代的人,用锤,用凿,面对着大自然,能在山岩石壁上一锤一凿地雕刻出这么大、这么多、这么精美的石像。这种耐心、信心和恒心,这种技艺,岂不惊人?抗战依赖的不也正是这种精神吗?我们做子孙后代的,应该无愧于祖先,胜过前人。这使我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刚才你提到了妈妈,我这种责任感更强烈了。舅舅,虽然我肯定你是共产党,但我一直没有真正问过你。你也一直没真正告诉过我。你是共产党员吗?” 伊水静静地流,听得见流水抚摸沙滩的细语声。 柳忠华笑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诚恳地看着家霆,没有回答。七月强烈的阳光透过草帽照耀着他那被晒黑了的脸庞。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似的刚健有力,风尘之色平添了他神情中的刚毅。 他没有回答。稍停,说:“走吧,家霆,我们赶路,上洛阳!” 家霆要踏一程,由他骑车带着柳忠华走。柳忠华就一跃上车斜坐在后座上。 由于开封陷敌,黄河改道,在黄河新道西岸的邙山陵上,日寇已建立了桥头堡。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饥馑和战火交逼的地区。无数灾民,都从四面八方向洛阳汇聚。一路上,常看到挑担的、推车的、扶老携幼的难民在踉踉跄跄前行。公路上尘土滚滚。 家霆骑着自行车,骑呀骑呀,约摸一个多钟点,到了洛阳南郊的“关帝冢”来了。关帝冢,相传是埋葬三国时蜀汉五虎上将关羽首级的地方。有一座古庙,古柏成林,郁郁葱葱,一些烧香的游客正在进出。 家霆过去看《三国演义》时,就知道关羽首级由曹操葬在洛阳郊外的事。这时说:“舅舅,看看关帝冢,好吗?” 柳忠华赞成,说:“好,停车,进去看看。” 两人将车锁在庙门口,向庙里走去。进了庙门,有一条石板甬道在柏树林中通向大殿。只见庙里驻着军队,养着马,马粪遍地,军队士兵晒的衣裤拴绳晾在古柏上。有的大兵赤膊脱下军衣正在逮虱。大殿左边,架起大铁锅在烧饭,柴火黑烟弥漫殿前。 两人到大殿里看,大殿已很破旧,灰尘蛛网到处可见。少数来烧香的人只是叩头插香后就匆匆离去。一些麻雀蹦蹦跳跳在地上啄食,被人一惊,又都“呼”地飞走了。只见殿中央供的是头戴旒冕的摄天大帝关羽塑像,一边周仓,一边关平。关羽像并不是“面如重枣”的红脸,而是敷了金色。有趣的是关平的塑像,有须。同往常见到的画像上的关平完全不同。画像上的关平,年轻俊美,白面无须。 家霆惊讶地说:“奇怪!怎么关平的像是这样的?有胡须!” 柳忠华用草帽扇风,笑着说:“其实,那些画像可能是源于京剧舞台或者是根据想象绘的。真正按历史说,这个塑像倒可能逼真些。按关平死时的年岁,按当时的习俗,关平是该有胡须的,绝不会是一个雪白粉嫩的小伙子。” 两人到殿后看关帝冢,冢像一座小山,冢前矗立着一块刻有康熙五年敕封号的大石碑。碑上镌着“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林”十五个大字。周围,被军队糟踏得臭气熏天,不但脏乱,马粪马尿和人粪人尿更多。一些古柏,有的已遭斧砍刀伐,好像是劈作柴烧了,凋零破落。几个面有菜色的火头军正在煮饭。米是霉烂的,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另一边火上架柴用铁桶在熬的是发了黄的老韭菜。韭菜老得像枯草,熬烂了发出怪臭味,令人掩鼻。 柳忠华皱眉说:“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两人走出关帝冢的庙门,上了自行车。柳忠华带着家霆骑,晒着太阳,冒着热汗。大约十一点钟光景,到了洛河北岸著名的九朝故都[九朝故都:洛阳建过都的王朝,有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其实是十个朝代。但人们常不把一个很短促的后晋王朝包括在内,故说“九朝故都”。]洛阳。 洛阳在家霆的想象中应当是繁荣、华丽的,实际不然。房屋古老,街道窄小,街上行人虽熙熙攘攘,市面并不繁荣。大约由于轰炸,市里萧条。柳忠华和家霆在南门附近一家饭馆旁约定:柳忠华骑着自行车去寻找两个熟人,家霆去找银楼兑换金子。两人约定下午两点钟再到原地会面。 分手后,家霆朝大街上走去,遇到卖报的,顺手买了张报纸。报上有北非英军与德军作战的战讯,也有汝南田赋管理处科长李东光贪污库粮被扣押的案情报道等。他也来不及细看,将报纸折叠了塞在袋里,打算带回去给爸爸看。正走着,忽然听到汽笛“呜呜——”响了。一听是紧急警报声,街上行人立刻纷纷逃跑。家霆人生地不熟,不知往何处去,一会儿,街上宪兵出现戒严。无处下防空洞躲避的人都只能站在街两边屋檐下缩着身子。家霆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心里焦急,不知警报要延长到什么时候,只怕误了事。天上也不见有空军起飞应战,不知敌机来会轰炸成什么样子。既担心舅舅,又担心自己。他问站在身旁的一个挽篮卖公鸡的乡下人:“老乡,这里常轰炸吗?” 老乡是个干瘪的瘦子,三十多岁模样,篮里的一只黑公鸡又瘦又老,点头“呣”了一声,说:“听说日本飞机来下过蛋!弄不清,俺是从谷水来卖鸡的。” 家霆向他打听有没有银楼,老乡也弄不清。家霆只有耐心站着等待。还好,不过半个时辰,放解除警报了,日机没露脸也没来轰炸。警报一解除,家霆拔腿就走,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 谁知,大街上正在贴告示,迎面拥来一些士兵押着两个人去枪毙。四面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后边也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两个死囚,年龄都在三十左右,被剥光了上衣,其中一个泪涟涟的,两人嘴里都勒着铅丝,是怕他们喊叫。五花大绑,插着用红笔打了√的死标,被连拖带拽地拉着在大街上向南走,去执行死刑。 有拎糨糊桶贴告示的士兵走过。家霆跑到街边有人围观的糨糊未干告示前看时,见告示上披露枪决的两人,一个是“纠众哄抢粮食犯”,另一个是“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看到“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家霆心里一沉,感到天更热了。他根本没想到黄金在此地会严禁买卖,而且要枪毙。今天来洛阳,是为的卖金子!卖金子的事办不成了,路费怎么办呢? 他拭着大汗,戴着草帽,离开贴告示的地方,也不拟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了。自己寻思:如果有银楼必定在这条大街上。顺着大街东张西望朝前走,一路走一路寻找。果然,走出去百把米,看到一家银楼店在路边。银楼店的门面,在全国似乎都差不多:高高的砌花的楼面,一个阴森而又堂皇的大玻璃门,大门两边的宽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银盾、银杯、银盘等各色银器和首饰。家霆走到跟前,看见门口挂着牌子,上写金价按官价收购,每两一百元,饰金每两一百二十元。 家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离开上海时,上海金价黑市较战前涨了十五至二十倍。这里的金子官价却这么便宜。这种官价谁会把金子卖出来呢?更重要的是自己今天来卖金镯和金锁片,是为了做路费。如果按“官价”将金饰卖给银楼,得到的钱根本不够路上花的。而且,又怎么忍心用这样低的价钱将欧阳素心的金饰胡乱卖掉呢?他心里发怵,一头走进了银楼店。 银楼店里面冷冷清清,高高的柜台上放着一把黑算盘,一个胖圆脸的人穿件旧夏布背心在扇扇子。看来是银楼店的老板,脸相有点狡猾,眼光冷静,正在无聊地坐着想心思。 家霆走近柜台,老板头也不抬。 家霆低声用商量的口吻说:“老板,我是沦陷区的学生从上海来去四川读书的。盘缠没有了,带得有点金饰,你们收不收?” 胖老板硬声硬气没好脸色地说:“照官价就收,不照官价是我祖宗的也不收!你没看到?正在枪毙人呢!他们自己在界首、漯河、洛阳套购黄金,爱卖多少价就卖多少,都合法!小民百姓做点生意就是犯法!这不,今天杀人了!算什么世道?” 胖老板火气大得很。家霆听他的口气,倒觉得还不是毫无希望。家霆说:“老板,我实在是需要钱用,一点首饰你收下,没人知道的。” 老板昂起大阔脸,把头直摇,扇起扇子说:“好鞋不踩臭狗屎,我可不愿嗑瓜子嗑出个虱子来。我看得出你说的是实话,可现在人心不古。稽查处的特务老爷,设过圈套来让人上当:他揣着金子来,说让用黑市收买,你说不行,他跟你磨牙,磨来磨去,你若答应了,他就把证件往外一掏:‘对不起,跟我走!’要是不想下大牢,就敲你个昏天黑地的大竹杠!” 家霆着急了,说:“老板,我可不是这种人!” 老板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不说了。原来,玻璃门开,闪身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头发中间分线,镶着金牙,灰布衬衫,草绿军裤;矮的脸色红润,粗眉大眼,蓝裤子,白布衫。他们似乎是有目的来的。进来后,大声问老板:“怎么?在做黑市买卖?” 老板急得脸发白,额上冒汗,摇头摆手,说:“没……没……” 两人瞅瞅家霆,个儿高的咄咄地问:“你要卖金子给老板?” 家霆心里一怔,预感到有些麻烦了,说:“什么也没卖!” “你是哪里来的?”粗眉大眼的矮子问。 家霆不愿回答,回身想走。矮子一把拽住,说:“问你呀!哪来的?” 家霆甩脱了他手,悻悻地说:“你管得着吗?”又要走。 镶金牙的高个儿一把拦住,气势逼人:“看你到银楼来,就明白想干什么。快说,是从哪里来的?” 家霆如实地答:“上海!” “好呀,从沦陷区来的!”矮子像条水蛭紧紧叮住不放,“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到重庆上学的!” “要检查检查!”镶金牙的高个儿话锋锐利,“谁知道你是不是日本鬼子派来的汉奸。”说着,要上来搜身。 家霆冒火了,心里憋堵得像塞了一大块黑淤泥,回了一句嘴:“你们才是汉奸呢!”话音刚落,却被高个儿“啪”地重重甩了一个耳光。 家霆脸气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他性格倔强,抡起拳来,一拳向高个儿头上打过去。他长得体格匀称、结实,矫健、灵活,高个儿出乎意外,挨了狠狠的一拳,跌跌绊绊倒退了好几步,险险仰面跌倒在地上,马上掏出了手枪。这下,矮子也动手了,同家霆打成一团,高个儿上来也用枪管戳打家霆。 两打一,在银楼里干了起来。如果一打一,家霆不在乎,一打二,就吃力了。不一会儿,家霆鼻子上挨了一拳,淌下血来,腹部、胸部、腿部都挨了踢打。最后,被高个儿和矮子死命揪住,手像铁钳一样,将他掀翻在地。打架声引得银楼店后面老板的家眷老老少少都跑到前边来了。但只敢看不敢做声。两个特务掏出绳子将家霆双手反绑起来,搜索家霆全身。结果,在家霆口袋的手绢包里,摸出了一只金锁片和一对金镯。 镶金牙的高个儿得意地说:“怎么?赖得了吗?人赃俱获!”他转脸吆喝那个愁眉苦验一直躲在柜台后的胖老板:“快!跟老子走!上稽查处!不老实招供,叫你皮开肉绽!” 拥在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 家霆和银楼店的胖老板被两个稽查处的便衣押出银楼店时,胖老板的女人跟在后边哭号:“冤枉呀!你们不能胡乱抓人呀!” 家霆被反绑着双手,鼻血仍在淌,浑身伤疼。他愤怒得简直能把牙齿咬碎,却无法摆脱厄运。他心里着急:舅舅不知在哪里?等一会儿我不能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去会面,怎么办?他真意想不到自己来到洛阳,竟会成了犯人被反绑着通过大街让押到稽查处去。 他在思索着怎么办?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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