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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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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5月—1945年2月) 抗战后期,一九四四年,当解放区军民扩展了局部反攻,正面战场上却发生了使重庆震动的湘桂大溃败。日本侵略者的骑兵一下子冲到了贵州独山,给中国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带来了巨大损失。身历其境者到今天记忆犹新。它充分暴露了当时中国腐朽势力的溃烂已经达到何等严重的地步!我们说抗日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个根本转折,不仅意义在于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而且因为它促进了中国腐朽势力的进一步腐烂,促进了健康势力的进一步生长与发展。终于,以后在新旧中国的决战中,加速了中国走向社会主义。 ——摘自创作手记 冯村在歌乐山被安葬后,家霆收到了曹心慈写来的一封简短的信,告诉他:“靳小翰被判九年徒刑,送到不知什么地方服刑去了。”家霆心里又多添许多悲伤。 家霆按照冯村的叮嘱,悄悄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去找忠华舅舅,却不顺利。 这条街的北头,有一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那地方是个什么黄河水利委员会驻渝办事处,有好几间房,似乎只有一两个办事人员。姓吴的是个戴眼镜的黑瘦子,他单独同家霆见面时,起先说没有姓钟的这个人。后来,家霆说了《琵琶行》的开头第二句“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的暗号,姓吴的态度变了,说:“啊!钟先生啊!你刚才说时我没听清楚。有这个人,不过,他出差了!下礼拜二晚上七点钟你再来吧。” 按照约定日期,家霆晚上又再次到临江门海关巷去找“钟先生”。到那里后,仍是先找了戴眼镜瘦黑的吴先生。吴先生记性很坏,见到家霆,似乎全忘了上次的事了。家霆又说了“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暗号,他把家霆带到一间挂着竹帘的卧室里,开了电灯,叫家霆坐,说:“等一等!”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卧室,竹床上的铺盖都很旧了。墙上有些地方糊着旧报纸。左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茶几,右边竹制破旧书架上堆满了《中央日报》和些书刊。一张小桌旁有把带背的竹椅,窗台上放着些牙缸、牙刷等杂物,墙角有些盆盆罐罐。 不多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家霆紧张兴奋地瞪眼看着,只见竹帘一掀,进来一个中等个儿的人,戴副眼镜,穿套半旧的藏青色西装,开阔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颌,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镜片下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的光芒,一头头发干燥、粗硬、倔强。家霆站起身来,灯影下仔细一看,“啊”地叫道:“舅舅!” 实在高兴,真的见到成都分别后日思夜想的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多了一副眼镜!想到分别后的思念之苦,想到分别后的许多遭遇,尤其是冯村舅舅的死,家霆刹那间,竟泪水湿了眼眶,说:“您好吗?舅舅!” 柳忠华显然是出乎意外,说:“啊,家霆,是你啊!”安慰似的笑了,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捋捋他的头发,说:“家霆,意外吗?你又长高长大好多了!真是个干练的青年人了呢!”他叫家霆坐下,自己也在床上坐下了,说:“虽然没有见面,我常想念你们父子。你们的情况我也大致有些了解。”说到这里,他显得很难过,悼念地说:“你冯村舅舅的事我知道了!你来,是他叫你来的?” “他让我把这交给您!”家霆拿出那个密封的信袋,慎重地递到忠华舅舅手中,伤心地说,“他死了!” 柳忠华点头接过信袋,没有拆开看。显然,这是件十分重要的东西。他仔细地将信袋对折了放进西装上衣内的插袋里,露出悲伤的眼神。 家霆继续说:“他也要我把他的情况全告诉您。他被捕后,上过重刑,有非常严重的内伤,但什么都没有说。”讲到这里,家霆含着泪把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谈了。谈到激动时,又掉下泪来。 柳忠华静静听着,最后痛苦、愤怒地说:“他们对抗日有功的共产党员、爱国志士秘密逮捕关押杀害,对日本人却放手让他们长驱直入。今天报上说洛阳又失守了!中原大败,平汉路算是完全被日寇打通了,实在叫人不能忍受。”稍停,又说:“有个诗人写过诗悼念为抗战牺牲的烈士,说:‘死,是我们民族挺直腰杆面对凶顽而无畏的证明;是我们民族必定能昂首生存下去的象征。’这完全适用于冯村。他虽死犹生!” 家霆肃然,接着把别后的种种都讲了。在忠华舅舅面前,什么话都能讲。心里早憋得很苦了。他意识到时间宝贵,不能拖沓,只能扼要地谈。谈了江津的经历,又谈到现在的经历,把欧阳素心的事也告诉了舅舅。 柳忠华为欧阳素心的事叹息,叫家霆必须坚强,要正确对待,说:“特务万恶,她掉进了那样一个深渊,你一定要特别警惕。同她断了吧!”他对家霆进了民声新专以后要做记者并且已经开始练笔表示满意,特别叮嘱家霆谨慎小心,不要冒失大意,不要赤膊上阵,说:“《三国演义》上的典韦虽然勇猛,但身无片甲,战宛城时,身中数十枪血流满地而死。现在特务太多,讲点战术讲点策略,十分重要。” 约摸谈了一个钟点,柳忠华亲切地说:“家霆,舅舅见到你非常高兴。但你冯村舅舅是因为自己病危有东西要交给我才叫你来找我的。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有事我找你。那样比较安全。” 家霆想问问舅舅在干什么,觉得不应当问,就没再问,只把爸爸一年多来的情况告诉了舅舅,将爸爸十分思念舅舅的心情也讲了。 柳忠华听了,点头说:“告诉你爸爸,他选择同程涛声接近是对的。他应该沿这条路走!希望他珍重,也希望他坚定!有机会也许我会同他见面谈一次的。” 家霆巴不得能同舅舅一直谈下去。但这时吴先生来了,掀帘看了一看,似乎示意柳忠华时间到了。柳忠华站起身来,说:“家霆,就这样,我们分手了吧!” “舅舅!”家霆难舍难分,忍不住抓紧时间把心里的要求说了出来,“我想寻找党,舅舅能帮助我吗?” 柳忠华微笑着十分关怀地说:“家霆,党实际是无处不在的。现在与以前不同了!党的力量正随着艰苦抗战而壮大,随着人民的拥护而壮大,随着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专制法西斯与贪污腐化而壮大,你没有感觉到吗?无须舅舅帮你找。只要一个人在走一条正确的进步的路,在这条路上一定会遇到他的同志的。” “我能自己到红岩村、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去找吗?” “以后必须去时,当然可以去。但那里有特务监视,在国统区隐蔽是十分必要的。”见家霆点头,柳忠华继续说,“你应当用自己的表现找到党!你年轻有为,要抓紧充实、武装自己。重庆有个好条件,‘新华书店’里有好书买,《新华日报》可以读到。我希望下次再见到你时,你比这次更成熟、更有大的进步。也许那时候,你不会再像个孩子似的说要舅舅来帮你包办什么事了。你说是不?”他的话恳切、温暖。 夜色中,家霆回到余家巷,童霜威正在灯下看书。这一向,童霜威停止了《三朝三帝论》的写作。他的心绪不宁,使他无法安静地坐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四月中旬,日军在中牟一带渡过黄河后,豫中会战三十多天,虽然给日寇一定的伤亡损耗,打的是大败仗。从五月二十五日开始,日寇又集中兵力在湖南蠢动。人说日寇又要打通粤汉路,还想摧毁衡阳庞大的空军基地。每天看报,童霜威心事浩茫。冯村的惨死加上时局的苦闷使他心情压抑。家霆同柳忠华见面后,回来把情况告诉了他,使他得到了一些鼓舞。他忽然“啊”了一声,说:“他现在姓钟?难道‘钟放’就是他?” 童霜威遗憾没有能同柳忠华见到面,激动地对家霆说:“他总是神龙似的见首不见尾,有时甚至全部隐没在云雾之中!冯村死了!更想同他见见面。我心里有多少话想同他商量同他讲啊!” 这一夜,童霜威前思后想不能入睡。近些日子,他血压高,服药后,平稳了些,但只要有了激动事,夜晚睡不安,血压总会波动。第二天早上,他一早起来,家霆知道他夜里睡得不好,说:“爸爸,您早上再多睡睡,下午复兴大学的课今天是否不去上了?”他却说:“不碍事!我服点降压药就是了。”并说:“早饭后我想到曹家巷程涛声家中去看望他,好同他谈谈。”自从上次在成都见到程涛声后,童霜威还未同程涛声再见过面。程涛声老是在外边云游似的,连家里人都弄不清他去哪里了。童霜威决定:上午找他谈一会儿以后,就去北碚上课。家霆帮爸爸将去北碚要用的衣物、药品等集中整理在一只公事包里,陪爸爸去曹家巷找程涛声。 不巧得很,程涛声的太太说他与两个和尚同路去北碚了,可能要住些日子才回来。听说程涛声在北碚,童霜威决定马上去北碚,对家霆说:“我现在就去北碚,在北碚找找他,也许在北碚我要住上几天。” 家霆送爸爸到汽车站,坐九点钟的班车去北碚,叮嘱爸爸一路小心,直到车开后才离站。童霜威看着儿子站在那里凝望着父亲乘车远去,亲情之爱溢满脸上,心中不禁又爱又感动。 车行途中,路旁景色也没有什么足以欣赏的,童霜威头脑里始终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下午上课时讲授的内容,一会儿想着到北碚后如何去寻找程涛声。兼善公寓当然是一定要去寻找的,程涛声到北碚多半是住在那里。他满心希望能见到程涛声后再多多深谈一番。既谈时局,更谈怎么办。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为抗战出点力,也为中国的前途出点力。冯村生前的一些话,使他回想起来颇为激动,柳忠华在武汉、上海和一起由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时途中讲的一些话,回想起来也犹在耳边。消磨岁月已经太多,实在不能再清净无为地这样生活下去了。 东想西想,又不禁想到了在北碚缙云山上的卢婉秋了。过旧历年时,乐锦涛夫妇来拜年,曾谈起过卢婉秋,说她情况依旧,情绪消沉,他夫妇二人为她犯愁。前些时,偶然在街上遇到乐锦涛,乐锦涛说:“仍旧希望啸天兄能去缙云山再看看婉秋并同她谈谈,使她能打消出世的消极思想。”并说:“最好希望啸天兄能同她建立感情,共同生活,互相都有个照顾。”童霜威上次在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后,的确感到这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既有才华和见解,也有脱俗的美貌和极好的修养,却又感到卢婉秋那种对人生的失望,对战争的憎恶,程度已经达到沸点,很难使她转变或回心转意了。只是,寂寞和苦闷,使童霜威有一种对家庭生活的企求。多么向往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啊!是的,家霆很孝顺,同家霆在一起能解去不少寂寞。但儿子不能代替妻子,一个家庭里,没有主妇,这种欠缺是无法补偿的。自从同方丽清离婚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作为一个男人,他又深深感到需要一个可爱的妻子。卢婉秋给他的印象很好,他喜欢她的气质、风度、容貌与才华,这些都不是在尘世间随便可以寻觅到的。所谓“可遇而不可求”。遗憾的是,她的消极心理深入骨髓,她的出世思想也病入膏肓。有没有可能挽救呢?何况,她已不年轻,我更不年轻,我们这种人之间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凋谢了的爱情。每每由于经历过苦难,在甜蜜中早掺入了辛酸和苦涩,它更容易枯萎。童霜威没有信心,又不愿意放弃试一试的机会。他想:等同程涛声见面谈话后,找个时间我再去缙云山看望她吧,跟她谈话还是有点意思的。何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乐锦涛夫妇希望我能续弦,也希望卢婉秋能有个好的归宿,即使不成,也要我多尽心尽力劝解她一番,我二上缙云山自然更有必要了。 在车上有了这些思索和安排,心里反倒舒畅些了。车窗外,洋溢着饱满的春末夏初气息。一些竹篱茅舍,一些远山近树,青绿苍翠,宁澄恬适,看了都使他心里产生一种散淡悠远的神情。岁月推移,人的情怀和哀愁,自然的美,无一不使童霜威长久地沉浸在既有惆怅又有悠然的情绪中。 到北碚已近中午,到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面作午饭。从小馆子里出来,渡江到复兴大学之前,走过兼善公寓,决定先打听一下程涛声住不住在这里。到账房间一问,竟然没有,心里不免遗憾。他住在哪里呢?是不是用了化名登记住宿的呢?程涛声的行踪每每诡秘,为摆脱特务盯梢,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童霜威怀着有点失望的情绪离开兼善公寓,走向江边摆渡过江。 复兴大学是在北碚江对岸的夏坝上。木船从北碚载客摆渡来到夏坝,踏上江边布满鹅卵石的沙滩,再从一条高达一百几十级的石梯走上去,就算跨进大学的校门了。站在校门口,掩映在校园绿树和花坛中的校舍、图书馆、实验所、大礼堂都历历在目。回首俯瞰,漩涡急湍的嘉陵江正在“哗哗”流淌,对岸北碚参差错落的房屋密密地连成一片。这大学没有围墙,经费不足,加上占地太多、建筑物分散,也不可能有围墙。校门以南,是教学区,靠西北面是一条喧闹、干净的小街,开设着专让大学生光顾的小饭馆、茶馆、锅饼铺。走过小街向南,是学生的宿舍区,向北是些教授们的宿舍,童霜威分到的“临江庐”住处,在北面的江边,离校门大约一华里,是一幢西式二层楼洋房,临江矗立在江边一处坡岗上。童霜威想到住处休息一会儿再去上课,看看手表,上课时间还早,回去休息一下来得及,径直沿着江边林阴道往住处走。 正是中午休息时候,校园里人迹稀少,只偶尔有些学生经过,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叫他:“童先生!”童霜威向“临江庐”走去,途中看见竖立在木架上的几块布告栏上,除了贴满寻物启事、出售衣物启事和出售贷金卡的启事外,贴着一张特大的黄色纸张,用彩笔装饰着花边的布告: 童霜威是战前在上海认识颜成之的。颜成之比童霜威年岁大些。民国二十年,颜成之去日本考察,发现日本侵华战备空气极浓,归国后,带着日本即将侵华的预感,多方奔告。当时童霜威在上海友人处认识了他,认为他颇有见地。“九一八”后,颜成之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在上海成立了上海市地方协会。到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时,他动员上海市民筹募捐款,供应军需物资,支援十九路军抗日作战。童霜威对他那种赤诚的抗日爱国精神颇感钦佩。“八一三”事变爆发,颜成之又组织上海市地方协会在战区救济、救护、慰劳、募捐和动员工厂内迁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从那开始,未再见过面。现在见他到复兴大学来演讲了,讲的题目如此大胆,叫作《为民主拼命》,童霜威不禁想:老头儿年纪虽大,实在不老!当年他为抗日大声疾呼,今天又在为民主大声疾呼,胆气真是不减当年。但不怕特务下毒手吗? 他觉得世道在变。中国人民决定民族命运和前途的紧急时机,已经开始来到。尽管特务越来越多越凶,不怕特务的人也越来越多越厉害了。现在占人口最多的工农大众都是毫无民主权利的,他们如果起来了,这股怒潮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抗战还在继续,虽然已经胜利在望,仍有恶战在豫湘两省出现。人们已经看到:中国需要胜利,需要准备反攻,但没有民主化怎么发挥全国人民的力量?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怎样实行彻底转变?怎样打倒法西斯特务统治?怎样改弦易辙把一切不能适应抗战要求以至阻碍抗战进行的政策和行为,勇敢加以革除,这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极想明晚能听听颜成之的演讲,又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听颜成之的演讲,必然也要引起特务的注意。而且,事先不去看望颜成之打个招呼不好,事先去看望颜成之与他同到会场也不妥当。斟酌着,就放弃了明晚去听颜成之演讲的愿望,决定明天抽空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 他到了“临江庐”,走上二楼去开房门。房门口放着两只热水瓶,这是校方对他的特殊照顾。每到这两天,都让校工给他送好热水。他开门进了房,放下提包,将开水瓶提进来,倒水洗了把脸,略略休息了片刻。凭窗眺望,可以看到浩瀚的江水,也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心旷神怡。看看手表,离上课时间不远了。为了从容一点,锁门下楼,向教室方向走去上课。 这大学里,实行的学分制,有必修课和选修课。他未想到自己开设的两门课《评史论古》与《历代刑法论》,竟有那么多的学生选修。 他从自己的讲课中,发现青年学生并不喜欢那种就史讲史的教授方法,却喜欢以古喻今或以史鉴今。童霜威明白学生的这种喜好,是由于时局和社会上种种丑恶不良现象造成的。大学生们已经不能满足于经院式的讲授和受业了。他们希望从历史中得到眼前自己所关心和需要解答的意蕴,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好,但必须可以联系现实。这使他想起了人所共知的事:两年前,郭沫若写的话剧剧本《屈原》上演时,盛况空前,许多观众为了能买到一张戏票,不辞辛劳,有的人半夜带着被盖到剧场门口等候,有的人没有座位,宁愿站着看三个多小时。一些由郊区进城到重庆看戏的穷学生,戏完后已是深夜,无法回去就干脆留在剧场过夜。《屈原》引起的反应为什么那样强烈,不仅仅是演员出名,更重要的是那出戏虽写的是一幕历史悲剧,里面却蕴含有现实的人的声音。它运用历史题材借古喻今,表达了民众要求团结抗战的愿望,义愤填膺地抨击了南后、郑袖等人的卖国阴谋和迫害忠良的倒行逆施,无情地谴责了当局的反动政策。 尽管如此,童霜威认为无论从讲授历史还是从策略上考虑,他都不赞成赤裸裸地以古喻今或含沙射影,让古人变成今人。他之所以把《三朝三帝论》的内容改用《评史论古》课的形式来表达,理由和目的也在这里。他只“评史”,不“评今”;只“论古”,不“论今”。这门课,他没有讲义,只是自己凭一个提纲即兴讲述,完全出乎意外地受到了大学生们的欢迎。来旁听的学生,竟一周比一周多。本来选课的学生仅仅只能坐满一间教室。今天,他来上课时,兴奋地看到教室里坐得满满的,门口已早早放满了椅子,窗口外也有站着的学生要旁听。 童霜威曾把自己到大学来执教,看作是失意、落魄的结果。一个本来曾任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人物,如今除了一个毫无作用的战前选出的国民大会代表空头衔和一个养老的国史馆委员空头衔外,实际仅仅是一个复兴大学的教授。当日的红火与今日的冷落,炎凉之不同,不能不使他感慨刺心。但现在,当他讲授的课吸引了这么多的大学生来听,而且从大学生们好思索的脸上,他能体会到学生们对他的尊敬与崇拜。他不能不激动万分了。当然,兴奋激动中也夹杂着不安。他老于世故和政治,绝不想引起特务的注意。于是,他在措词上、在态度上,都尽量使自己平和、稳妥、雍容,尽量使自己技巧、策略,没有大辫子让人去攥。只是,由于他讲述的内容含意尖锐、事实生动,大学生们听来有心,尽管你是“评史论古”,他们听来仍是在“以史喻今”。童霜威是处在这种既兴奋激动又感到必须小心谨慎的矛盾心情中授课的。他本来是个辩才无碍、博学强记的人,又仪表堂堂,大学生们也早听说他的一些经历与有关他宁死不屈摆脱敌伪羁绊逃脱魔爪的传闻,已感到他这人带点传奇色彩,现在又欣赏他的讲课内容,自然对他格外尊敬。他上课时,下边几乎鸦雀无声,只有钢笔尖接触纸张记笔记的“嚓嚓”声。下课时,他迈步走到教室旁那间冷冷清清的休息室里洗洗手喝点水,偶尔吸支烟,同并不熟识的别的教授点个头,也不同别人谈说什么,只是独自坐一会儿或临窗望一望,显得有点清高、孤僻与傲气。这种时候,他会想起战前自己穿了披风和蓝袍黑马褂在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做纪念周的盛况,会想起坐了尹二开的“雪佛兰”小轿车,去中山陵参加谒陵、到干河沿司法行政部及中惩会那幢西式淡黄色大楼里办公的情景。都过去了!于是,一股酸辛泛上心头,落魄不得志的感觉又来了。 一下午的课,他感到疲乏。下课后,肚子饿了,独自走到西边那条开满了饭馆、茶馆的小街上,找了一家干净宽敞些的小馆子,点了一菜一汤。时候还早,馆店里人少,只有两对谈恋爱的大学生在吃饭,低低喁语,倒很安静。童霜威吃了晚饭,散步似的沿着林阴道慢慢走回“临江庐”去。 一路上,在林阴道上走的师生很多。这个八百多学生的国立大学,大部分学生都比较穷。但因为离重庆近,也有阔绰的少爷小姐。所以学生的服饰既有整年都穿一件蓝布长衫的流亡学生,也有西装革履的阔少;既有齐耳短发十分朴素的姑娘,也有烫发高跟鞋和西式毛料大衣的摩登女郎。大后方的有些学生,根据生活水平都说成都的华西坝大学区是“天堂”,沙坪坝大学区是“地狱”,而这儿是“人间”。这儿的教授携家带口住校的多,像童霜威这样的少。这时候,快近黄昏,教师们都该在家做饭了,在外边的几乎没有。只有些大学生用筷子敲着饭碗,三五成群往大食堂里跑,去吃以盐水煮萝卜或辣椒炒地瓜当菜,以发霉的掺了沙石稗子的糙米煮出的“八宝饭”来充饥。童霜威看着绿茵茵的江水,江水正向远处峡口流去,水波万叠,悠悠荡荡。他又看见美丽的缙云山了。缙云山上烟雾缥缈,一种寂寞孤单的心绪侵上心来。他觉得这世界上太凄清了,想:明天一早我就上缙云山,去看望卢婉秋!一定要去!这样想着时,心里倒有了点温暖。虽然那个不幸的出世的女人是冷冰冰的,他同她还是能谈得来的,从谈话中交流感情是他迫切需要的。 走到了“临江庐”。楼下住的那位生物系的步履蹒跚的胖教授正自己在炒四川泡菜。一股泡菜味儿有些刺鼻。他走上二楼,开了房门,进去后,冲了一杯茶,在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休息,感到确实累了,是衰老的表现抑是不得志的表现?这场战争,从“七七”算起,已经打了快七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七年?这六年零十个月过得好快又过得好慢哪!使生活起了多大的影响和变化呀!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剩下的东西这么少,想起来是要心酸的。但如果不坚持抗战,像那些卖国的汉奸们,他们这几年做了新贵,也许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官禄、财产、享受……只不过他们是遗臭万年的民族败类!现在的时局已经开始昭示:随着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失败,汉奸们的末日必将一同来临,不会太久。而我,我虽然为这场战争失去得太多,我保持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气节!保留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民族尊严。我从生死之间突破死亡线而博得了光荣的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现在,虽然宦途失意,有时感到空有一腔抱负无从出力,有时感到寂寞孤单,我却保留着自由之身,正直之心,可以选择应走的道路去走,走一条正确的路,走一条对国家民族和百姓有利的路!中国将往何处去?我应当为此得到答案做出实践。我也许不会像颜成之那样火爆,那样在老虎嘴上拔毛,但我会策略地用我的能力走应走的路的。我从那些大学生听课时的表情与心理状态上,看到了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本来是一个过多斟酌、容易犹豫不定的人,遇事好多思虑,每每举棋不定。可是又满意于自己在大的选择上是坚定的。那种斟酌和犹豫不定,可能就是柳忠华在武汉时说的“中间派”的态度吧?那种爱多思虑、举棋不定,也可能就是柳忠华批评的“明哲保身”吧?现在,犹豫不定的心理有时仍存在,“明哲保身”的态度依然有残余,比起从前来已是大有区别了。是形势造成的,也是亲身经验、教训、体会得出的结论所做出的抉择。他颇有屈原在《国殇》上所说的那种气概了:“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心情比较平静了,舒畅了,疲乏也逐渐消失了。天开始暗将下来了,他不开电灯,今晚有月亮。他走近窗前眺望窗外。月光下,嘉陵江水像匹锦缎泛着波光,对岸北碚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月光下,看得到江边沙滩上散布着一对对男女学生。这沙滩是大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地方。有人把这叫作“沙滩会”。现在,江边沙滩会的男女学生一对对的不少,有的散步,有的坐在沙滩边上谈心,还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远处的缙云山,山巅在月下似是积雪的山峰,山中央淡淡地似乎飘浮着乳白色的薄雾。天际有被淡云遮掩显得寂寞、稀疏的星星。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思绪流动。一会儿想起缙云山上的景色和卢婉秋住处墙上那幅精裱而未曾写字绘画的空白屏条;一会儿想起成都望江楼上那副意境优美的楹联: “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是呀,多好的“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呀!不禁想起江南美丽的五月来了:潇湘路旁玄武湖畔淡蓝色的湖面上,轻舟荡漾;苏州枫桥镇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和小酒店里飘出的黄酒香;同柳苇在寒山寺的邂逅与漫游……啊!柳苇!柳苇!他不禁脱口诵出了元稹的悼亡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窅冥何所望?” 心情又复有点怅然,慢慢吸尽了烟,丢掉烟蒂,离开窗前,开了电灯,回到桌前椅上坐下。见外边月光极好,突然很想下楼去在江边林阴道上走一走。 正在这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响。是谁上楼来了? 再一会儿,脚步声止于门前,听到门上有“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起身去开门,问:“谁?” 外边,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回答:“我!” 门开了,童霜威“啊”的一声,惊喜交集,发现站在门外的竟是柳忠华。 “忠华,是你?”童霜威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啊,姐夫!看到灯光和窗上的人影,我知道你今晚住在这里。” 两人握手一同进房,童霜威请柳忠华在房内仅有的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坐下,恨不得将别后种种都倾吐出来。真太兴奋了!连连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到这里找我的?” 柳忠华摸出烟来,递一支给童霜威,擦火柴给童霜威和自己都点上了烟,笑着说:“你的情况我是时刻关心着的。你的事我也差不多都知道。今晚,是特意来看望你的。” “为什么突然要特意来看望我呢?” 柳忠华朴实诚恳地笑了:“关心国运的大问题,促使我们越走离得越近了。那么,我来看你一趟,不是应该的吗?” 童霜威开心地点头笑了:“是啊,是啊,团结抗战,实行民主,发奋振作,荡涤污垢,取缔特务,都是当务之急!我真希望同你聊聊啊!”他给柳忠华倒了一杯开水。 柳忠华流畅地说:“国共谈判正在进行,分歧很大。中共的实际地位得不到承认,反而一定要取消这取消那。党派的公开合法地位,人民的民主自由问题毫无改善。现在,日寇正在作垂死挣扎,中国的抗战要保持今天的国际光荣地位,必须更靠自己努力。需要团结与动员全国力量,才足以停止敌人的进攻并准备力量配合盟国的反攻。国民党如果不立即结束当前这种统治局面,组织联合政府,一新天下耳目,振奋全国人心,鼓励前方士气,怎么能行?姐夫,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童霜威仔细听完柳忠华的话,说:“联合政府,这张药方开得很对症。” 柳忠华补充说:“国民党寡头专制统治的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深刻危机,反映了全国人民对于误国政策的愤怒。中国往何处去?应该怎么办?大家不能不关心。联合政府的提出,就是这么来的!姐夫,记得抗战初在武汉你问过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时我回答你:‘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后来我又说过:‘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中跑出来,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如今,是这种时候了!你有这种准备和打算了吧?” 童霜威浑身发热了,吸着烟说:“人非草木,我思索得很多,时间也很长。新旧之间,是非之间,得失之间与生死之间,都有所考虑。我深深认识到:如你所说的寡头统一,非但统一不了全民族,而且也统一不了国民党自己的党和派系。抗战到今天,我看到一种趋向:国民党在溃烂,共产党在壮大。人心向背,历来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冯村死后,我看得更深想得更多。路怎么走?我懂得,也有决心。只是,孤单寂寞之感却并没有消失。……” 柳忠华插嘴说:“那是因为你还缺少行动,没有启程上路!更是因为你还游离于群众之外。” “是呀!是呀!”童霜威点头猛吸着烟,将烟灰缸递给了柳忠华。 柳忠华也吸着烟,说:“如果你在群众之中同大家并肩在一起,就不会有孤寂的感觉了,就会有了精神支柱,也会觉得胆大气壮了。” “是呀!”童霜威思索着说,“我在给大学生讲课时有一种感觉,我不孤单!” “你的课听说讲得很精彩。”柳忠华看着童霜威说,“一些进步的大学生说,在听你讲课时,能感受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你讲的课,谈的是历史,能使他们有新的思索。” “这你也知道?”童霜威笑着问,忍不住如实地说,“忠华,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现在同战前确实是不同了。你们的人似乎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这是一种队伍在无限扩大的表现。这当然是由于你们的人在积极抗战,而且具有一种奉献精神,但也是时代使然吧?老实说,有时我感觉到:家霆确实长大了,但他不会走我的路!他走的是他妈妈和舅舅走的路!” “这是对的!”柳忠华带着感慨说,“家霆是会比我们这一代人强的。因为他生活在搏斗、创造、开拓和建立的年代。既有战火和生死的考验,也可能会有胜利的喜悦,虽然一样并不轻松,也可能付出血的代价。但无论如何,与处在帝国主义任意践踏之下,与处在漫漫长夜中遭受围剿和白色恐怖的笼罩究竟不同。曙光的呈现是可期的。倘若你坚定了自己的步伐,参加到一支国民党左派的队伍中去,对他会是一种极大的支持和引导,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与勉励。只是,你有时还有些犹豫,是不是?” 童霜威坦白地点头,吐口浓烟说:“有时,是有的!不过,我有时也是从策略上考虑的。比如,明晚颜成之演讲,他胆量确比我大,我则认为是否不够策略?” “讲求策略是对的。”柳忠华说,“他也考虑到这问题,但由于他德高望重,是国民参政员,认为特务还不敢碰他。他的正气令人钦佩。这次来演讲,据说有特务说了威胁他的话。他听后还是决定来讲,劝他换个题含蓄些,他说:‘我晓得我演讲时人群里会有特务,但我不怕!怕就不来讲话了!我就得把话讲给特务听听,再让特务把我的话报告上去,才起作用!” 童霜威一瞬间激动得心里“嘣嘣”乱跳,眼眶也泛红了,说:“忠华,你知道,我老是在等待着。我确曾有过犹豫甚至动摇,可是,现在,我下定决心了。国事不能再耽误了。我这一生曾错过不少黄金时代,这个统治造成的罪恶太多了。一味责备别人是无用的,自己觉悟最最重要。这就是我现在的决心,你能理解吗?” 柳忠华吐着烟,同情地望着童霜威,带着感情地说:“姐夫,我来看你,也是来给你打气的。我为你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感到高兴。今天的谈话,是我同你这么多年来谈话中最重要最愉快的一次。反攻的日子理应快到了!前方仍在打败仗,归根结蒂还是由于这个政府不行。你有声望,能起你应起的作用。应当不停步地向前走。这样,在适当而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来找你参加他们的队伍。那时,你会发现,在你的前后左右,都是国民党的左派,而且他们早已有了一个组织,同志很多!中国将来的责任将担当在每个人自己的肩上!” 童霜威被柳忠华的诚恳与鼓励所感动,他明白柳忠华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他能意会到柳忠华是在干些什么。突然,脑际像有电火光一闪,他似乎开窍了,问:“忠华,你现在名叫钟放?” 柳忠华笑着点头,掐灭烟头说:“是的!” “啊!钟放就是你啊!”童霜威喟然地也揿灭了烟头。 柳忠华点头微笑着。 童霜威更明白了,欣慰地赞叹了:“可惜你不是个军人。不然,你一定是个能变主客之形、能知己知彼、善于审势审机、运筹帷幄的良将!” 后来,柳忠华走了,还要摆夜渡过江去。临走,他说:“我到冯村的墓上去过。他的死我很难过!”又叮嘱:“同我见面及我来看望的事不必同任何人讲了。” 整夜,童霜威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柳忠华每每总是在他感到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同柳忠华谈话后,他心情激奋,忽然决定明天不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是因为不喜欢卢婉秋的消极出世呢,抑是因为占据脑际的已是国家大事而将男女私情搁在一边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睡在床上,听着嘉陵江湍急的水声,听着野鸟“吱”地飞鸣。半夜里,他嘴干舌燥,披衣起来倒水喝。从玻璃窗里向外望去,月光下,看到夜雾腾腾在江上漂浮。沙滩边,一只停泊着的木船旁,船夫在鹅卵石堆和细沙滩上烧着一堆篝火。通红的篝火在江畔的夜雾中燃烧,射出熊熊的红光,美丽鲜艳极了。 童霜威看着那堆在黑夜浓雾中燃烧的篝火,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老年,热血却辛辣地在肌肤和血管中奔腾,心中像注满了青春活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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