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1945年9月—1945年12月)

经过八年抗战,日本侵略者造成的严重创伤,和国民党腐朽法西斯统治造成的危害,使国统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了生存和国家的兴亡,他们不得不起来斗争。在那难忘的岁月里,多少有识之士和进步青年,曾可歌可泣地在寻找真理和奋斗的途径。

走历史必由之路,这就是他们在实践中得到的结论,经过新民主主义进到社会主义,当时是近代中国在历史提供的现实条件范围内所作的最佳选择。

——摘自创作手记


姗姗大姐在家霆印象中,是个十分能干的女记者。这些年来,新闻事业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新闻界就是她的家。

她说她是个自由主义者,不偏不倚、无党无派。接近多了以后,在家霆的感觉上,她好像是在用这种身份取得安全。她讲话和写文章,都不爱用很激烈很露骨的语句。她的文章,在朴实而平和的语调中,常常既不冒犯当局,却又使思想进步的人感到可读,引起思索。姗姗大姐依靠她父亲的地位与关系,依靠她自己的才干与能力,广泛结交很多上层、中层各界人士。她人缘好,在外边这样,在家里也这样。就是燕东山,对姗姗也十分佩服。自从大嫂自尽后,燕东山开始戒酒了。姗姗大姐常拿书报给他看,他们很谈得来。在外面,姗姗大姐神通广大,消息灵敏,像个“路路通”。采访时,老练而迅速,善于提问、归纳,富有新闻头脑。在新闻界,许多人叫她“燕大姐”,她这个女采访主任报社里依为台柱。在新闻圈子里,被人目为“一流记者”。家霆同她接近,学到很多东西,燕寅儿也一样。所以家霆和寅儿有机会就跟随姗姗大姐参加一些活动。

自从毛泽东到重庆后,国共和谈在进行,虽然《中央日报》有时故意压低调子,常把这方面的新闻不放在显著地位刊出,但不少报社的记者都把跑和谈新闻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家霆在姗姗大姐手下做机动记者,寅儿用《明镜台》社长的身份,有时也一同活动:到曾家岩“桂园”采访,到化龙桥红岩村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采访,到民主人士常常在一起聚会的上清寺“特园”采访,到国共两党代表商谈地点之一的中四路德安里一〇一号军委会侍从室采访,采写人们最关心的消息。

家霆注意到:姗姗大姐写的新闻报道和文章不多,也不长,总是写得重要、中肯,让人无辫子可抓。

比如,在有一篇采访几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参政员的访问记中,文章最后,姗姗大姐写道:“记者问:有些人把国共谈判看成是两党之间互争权力。因此,得出悲观结论,说谈判难以成功。也有人认为国共谈判,所争的是民主与非民主的问题,是中国人民能否得到应有的民主权利和已经得到的民主权利能否保持的问题,所以谈判才分外困难。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主张之争,决非私党私人之争可比,不知这两种看法哪种正确?这几位参政员一致说:国共谈判,当然绝非私党私人之争。正因如此,不管谈判中遇到多大困难,都必须克服。因为和平建国是全国人民所要求的。中国只需要这一项方针,不需要其他方针。如果了解了国共谈判这个基本关键,对于谈判中间的重重困难,就不会惊奇了。既不会空洞乐观,也不会徒然悲观。”

这样写,既像保持了客观态度,又实际揭示了正确与错误的两种看法,十分老练,也扼要抓住了读者关心的问题,明确批判了糊涂认识,提出了正确态度。

从姗姗大姐的采访到写稿上,家霆都向她学到了很多本领。《明镜台》每期集稿后都送给姗姗大姐过目定稿。她看稿很仔细,有时甚至开夜车。每每改一个题目,删改几句话,间或还抽换一篇稿。然后会侧着脸问家霆:“你觉得这样好吗?”这里有谦虚和尊重人,更寓含着一种指导。家霆聪明,感到姗姗大姐的改、删、换,常常主要是从刊物的存在考虑。一些空泛的偏激的标题或文字,会招来不必要麻烦的语句,她凭自己的多年新闻工作的经验和政治敏感,做了一种粉饰遮掩式的小改动,但却绝不删去那些原则性的、进步的内容。只不过常在必要时,用“中立”“公允”的态度,用一种“自由主义”的方式,宣扬进步思想。

姗姗大姐在采访时,在同一些新闻界同业在一起时,却是个几乎绝口不谈政治却只谈生活的人。你只听到她同别的记者在一起亲亲热热、和和气气谈天气、谈衣着、谈吃、谈电影、谈话剧……对《中央日报》“中央社”或《扫荡报》的记者,她同对《新华日报》或对《大公报》《时事新报》等的记者一样交往。这种时候,她那种自由主义者的态度似乎表露无遗。她的表情、态度、语气,都没有“左”的表现、“红”的表现。

家霆渐渐有一种直感:姗姗大姐越强调自己的“自由主义”和“中立”,越感到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记者。她曾坦率地向家霆和寅儿说过:“我那种避免麻烦的处世方式,虽不得已却十分必要。你们也应当学我!”在家霆和寅儿面前,她较少隐讳一些政治观点,虽然常常仍是以自由主义者的面目表露,却使家霆每每感到她与忠华舅舅、冯村舅舅是类似的人。

姗姗大姐给《明镜台》写过一篇短稿。稿短分量重,写得巧妙有趣。说明她有灵敏的“新闻鼻”,也有一支生花妙笔。这篇短文,是她参加了一次文化界庆祝抗战胜利晚会后,即兴抓了好题材赶写了给《明镜台》发表的。她随意起了一个笔名“禹济哉”,实际是“女记者”的谐音。短文不过七百字:

你认为哪个谜底对?

——苏武还是屈原?毛遂还是蒋干?共工如何?

打灯谜是一项有益智慧的文字联想游戏,猜射方法和我国汉字的特点、语言的修辞紧密关联。灯谜涉及的知识面广,包罗万象,囊括巨细,应当构思巧妙、简洁明快、妙趣横生。日前,参加文化界一个庆祝抗战胜利的同乐晚会,其中贴在纸灯上的一个灯谜:“抗战胜利——打我国古代一人名。”引起许多人注意。因为猜中者有重奖,大家群起而猜之。

甲先生猜是“苏武”,因为苏联武装力量出兵东北,打败百万关东军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遂胜利。

乙女士认为应是“屈原”,因为日本的屈膝投降与原子弹炸广岛、长崎有关。日本是屈服于原子弹的威力,抗战才胜利的。

丙先生反对,认为应是“蒋干”,理由是抗战胜利全凭蒋主席的劳苦功高努力苦干所致。

丁先生说既然如此,说是“毛遂”也一样。因为毛泽东先生坚持抗日,领导各根据地军民抗击了大部分侵华日军和几乎全部伪军,终于使抗战胜利遂了人民心愿。

但,结果爆出冷门。拿出谜底来看,却是“共工”!“共工”者我国历史上传说“共工怒触不周之山”中古人之名。这次抗战胜利是由于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的共同努力工作才获得的。谜底与谜面非常吻合,概括性强而又意思全面。

只是,也有个别人认为“共工”这个名字中的“共”字与“共产党”的“共”字相同,怕误会成是共产党的工作造成了抗战胜利,表示异议。但大家多数都能同意,认为谜底定为“共工”合乎实际并无不妥。

特将这次猜谜情况记下,供君赏玩。不知你以为如何?

(禹济哉)

家霆很喜欢这篇短文,短文内含的意思比字面所要表达的多得多。看似一次客观报道,事情也不过是打一个灯谜,其实政治性极强。当《明镜台》第二期出刊后,这篇小文章写的打灯谜的故事立刻不胫而走传遍了山城,到处都在传诵这个灯谜。有这篇短文,这期《明镜台》竟很快销售一空。

同时,发生过另一个故事:在国府大礼堂,举行过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晚会,演出京剧《群英会》。戏上场时,喜爱京剧的蒋介石恰巧刚入座观看。台上的周瑜正在传令:“有请蒋先生!”门帘掀开,青衣儒巾的白鼻子小丑蒋干,在“当!当!”的小锣声中,一步一颠走上台口。气得台下的“蒋先生”一脸怒气,起身匆匆离场走了。听到这件事的人都当笑话讲。一天,谈起这件事时,燕姗姗拿这事作例说:“这事很可笑。虽然有趣,却不能用。一是意义不大,二是如果《明镜台》用了必然引来麻烦。这同打灯谜那件事不同。打灯谜那件事的意义,读者可以体会得到,特务却难抓辫子。我们完全可以用中立客观的态度来写。这件事牵涉到蒋,情况就不同了!”姗姗大姐日常就是这样在指导着家霆和寅儿办刊物的。家霆和寅儿学到不少本领。

人和人之间,通过越来越深的接触就能逐渐了解到对方的内心活动和灵魂深处。家霆感觉到,姗姗大姐是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心灵像水晶般的女记者,他从思想上敬重她。

国共谈判进行到三周的时候,美国大使赫尔利忽然拉下了“居中调停”的面具,公开指责中共,把谈判进展不前的责任完全推给了中共。他还放出要回国的空气,向中共施加压力。据说,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这种“不怕”的态度,有人不理解。这天上午,燕寅儿到学校有事,家霆在燕家,见到了姗姗大姐。家霆问姗姗大姐:“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姗姗大姐笑了,说:“中国人的事,该让美国人来做主吗?”

家霆也笑了,说:“那当然不!”

“所以,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是对的!”姗姗大姐说,“有的人妄图通过谈判吃掉人家解放区的政权,吃掉人家在八年抗战中有功的军队,实行所谓‘统一政令’和‘统一军令’,而对全国人民渴望的和平民主,根本不放在眼里。赫尔利却来拉偏架、当上帝,这能行吗?我看不行!赫尔利的态度说明了一条:是要帮助他们支持的人消灭解放区。事实上,这儿在谈判,九月十日山西方面阎锡山已经在进攻上党解放区。九月十七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已在天津登陆。我听说军委会已在向下边密颁《剿匪手本》了!因此,对内战要有思想准备,怕也无用。”

“是啊!”家霆不由点头,“人们都渴望不要再有内战,都渴望不要再是特务法西斯统治。形势太令人焦虑了!”

姗姗大姐说:“国民党凭自己的武力,以为自己强大,是想打内战消灭对方的。他硬说共产党只争枪杆子,不愿缩编军队,目的就在这里。实际最近谈判中,共产党让了步同意军队可以缩编到国民党占七分之六,中共只占七分之一。可是国民党仍不同意。他是以‘缩编’作幌子,目的是要消灭中共武装。但中共不傻,武装交出,只能听任别人屠杀、听任别人摆布了!那种和平靠得住吗?到那时,中国前途还会有希望吗?还会有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吗?我看,答案是明摆着的。我们做记者报道这些消息时,自己该有主心骨,掌握策略。”她说到这里,约家霆说:“走,我陪你到‘特园’去,看看能访问到谁不?那里常有重要人物在。就请他们谈刚才你提的问题。”

家霆欣然地说:“好!”忽然又说:“姗姗大姐,我真想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下毛泽东或者周恩来!我想同寅儿一起写封信,用《明镜台》记者的名义,请他们单独见见我们。你看行不行?”

姗姗笑了,说:“试试看吧!只是他们这么忙,我怕他们的时间太紧了!”

两人一同走出家门,去到上清寺“特园”。

这“特园”,有人暗称他是“民主之家”,主人名叫鲜真。很多重要爱国民主人士常在那里聚会。两人到了“特园”门口,拾级而上,鲜宅的大门颇有气势。进去后可以看到里边有花园,有葡萄架,前后均有房屋,十分静谧。守门的是个老头,认识姗姗大姐,说:主人不在,住在“特园”的客人张澜老先生也不在。两人只好扫兴离开。

刚走到大路上,背后有人叫唤:“童家霆!”家霆回头一看,是曹心慈。这一段时间以来,家霆为了想打听一点欧阳素心的情况,心里老想找找曹心慈。想到他是军统的,又叮嘱过不要去机关找他,就却步了。今天看到的曹心慈,依然穿的是军便服,未佩军衔。家霆对姗姗大姐说:“这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曹心慈,我去同他谈谈。”他迎向曹心慈跑去,两人站在街边谈了起来。

家霆说:“心慈,好久不见了!你还在老地方做事?”

曹心慈点头,说:“想离开还没办成功。仍在那儿混饭吃!”他问家霆毕业后在干什么。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关切地说:“我希望你早日办成,还是离开去做别的好。”

曹心慈点点头,说:“当然!我在那里是耽不久的!”又说:“你知道吗?谢乐山带着新娘子去美国了。那里花钱混个博士不难!‘尖头怪’到上海去了。接收是美差,可以发大财的。”

家霆忍不住问:“有欧阳素心的新消息没有?”

“我倒是给你留心着的!”曹心慈说,“她确实在上海。顾孟九也在。现在韦锋这个‘尖头怪’去了,可能他们也在一起或者可以碰得到。但我没敢在韦锋面前表露一点什么。他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只想往上爬,虽是老同学也可翻脸不认人的。关于欧阳,我还是老话,劝你别痴心了,她不可能给你幸福。忘了她算了!”

家霆说:“我能不能写封信给欧阳,托你设法代转?”

曹心慈摇头:“写信干什么呀?我即使打听到了她地址,你给她去信也不方便。顾孟九那家伙可不是好惹的。算了吧!”

家霆回头,见姗姗大姐仍在路边等着自己,感到与曹心慈也没什么可以多谈的,说:“心慈,我还有人等着。我仍住在老地方,有机会欢迎你来家里玩!”曹心慈说他还要去牛角沱有事,两人握手告别。家霆想了想,终于又追上去一把拽住曹心慈,说:“心慈,我还是希望能知道欧阳素心的地址和情况,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如果知道了她的地址和情况,你一定立即告诉我好不好?拜托了!”

曹心慈同情地望着家霆,点头答应,叹口气说:“好吧!你真太多情了!”

家霆回到燕姗姗身边,两人一同去搭公共汽车打算回报馆去。燕姗姗问曹心慈是什么人,家霆如实讲了。燕姗姗说:“家霆,做记者的,交友有时是会很复杂的。但对特务一定要特别警惕。这种人太可怕。当然,如你刚才所说,你的另一个姓韦的同学可怕,这个曹心慈对你比较好,在军统不过是个医生,而且他有不满想离开,但也要警惕。这种人无目的地去亲近,没有必要。”

姗姗姐姐纯属好意,家霆点头说:“大姐说得对。事实上,我同曹心慈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他也不让我去找他。”

燕姗姗说:“那就好!”忽然又诚恳地说:“家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谈,却又一直犹豫。现在想想,还是同你爽快地谈了的好。那就是欧阳素心的事。”

家霆想不到姗姗大姐会这么尖锐地开门见山来谈欧阳,诚恳地说:“大姐,您谈吧。”

燕姗姗说:“说句新闻导语吧!我劝你同欧阳素心一刀两断!我听说她为人极好,但你想一想,她已经陷入了军统或者至少是为军统工作了。虽然干的是对日广播的事,到底同军统有关。顾孟九又是军统里有名的坏人。你同她的关系怎么能再保持?你一定要考虑政治,不能做一个糊涂人。”

姗姗大姐的话说到了要害。家霆嗫嚅着说:“也许,我能救她脱离,或者帮助她。反正,我不能在她危难不幸时抛弃她。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我怎么能不守信义呢?我太爱她了!我答应永远爱她的。”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往昔欧阳的许多好处,声音都变了。

燕姗姗摇头坦率地说:“别以为我是为了寅儿才这么劝你的,绝对不是。我知道你心好,你爱过欧阳所以不愿抛弃她。可是现在,是她抛弃了你,同你避而不见。这就说明她认为自己已经毁了!我不是给你看过茅盾的小说《腐蚀》了吗?你应当有所解悟!”

“《腐蚀》写得太可怕了!”

姗姗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前途广阔,责任重大。但很重要的一条,是要注意政治。挂着欧阳这条尾巴,背着她这个包袱,你是走不快的。……”她似乎还想讲些什么,只是没有再讲。

家霆也叹了一口气,心上像压着一座山似的沉重。不能不承认姗姗大姐是关心他,话也说得对,心里却无论如何舍弃不了欧阳。他不愿在姗姗面前说假话,说:“姗姗大姐,我想,无论如何,我应当同欧阳再见一次面好好谈一谈。抗战已经胜利了,回去的时间总不会太远。我如果回到上海,是一定会找到她的!”他心里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姗姗大姐送到报馆,自己决定回余家巷。有些《明镜台》的稿件需要编改。他心里因欧阳的事罩上了阴影,情绪懊丧。但他感到对姗姗大姐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步。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见爸爸正在聚精会神看一封信,他不禁问:“爸爸,谁来信了?”

童霜威从桌上拾起信封,说:“你看,写明是监察院于院长转给我收的。先一会儿,监察院送来的。”

家霆接过信封一看,是一封航空双挂号。再一看,心里“格登”一惊。毛笔写的信封上寄信地址赫然写着“上海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丽清寄”,方丽清从上海来信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给银娣写信的事,银娣如果来信该多好啊!

童霜威摇头说:“信里有照片,还附着一封江怀南的信呢!你先看看方丽清的信吧!”他将方丽清的信递给家霆看,自己继续在读江怀南的信。

家霆拿起方丽清的信,确是方丽清的钢笔字,写的是:

啸天:

光阴如白驹过隙。你不告而别,已三年多。非常想念,常常夜不成眠。近维起居安吉为颂。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虽然你弃我于孤岛,但并未影响我的感情。自你走后,我常以泪洗面。对你的一切俱可原谅。现在已经和平,不知你何日归来团聚?你到渝后想必得意,不知做什么官?收入如何?家霆想已读大学,冯村在做什么?均常在念中。姆妈老了不少,常发胃气痛。雨荪以前生意做得还好,现在开了合兴祥标准旗篷号。在做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生意。每组一打阔十寸、高七寸,上等纸精印售八千元,供庆祝胜利悬挂之用,生意尚能赚钱。他只希望不久后洋行老板重回上海,他可以再做买办。也望你早日衣锦荣归,给他撑撑台面。不幸的是传经因病去冬过世,叫人伤心。江怀南先生为人厚道正派,三年来对我们方家照顾备至。他对你师生情深令人感动。很久以前,他就已与渝方地下工作者合作为党国效劳。他热烈盼望你早日随政府归来。此次你如荣归,我当立即与你重回南京潇湘路公馆居住。现在上海、南京物价,如以法币计算,便宜得出奇。黑市法币一元可换二百五十元中储券。两个人上大馆子吃一顿,连小账五元法币就可打倒。如你速汇法币回来,我可设法购进便宜物品囤积。近日烚赤每大条盘旋在二千七八百元左右,美票五万五千元。你回来时,要注意两地价格之不同或带金钞或带法币,免得吃亏。我十分想你,盼早日坐飞机回来。寄上近影一张,人都夸我不老,你看如何?顺问

旅安

---丽清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家霆读完这封奇文,再看看方丽清的照片,是上海青岛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她,搔首弄姿,仍旧很像蝴蝶。心里气恼得很,看见爸爸仍在细细看江怀南那封用毛笔写的信,说:“这个女人,贪婪、势利,很有心计!”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她对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意思是根本不承认!她把错处全推在我头上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她想占有!这封信看来是她打的草稿,江怀南修改的。不是江怀南润色,她除了要钱要房子外,还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你再看看江怀南这封厚颜无耻的信吧!”说着,把江怀南的信递过来。

家霆接过江怀南的两张航空信纸写着小楷的信看起来,信是这样的:

霜公我师赐鉴:

暌违之叹久矣!万里之遥,鸿雁久断,虽欲修禀,无从得达,思何可支!今者,和平翩翩降临,日军投降仪式已在芷江举行。昨日报载,国军本月三十日前将空运到京,河山光复,人心欢腾。我师当年在孤岛忠贞不贰,冒险秘密去渝,坚持抗战大业,衷心敬佩,固非言辞所可表达于万一者也。我师如此,怀南常受教益,虽因事势所限,一时莫能自主,但内心拥护蒋委员长及重庆国民政府,从无异意。堪以告慰我师者,自我师走后,怀南即与渝方地下人员交往,暗中协助抗战。不求有功,但求异途同归。目前,佛海、君强二先生已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怀南正拟以地下工作者身份协助有关部门进行接收。想我师知之,心声互通,定当欣慰。

自别尊颜,三年来怀南仍常到仁安里看望师母及雨荪先生,盖难忘我师昔日知遇之恩,心中又常怀想,进入我师故居,可以慰我思念,冀能得知有关我师之音讯也。师母为人平正端庄,心悲切而能克制,情专一而不外露,但言谈间无一日不盼早日天亮,无一日不盼我师早日荣归。眼下,胜利来到,欢快何如!师母修书拟即付邮,怀南遂命笔草此附入札中,以倾积愫,并致敬意。

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房屋,始终由日本秘密特务机关化名以蓖麻子株式会社占用。房屋历经八年风雨,较之二号经过修葺之管仲辉公馆(管某已不知去向矣!)自然衰旧逊色,但较之三号叶秋萍公馆,则已属不幸中之大幸。叶公馆于日本天皇颁布和平诏书之次日遽然大火,化为一炬。有人云系日本特务机关有意放火销毁秘密卷宗所致。但已无可查询。师母之意,大驾归来后,潇湘路房屋即可进行装修。中央政府迁都回京之日,亦我师与师母联袂返京之时。届时,怀南当到南京趋府拜谒尊颜,以志祝贺。

家霆大弟想已长成,不知在何处上大学?常多惦系,并此致意。临书欣感欲涕,不胜依念之至,余俟后陈,匆匆不尽。敬颂

安康

---受知

---怀南敬上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读完信,家霆说:“真想不到他们还会来信!”

童霜威说:“人只要厚颜无耻了,什么坏事都能做,什么谎话都能说。”

家霆说:“奇怪的是江怀南竟一下子又变成地下工作者了。这种人真像川剧演员会变脸,一会儿这种脸,一会儿那种脸。”

童霜威说:“周佛海、罗君强不算汉奸,汉奸就没有了!由于新四军在上海和杭嘉湖三角地带力量很大,周佛海等掌握了二三十万伪军,军统是肯定要同这些汉奸勾结的……”

话没说完,只听皮鞋脚步声。一会儿,听到一个人来到门口,用沙哑的嗓子高声问:“童秘书长在这里住吗?”

童霜威和家霆从里房出来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气,门口站着的那个穿白帆布裤、白衬衫、打黑领带的人,左手臂挽一件灰西装上衣,对分的西装头,两只像在生气的凶眼瞪着。这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说:“啊,是你?请进来坐吧!”这种人他不想得罪他,但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蝎子蜈蚣般地难受。

张洪池跨步进屋,同家霆也点点头,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好久不来看望您了!您好啊?”

童霜威让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心里暗忖:“他来干什么?”

家霆给爸爸倒了一杯茶,也倒了一杯茶给张洪池放在茶几上,自己就进房去了,心里不禁想:这又是个会变脸的“川剧演员”。他来干什么?身在房里,注意听着爸爸同他谈的每一句话。

张洪池带笑说:“秘书长,我姐夫的事想必您早知道了!现在的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我,姐夫倒了霉,我也跟着倒霉,过得很不顺心啊!他虽倒了霉,但有了钱,仍可在歌乐山闭门享福。我却还得为自己的生计和前程忙碌!苦得很哪!”

童霜威问:“你还在原单位得意吗?”说着,摸出万金油来擦太阳穴。见到这种人他头疼。

张洪池摇摇头,眼睛里那种生气的凶光更强烈了,“得什么意哪?我仍在中央社挂名。局里暗示我:愿意申请离开,可以批准并且发给一笔遣散费。我是想另找一棵大树遮荫歇脚了。”

童霜威沉默,摸不清这家伙来的旨意。

张洪池却说:“我今天是‘无事不上三宝殿’。向日,一直感到秘书长为人宽厚,所以今天是来求您的。”

童霜威心里痛恨这个小特务,暗想:“为冯村的死,我也不会对你宽厚!为你在上海做汉奸的事,我也不会对你饶恕!”但面上强作平静地说:“我早已不做官了!无权无势,只不过在一个大学里教书,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张洪池瞪着眼睛说:“嗬!秘书长何必谦虚,您的面子抵得上百两黄金。我今天来是为两件事求您的。两件事能成一件就行。第一件我知道您与杜月笙先生的关系好,杜先生带着人马已经回到了上海,我想请您向杜先生介绍我。上海我还是很熟的。我平生讲个义气。有您介绍,我为杜先生能剖心沥血。他一定会欣赏我的。”

童霜威皱眉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问题是我同他并无什么特殊的或密切的关系。而且他的门生故旧上海滩上不知多少,我介绍你,恐怕不会有效,他是一定不会重用你的。你这打算恐怕是如意算盘。再说,你原是中统的。他同军统的关系密切,恐怕介绍你去也不合适。”说到这里,问:“你说的那第二件是什么事?”

涨洪池自己掏出香烟来吸,说:“管仲辉去参加汪伪和运的事您是一定知道的。现在告诉您也不要紧了。他本来是我姐夫搭桥,由老头子派去汪精卫那里做汉奸的。但后来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现在他到重庆来啦!”

童霜威这下当然彻底明白又大吃一惊了,说:“他到重庆来了?”心中讲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又问:“他在哪里?”

“住在嘉陵宾馆301号房间,是秘密的。这次来,听说有重要任务。童秘书长如果想去看他,我可以陪您去。”张洪池大口喷着烟说。

“他来,同你有什么关系呢?”童霜威问,心中却琢磨出张洪池是想托自己找管仲辉有什么事。

张洪池认真地说:“管慎之,他现在还是红人,是戴笠用飞机把他秘密送来的。听说见了最高当局后要他即回京沪,执行重要任务。我想请秘书长将我推荐给他,让他带我走。我能给他干点事出点力的!”

童霜威觉得马上又一口拒绝不好,推托说:“管慎之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冒昧就替你写介绍信也不合适。要是同他见了面,知道了他的一切,如能推荐,我当然愿意为你进言。现在,却是难办。”

张洪池把烟头吸了个干净,脸上有股阴森森的气味,说:“我来陪您去嘉陵宾馆看望他一次如何?他来重庆避免招摇,但您去看他没有问题。”

童霜威心想:我自己会去,何必要你陪!佯作对管仲辉不感兴趣地说:“我看不必了!我现在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想做做学问。管慎之既如此得意,我也不想去同他见面了!我看,你姐夫虽然下来了,他给管慎之写封信,依然有用,至少比我有用。我决不是推辞。你觉得如何?”

张洪池两只眼真的生气了,愣在那里,模样凶恶难看,连鼻子都仿佛拉长了。

童霜威假作看不见,自顾自地说:“还有,我听说你跟毕鼎山夫妇也有交往。他们夫妇是得意的红人,你其实该找找他们。”

张洪池不加理会,拖长语调说:“我现在只想回京沪,人都知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军统固然不说,中统已派了许多人分赴京、沪、平、津和华中华南,明确指示:任务集中起来就是一个‘抢’字!寻找机会接收,可以不择手段。只是这种好差使,轮不到我这种背时的人,我只有离开他们自找门路。”说到这里,怅怅地站起身来,心里明白童霜威是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了,说:“好吧!秘书长!我走了!不过,我得奉告您一句:听说您现在似乎有点进步,对党国有点离心离德。我是关心您的,您要十分注意。”说完,穿上西装上衣,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转身走了。

童霜威送他到门口,看他像幽灵似的走了,也体会不出他是恶意的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

家霆从里房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说:“这坏蛋!”

童霜威脸上疲惫,说:“同他谈话吃力得很。”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拭脸。脸上其实没有汗,他觉得有汗。

家霆慰藉爸爸说:“打发他走很对,没有必要将他推荐给谁。”

童霜威坐下来,捧起茶杯来喝水。茶已凉了,他觉得凉茶才能解掉心中的火气。一阵疲乏感涌上心来,他闭上了眼睛。

家霆不放心了,关切地问:“爸爸,身体不舒服吗?”

童霜威摇摇头,睁开眼说:“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家霆说:“扶您到房里躺一会儿吧。”

童霜威说:“不用!我这一生就怕碰到坏人,偏偏坏人太多,老是常被坏人盯着骚扰。”

家霆明白爸爸说的不仅是张洪池,也包括刚才来信的方丽清和江怀南,说:“爸爸,方丽清和江怀南的信怎么处理?”

童霜威强打精神地苦笑笑:“怎么处理?还不容易!把信和照片给我拿来!”

家霆把信和照片从房里桌上拿来交给了爸爸,只听童霜威说:“把火柴拿来!”

他从家霆手中接过火柴,“嗤”的火柴着了,将信和照片一起点燃。照片上,方丽清搔首弄姿酷似蝴蝶的漂亮脸孔,被火一烧,卷皱发黄、焦黑,一瞬间,随信化为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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