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十点多钟,童家霆到设在都邮街街口的邮电局,打了急电到北碚缙云寺给爸爸童霜威以后,心情非常恶劣地从邮电局走了出来,打算回家。

天气阴沉沉的,他从邮电局出来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悲郁的面孔。他隐隐感到在他记忆的极深处,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呼唤着拼命地想钻出来。那是对冯村过去和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岁月和事情的回忆,都是些难以忘怀的回忆。

战前,家霆小时候,冯村在南京潇湘路做童霜威的秘书时,同家霆的感情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带家霆去玄武湖租了小船钓鱼。那天钓到好多大鲇鱼,回来时划的小船离岸有一丈多远时搁浅了,真急人啊!冯村脱掉皮鞋和袜子往岸上远远一甩,卷起裤腿下水,背起家霆就上了岸。

抗战爆发后到了武汉,那次在东湖的谈话是难忘的。是冯村将妈妈柳苇死的秘密讲给他听。……

然后是在重庆见面,几次动人的有启示的谈话。半个月前,冯村翻阅了《间关万里》的原稿,满意地说:“好啊,我太高兴了!《生活文艺》里有我的朋友,我拿去交给他们看能否连载。”隔了几天,来说:“家霆,他们决定用了,只是可能有些删节。祝贺你!”啊,冯村舅舅的关心和爱护岂是能轻易忘怀的?

冯村在家霆心里是一片光明,但现在冯村快像一面要被打碎的镜子,闪闪灼灼的光彩将破灭了。

家霆用茫然的目光看着面前摩肩接踵的店面、房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和自行车、人力车,额上出汗,心里布满忧郁和伤感。好诡异的人生!一切常常扑朔迷离!他意识到情况险恶,现在只有希望爸爸快回来拿主意,好赶快想法营救冯村舅舅。

早上,家霆在家里为晚报“重庆今昔”栏赶写文章。这个专栏每天刊登一篇关于重庆的知识性、趣味性短文,六百至一千字。晚报总编辑是“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兼职教授储忠侨,冯村的熟朋友,他教新闻采访课,看中了家霆的采访才能和文字功力,又受冯村嘱托,给家霆练笔的机会,特约家霆固定写这个连载。家霆刚把文章写完,“渝光书店”的会计甘汉江急火火地跑来找到家霆,见童霜威去北碚了,慌慌张张告诉家霆:“冯经理出事了!”

甘汉江这人,脸色古板,其实内心充满激情。他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家霆知道他是冯村的贴心人。他现在激动得说话像打机关枪,告诉家霆:冯村失踪已经两天了!失踪之前,有个姓张的中央社记者找过他,谈了很久。这姓张的,听说是中统的。现在据了解,冯村确是被中统秘密抓走了。大约关押在中山二路川东师范学校内的中统重庆首都实验区行动科牢房内,请霜老立即想法救他一救。

听到甘汉江谈起姓张的中央社记者,家霆马上想到了张洪池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和“格格”的笑声。这个坏蛋,一会儿记者,一会儿特务,一会儿在沦陷区当了汉奸,一会儿在重庆又恢复了原来身份,变来变去,跳来跳去,真是个特殊人物啊!

家霆焦急地问:“怎么肯定知道他被中统逮捕了呢?”

“我们通过一些熟识的关系调查过了!”

“是用什么罪名抓他的呢?”

“偷偷摸摸秘密抓人,军统和中统都在干。既是秘密抓,自然无须要什么罪名。冯经理无党无派,为人正直,一心只是想把书店办好。为了事业,偌大年岁,一直独身,连婚都没有结。他是个大好人!快救救他才好。我们书店的股东也有一些大人物,我们自然也设法救他,这请放心。”

家霆心里难过。自己固然在洛阳、在江津都被逮捕过,可是由于有爸爸在,被囚禁的时间短,也没有受过刑罚。窦平、靳小翰被捕,则受了重刑,一个死了,一个毫无音讯。冯村如今被捕了,他会怎么样呢?既是秘密逮捕,比公开逮捕更坏。怎么办呢?越想心里越酸楚,只好对甘汉江说:“甘先生,我马上去发急电,让家父回来。你放心,一定努力救他!”

甘汉江急匆匆回去了,家霆就赶来打电报。发出电报,估计爸爸一定及时赶回来。但自己心里却觉得这事爸爸回来了怕也难办,心里空落落的。

失踪!冯村失踪了!在这之前,欧阳素心也失踪了!冯村的失踪,一定是叶秋萍下毒手的。可是,欧阳素心的失踪又是怎么回事呢?人海茫茫,相处过的人,生离死别的太多了!混杂着悲哀与痛心的情绪,他茫然地迈着步子,感到两腿都非常沉重。特务的凶残与可怕,使他背脊凉丝丝的,额上的热汗也仿佛全变成冷汗了。

除了等候爸爸回来之外,简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本来想就近到“渝光书店”去一下,告诉甘汉江电报已经发出,可又感到少惹特务注意为好,就不打算去了,决定回余家巷住处吃午饭。正在彷彷徨徨走,听到后面有个好听的女声在叫他:“喂,童家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寅儿。燕寅儿浑身鲜亮,洋溢着青春气息,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人世的忧愁、烦闷似乎与她无缘。她劲头十足,连走起路来那两条漂亮的长腿都带弹性。她今天没穿旗袍,白衬衫,黄咔叽裤,头发上扎一根天蓝色的处女带,显得格外年轻活泼,引人注目。自从在民声新专同学后,有过不少次接触,家霆同她已经很熟。家霆喜欢这个女同学的真诚无邪和直率大方。她有点男孩子脾气,似乎很喜欢同家霆接近。家霆转过身来,等着她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逛书店的,没什么好书可买。看到令尊的《历代刑法论》,要不是令尊给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买一本回去呢!”燕寅儿说,“令尊的这本书,家父夸说写得不错。”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实笑得有点苦,说:“是吗?”

“阁下好像不太高兴?”燕寅儿机灵地已经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强了。

“是啊!”家霆如实回答,“是不太高兴。”

燕寅儿忽然感兴趣了,说:“走!我们上茶馆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饮!一个女学生独自上茶馆喝茶有点别扭,碰到你正好,陪我去行吗?你让我解解渴,也许我能帮助你解解忧。”她话说得风趣,始终笑容可掬。

家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里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识冯村的!她父亲又是国民参政员、老同盟会员。这件事告诉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亲燕翘出出力岂不是好?这一想,倒觉得应当陪她喝茶了,说:“好吧!我们去茶馆喝喝茶聊聊天吧。”

两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晓园”的旧式茶馆店,里边墙上贴着副红纸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全是躺椅,瓷杯盖碗,屋后有扇门通风,茶馆凉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许是被咖啡店和一些类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抢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们,有的躺在靠椅上嗑葵花子或咬着干炒蚕豆和花生,有的撑起身子慢拂盖碗啜茗摆龙门阵,有的吸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悠闲得很。

两人找了个边上无人的清净地方坐了下来。燕寅儿像个男孩子似的对着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声:“幺师!”[幺师:四川称茶堂倌为“幺师”,“幺师”也即“茶博士”。]叫完,却脸红了,朝家霆笑。

她实在太渴了,巴不得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来啰!——”过来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个有点白胡子的老头,白布缠着头,穿套干干净净的白褂蓝裤,围着围裙,双手连碗带盖捧着摞得高高的十几副盖碗,稳稳当当地过来。

燕寅儿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摆好茶碗,一会儿右手提着一只大铜茶壶快步来冲茶了,他扬臂运腕将那把十几斤重擦得锃亮的铜壶高举得与肩相平,娴熟地左手揭开茶盖,壶口的沸水银龙似的一个弧线准准地直射进茶碗中间,滴水不漏,水斟得刚好齐到碗口,不多不少,一点不溢出碗外。在这同时,茶碗盖轻轻盖在茶碗上,老头已经转身去别的桌上掺茶去了。他的一举一动,稳稳当当,富有节奏。

燕寅儿看了,赞赏地说:“怎么样?真是艺术吧?我看,你那‘重庆今昔’连载,也可以写篇重庆茶馆的今昔。在这山城,每天在茶馆里消磨时间,聊天办事的,何止几千上万人。这种‘幺师’,你说他平凡也平凡,实际却身怀绝技。我听说好些作家、记者、演员常常都在茶馆里泡,你不妨就写写他们和茶馆,准有人看。”

家霆觉得题目出得不错,热情地说:“你来写吧!好不好?那个连载以后就由我们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儿笑了,“以后我们会有合作机会的。我想一定会有的!”她急着喝热茶,脸上出了汗,用一种对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和态度看着家霆,改换话题说:“喂,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眼光和态度里,似乎有超出一般关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点像欧阳素心关心自己时的神情了,心里有点警惕,说:“唉,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

“什么事呢?”燕寅儿又喝了两口热茶,茶烫,她实在太渴了。她脸又红了,说:“说出来,如果我能帮助,一定尽力。”

家霆终于压低嗓子,将冯村突然失踪的事如实讲了。

燕寅儿听了,愣了一愣,皱皱眉。杭菊花被开水泡开了,一朵朵洁白淡黄,鲜花开放似的在杯里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壶又来掺水,一道银水龙划一道曲线,从家霆背后飞流直下,将燕寅儿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满。开水浇下来时,好像要烫了家霆的耳朵,氤氲的水汽在茶碗上稍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后,燕寅儿带着气愤,认真地说:“我等会儿回去,就同我父亲说!现在特务真横行霸道。父亲对冯经理印象很好,他一定会出力托人办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说话有一股侠义气概。

家霆表示感谢,说:“冯村,我是叫他舅舅的。他战前是我父亲的秘书。后来做过新闻工作,所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他为人正派,是个无党无派有正义感的人。他会出事,真是太奇怪了!他老家是武汉,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个妹妹一家在武汉。他在重庆举目无亲……”

家霆说这些,目的是要使燕寅儿对冯村有一个无党无派的印象。谁知燕寅儿打断了他的话,率直地说:“我不管那些,他就是共产党我也要叫父亲救他。我对特务这一套秘密抓人的恐怖做法反感。你先别急,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她确实是真渴了。家霆一口茶也没有喝,她见家霆碗里的水比她碗里的凉,说:“你不喝?我就喝了!”端起家霆的茶碗吹了几口气,“咕嘟咕嘟”喝干了,站起来说:“童家霆,我也等不得了,我马上回家去办这件事,好在今晚上课还要见面,有消息我随时会告诉你。”

两人匆匆分手,燕寅儿修长、敏捷的身影一会儿就混在转动的人流中消失了。家霆站在那里,望着她远去,忽然对燕寅儿的侠义与豪爽产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带点男孩脾气的女孩子,倒确是适合做个新闻记者的。女孩子带点男孩脾气,家霆并不觉得好,妙在燕寅儿一方面带点男孩的豪迈与直爽,一方面却确确实实又是个女孩子。她有女性温柔妩媚富于同情心的善良品格,她的美丽的笑容中有一种对男性的吸引力。这种笑容,欧阳素心也常有。

童家霆转身拔步回余家巷。他因为在等待爸爸回来之前,能先托燕寅儿办一办救冯村的事感到欣慰。

一天匆匆过去。晚上在民声新专上课时,见到了燕寅儿。燕寅儿主动告诉他:“家父决定让家姐燕姗姗拿他名片去找中统和军统的人。他说首先要保住冯经理别遭毒手被杀害,然后再进一步设法救他出狱。”

家霆曾听燕寅儿说起过她的“姗姗大姐”。燕寅儿说她这个姐姐十分能干,交游广阔,在一家民办报纸做采访主任。姐夫于浩本是一个中学校长,不幸在民国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轰炸中负伤去世。“姗姗大姐”实际排行第二,燕寅儿的大哥燕东山,是齐鲁大学内科毕业的,私人开业。医术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严重心脏病,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燕东山就成为一个嗜酒酗酒借酒浇愁的人了。现在,听说燕姗姗出面去办冯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热切盼望着爸爸快从北碚归来。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儿来余家巷了。从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觉情况不妙。果然,燕寅儿美丽的黑眼睛里闪着义愤的光芒,告诉家霆:姗姗大姐昨晚连跑了三个地方,都不得要领。军统与此事无涉,确是中统干的。听说冯经理的问题很严重,说他同共产党、左倾文化人都有联系,牵涉到替共产党送情报的事,是叶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来跟爸爸谈了,都觉得棘手。

家霆几乎叫嚷起来:“说冯村舅舅送情报完全是胡扯!他对我说过:做经理需要交游广阔。书店的股东里,军界、政界的人都有!”

燕寅儿浅浅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刚的个性,两只乌亮的瞳仁神光闪闪,说:“你也别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办法。我想,伯父也该回来了吧?”

家霆说:“我想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昨天的急电论理晚上也该到了!”他忽然问:“大姐她的观点是‘右’还是‘左’?”

燕寅儿笑了:“是‘中’!她在大学里是学新闻的,认为做记者应当不偏不倚、不党不派,应当公正,才像‘无冕之王’。她是个自由主义者,说实话,我也正是受她影响才进民声新专的。我看没有职业比做记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儿讲姗姗大姐的话,值得咀嚼。他一时还不能完全理清这段话的内容,觉得不对,又难以用凝练中肯的几句话来说明是非。同燕寅儿相交也不长,已在麻烦她姐姐搭救冯村,一下子就来挑剔也太不礼貌。从燕寅儿日常言谈中,他感到燕寅儿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再做声,心里想到冯村在特务手里,说不定已经动了酷刑,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坐立不安。

燕寅儿看得出家霆的痛苦与烦恼,见他情绪不好,也不多坐,热情地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找父亲和姐姐继续出力,然后告辞。

她走了。家霆觉得该留她一留。留她下来谈谈总比自己独自苦闷的好。同燕寅儿谈话还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讲话时没有顾忌、隐讳,也没有做作,纯情、纯真。他猛然感到,近来的相处,使她和他,两个本来陌生的青年人,产生了一种相互的吸引,是一种建立在互相信任和友好关心上的并非男女之爱的友情,这使他在心上产生一种宁静和快慰。

从早到下午,家霆始终在烦躁不安与苦恼等待中度过。直到暮霭悄悄爬上窗户涂暗了玻璃,童霜威突然归来,家霆才感到一点安慰。同爸爸在吃晚饭时,家霆把冯村的失踪与托燕寅儿搭救冯村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讲了。晚上,他没有去民声新专上课,留下来同爸爸商量该怎么办。

童霜威听了家霆的叙述,认识到冯村的被捕肯定是叶秋萍下的毒手,张洪池也在中间起了坏作用,估计到这次搭救将很艰难。他沉默着,回忆着许多往事。终于,气愤填膺地叹着气说:“为了搭救冯村,我要尽一切力量!不管怎么样,非把他救出来不可!”

家霆问:“爸爸,你找谁?”

“当然先找叶秋萍,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万一他不买账呢?”

“我要多找些人,像于右任、冯玉祥、居正、杜月笙,都立刻找。于管监察,居管司法,冯主持正义,杜有他的邪门歪道和不可低估的势力,我都先找一找,然后再考虑找别的人。”

“爸爸今晚去看望一下燕翘老伯不好吗?他已经开始办这件事了。您同他见见面,一是再当面托托他,二是也好多个人计议。”

童霜威点头。提起燕翘,使他想起一些往事。童霜威与老同盟会员里极有威信的赵声[赵声(1881—1911):近代民主革命者,字伯先,江苏丹徒人。一九〇二年江南陆师学堂毕业,次年游历日本。归国后在江阴训练新军。一九〇六年在南京参加同盟会,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领导广州起义(黄花岗之役),不久病逝于香港。]是江苏丹徒同乡,赵声比他年龄要大七八岁。辛亥革命前,有一年,童霜威在南京拜见过赵声。赵声身材魁伟,长面竖眉,声音洪亮,模样威严。当时在南军新军三十三标任标统,大家称他为“活关公”,年轻人都崇拜他。正是在赵声住处,童霜威第一次见到了燕翘。当时燕翘刚从清朝监狱里出来,背上还拖着一条大辫子。那是晚上,在灯光下看见他满面胡须,形容憔悴,讲话声音刚劲有力,给童霜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赵声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一同领导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去香港积忧成疾,常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句,痛哭流涕,不久即抑郁病逝。一晃二十几年,童霜威在南京又因友人之邀到过一次燕翘家里。燕翘已经半身瘫痪,住在南京鸡笼山下考试院附近。那次见面,谈些什么已记不清了。但燕翘家客堂里挂的一幅条幅却使童霜威再也忘不了。

那是赵声亲笔写的一幅条幅,裱得素净精美,挂在墙上,写的是:

录旧作《送皖南友人吴樾[吴樾(1878—1905):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安徽桐城人。一九〇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在北京东站谋炸出洋考察宪政的清朝五大臣。弹发,载泽、绍英受伤。吴樾在爆炸中牺牲。]北上》七绝一首

淮南自古多英杰,

山水如今尚有灵。

相见襟期一潇洒,

朔风吹雨太行青。

---燕翘老弟 留念

---丹徒赵伯先书于白下

这首七绝是吴樾去北京谋刺清朝五大臣前赵声送赠的。吴樾之去北京,大有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赵声又将这首诗写赠给同是安徽人的燕翘,自然寓含鼓舞勉励之意。燕翘在辛亥革命成功事隔二十几年之后仍挂这幅条幅,自然是作为一个老同盟会员永志不忘的意思。这使童霜威不禁肃然起敬。童霜威听人说过:燕翘这人一直还保留着一股当年的豪气,也敢仗义执言,对现实多有不满。到底半瘫痪了,虽有参政员头衔,只是将他当元老一般养着,点缀门面,毫无实权,说话常等于不说。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有不少熟人,是块老牌子,拉他出来自然是好,因此点头说:“好,家霆,你马上陪我去吧!”

燕翘住在小什字水巷子附近,离余家巷不远。晚饭后家霆陪童霜威到那里时,燕寅儿去学校上课了,燕姗姗也未回来。燕东山同父妹等不住一起,他同有病的妻子住在较场口附近,不常回家。燕翘正坐在轮椅车上,与一个侍候他的年轻男仆下围棋。见有客人来了,一盘黑子白子的残局仍放在身旁短几上。童霜威注意到,当年在南京挂着的那幅赵声的条幅仍悬挂着。只不过,年代久了,屏条早已发黄陈旧了。

家霆还是第一次见到燕翘。童霜威同燕翘多年未见,见燕翘虽老了不少,脊背挺直,坐在那里,看不出是下身瘫痪。他剪的平顶头,面容苍老、清秀,两只眼炯炯有神。见童霜威带儿子来了,显得极为高兴,“哗啦”推掉棋子,说:“啊,童先生,我记得你是喜欢诗词的。我闲来无事,近年也读点诗词。我这是‘老来博弈岂荒耽?饱食终嫌不用心。藉免出门撞扰扰,犹胜午枕梦沉沉。’哈哈,老朽了!老朽了!”

童霜威热情同他握手,说:“‘世途黑白混难分,翻覆输赢总未真。’棋中的学问太大了!翘老!一别多年,我是才从江津迁来重庆的。从冯村处知道你的近况,小儿与女公子又同学。这就更想念了,寄上过一本拙作,想已收到?”

坐定,男仆来上茶。燕翘说:“童先生,你那本书写得极好。我读过了。既有丰富的史料,也很有见地。我们这个国家,从古到今确实都既说有法而又从不依法办事。封建时代,皇帝的金口就是法,他要杀人,杀人就合法。你的书里用了历朝历代许多有名的冤案作例,痛快淋漓。当年,我们革命,也正是要革掉清朝的腐败和那些混账的做法。可谁想到媳妇成了婆,有野心,想独裁,还是用的老黄历!”

童霜威叹口气摇摇头,说:“翘老感慨得对,我今天来,是为了冯村的事来烦请翘老鼎力相助的。听小儿说,翘老已经在出力营救了,不知情况如何?”

燕翘生气地摇头:“难哪!冯村有时来我这里,陪我下下棋,聊聊天,我很喜欢他。他对时局有时不免不满,依我观察,意见并不错。这次被捕,出我意外。我找了些特字号的熟人,打听到确是叶秋萍亲自下令捕的,还说问题严重,是个大案。要释放,我看颇费周折。我再努力,你也去努力。我们两方面一同来出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只得点头,心想:也只能如此!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国民参政员,可是老了。时下当局对这些老人嘴上说“尊重”实际是“丢弃”,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正在沉吟,只听燕翘说:“我想,最后一条路,是我来写信给最高当局,让他来干预。不过,我也明白,他对这种事是怂恿支持的,叶秋萍这种坏东西,那时候一定不承认抓了冯村。他们这种事干得多啦!当年,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嘛!”

童霜威黯然,觉得心上全是皱纹。家霆听了,打了一个寒噤。

童霜威想:燕翘的话已经说得很道地了,就用商量的口吻问:“翘老,你说,你这封信早一点写好呢还是晚一点写好?”

燕翘说:“写信容易放人难!我是想早写,可是,同小女姗姗一商量,怕的是一写这信中统反倒来个不承认,事情就僵了。万一他们暗中将冯村杀了,也是可能的呀!倒不如暂时不写,先从各种路子上来营救,把那留到最后来办。”

童霜威说:“翘老的话确有见地,那就这样办吧。我马上去叶秋萍住处找他!过去我们在南京是邻居。”

燕翘点头赞成:“好啊,救人如救火!童先生,你有空请随时来谈。”又看着家霆对童霜威说:“听小女讲起过你的公子,说他中文外文都好,尤其是文笔极有功底。今天见到,发现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真叫人高兴。以后,有空请常来玩吧!”

童霜威和家霆都谢了燕翘,同他握手作别,由年轻的男仆送出大门,来到灯火闪烁、馆子和商店林立的街上。

到了街上,童霜威的主意变了,说:“家霆,要跑的地方很多。我想,还是明天我找监察院或杜月笙借一部汽车用用,一是方便,二是别让人家觉得太寒碜。现在人情势利,不坐汽车,到门房挡了驾反而不好。”

家霆心里对搭救冯村固然十分着急,不能不认为爸爸说得有道理。爸爸身体并不好,又已上了年纪,让他走路、挤公共汽车东颠西跑,自然不行。于是,点头说:“好!我们回去。”

父子俩情绪低沉地走回余家巷去。

这一夜,家霆乱梦颠倒。一会儿,梦见窦平站在蜘蛛穴山上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会儿,又梦见冯村在监牢里被特务在狠狠拷打……有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口对准冯村……

第二天,童霜威打电话从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处借到了一辆汽车,是一辆半新的福特牌汽车,比起童霜威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拥有的“雪佛兰”蹩脚得多了。再蹩脚到底是汽车,坐着它跑一圈方便得多,也排场得多。只是,童霜威下午回到余家巷家里时,心事阢陧,人也疲劳,见到家霆就说:“劳而无功!劳而无功!”

原来,先到两路口川东师范中统局找叶秋萍不在,又到国府路七十八号住处找叶秋萍,也未能找到。递了名片,门房说他去成都了,问什么时候回来,门房答:“不知道!”看样子,门房倒不是说谎。叶秋萍这种人反正不会老是蹲在家里的。童霜威只能懊丧地去歇台子找冯玉祥。

汽车出重庆市区,绕过复兴关,再驰了七八里路,到了歇台子村。这是个小镇,正逢赶场,非常热闹。挑筐背篓的农民乱纷纷地挤来挤去,小镇那条街是用大石条铺垫的,本来狭窄,加上街面顶上又遮起了瓦篷,阴暗潮湿。在歇台子村西北的罗汉沟内,冯玉祥盖了一座简陋的小楼,自己题名为“抗倭楼”。童霜威到“抗倭楼”前,又失望了!冯玉祥也不在,又到下边县里发动献金去了。

怎么办?童霜威叫司机把车开到莲池沟司法院内找居正。这湖北佬,在公馆里未去办公。见了面倒是寒暄了一番,态度不错,也感谢了童霜威赠书。但当童霜威提到冯村的事后,马上退避三舍了,说:“啊,中统方面我倒没有知交呢!这种事怕是不好办的。……”看他这样,童霜威决定走了,居正客气地送到门口,只说:“有空常来坐坐,来谈谈。”

童霜威离开居公馆,叫司机把车开到监察院找到了于右任。于右任心情不好,他虽未说,童霜威明白外边的传言是可靠的:林森死后,未将国府主席给老于却由蒋自兼,而且堂堂监察院连打个苍蝇都有困难,老于当然心里生气。于右任对冯村的事表示同情,答应设法,但如何设法没有谈,只捋着大胡子说:“你那个冯秘书,我记得!是个好青年哩!”随后,又告诉童霜威:“你的《历代刑法论》写得很好。那天,复兴大学校长张友山来,我拿着书对他说:‘你们放着这么个大学者不聘多可惜!法学院或文学院应当请他去讲学的嘛!’友山说,下学期一定聘请你去做教授,每周讲几节课。我看,啸天,他们聘你,你不要拒绝。”

童霜威倒被于胡子这点诚恳的关心感动了。这时,已到午饭时间,于右任留他吃午饭。于公馆照例吃饭总是一圆桌坐得满满的。老于自家的人就他自己和季秘书,食客却很多,多数童霜威都不认识。吃的也仍是小米稀饭和馒头,桌上十几个盘碟,有炒菜也有小菜。一个副官把司机邀去吃饭。童霜威匆匆吃完后,敷衍几句就向于右任告别,驱车去中国通商银行找杜月笙。

在那里,见到了胡叙五。光头戴眼镜的胡叙五,态度总是十分谦和、热情。他告诉童霜威:“杜先生在南岸汪山,有什么事,可以去汪山,或者由我转达都可以。”

童霜威想:有些话见面反而不好讲,不如让胡叙五转述。把冯村的事说了一遍,提出希望杜月笙设法营救。

胡叙五点头,说:“我一定尽快转达。只是军统的事好办一些,中统的事可能要多费些周折。”说到这里,特意殷勤地说:“上次就是您那位冯秘书来托代打听令媳的事。后来军统方面倒是给了回音的。说是仔细查找过了,没有这个人的音讯。”

童霜威谢了他的关心,心里懊丧,觉得自己过得浮浮沉沉,有如浪里行舟,想:就怕冯村的事,将来中统给个回音也说“没有这个人的音讯”,那就棘手了!

最后,童霜威告别胡叙五,由原来的车子把他送回余家巷。他厚厚地给了司机小费。这天从上午跑到下午,简直是竹篮打水,毫无所得,不禁怅怅。所以,见到家霆开口就说“劳而无功”。

家霆给爸爸倒茶,听爸爸讲了经过,也觉得情况不妙,心里忧戚。

童霜威喝着茶坐在那里,叹息着说:“现在,是特务世界,特务比人要大三级!想不到我竟无用到这种地步!”他感到到处都受到牵掣,被牢牢套住了四肢,无法动弹。

见爸爸泄气,家霆只好劝解:“其实,爸爸也不必懊丧。我看,你托了别人,别人也需要时间去办,一时不可能就有回音的。等两天再催催,看怎么答复。再说,叶秋萍那里,爸爸不如写封信给他。信他总是能收到的,看他怎样答复!”

童霜威点头说:“唉,为了冯村,我只有写封信给这个王八蛋!”说着,走向写字台前,揭开墨盒,拿起笔筒里的毛笔,铺开信笺写将起来,脸上有悒郁和不快。

家霆站在童霜威身边,看着爸爸写信。天色有点暗,他给爸爸开了电灯,见写的是:

秋萍我兄大鉴:

久未晤面,思念良深。弟上月已自江津迁至重庆余家巷二十六号居住,昨日造访,适蒙大驾外出,怅甚怅甚。兹有一事恳托……

正在写,忽然有脚步声走近门边。父子俩一同回头看去。童霜威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高非常神气的姑娘。两只好看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是特意打扮过的,神采飞扬。

家霆叫了起来:“燕寅儿!”忙给燕寅儿介绍,说:“爸爸,这就是燕寅儿!”

燕寅儿大方、热情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移步进门。

童霜威停止写信,端详起这个女孩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这个女孩子长得也这么可爱。从她对家霆的微笑和态度猜度,他感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很喜欢家霆。是啊,家霆是个漂亮的青年,教养好,有才干,是讨人喜欢的。但家霆别因为见了燕寅儿就把欧阳忘掉了啊!童霜威对欧阳素心有感情,觉得欧阳可怜。现在,欧阳在哪里呢?……

只听燕寅儿说:“家父让我来看望童老伯,有件关于冯经理的事,他让我对童老伯说一下。……”

童霜威请燕寅儿在门边的一张椅上坐下,自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和蔼可亲地说:“好好好,说吧。”

“家父请童老伯设法托一下您的一位熟人,说让他和他太太设法,可能搭救冯经理有效。”

“是谁呀?”家霆给燕寅儿倒了茶来,在燕寅儿左边一张椅上坐下问。

“毕鼎山!”燕寅儿说,“家父说,毕鼎山战前与童老伯是同事,一定是很熟识的。”

童霜威差点七窍冒烟,捺住性子问:“找他?有用吗?”

“有用!”燕寅儿说,“他是C.C.的大将,现在掌握中惩会的大权,又一直是兼着法官训练所的所长。法官训练所大量收的是中统的特务人员,是依照党务人员从事司法条例参加受训的。司法党化嘛,所以他与叶秋萍和中统的关系十分亲密,说话自然管用。而且——”

童霜威想:唉,我对司法界既疏远又孤陋寡闻,不正是毕鼎山之流的排斥造成的么!想不到,他已经成了参天大树了!又听着燕寅儿继续往下讲。

燕寅儿说:“更重要的是,毕鼎山的太太陈玛荔,她是蒋夫人喜爱的亲信。原在励志社挂名当副总干事。后来,去掉了励志社的职务,一下子任命了两个新职务:一个是三青团中央团部女青年处处长;一个是中央图书杂志审查会的副主任,实际还兼着战时新闻检查局的副局长。她现在同许多首要人物有来往,她的工作同中统要打交道,又是个通天的女人,人家都恭维她、巴结她。”

童霜威鼻子里不由自主“哼”了一声,忆起了去年同叶秋萍在重庆歌乐山双河街“林园”参加鸡尾酒会时,见到的那个穿紧身猩红色金丝绒旗袍的年轻妖媚的漂亮女人了。那天,叶秋萍向他介绍过这位毕鼎山的新太太的。谁想到,今天为了冯村,自己竟要去求毕鼎山和他的新夫人了呢!想起这些,心里好不受用。

燕寅儿说:“家姐为冯经理的事,找了不少人。最后,她认为,如果找陈玛荔和毕鼎山——其实要找陈玛荔,也许不动声色、不落痕迹就能顺利办成。同家父商量后,决定让我来向童老伯禀报一下情况。家姐也认识陈玛荔,只是没有什么深交。老伯这边出面找陈,效果会好些。”

家霆一直听着。这时,皱眉思索。他明白爸爸同毕鼎山的关系不好,也明白爸爸为人狷介,不愿卑躬屈膝去乞求毕鼎山。可是燕寅儿提的建议可能有效,怎么办呢?

只听童霜威点头说:“寅儿!谢谢令尊和令姐了!我考虑一下,看看怎么进行好。请令尊和令姐也继续帮帮冯村的忙。”说这话时,他声音有些沙哑。在家霆听来,爸爸是控制着感情做出决定的。家霆被这种感情激动了,明白:爸爸为了搭救冯村,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的什么自尊心、面子都丢到一边去了。

后来,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用托盘送晚饭来了。为了便于家霆上课,晚饭总是早早就吃的。童霜威和家霆坚决留燕寅儿吃晚饭,燕寅儿大方地留下吃了晚饭。童霜威同她谈话,感到这女孩不仅长得好,而且确是大家风度,极有教养,说话有分寸,礼貌很周到,谈吐表露出渊博而有才华。虽不免聪明外露,确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晚饭后,家霆与燕寅儿一同去学校上课。天又下起小雨来。童霜威孤身一人,意兴萧索。摆在眼面前的事是找毕鼎山夫妇帮助。怎么去找?他想:既然找毕鼎山不如找陈玛荔,就找陈玛荔为好。找陈玛荔,我前去倒不如让家霆代表我找燕姗姗陪同前往。家霆办事已经很能干很老练了。让他代表我去面陈一切,如果对方给面子,就同我自己前去完全一样;如果不给面子,也有个回旋余地。做出了决定,他内心仍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既有失意,也有怨尤和伤感。

绵绵的雨飘洒着,使他想起去年秋天同冯村在一起时的那种灰暗的心情和日子。但去年秋天还并不这样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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