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那是一个绝顶痛苦、忧郁的下午。

在洛阳稽查处的大牢里,家霆戴着手铐坐在散发着霉气的潮湿稻草堆上,嘴角泛出咸腥味儿,身上挨打挨踢的地方在“嚯嚯”跳疼。

稽查处的大牢晒不进太阳,阴暗、压抑、肮脏。外边天燥热,牢里却阴凉。墙上无窗,高高屋顶的瓦片中有块窄长的玻璃天窗透进光亮来,光是惨白的。积满污垢的墙壁上有鼻涕,有血迹,淌着眼泪似的汽汗水。一只装尿粪的破木桶在角落里放出刺鼻的臊气和臭味。大牢里关的人很多,同家霆关在一个号子里的人却不多。除他之外,一共只有三个年轻人,也都戴着手铐。银楼店胖老板被关在另外的号子里去了。家霆关进来后,通过同难友交谈已经知道:三个年轻人是从叶县青训班[叶县青训班:实际即外界所说的“叶县青年集中营”,汤恩伯自兼主任。]里逃出来又被捕的,都上过刑了,据说可能要送回去。

家霆心里纷乱极了,再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奇特得不可思议的遭遇,再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蹲进监狱。他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狗特务。先是气愤,怎么这里的特务也这样横行霸道?世道也太黑暗了!接着,又着急,急的是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舅舅找不到我怎么办?爸爸身体和精神都不好,等着不见儿子回去也不知自己的儿子在哪里又怎么办?接着,又想:狗特务会把我怎样呢?会乱加罪名?会吞没金锁片和金镯?会用酷刑折磨我?……这些坏蛋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越想越可怕,越想越不安。他觉得这一向由于所见所闻沉淀在身体里的不平与愤懑,像炸药似的在一定的热度下要爆炸了。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想得很多,也很杂乱。忽然,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充塞胸臆。他想:离开沦陷区后,一心指望参加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的抗战,一心指望看到一片光明灿烂充满欢乐的景象,何曾想到完全是失望。这样的政府领导抗战怎么能够迅速取得胜利?即使抗日胜利了,腐败黑暗到这样又怎么办?它能救中国吗?它能使中国富强吗?它能使中国人幸福吗?

想到这些,他更痛苦了。

终于,他觉得决不能听任特务暗害或者虐待。想来想去,决心唬一唬这些特务了。此时此地也只有唬一唬他们是惟一的方法了。其实,刚刚关进来之前就该用这办法的。但现在也还不迟。爸爸到底是有地位的人,现在只有抬出爸爸来解救我了。

家霆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牢房的木栅栏前大声对着管牢房的一个当兵的叫嚷:“喂!过来!叫你们的稽查处长来!对他说,我找他!”

当兵的走过来,朝他瞪眼,吼他说:“滚你妈的!乖乖坐一边去!”他以为家霆开玩笑。

家霆狠狠瞅着他,说:“你知道少爷我是谁?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你们乱抓人,把我抓来了!我要找蒋长官和汤长官跟你们算账!你快给我通知你们稽查处长来。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当兵的挺着胸膛,立得笔直,半信半疑,见家霆那股认真劲儿,想了一想,忽然转身带着小跑走了。

一会儿,先前抓家霆来的镶金牙的高个儿来了。家霆一拳打得他不轻。他头上贴着块纱布,此刻仍旧弹眼竖眉地对着家霆怒气未消,龇牙吼着说:“怎么?进了大牢还要蹦蹦跳跳?小心老子剥了你的皮!”

家霆鄙视地瞪他一眼,说:“我得跟你直说,你抓了我要是再不放,过一会儿准有人来找你们!实话告诉你吧!我父亲是中央要人,他跟汤长官是至交,我们来洛阳是要找蒋长官派汽车送我们去重庆的。你要是放了我,刚才算是闹了一场误会。要是不放,等着吧!看是你治了我还是我治了你!”

他一番话,掺了许多水,听来却不像假的。高个儿特务有点傻眼,转转眼珠,咂咂嘴,觉出滋味来了。不信吧,怕出事;信吧,怕上当。上下打量着家霆,见年轻人的相貌、风度、服装都像是那么一回事,拿不定主意,掏出香烟来抽。冷冰冰像根旗杆似的挺立在那里。

家霆趁热打铁,说:“怎么样?你想栽赃害我,可办不到!你把我的金饰还我,马上放我,就不计较。刚才的事一笔勾销。因为我也打了你。要是再把我关在这里受罪,绝不饶你。”

高个儿心里吊桶七上八下,闷闷抽烟,仍不做声。

家霆干脆说:“怎么?不信?那好办,你陪着我,我打个电话到一战区长官部去找我蒋伯伯!我告诉他我跟我爸爸来了,我给抓到稽查处大牢里来了,你看看他怎么办吧!”

家霆心里确实想好了,如果准许他打电话,就一定这么办,找蒋鼎文,自我介绍一下爸爸,告这特务一状。事出无奈,只能这么办。他估计,真的打了这个电话,蒋鼎文绝不会站在小特务一边,一定会让稽查处释放我的。

他话说得真,高个儿特务不能不信,还是犹豫不决,硬着嘴龇着金牙说:“也许,你是这么一回事儿!可是,你买卖黑市黄金,又有政治嫌疑……”他是想找借口卸罪,在胡乱编造罪行了。

家霆冷笑:“栽赃陷害!我可不怕!”他追逼高个儿说:“你放不放?”

高个儿仍没拿定主意,却没料到,脚步声响,踢踢踏踏,有几个人来了。家霆转脸张望,只见当头走的是个黑黄脸皮的军人,后边跟着的是舅舅柳忠华。柳忠华身后,又跟着几个稽查处的军人。一看模样,就知是为什么事来的。

家霆喜悦地高叫:“我在这儿!”

镶金牙的高个儿特务试出滋味来了,惶恐不安,像矮了一截,鬼影似的缩到一边去了。

柳忠华过来了,挺有架势地说:“快把人放了吧!”又对家霆说:“我到一战区司令长官部找蒋长官,他不在,遇到厉筱侯秘书长,他给这里打了电话。”

牢门开锁了,家霆手中的手铐也取掉了。家霆浑身舒畅,高个儿特务悄悄溜掉了。家霆想:唉,在这种黑暗的世道里,幸亏还有点特权能解决问题。不然,又怎么办?但又想:可是这种特权值得骄傲还是值得惭愧呢?看到同牢房关着的三个年轻人都仍戴着手铐蹲坐在潮湿的稻草上,他心里的舒畅顿时又变成了沉重。

黑黄脸皮的中年军人未开口先笑地向家霆表示歉意,说:“啊哈,委屈了!委屈了!事先,也不知道。多包涵吧!”

家霆向柳忠华说:“锁片和手镯都给他们拿去了!”

柳忠华说:“已经交给我了。”他同黑黄脸皮的军人握手,对家霆说:“走吧!我们走!”

两人心里一样,都觉得稽查处像个肮脏有血腥味的炼狱,要赶快离开。走出有卫兵站岗的稽查处大门,满头大汗地走在阳光下,柳忠华将停在门首的自行车开了锁推着说:“家霆,上车,我带着你,边骑边说。”又问:“伤不重吧?”

家霆说伤不重。时间不早,两人怕童霜威着急,骑车从原路匆匆赶回彭婆镇。

家霆兴奋地问:“舅舅,您怎么会突然来到的呢?”

柳忠华被太阳晒得红黑的脸上有忧郁的影子,像是遏制住烦躁地说:“我去找两个熟人,结果,才知都早被逮捕了。时间还早,我决心找你,找到银楼店,听说你出了事。我很着急,想:只有抬出你爸爸来解决问题了。我觉得去找稽查处未必有用,决定干脆找第一战区长官部。虽知你爸爸同蒋鼎文不熟,但顾不得了,假定是你爸爸的秘书,我去说是找蒋鼎文,蒋不在,去西安了,我就找他的秘书长厉筱侯[厉筱侯:当时,蒋鼎文的秘书长姓李。这是小说,故未用真姓。]。厉是蒋鼎文的智囊。听说蒋鼎文与汤恩伯在河南唱对台戏,都怕有地位的人说他们的坏话,都拼命在礼贤下士、扩大影响。这种小事找他,当然一个电话就解决了问题。厉筱侯还说明天要派汽车到彭婆镇接你爸爸和我们到洛阳并送我们上火车去西安。我也推辞不得。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事情就是这样。”

家霆恍然大悟,说:“可是金子没卖掉怎么办呢?”

柳忠华轻捷地骑着车绕避过迎面来的一些灾民,说:“好办。明天托厉筱侯派人去卖掉就行了!何必非要在这里自己去卖呢!”他问:“你左边脸上都肿了,给打得不轻呢,疼吗?”

家霆那双眼睛的两道阴影中,浮现出一种似乎是在想着一些很不使他愉快的往事,说:“都是些皮上的硬伤,我经受得住。是两个特务,要是一对一,我准打得他趴下求饶。”

柳忠华笑笑,说:“匹夫之勇!”

家霆只好也苦笑,叹口长气。他觉得抗战以来,遭遇奇特,见闻很多,这场战争在潜移默化地处处给自己启示和思考,说:“是呀,靠自己一个人我确实感到无能为力。我独自离开了那个可怕的监狱,可是恐怕还有不少无辜的好人还关在里边。因为关的是我,所以放了。如果我没有这样一个爸爸呢?不也仍关在里面吗?真是暗无天日啊!”他不能不又想到和他同关在一个牢房里的三个青年。他将三个青年的情况告诉了柳忠华。

柳忠华语调沉重地说:“你能想到这点,这次牢就算没有白坐了!”他明白,中国正在抗战,战争给人种种考验。这场战争使有些人的灵魂破裂,也会使有些人在战争中分化、聚合,为国家民族前途奋斗。人的灵魂中的某些东西会毁灭,但某些东西也会萌发、再创造。从这点来说,战争——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却成了一种催化剂。

只听家霆热情、激动、坦率地又说:“还不仅仅想到这一点呢!我在牢里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这个国家和这个政府,越想越痛苦。”

柳忠华很注意地听着,放慢了车速,拭着汗说:“你是怎么想的?”

公路上日光强烈,路侧依然同他俩去时一样,经常看到逃荒要饭的难民拖老带小蹒跚地走着,满目凄凉。

家霆真挚、严肃地说:“唉,我想:这样的政府领导抗战怎么能够取得胜利?我又想,即使将来抗日就算是胜利了,这样的一个腐败黑暗的政府它能救中国吗?它能使中国人富强幸福吗?中国应当向何处去呢?”

柳忠华骑着车,从家霆的语气里能想象得到他的表情,喝彩地说:“家霆,这场战争暴露了种种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上的问题。你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有思想了!你的问题想得好,想得深刻!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

家霆直率地说:“当然回答了!我的答案是它不能!”

“那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想好!”家霆坦率地答,“您说呢?”

柳忠华骑着车回头看看家霆,见家霆的脸上稚气和秀气少了不少,现在经过一路上的风吹日晒以及艰难遭遇,脸上变得坚强有力了。他朝前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你就继续从生活中去寻找答案,再去想!想想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想想谁能救中国?怎样才能救中国?通过自己亲身经历和大脑想过的事,每每比人家告诉你的要印象深刻而且正确得多!”

晚霞火烧似的红得耀眼,朵朵的云都像是在炽热地燃烧。他们俩轮流骑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彭婆镇。

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的司令部设在洛阳西工第九营房。蒋鼎文的秘书长厉筱侯是个很会替蒋鼎文交际应酬的智囊。第二天上午,果然派了一辆小汽车到彭婆镇来接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一起去洛阳,并且给安排在专员公署里摆设讲究、挂着雪白圆顶朱罗纱蚊帐的上房中住宿。来接童霜威一行的是一个方脸的很注重仪表的邢副官,浙江人,恭恭敬敬,讲究礼貌。

刚住定,厉筱侯亲自看望童霜威来了。

童霜威由柳忠华和家霆陪同一起见了厉筱侯。他听说过厉筱侯这个人,知道是蒋鼎文的亲信,参与蒋的机密,蒋鼎文有事都喜欢找他商量。现在见面,寒暄既罢,见厉筱侯穿了白绸长衫,虽有点官僚模样,但长得面目清癯,讲话又轻又慢,待人温和,未言先笑,倒颇感到亲切。向他道谢了释放家霆和派车接来此处的事,厉筱侯却一再致歉,说是事前未能知道,很失礼,很对不起,并说午间要设宴给童霜威接风洗尘。接着,同童霜威闲谈起来,问童霜威有什么要求。

童霜威讲述了自己从上海脱险要去重庆的情况,说是希望今晚就能启程西去。

厉筱侯介绍情况说:“陇海路由洛阳到郑州的东段,路轨早拆掉了。西段的情况是由洛阳可以安排坐火车到灵宝,时间是一整夜。但距灵宝一里的大铁桥被日军打了两千多发炮弹早轰毁炸断了,火车不能通行。由灵宝到常家湾有三十里路要徒步走路。常家湾有装运煤炭和铁路器材的列车,冒着敌人炮火闯过潼关。太危险,人不能搭乘。所以到常家湾可以骑牲口经阌底镇、潼关到华阴。由华阴就可以上火车经西安到宝鸡,然后由宝鸡入川。”他客气地说:“可以派个副官陪送到华阴,请放心。但既已来了,应当休息几天再上路,何必如此匆匆?”

童霜威谢了他,两人又摆谈起来。

厉筱侯问起到河南的观感。童霜威直言不讳地说:“河南灾情太重!令人目不忍睹,但还照纳粮课,军纪又坏,怎么得了?”

想不到厉筱侯揉着脸口气轻慢,不断点头,说:“啸天兄看得极准,说得极是。汤恩伯治军无法度,军纪废弛。河南的事,蒋铭三[蒋铭三:蒋鼎文,字铭三。]长官以大局为重,总是相忍为国,但完全无用!召集会议,汤不来参加;打电话去,汤也不接。确实很不像话!”

童霜威在界首时,听褚之班说过蒋鼎文与汤恩伯不和的事,没想到情况比自己估计的严重得多。从厉筱侯的话里,就已听出蒋、汤二人确实已经闹到了不能见面的程度了,心想:这样还怎么抗日?不由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听说老百姓有的讲:‘不愿日本人来烧杀,也不愿汤恩伯的军队来驻扎!’实在令人痛心。”

厉筱侯摇着折扇,点头说:“汤恩伯的部下,借口防谍,凡所驻扎的村庄,妇孺老弱可以留下,成年男子一律迫令离村往别处寄宿。村中粮食、牲口及细软也不许外运。壮年男的既去,妇女、财产就一任驻军支配了!所以民怨沸腾。而汤恩伯恣戾骄横,眼睛长在额头上。谁向委座告他都无用!铭三长官要辞职,委座又不准。于是,一切只能维持现状。”

童霜威明知蒋鼎文也不是好货,但更明白最高当局一贯作风就是鼓励他的部下将帅不和,便于分化控制。觉得厉筱侯讲的话纯粹是偏袒蒋鼎文攻击汤恩伯,目的在于希望我到重庆后,给蒋说好话,给汤说坏话。暗想:我才不想介入你们的老虎打架哩!心里却着实担心河南的大局与灾情,不禁忧虑地说:“唉,别的办不到,河南灾民嗷嗷待哺,赈济事业总该是要办的。不然,死亡人数必然要与日俱增。就怕日寇趁机进攻,局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厉筱侯点头笑着说:“啸天兄说得中肯。省政府的报灾电早已拍到中央,可是中央认为是谎报滥调,严令河南的征实不得缓免。现在终于派来了查灾大员。查灾大员有一个同蒋长官私交颇好,他同啸天兄你也是老熟人。今天中午,正拟设宴给啸天兄和他一同接风,大家也好叙谈叙谈。”

童霜威听了心里先是难过,想:赤地千里,哀鸿遍野,人已饿死这么多,现在才派人来查灾,这真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了!又听说查灾大员是老熟人,不禁问:“是谁呀?”

厉筱侯说:“毕鼎山毕委员呀!”

童霜威心里一怔,立刻不悦,心想:天下如此大,可又如此小!眼前顿时出现了毕鼎山那拔顶的脑袋,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嘴里叼着烟斗,一口湖北口音……想:真是冤家路窄呀!谁料想今天会在此地与他相逢呢?战前在南京中惩会时的许多往事立刻都呈现在眼前,当时从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被排挤出来,都同这个脸上带笑工于心计的C.C.干将分不开的呀!这个毕鼎山,正经的事办得拖拉、马虎,有利可图的事从不放过,是个财迷心窍的污吏。虽去法国留过学,学会的只是跳舞、玩女人。西装穿得笔挺,皮鞋擦得雪亮,像个新派,偏又十分迷信星相巫卜。河南这么大的灾荒,派这个浑蛋来查灾,岂不是拿人命开玩笑!想到这里,心里生气,又想:他来,一定对人不会说我的好话!但观察厉筱侯的表情、态度,似乎也觉察不出毕鼎山挑拨的痕迹,才又定下心来,说:“啊,他还在中惩会吧?”

厉筱侯点头说:“是呀!这次来的查灾大员,有监察委员,也有中央惩戒委员,还带了一些随员来查灾。昨天刚到,昨晚省府已经宴请过了。日内他们拟到有些地方转一转。毕委员的新夫人是留美的,据说同蒋夫人关系密切。他同铭三长官在西安见了面,他们是有私交的。铭三打电话来让我好好接待。我今晨偶然同他谈起你,才知你们是老熟人。中午便宴,就我们三个,没有外人,正好畅谈畅谈。啸天兄,你见到的情况也正好向他讲讲。”

听说毕鼎山有了留美的新夫人,并且同上头扯上了关系,童霜威不禁诧异。毕鼎山原来的太太是湖北人,战前在中央政校受过训的,是死了还是离婚了?童霜威明白,厉筱侯是要他在毕鼎山面前讲讲汤恩伯的坏话,但不想同毕鼎山见面,推辞道:“筱侯兄,天热,旅途劳顿,我身体又不适,怕吃油腻,外加今晚又要上路。我看,中午的事就免了吧!”

推三阻四,厉筱侯一定坚持。最后,童霜威仍只好答应赴宴。

中午时分,柳忠华和家霆在专署住处,由厉筱侯派的邢副官陪同吃饭,招待得很丰盛。家霆在吃饭时,将金饰取出,托邢副官代为卖掉。邢副官一口应承。童霜威则早早就由厉筱侯派车接去赴宴去了。

原来,酒宴并不设在司令长官部,是设在洛阳东郊十二公里处的名胜白马寺里。

童霜威到达时,毕鼎山已经先到了。天气炎热,他未穿西装,脱了白绸长衫,身穿一套白夏布短衫裤,手摇纸扇,气色盈和,颇为潇洒。数年不见,脸上粉刺依旧,不但未见老,反而发了胖,显得滋润了,要不是挺出了肚子,该说是变得年轻了。见到童霜威,他亲热地握住手,挺胸腆肚,连声说:“啊,啸天兄,你老了!你老了!”一股做作劲儿,使童霜威感到肉麻。

白马寺据传是中国第一座佛教庙宇,建于东汉,背负邙山,南临洛河。寺院大门口甬路两旁对立着两匹石马,古刹黄墙,茂林高塔,风景幽美,只是天太旱,树木叶片稀落,蝉声也极少。

酒宴,设在毗卢阁旁的一个小院树荫下,大树葳蕤。虽然雕梁画栋已经褪色,石板缝中长着青草,朱颜剥落的廊柱间结着蛛网,但布置了些大盆兰花、金鱼草、海棠之类,环境依然宜人。外边烈日下地皮晒得滚烫,这里倒还凉爽。散列着一些藤椅,茶几上摆设着鲜果之类;一只红木圆桌,几只蓝花圆瓷凳,已经放好杯箸,用绿纱罩罩好一些冷盘。一套孔雀蓝的餐具特别讲究:葫芦式的酒壶,白玉雕花的双环酒杯,闪烁着奇光异彩。一些穿军便服的副官、勤务兵,加上两个涂脂抹粉的女侍在旁侍候。有的摇扇驱赶苍蝇,有的随时递上洒了花露水的手巾把给客人擦手擦汗。

童霜威同毕鼎山寒暄了几句,厉筱侯请他在藤椅上一起坐下。勤务兵来致茶敬烟。

厉筱侯说:“啸天兄,天气热,知你怕吃油腻,毕委员也说近来油腻吃多了,所以决定在洛阳名胜白马寺里大家聚聚,办点素斋,请大家尝尝。”

一张紫红的木案上放着许多拓下的碑文,毕鼎山在一张一张翻看,看来,是厉筱侯送他的东西。毕鼎山的脸上陡然较从前多了一重自尊自贵的矜持神色,可能是被特派来作救灾大员使他这样的吧?童霜威放眼过去,见毕鼎山看的是一张元代碑刻,摇头摆尾地在欣赏。

厉筱侯正在一边介绍白马寺的来历,说:“东汉时,汉明帝梦见一个顶有白光的金人在宫殿内飞行。醒来说梦,朝臣说这是西方的神,其名曰‘佛’。明帝就派人去西方拜佛求经。派去的人到了大月氏,正好遇到了传教的大竺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便邀二人来京都洛阳,并为两位高僧建造了白马寺供他们讲经。”

毕鼎山一边衔着烟斗欣赏一张碑拓,一边挥扇问:“为什么叫白马寺?”

厉筱侯介绍说:“传说从大月氏驮运佛经、佛像来的是白马,所以叫白马寺。”又说:“等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天王殿、大佛殿、接引殿等各处看看。山门内东西两侧还有两位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的墓冢。大雄宝殿内的三世佛、二天将、十八罗汉都值得一看。”

童霜威见毕鼎山身为救灾大员,来到灾情严重的河南,摆出一副悠闲而欣然自得的架子,似乎是来游山玩水研究名胜古迹的,很不顺眼,心想:这个官僚!攀附C.C.,现在又攀得更高了!只可惜河南灾民碰到这样一位救灾大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心里有气,闷声不说话,只是挥扇,身上仍不断冒汗。

只见勤务兵捧了几个大西瓜来,两个女侍将用刀切开的一牙牙红瓤西瓜,用盘盛了娇滴滴地端上来请用。

毕鼎山脸色红润,看得出他营养富足、血脉旺盛。他坐着藤椅,压得身下的椅子“咯吱咯吱”响。大口咬着西瓜,鲜红如血的西瓜汁顺着嘴角滴淌下来,夸赞道:“旱年的西瓜确实是甜!好!在重庆可是吃不到的!”一牙西瓜只咬几大口心子就放下了,再换一牙吃,讲究得很。

童霜威也吃着西瓜,忍不住叹口气说:“瓜确实是甜,只怕河南产瓜的地区已经都旱得结不成瓜也缴不出钱粮了吧?”他说这话时望着厉筱侯,其实话是说给毕鼎山听的。

厉筱侯是个精明人,脸上平和,微笑未答。毕鼎山听出童霜威话中的含意来了,辩解地说:“啸天兄,你是刚从沦陷区来,形势恐怕不甚了了。你一定以为河南灾情十分严重,其实灾情确有,倒也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河南历来地瘠人贫,自古迄今,有灾之年百姓艰难,无灾之年,百姓也艰难。抗战已经五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抗日嘛,出人出钱出粮是公民的义务,主要应怪日寇侵略,铁蹄践踏,炮火横飞,造成了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偏偏又来了些天灾,外加奸商投机取巧,囤积粮食,放剥皮钱,就给政府增加了困难。我们此番来豫,是来作全面考查的。以偏概全不行,吵吵嚷嚷也不行,只有仔细慢慢调查,才能有正确结论。自古救灾无善策,何况有战争!此事难矣哉!中国地大人穷,连菩萨也是难当的,何况凡人!哈哈!”

童霜威听他一番谬论,肚子都要气破了,说:“鼎山兄,河南灾情与百姓的困苦自然同日寇侵略密切有关,但照你的说法,似乎河南的灾情并不十分严重,你下去看了没有?我是从界首步行来到洛阳的。一路上,逃荒的人络绎不绝,卖儿卖女的见到不少,人与人相食的情况已经发生,饿殍处处,赤地千里,确是人间地狱。不但天灾严重,更有十分严重的人祸。”他本来想提汤恩伯的名字,这是厉筱侯所希望的,但又一想: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就未提名了,接着说:“只怪日本人,只怪老天爷,只怪奸商,我看是不全面的。你的责任很重!在这白马寺名胜地乘凉吃西瓜,是看不到灾情的!饥民对你们抱着极大希望。不能再慢吞吞考查了!应当赶快请中央拨大量赈款和救济粮来救灾!也应当赶快建议停止向河南人民征粮征丁了!”

毕鼎山听得出童霜威话中的不满和不快,将块咬剩一大半瓜瓤的西瓜扔在地上,接过女侍递来的洒了花露水的雪白毛巾擦手拭嘴,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说:“啸天兄忧国忧民,钦佩之至。但河南很大,你也没有都去看一看,这也就是我先一会儿说的以偏概全了!你可能不知道,豫省今年之征实征购,进行颇为顺利。据省田粮管理处负责人说,征购情况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试想,如果真正如你所说的人间地狱,征实征购能顺利进行吗?老兄何必过分杞忧?”

童霜威心里气得像噎着一块巨石,知道同毕鼎山争辩,完全徒劳。此人历来固执得很,他那颗心早就结了一层厚茧,是个麻木不仁的家伙!只好忍住气停止吃瓜,也接过女侍递来的白毛巾拭手,闷不作声,抬脸看着一棵荫翳莽莽的古松。那亭亭的枝盖在旱天依然葱茏,给人一点绿色的舒适之感。

只听毕鼎山得意地又叼上烟斗挥扇扇风,说:“这次来,在西北公路上,汽车路过秦岭陕西留坝县庙台子,那里有张良庙,依山傍水。由山脚蜿蜒而上直达山巅,海拔二千多米,有楼阁亭殿、廊厅屋舍一百数十间。登临览胜,妙不可言。殿内有留侯张良金身塑像,我在那里焚香求签。得到一根上中签:‘嘉谷如珠稗草青,桑柘阴阴遮小径。看遍天涯千万里,奇卉异花春色新。’解曰:‘求名迢迢,病保无凶,婚姻匹配,媒妁相从,年景大熟,官运亨通。’我觉得这签上说的真准!一二句指的是河南目前有灾,第三四句写的是灾情并不可怕!我看指的是明春就可以否极泰来,年景大熟了!你们解解,是不是这么个意思?”说着,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厉筱侯连连点头,敷衍奉迎地说:“是啊是啊,我看这签是有这么个意思。”

童霜威记得那年西安事变,毕鼎山在南京花了三十块大洋在夫子庙请瞎子徐半仙给老蒋批了个命,说老蒋一定能逢凶化吉。后来,老蒋果然从西安脱险回来了。从那,他当然更信星相这一套了。但现在,他以救灾大员身份来豫,不去体察民情巡视灾区,却视而不见地胡说什么灾情并不严重。而且迷信求签,认为明春可以否极泰来年景大熟,怎么得了?……心里一肚子不受用,又觉得同毕鼎山抬杠也无用。自己刚从沦陷区来,得罪他也大可不必。但要自己附会他去胡说八道,心里也不愿意。因此,闷声不响。

厉筱侯见空气不太融洽,毕鼎山似有不悦,马上说:“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谈、边吃边谈吧!”他张罗着请毕鼎山和童霜威都在圆桌上坐了。好在是圆桌,也无所谓首席了。他自己在下首陪了,叫快点上菜、斟酒。

酒菜都好。童霜威一直没有说话,毕鼎山也没有说话。只听厉筱侯在那里讲些洛阳城的名胜古迹传闻轶事消遣:什么西城外面的周公庙呀,西晋石崇的金谷园呀,唐朝李德裕的平泉别墅呀,北宋邵康节的安乐窝和司马光的独乐园呀……他说得无味,童霜威也听得无味。

毕鼎山夹着冬菇吃,忽然问童霜威:“啸天兄,沦陷区的情况怎样?”

童霜威简单将情况讲了一下。

毕鼎山嚼着腐竹忽然又说:“啸天兄,好像还是在三年前的这时候,我们在重庆,听说你落水了!哈哈!”

他话未说完,像留个尾巴。童霜威心里明白:是对刚才那种不快的报复。面对暗箭,心里气恼,生硬地说:“我衷心拥护抗战!此次是脱险归来,并非附逆归来!”

毕鼎山用手搔搔拔了顶的秃头,哈哈笑笑,面呈讥讽之色,说:“是啊是啊。可是那时候,汪逆精卫在上海召开什么‘六大’,重庆报纸上确实登了那批落水附逆的伪中委名单,标题是‘一张狗名单’!哈哈……”

见他近乎当面辱骂,语气讽刺,有一种不露锋芒的老成和工于心计的狡诈,童霜威只觉得心里冒火,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沦陷区三年多,遭遇到那么多曲折坎坷稀奇古怪的经历,自己苦苦用了韬晦之计,拼着一死,才得脱险。到重庆以后,如果原来的政敌都像毕鼎山这样来看待自己,误解难免,传闻难辩,岂不可恨!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悲哀,却又觉得于心无愧,脚正不怕影斜,因此理直气壮地说:“张睢阳[张睢阳:即张巡(709—757),唐开元末进士,天宝中为真源县令,安史乱起,他坚守睢阳不降,壮烈身殉。]有诗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我这人讲的是民族气节,决不偷生。敌伪盗用名义,其心可诛!我在上海从未参加过他们的任何会议!”

毕鼎山轻酌慢饮,喝了几杯酒,脸色潮红,仍在大口吃着盘里的素什锦,笑笑说:“是啊是啊!我听谢元嵩说过,听他说过……”

童霜威心里既惊又气:谢元嵩?谢元嵩在参加汪伪“六大”后,因为分赃不均等原因,忽然离沪去港转赴重庆。这个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变化莫测的人物!他不但真的落水附逆过,还陷害了我!可是当我被监视软禁时,他却自由自在地到重庆了!真是一笔糊涂账!他到重庆当然是为自己洗刷的。可是他会说我些什么呢?当然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的。这么想着,浑身冒汗,问:“谢元嵩说了我些什么?”

毕鼎山摇摇头,自顾自地举杯喝酒,若有深意地说:“时间长了,我也记不得了!哈哈,来来来,啸天兄,大驾不是要到重庆吗?来来来,我敬你一杯,祝你一路顺风!”

厉筱侯是个见貌辨色的人,也在一边鼓动着喝酒干杯,连说带笑打圆场。童霜威窝着一肚子火,感到头晕、血压高,却又不能不举起杯来。他明白:毕鼎山也并不想过分刺痛打击他,只是为了报复点了他一下,意思到了,就想鸣金收兵了。但毕鼎山这一撒手锏也真厉害,使童霜威情绪烦躁,心绪不宁,几乎难以终席,更加憋着气不做声了。等到酒席上的菜大致上完,端上了甜菜冰糖红枣莲子汤和橘瓤银耳羹时,童霜威就推说天热头晕,身体不适,起立告辞。厉筱侯命副官派车送他回住处。当他同毕鼎山握手分别时,发现毕鼎山打着饱嗝,握着他的手,又亲热得十分肉麻了。

他对毕鼎山的这一套是早就熟悉的。战前在南京,那时,毕鼎山之流将他排挤出中惩会时,面上也始终是同他握手言欢的。

童霜威因过度疲乏,加上同毕鼎山见面引起的不快,造成了血压、心脏的不适,服了药,找了医生诊治,在洛阳休息了几天,才继续起程。

空气中散布着火车头煤烟的焦臭,绿色的信号旗摇晃,火车鸣响汽笛。晚上,由洛阳往西开出的火车轰隆轰隆驰往灵宝。

怕空袭,实行灯火管制,车站一片漆黑。只看到车头上升起的一团团白色的蒸汽化为长龙,随风飘向后边。

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三人由厉筱侯派的那位浙江籍的很注意仪表的邢副官带卫兵送上的火车,在一节公事车里占了一间包厢。临走,厉筱侯说是临时有紧急公务,未到车站送行。童霜威猜测,很可能是毕鼎山说了些什么坏话,也可能是那天中午吃饭时未曾满足他的意图攻击一番汤恩伯。虽不想计较,心里总不愉快。好在有邢副官伴送,觉得还差强人意。

陇海铁路,有人说它在灾民心目中好像是释迦牟尼的救生船,灾民盲目地以为登上火车向西就能离开灾区逃到乐土上去。车站附近,铁道两侧都住着灾民。有的在几尺高的土堆上挖了洞藏身,有的是露天搭点小棚居住。满眼是破破烂烂既像人又像鬼的男女老少。当火车停在站上要开,灾民们就蜂拥而上攀爬到火车顶盖上挤在一起。喧闹的嗡嗡的人声,夹杂着连珠炮似的吵骂声,充塞耳朵。手持短棍的警察大声吆喝驱赶,婴孩在放号啼哭,处处有喊声和呻吟声响彻在酷热的夜空中。

这列火车除掉童霜威等坐的一节公事车外,全是没有顶盖的货车或闷罐车。货车上,有的装的是堆得高高的牛皮。挤到牛皮上边蹲着的人多得像爬在蜂巢外的蜂群,随时好像能被风吹刮下来。

火车在关中大地上向西奔驰,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孔隆孔隆”震撼着两侧瘠薄的黄土坡岭和瘦骨嶙峋的山峦。车窗外,是黑黝黝的原野,偶尔有点灯火,像游荡的萤火。

童霜威和家霆从车窗外望,不禁同时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从武汉到广州途中坐火车的历程。那次途中,金娣被炸死在坪石站的竹林旁。想起这,家霆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欧阳素心和在上海的银娣。经历了抗战以来这五年颠沛流离的人生历程,这次目睹了中原受灾害煎熬的大地苍生,家霆感到情思被战祸侵扰。这宇宙和大地该祈求和欠缺的只有一个愿望,这愿望就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他感到自己力量的荏弱无力与内心的寂寞痛苦,看到这些自己无力扭转和改善的惨状,他让无声的叹息像惊雷似的在心上翻滚。

经过了一个整夜,从瞌睡中苏醒,醒来又打瞌睡。天明时分,火车到了灵宝。这里离陕西省已经不远了。灵宝大桥被日寇炸断了,火车到此为止,须步行三十里路到常家湾。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随邢副官一起下了火车,已有四个兵士牵了马在站上迎接。童霜威心里明白:从此向西,经过潼关要到华阴才能再上火车西行。而由此过潼关是目下陇海铁路上最艰难困苦的一段。

难民这一带似乎更多,火车站里外,布满了河南口音伸手乞讨的灾民。

童霜威不禁叹气说:“唉,怎么这么多灾民呀?”他不能明白:毕鼎山难道一路上竟视而不见?

邢副官身材瘦长,有一张一本正经、深思熟虑的方脸,用浙江官话介绍说:“到这里的灾民,大部分盘川钱已经用光,火车交通又断了,只好流落乞讨。这里买一个标致的十四五岁的姑娘,只要花一百多块就行,有秘密的人肉市场!”

灵宝火车站屋顶洞穿,墙壁上全是弹洞,都是日寇大炮、飞机轰毁的。车站有便衣人员在进行检查盘问,也有军装邋邋遢遢的兵士检查物件,翻箱倒箧,兼带抄身,连女客也不放过。还有将女客带进近旁屋子里去抄身的。有的人经过检查就被扣押起来。

邢副官和几个接到电话牵马来迎接的兵士陪童霜威等走出车站去。人未盘问,物件未受检查。

柳忠华问邢副官:“这里为什么查抄得这么紧?”家霆注意到舅舅眼神中那种警惕性。

邢副官说:“有的奸商装成难民夹带鸦片,也有奸商雇灾民给他们带鸦片的,将鸦片塞在肛门里的也有。要钱不要命!此外,稽查处也在执行特殊任务!”

出了车站,童霜威、柳忠华、家霆和邢副官一起上马,所带行李物件都携带在马背上,由四个兵士每人牵一匹马沿陇海路一侧的大车道向西走去。几个兵士带了水壶和作干粮的馍馍。中途有时在高处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影,对岸有高高的塬头,深深的沟壑,起伏连绵,也可以看到黄河两岸淤出了大片河滩。河滩辽阔,河水在中央河道里汹涌澎湃,水上掀起浪花,卷起漩涡,黄得像泥浆,潺潺地流。太阳光射在上边,发出金子般的颜色,一片黄蒙蒙的。看到黄河,使家霆想起中华民族的祖先最先在这里繁衍、生息,用勤劳和智慧创造出民族灿烂的古老文化。黄河的宽广与气魄象征着民族精神,黄河像负载着沉重的历史在前进。这使家霆血管里的热血在冲荡,他不禁惊叹、沉思,仿佛听到一种无声的召唤。

走走歇歇,傍晚抵达阌底镇。听说阌底镇这些天日寇没有打炮,邢副官建议晚上住一宿,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所谓小客店,客房是没有屋顶的。阌底镇,到处是断垣残壁、废墟土丘和灰烬垃圾,所有房屋的屋顶早被对岸日寇炮火轰掉,只有四周残存的墙壁可以挡风。客店老板供给高粱席子铺在地上给旅客席地而卧。怕引起对岸日寇注意,不准点灯点蜡。所好天上有灿灿的星光,可以照亮。天热,大家用凉水洗了脸、擦了身子,童霜威先躺下了,方脸的邢副官陪着他聊天,家霆随舅舅柳忠华出外逛逛。两人逛到开阔处,向远方对岸瞭望,隐约看见黑糊糊的山影隔着宽阔的黄河耸立,影影绰绰似乎能听到黄河的水声。家霆忽然听到舅舅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家霆是很少听到舅舅叹气的,忍不住问:“舅舅,您怎么啦?”

柳忠华挽着他肩膀,语气的冷峭,令人悚然,说:“你在灵宝车站听到和看到了吧?稽查处在执行特殊任务!不少想去陕北的青年,能想得到遍地都是陷阱和罗网吗?”

两人不敢远走,一路谈着又匆匆走回来,同童霜威和邢副官一起躺下来憩息。家霆睡不着,睁眼数着天上的星星,觉得这种没有屋顶的战地露天客店真是罕见,又想起舅舅在瞭望黄河对岸时的叹息,不禁想起了在洛阳稽查处大牢里一同关押的三个青年,心里更加不宁。刚要合眼,忽然听到“轰!”“轰!”震天般响,对岸日寇又打炮了。家霆马上去扶爸爸起身。

邢副官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高声大叫:“不能在此地过夜了!”马上叫起几个兵士让童霜威、柳忠华和家霆一起上马,说:“今夜辛苦一下,闯过潼关去!”

炮声沉闷地轰响,看得到对岸闪动的火光。炮弹飞啸着落在远处,震得灰土狼藉,地面剧烈震动。仓促离开阌底镇后,炮击越来越猛烈,远远仍可看到对岸黑黝黝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隐伏着的怪兽。炮击的火光在闪耀,炮弹落在阌底镇近旁时,感到大地在脚下震动。

邢副官在马上介绍说:“对岸同蒲路终点风陵渡日军,一直想渡过黄河、夺取潼关、截断陇海路,几乎每天要向潼关打炮。”

天上虽有星星,夜色仍旧浓黑。偶尔能看到萤火虫一闪一闪在四处飘荡。听着炮击,在黄河边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的战争气氛特别浓烈。黄河在深夜中,拥着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黄汤,在苍穹下模模糊糊像巨龙一样蜿蜒着,微微闪着亮光,响着似有似无凄凉呜咽的汩汩水声,能将人引入回忆,引来沉思,引进梦境。

家霆骑在一匹驯服的棕色马背上,颠颠晃晃,想:舅舅说过,在黄河那边,就有八路军在浴血抗日。延安,就在陕北。舅舅说过:国家民族的希望在那边,河的那一边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只是现在被封锁着,日本人在封锁,国民党也在封锁。那边是什么样子呢?他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在马背上,经过一段陡峭的堤坝附近,又想:也许抗战胜利了,中国就能变得美好一些了吧?远眺星空下的黄河,马蹄嘚嘚,脚下踩着坚实的黄土地,他仿佛觉得自己是沿着祖先所留下的足迹在走,心头涌出一种无法形容和表达的渴望和向往。……

明天黎明时分能到华阴,可以上火车经过西安到宝鸡,然后转由西北公路由陕入川了。此后一路将比较顺利平坦了吧?黑夜如磐,他在马背上困倦疲乏,艰辛有如登山。听着马蹄声响,走在崎岖的荒径上,有散落的虫鸣在路边唧唧夜语,也偶尔听到蛙声咯咯。离人间地狱的灾区渐渐远了,他心里既有长途跋涉快要步入坦途的欢欣,又有风风雨雨被噩魇折磨触刺造成的痛楚。在静寂中,他的心上充满了祷祝的感情。他似乎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温柔轻巧得像一阵清风擦过耳际,朦胧的黑暗里,看到了那张脱俗、洁白的深镌在他心上的脸。他牵起怀念的情意,感到轻微的晕眩,心事喑哑,不禁心里微喟地低语:“啊,欧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们的童年呢?我们的往昔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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