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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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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午十点钟就见到了阳光。童家霆匆匆到陈玛荔的公馆去赴约。他虽看到天气晴朗,心里仍像见到阴霾天气一样沉重。 冯村的事使他沉重;欧阳素心的事使他沉重;早上报纸上的新闻也使他沉重:四月十七日,日寇在河南发动猛烈进攻后,渡过黄河,国军在七天内,丢失了郑州、荥阳、密县、虎牢关等大片土地和城市,看来日寇是想打通平汉路。国事如此,加上个人遭遇,家霆怎么能不扼腕叹息。 他怕到陈玛荔那里去,又不能不去。总算还好,陈玛荔很忙,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在会客厅里见到他后,说:“我今天有事,马上要出去参加一个宴会,让我们开门见山地把事谈一谈。” 这女人,做事讲究效率,讲话也是。她请家霆在大沙发上坐下,自己陪家霆坐在大沙发上,吸着烟说:“冯村今晚就可释放。他是因为交游广阔、又会日文涉及汉奸嫌疑被捕的。(家霆想:咦,怎么罪名又改变了?)所好查无实据,各方面都有人营救说情,加上现在他又得了重病,所以,今晚你可以通知‘渝光书店’做好准备。晚上九点以后,会有车子送他回去的。” 家霆心情激动,也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听说冯村舅舅又病重,问:“他的病要紧吗?” 陈玛荔点头:“很重!你可以仍请燕东山给他医治嘛!不过,盘尼西林针药没有了。我本想给你设法再弄一些,没有弄到。”这女人也许就是个热心人,也许是一种交际手腕的运用,使人无法捉摸。 “要注意一个问题!”陈玛荔又叮嘱,“人释放了,不要声张,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这“他们”当然指的是特务机关了,“我卖了大面子才帮你这个忙的。不要给我也添麻烦。” 家霆点头,说:“当然,Aunt,我非常感谢。” 陈玛荔笑笑,说:“我很欣赏你对你冯村舅舅的情意。我喜欢重感情的人。反正,你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债了!怎么还这个债?”她朝家霆看看笑笑,“以后你考虑!我不急。” 陈玛荔今天没有着意打扮,穿得淡雅,是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和一双黑皮鞋,未涂口红,脸色显得苍白疲乏,但眼波流盼,依然光芒四射,同墙上那幅巨大全身油画像上的她相同。 家霆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略一犹豫,陈玛荔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些什么,笑笑说:“Adonis,‘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过河拆桥就不好。以后,你仍要常来。如果我有需要,你能像我帮助你那样帮助我吗?” 家霆规规矩矩地说:“Aunt,我希望我能那样做!” 陈玛荔看着他笑笑说:“你气色不好!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可以告诉我吗?” 家霆当然不会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她,敷衍着说:“为冯村舅舅的事心里一直不宁,也忙。” “啊,对了!”陈玛荔丢掉烟蒂,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篇发表在《抗战文坛》刊物上的《田赋征实八大弊病》的文章,署的是你同燕寅儿的名字,是你们合作的?写得实在不好!” 家霆不能不承认,却想:以后写稿该用笔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因此点头,却没说话。 “你的知识库丰富,也勤奋,可是我很怕你会左倾。”陈玛荔流露出深思,关切地说,“你已经进了民声新专,又怎么写这种损害政府威信的文章呢?况且,《抗战文坛》是个左倾杂志,战时新闻检查局以后要扣检它的文章!” 家霆辩解说:“我们那篇文章完全符合事实。田赋征实弊端严重,写出来有利于改进比不写好!” “但对政府不利,实际是攻击政府的。我再说一次,以后,你有文章拿来给我,我来给你找地方发表。我一定可以把你培养成名记者。” 家霆没有做声。 陈玛荔又笑了,看看手上的金表,站起身来,说:“Adonis,今天不能再谈了,我叮嘱你的话你要记牢。” 家霆点头,起身要走。陈玛荔说:“别走,我让车子送你回家!”她从提包里掏出金套的蜜丝佛陀唇膏和一面小镜,对着镜子迅速地搽口红。口红一涂,整个脸变得容光焕发了。她用迷人的口气问家霆:“怎么样?好看吗?” 家霆点头,诚实地说:“很好!”却又说:“Aunt,我还要去别处有事,不坐您的车了!”说完,转身就走。 陈玛荔热情地叫他:“停一停!马上一块儿走。”但没有叫住家霆。 家霆出来,走在阳光下,想到冯村舅舅可以出狱了,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担心他的病情,又忐忑不安。正在路边走,忽然一辆从后面开来的“福特”蓝色轿车“嗞”地煞车,停在他身边。 他看到陈玛荔在车窗里笑着向他招手,并且迅即开了车门。他没奈何地只好上车,车“呜”地又开驶了。 她问:“上哪?” 家霆只好说:“回家。” “你太客气了!”她笑笑说,“其实我顺路。”她告诉司机:“先到余家巷。” 一路上,她似在思索什么问题,沉默着。家霆也沉默着。车子开到余家巷口,停了下来。家霆下车,她向家霆笑笑,驱车远去。 家霆回到家里,急急忙忙把陈玛荔谈的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讲了。正在看报的童霜威听了后,说:“唉,总算可以出来了!但不知病成什么样了?这样吧,今晚我和你都到‘渝光书店’等着,你下午先去找甘汉江打个招呼,把床铺什么的都给安排好。”又说:“下午,你再找一下燕东山如何?等冯村一回来就请他抓紧时间治疗,不要误事。” 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将一荤一素一汤和米饭用托盘送来了。童霜威父子俩草草吃了午饭。家霆让爸爸午睡,自己就去“渝光书店”了。“渝光书店”在继续营业,主要管事的就是甘汉江了。家霆找到他一说,他喜出望外。这一向,他东奔西走营救冯村很出力,没想到今晚就能释放,说:“军统和中统有矛盾,中统抓了人不认账,社会上都以为是军统干的,使戴笠恼火。这次抓冯村的事,听说也如此。中统怕军统找麻烦,替冯村说情营救的人又来自四面八方。据说冯村的辫子也抓不住,估计现在又病了,所以干脆卸包袱了!” 家霆让他在吃的、睡的、用水及换衣等等方面都做好准备,告诉他:晚上八点再见。离开“渝光书店”后,决定去燕寅儿家,请她同去找燕东山。 到了燕公馆,燕翘老人正在午睡,燕姗姗照例在外边忙于采访,燕寅儿正在房里看书。这间房,是她和姗姗大姐同住的,布置得挺艺术,桌上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鲁迅的石膏像。墙上有些世界名画的复印件。瓶里插着孔雀尾翎和野鸡尾翎。见到家霆来了,燕寅儿很高兴,眼睛喜灿灿地说:“啊呀!‘倜傥’!今天什么风把大驾给吹来了?”她那婀娜、健美的身形很美,嗓音好听。 家霆语塞。是呀,这一向,确实不该一次也不来呀!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唉,我是无事不上三宝殿!今天来,又是想要你陪我去找东山大哥。”说着,把冯村今晚要释放以及病重的事讲了。 燕寅儿听了,激动地说:“太好了!”她在一张纸上“哗哗”地不知写了些什么,说:“我把冯经理要出狱的喜讯写了一下,留条告诉姗姗大姐和爸爸,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你不知道,他们是非常非常关心的呢!”又说:“走,我马上陪你到大哥那里去!”她的男孩子脾气这种时候就表现出来了,说走就走,也不讲究梳头打扮,也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把只手提包一拎,说:“快!走吧!” 燕寅儿老是乐呵呵,老是看到她发诸内心的笑,使人感到她的真诚与乐天。同家霆走出家门后,两人去赶公共汽车到上清寺燕东山诊所。一路上,她见家霆情绪不高,总是故意找话谈。一会儿说:“昨天大梁子‘一园’上演话剧时,一个老演员在演出时突发心脏病死了,给他入殓换衣时,发现他穿在一套旧灰西服里的衬衫,原来是件只有个完整衣领和袖口的破布烂片,穿在西服裤内的长衬裤两条裤腿都露着膝盖,当场看到的熟人都纷纷落泪了。”一会儿又说起缅北丛林战的情况,那儿作战艰苦、进展很慢,日寇组织狙击手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绑在树顶高端,武士道精神顽固得很。这些狙击手被击毙后,一个个张开双臂吊在大树顶上,模样十分恐怖。 但,家霆面部总是包含着淡淡的忧郁。他自然不想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燕寅儿。欧阳的悲惨和冯村的病重,使他无从摆脱心里的哀愁。也许,向燕寅儿吐露一下心中真实的痛苦,可能会减轻一点痛苦的分量,只是他不能。他体会到寅儿对他的热情与关切,他不愿损害她的感情。何况,更重要的是: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欧阳素心,他对欧阳素心仍抱着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要等待她、寻找她,并且救她。 公共汽车又少又挤,真能把人挤出油来。家霆和寅儿到达燕东山那里时,是下午三点多钟了。燕东山靠街的诊所门口挂着“内科名医燕东山诊所”的牌子,外间看病,里面两间兼作住所。上清寺一带有些中央要人都找燕东山治病,但燕东山好喝酒、脾气大。心情好时对病人体贴入微,态度和气,不但努力把你的病治好,甚至不收钱;不高兴时,任你什么大人物他也不买账,有时骂人,有时拒绝不看,在门上挂个“今日休息”的牌子谢绝病人。今天,寅儿和家霆到达时,诊所门口正好挂着免战牌。燕寅儿皱皱眉说:“大哥准又喝醉了!真糟糕!父亲不知训过他多少次,一点用也没有。” 家霆不好说什么。战争不但使姗姗大姐做了寡妇,也使东山大哥成了酒鬼。东山大哥本来与大嫂感情不好,连续几年大轰炸后,大嫂心脏病加剧,脾气更古怪,经常摔东西打碗。不但照顾不了东山,连她自己的生活也要雇人料理。为嫌市区喧闹,燕东山最近专门在歌乐山给她租了房屋,雇了一个女仆侍候她,行医收入大部分花在她身上。但只要见面,大嫂总是变态地诟骂、发火。燕东山总是借酒浇愁,成了酒鬼。随寅儿推门进诊所后,见那间作为诊所用的屋里满地碎玻璃瓶碴儿和药水,一股扑鼻的酒气和药水味迎面飞来。女护士正在收拾房间,一只玻璃药柜已经摆周正了。她手拿扫帚,见到了寅儿和家霆,满面愁容,指指里屋,说:“唉,又发酒疯啦!刚睡着。” 女护士名叫蒋素雅,三十多岁,长得平常,人倒像她的名字,穿上白护士衣挺动人。她是北京协和高级护校肄业的,独身逃难来到四川,由燕东山聘来。燕寅儿说过:“人生总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大哥的婚姻太不幸,现在他的工作、生活全靠蒋护士照顾,他们如果配一对倒可以幸福,可是有大嫂在,这婚事就不可能成功。别人也帮不上忙。”现在,看到蒋素雅脸上那种愁闷忧郁的表情,家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对燕寅儿说:“怎么办呢?我看,我们走吧!留张条子给大哥,倘若晚上他能去,请他务必去一下。不然,只能等明早再请他去了。你说好不好?” 燕寅儿爽快地说:“只能如此了!”她找蒋素雅拿纸和笔,马上写了条子递给蒋素雅说:“大哥醒了,请立刻交给他,要他晚上一定去!” 然后,燕寅儿掀帘进里房,看了一看燕东山,见燕东山盖着被在床上躺着打鼾,满房酒味,床前一只痰盂,里里外外都吐得一塌糊涂,只好摇头叹气,出来对家霆说:“我们走吧!” 两人同蒋素雅告别,到了外边,燕寅儿说:“‘倜傥’,别不高兴了!你看看,人生本来烦恼就多,要是有了烦恼就发愁,那还能有个完?所以,我认为,要用快乐来对付烦恼、战胜烦恼!不然,只能像我大哥,‘借酒浇愁愁更愁’!我见你脸上像老阴天一样,心里很不是味。冯经理现在要出狱了,该高兴了!你别再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 家霆叹口气说:“‘猫’,我也想像你一样,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这是你的一个优点。可是一时做不到呀!我当然不会永远忧郁不快的。因为我有事业心,我们这一代的爱国青年,肩上责任重大,有许多事要做。我不能消极颓废,会像鲁迅说的有股‘韧’劲的。只是现在还拧不过这种情绪来,你要谅解我!” 燕寅儿和家霆站在路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看看手表只有四点半钟,怎么办?家霆想同燕寅儿分手了,说:“我们分手吧!我晚上要到‘渝光书店’,不去学校上课了。你帮我请个假。” 燕寅儿不想同家霆分手,说:“晚上我也不去上课了。今晚的新闻写作课不去没关系。我陪着你,晚上一同到‘渝光书店’。”然后,她就出主意了:“现在才四点半,我们就去附近吃‘三六九’汤圆,看一场电影,再一同去‘渝光书店’,一环套一环,十分紧凑。你说好不好?”她的纯朴、明净,犹如广阔、蔚蓝的晴空。 家霆说:“我还不饿。再说,我还得回家。”但想了一想,不愿太扫燕寅儿的兴,就说:“走吧!我陪你去吃汤圆,电影就不看了!” 燕寅儿高高兴兴,说:“既然不饿,何必去吃!电影我也并不真的想看!我只是试试你这人是不是处处只为自己着想。如果一个人处处只为自己,不顾别人,就不是一个好人。现在试出来了,你可以打六十分!” 家霆被逗笑了,说:“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干脆到我家去,我们谈谈,休息一下,在我家吃饭!然后一同去书店。”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也不能只替自己打算。我知道,你不回去怕老伯不放心,那就这样吧,上你家里。不过,我不在你家吃饭。我知道,你们家的饭常常只够两个人吃。你陪我去吃客汤团完了。” 两人在“三六九”叫了两客汤团,每客四只,家霆舀了两只给寅儿,自己吃了两只,让寅儿吃了六只,一起回余家巷来。童霜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自从听到冯村要出狱的事后,他心情过于激动,血压有些波动,脸上红红的,头里发晕。知道燕东山醉了,很不放心冯村病重不能及时治疗。燕寅儿看出童霜威的心事,说:“我想大哥会去的。我的条子写得很恳切,又叮嘱了蒋护士。我想再过两个钟点他的酒一定醒了。” 晚饭前后,三个人聊天,不外聊的是河南的战事,这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想起了去夏路过中原大地时见到的旱灾、蝗灾和汤恩伯的“汤灾”。现在,日军在中牟渡黄河进攻,前线失利,童霜威十分愤慨。 燕寅儿却对战争充满乐观,说:“一时的挫折没什么,日寇终是强弩之末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新华日报》,说:“今上午在民生路《新华日报》营业部买的。你们看看吧!那边河南打败仗,这边八路军在敌后解放了太谷、蟠龙、武乡、涟水、昌梨、赵城、晋县、沁水、博野……哈哈,有些地方简直弄不清在哪个省的什么地方。我前天看美国《新共和》杂志上有篇文章叫《远东的混乱》,说:中共虽然只有有限的资源,在目前抗日战争中所做的事情却比重庆政府多。” 童霜威看到这个开朗、乐观的女孩子天真活泼的模样和话语,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说:“好呀,你又看美国杂志,又看《新华日报》,的确称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了。我听家霆说你自命是中间派,可怎么拿共产党报上的消息来作证呢?” 燕寅儿“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这不是中间派了吗?又是美国,又是《中央日报》,又是《新华日报》,都拿来参考,不就公正了吗?我的中间派呀,实际是公正派!” 家霆说:“可是敌后打得好,正面战场上一溃千里,怎么得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怕不又有几十万或者上百万了!” 童霜威说:“现在我越发感到要抗战早日胜利,要中国的事情能办得好,首先是要政治清明。如果不把现在这种专制法西斯特务政治和贪污腐化蔓延的局面来个彻底改革,国共团结谈不到,力量不是用来抗日,反而用来对付中国人,军事上就是大局临近胜利了,也仍是要吃败仗的。” 后来,侯嫂来送晚饭了。燕寅儿说她吃过了,童霜威坚决要她再吃一点,她就勉强又吃了小半碗饭。她秀气的脸,明亮的眼,微微翘着角的自然拳曲的头发,都给人一种美感。童霜威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自从听家霆谈了欧阳素心的事以后,童霜威心里又苦又辣,伤心又痛心。事出意外,无法挽救。从冯村的事发生后,童霜威深深感到自己无能。凭自己的声望地位,在对待特务政治上毫无能力抗衡。现在,欧阳的事使他再一次更深地感到自己无能。一个美丽善良聪明异常的女孩子,却被肮脏的特务魔手糟蹋了!是的,他们也可以用“爱国”这一类的话来招徕,但他们的“爱国”常常包含着肮脏、罪恶的法西斯内容。眼看欧阳素心陷身水火,无力无法挽救,童霜威怎么能不痛苦?看到家霆的忧郁,他能体谅儿子的感情,但却只能同情,无法安慰。因为他对欧阳素心也有特殊的爱。这种爱,燕寅儿虽好,无法代替。只要想起那年夏天在沦陷了的南京潇湘路见到欧阳的那一幕和以后得到欧阳资助逃离孤岛的事情,这种爱混杂着感谢就更浓烈了。啊,多么不幸的孩子啊!她以后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样呢? 想起这些,他有点发呆,变得沉默了。燕寅儿和家霆也感到了他情绪上发生的变化,只是无法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七点多钟,三人一起步行去“渝光书店”。“渝光书店”打烊后,上了排门,甘汉江泡了茶陪他们坐在书店门市部里等候着冯村被送回来。 是采取什么方式送回来呢?什么时候送回来呢?今晚九点会不会如约送回来呢?特务的事一切都叫人难以猜测。四人闲谈着等呀等呀,快九点时,有敲门声了,开门一看,是戴着近视眼镜提着一只出诊皮药箱的燕东山。 “啊,大哥,你来了!”家霆站起来迎上前去。 燕寅儿也高兴地说:“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童霜威同燕东山握手。燕东山酒醒了,气色仍不好。他温文尔雅地叫着“老伯”,放下药箱,陪童霜威坐下,说:“怎么又病重了呢?唉!监狱里真不是人蹲的。何况,他上过重刑。上次,如不是那些盘尼西林,早危险了!这种药,现在没有特殊路子,是弄不到的。”他转向家霆,“万一需要,能再弄点那种针药吗?” 家霆把陈玛荔的话讲了。 燕东山说:“我很怕他肺炎又犯了!肺炎重犯每每来势更凶猛,也更难治,有并发症更讨厌!” 大家沉默了。冯村究竟能否放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病有多重?都是未知数。 墙上的钟“当当”敲了九点,并无音讯,到了九点半、十点仍无音讯。 怎么办呢?走吧,当然不能走;等着吧,几点才算完?会不会有变卦? 到十点五十分时,只听到有汽车声“嗤”地在门口刹车停下了。然后,有脚步声,家霆和寅儿同时冲去开门。门一开,只见两个大汉夹着冯村正走到门口,把冯村往家霆和寅儿手里一推,家霆和寅儿连忙扶住冯村,两个大汉已经快步回身上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呜”地开走了。 家霆和燕寅儿忙扶冯村进来,将冯村又扶到后面小房的床上躺下。灯光下,大家围上去看,见冯村头发老长,面容瘦削,两颊发红,眼睛充血,像喝醉酒的样子,有点昏迷、抽搐,一摸额头滚烫发烧,身上好像发着寒战,轻轻呻吟,有时艰难地呛咳,眼张一张,就又闭起来。燕东山说:“你们都先出去,让我检查一下。”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都出来了。大家愁眉不展。童霜威默默无言,只是在额上擦万金油。 家霆说:“病得重极了!”又说:“他身上气味很大!大约一直没洗过澡。” 燕寅儿说:“真急死人了!我发现他脑后靠颈部有处伤结了痂。” 甘汉江准备了一盆水和肥皂,给燕东山等会儿洗手。大家听着那只钟“滴答滴答”地走,大约十多分钟,见燕东山掀帘出来了,脸上表情严肃,说:“很糟!看样是虱子传染的斑疹伤寒!寒战高热,肝脾肿大,胸腹部可见圆形红色疹点,皮疹加压不退色,脖子发硬,人头痛头昏,有些抽搐狂躁,这种病伤脑筋了!” 童霜威轻声急切地问:“有生命危险吗?” 燕东山点头:“病拖的时间长了,不是病重,应说是病危!” 燕寅儿问:“大哥,你能治吗?” 燕东山:“现在只是我的观察诊断,应当作血液和大便的培养来确诊。我当然要努力治的!” 家霆焦灼地问:“现在怎么办呢?” 燕东山叹口气老实地说:“没有特效药!如果有盘尼西林先注射一下就好了。” 家霆忽然咬牙说:“唉!我来打电话找这种药!”此刻,他想:只有求陈玛荔才有办法了!为了救冯村舅舅的命,不求她又怎么办呢?虽然她已经说过:没有办法再搞到这种药。但求求她,让她去求求别人,事在人为,说不定能弄到这种药呢!一想,打电话给陈玛荔的决心更大了。又一想,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打电话去合适吗?再一想,管它合适不合适呢,救命要紧呀! 燕寅儿问:“打电话给谁呀?” 家霆如实回答:“陈玛荔!” 童霜威看看手表,说:“唉,这时候,太迟了吧。”却立刻又说:“打吧!救人要紧!” 家霆到账房桌上摸起电话机,摇了半天,打通了。真巧,接电话的正是陈玛荔。家霆说:“Aunt,我是家霆!” 电话中的女声很清楚:“啊,是你呀!” “冯村舅舅回来了!可是病得十分严重,需要盘尼西林救命,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打扰您,求您设法弄半打针药救救他!” 陈玛荔笑了:“看你急得那样子。幸好我失眠还没睡,你马上来吧!” “来拿药?” “呣!”陈玛荔带笑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来电话了!老实告诉你,我好不容易弄到了两支针药在这里。我是试验试验你,我知道你不肯求人,倒要看看你在这种时候求不求我!” 家霆从陈玛荔的话里,听出滋味来了,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来拿?” “好吧!Adonis,我等着你!” 家霆挂上电话,对燕寅儿说:“书店有自行车,我带着你,你陪我一同去拿药好不好?”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 甘汉江把自行车帮家霆推出门去。童霜威叮嘱说:“一路小心,快去快回。”家霆骑上车,燕寅儿灵敏地一跳,牢牢坐在后座上,家霆脚下使劲,自行车飞也似的上了路。 燕寅儿忽然说:“‘倜傥’,我怎么感到这个女人对你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不出!”燕寅儿说,“反正有这种感觉,我感到她在电话里的声音、语气都有一种诱惑。” 家霆说:“太敏感了!在冯村舅舅的事上,我是感激她的。你别想入非非,我是不会掉到什么泥淖里去的。何况,我还并没有感到她有什么特别不妥当的诱惑。” “她叫你什么?”燕寅儿问,“我没听清楚。” “叫什么?”家霆装作不懂掩饰过去,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愿意损害陈玛荔。他是个厚道人,受了人家的恩,不愿意故意再去说或做对人家不利的事。 后来,燕寅儿沉默了。家霆努力踩着车子,满头大汗地到了陈玛荔公馆那幢青砖洋房门口。经过传达室,传达正开了灯守候着,似乎主人早已嘱咐过他等待,特别客气。里边的边门虚掩着,家霆带着燕寅儿进入了客厅。 陈玛荔坐在沙发上正开了灯在看一本画报,吸着烟。房里灯光柔和,烟气很浓。她穿了一件蜜色丝质讲究的睡衣,趿着拖鞋,但没有卸妆,涂了唇膏的嘴唇在灯下依然鲜红。见到家霆和燕寅儿一同来,她似乎有点意外和不快。瞬即掩盖掉了,说:“啊,你们这一对一起来了,你是燕姗姗的妹妹燕寅儿吧?”她对燕寅儿亲热地微笑,“早知道你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呢。你的名字同你的人一样美!”又对家霆说:“不错,很不错!你真会找女朋友,找得好极了!” 她八面玲珑,家霆和寅儿都窘了。燕寅儿解释说:“我是陪他来的。”家霆解释:“我们是同学!” 陈玛荔笑笑,用英语幽默地对燕寅儿说:“爱情要趁青春,美丽的姑娘,聪明些!”却又正经起来,对家霆说:“言归正传,救人命要紧!我今夜特忙,还要看些东西。我上楼把药拿给你。快去救人吧!”说着,她走出客厅门,“橐橐橐橐”上楼去了。 燕寅儿见她走了,悄声对家霆做了个鬼脸,说:“啊!这个女人很能干!” 家霆说:“当然!” “她不算太漂亮,但风度可以打一百分!” 陈玛荔的脚步声又下楼了,一会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支针药,说:“可能少一点,但是没办法。好不容易只求到这两支,再多就没有了。快拿回去吧!愿上帝保佑他。” 家霆倒被她的话感动了,和燕寅儿谢了她,告别出来。从陈玛荔看他的眼色里,家霆心里明白:她不愉快。但他只能这样,他感到自己处理得很好,很正确。 骑车回来的路上,家霆踩得更加出力,恨不能马上让针药注射到冯村的身上,好抢救他。 燕寅儿突然又说:“这女人,是个危险人物!” 家霆问:“你指的是政治上,还是其他?” “我指全部!”燕寅儿答,“你得提防这种人!” 家霆坦率地笑笑,说:“我已走过漫漫长路,历尽沧桑!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我不会滥用的。” 燕寅儿似在思索,接着说:“我相信!” 家霆忽然感到她的手扶着他的肩,扶得很紧,似是拥抱着他。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但他不能指责或拒绝她这么做。下坡的时候,车行过速,是需要扶紧的呢。 冯村的病况很不好,常说呓语,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大家都非常着急。针药到了,“渝光书店”里的人都因盘尼西林的来到而兴奋。燕东山说:“太少了!如果多两针就好了。”他已经给冯村注射了葡萄糖,立即给冯村再注射了一支盘尼西林。他等着观察了一些时候,决定回去,说明天早上再来注射第二针。童霜威血压高,人不舒适,家霆请燕寅儿送童霜威回余家巷休息,要燕寅儿送童霜威回去后也快回家休息,家霆决定同甘汉江一起守候冯村过夜。 燕东山走了。燕寅儿陪童霜威也走了。书店里只剩下家霆和甘汉江了。家霆细细观察冯村舅舅,只见他病得真是沉重,眼闭着像熟睡着似的,嘴里不断呛咳,老是“呜噜呜噜”不知说些什么,睡不安稳,常常躁动不安地哼哼唧唧。 家霆同甘汉江商议,先叫甘汉江去楼上打一个盹,由他独自守候,然后再来换班。这时,已是下一点了。他看着冯村被特务和重病折磨成这样,心里痛楚,又不禁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 战前在南京,小叔军威同冯村舅舅在抗日问题上谈得来,但小叔却说过冯村舅舅“圆滑”,又怪冯村舅舅“学日文”,说“堂堂的中国人去学日本话干什么”。现在看来,是小叔对冯村舅舅不了解才这样的。冯村舅舅如果不机灵一些,在白色恐怖下能不暴露吗?冯村舅舅学习日文,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说不定是他要掌握一门技能以利于进行抗日活动呢!谁能料到现在因他会日文却反扣他一个“汉奸嫌疑”的帽子呢!……唉,冯村舅舅呀! 忽然想到战前有一次在南京,冯村带家霆到夫子庙灯市看灯。大街小巷、庙前广场都挤满了从四乡八镇来的卖灯的小贩:兔子灯、荷花灯、鲤鱼灯、狮子灯、飞机灯……五彩斑斓,神形酷肖,惹人喜爱。还有插在草荐上的纸风轮,成包成捆卖的爆竹,还有抖了玩的“嗡”,泥塑的彩俑……冯村给买了一只飞机灯,说:“家霆,将来长大了学了开飞机去打小日本。” 有一次,冯村带他到下关江边,指着江里的许许多多外国军舰,说:“家霆,到你长大了,要是中国的内河帝国主义的军舰不能任意来停泊驶行了,到那一天,中国也许就比现在强多了!” 家霆进初一时,冯村带家霆到下关狮子山麓的静海寺去游玩。这是处古庙,这儿是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签订处,腐败无能的清廷代表在洋兵洋将威胁下,从南京城里来到静海寺,在英国大使面前签字画押,订下了卖国条约。冯村讲了历史上的这则故事,说:“家霆,你长大了可要记得这些国耻,要做洗刷国耻的好青年哪!” 往事如烟云,但烟云飘散,往事却永难忘怀。 家霆不由得想:我的成长,难道不与冯村舅舅的指点与熏陶密切有关吗? 这些往事,在记忆的幕上重现,又像用黑板擦抹拭黑板似的擦净了。一笔笔忆,一笔笔擦拭,于是,心里一片白茫茫,酸溜溜,不胜感慨,不胜悲伤。 守候到两点多钟时,忽然,他见冯村睁开了眼,醒了!似乎病情轻快了一点。看来,是盘尼西林起了作用。 家霆也不怕这病是否会传染,也顾不得冯村身上那种难闻的酸臭味,靠在床前他身边,说:“冯村舅舅,您好点了吗?”见冯村点头,他问:“您喝水吗?” 他倒了些温开水给冯村喝了两口,说:“您放回来了!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冯村被热度烧得干裂的嘴唇动了几动,问:“家霆,老甘呢?” 家霆说:“他在楼上休息,我去叫他。” 冯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暂不,又吃力地咳嗽着,说:“家霆,我恐怕不行了。我受过重刑,又病成这样。”他十分衰弱,话声虽轻却勉力连贯。 家霆安慰说:“不,您的病可以治好的。” 冯村摇摇头,呛咳起来,“我知道不行了!”他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家霆,告诉你爸爸,去年你们来后,我向他提的那个建议是对的。他应当多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走一条历史选择的路。” 家霆点头,泪水流下来,感到冯村舅舅好像是在诀别。 冯村呻吟着又说:“你该懂得怎么救中国,也该懂得革命是怎么回事了吧?对你,我现在比较放心了,就按这样谨慎小心走下去,追求进步,相信中国是会前进的。要像你妈妈那样坚定。” 家霆拭着泪说:“您放心!” 冯村脸上十分痛苦,继续说:“如果我死了,你要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找一个姓吴的,要求同你忠华舅舅见面!” 家霆大吃一惊:“忠华舅舅?” “是的!他现在姓钟!同姓吴的接头时,暗号是‘枫叶荻花秋瑟瑟’,就是白居易《琵琶行》开头第二句。他会帮你找到你舅舅的。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 冯村呛咳着点头:“就在外间东头靠里的书橱最下层,底板是活的。你马上去把书挪开把板掀起,有只密封的信袋,你快把它取来!” 家霆立刻照冯村的嘱咐,迅速找到了信袋,照原样把书放好,又来到冯村面前。 冯村说:“见到你舅舅,把这信袋交给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他,说我被捕后什么都没有说!” 家霆点头,泪水潸流。 冯村气急,呻吟着又说:“家霆,快叫老甘来!” 家霆赶快上楼去找甘汉江,甘汉江正听到楼下有说话声起床下楼来。听着冯村和甘汉江轻轻谈的是店务的事,家霆独自流泪,心里察觉冯村是不行了。他了解冯村舅舅,冯村是个十分稳妥而周到的人。他在叮嘱后事,说明他明白自己是要死了。家霆怎么舍得同冯村舅舅永别呢? 冯村同甘汉江没说多少话就又陷入昏迷了。家霆同甘汉江守候在边上,他只盼着快点天亮,只盼着清晨燕东山能早点来。 冯村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睁开眼睛。当一清早,燕寅儿和燕东山几乎是同时来到的时候,燕东山发现:冯村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燕东山只说了三句话:“不仅仅是斑疹伤寒,他有极严重的内伤!天杀的狗特务!” 冯村被安葬在歌乐山麓,是甘汉江去接洽来的一块坟地。那里青山环抱,坟地附近有农家的菜圃,右边一片竹林,绿竹千竿,青翠欲滴。是一个凄凉的上午,田野山峦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里。坟旁有些柏树在雾中矗立着,树干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泪水。有杜鹃鸟飞过,悲啼声令人心碎。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四人参加了安葬。新翻叠成的坟堆前,碑上风格遒劲的字是童霜威亲笔写的,正面镌着:“义士冯村先生之墓 童霜威率子家霆敬立”。 石碑背面镌着一首秋瑾的诗: 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 抟沙有愿兴亡楚,搏浪无椎击暴秦。 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 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 ——谨录鉴湖女侠《感愤》诗借其意以示哀悼 本来,童霜威是要自己作一首诗的,太伤心了,血压又高,构思不成,说:“借用秋瑾的这首七律吧!心情是同我一模一样的!” 家霆除伤心落泪外,什么也没有说,面对一个特务横行、凶恶杀人的社会和天地,想着还有许许多多与冯村类似的人,抱着爱国热诚与理想信念在囚牢中呻吟、喘息,他感到震颤灵魂的孤单与愤怒。 事后,燕寅儿对家霆说:“有人说:‘人全都是为“发现”而航行的探寻者。’通过冯经理的死,我觉得童老伯和你,都有所发现!” 家霆反问她:“你呢?” 寅儿说:“我也有所发现!” 她没有说“发现”了什么,但家霆懂得:这是对一个天真的自由主义者政治上的震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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