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冷夏

找不到工作的一年  作者:吉田修一

这是一个冷得破纪录的夏天。七月末时忽地热了起来,眼看着就要以这种状态热情地迎来真正的盛夏了,可是进入八月之后,气温急转直下,有些日子最高气温甚至只有二十二度。

就在这仿佛泄了气一样的夏天里,和樱子开车兜风一事变成了现实。樱子让世之介先去取车,于是他去了位于小岩的樱子的老家。

虽然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但和樱子在车站前会合后走到离得稍远一些的停车场时,发现停在那里的竟然是一辆紫色的MARKⅡ。

“哇,这也太夸张了吧?”

世之介惊呆了。

“颜色是有点花哨,但里面没那么夸张,你放心吧,没装一摁就能发射导弹的按钮。”

樱子说道。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但这车居然没有搭载导弹反倒让人觉得不正常。

“这是我哥的车。”

“啊?可以坐吗?”

“没问题啊,毕竟我也出了一半首付的。”

“你哥不在吗?”

“在啊。在家。今天他负责看亮太。”

世之介原以为要带上亮太三个人一起去兜风的,这么一来,就成真正的约会了,想到这,再面对着如此一辆车,世之介莫名地感到一阵紧张。

“真的可以坐吗?”

“都说可以啦!”

樱子“嘿”一声把钥匙递给了他。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他横下心坐进了驾驶座。真正坐进去之后看不到这车那奇特的外表,心情也因此多少平静了一些。

樱子立刻坐到副驾驶座上,翻出了像是她哥哥的CD盒。

“老样子,低级趣味!”她嘲讽道。

在她旁边的世之介先是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对,捣鼓着调了很久的座椅,又把内后视镜往右三毫米、往左一毫米地调整了一会儿,接下来又试了试加速踏板和刹车的状况。

“今天之内能到横滨吗?”樱子笑着问。

“我一握方向盘,性格就会改变!会比平时更仔细!”世之介说得唾沫横飞。

“真有人会这样吗?”樱子流露出认真的惊讶神情。

还好,也许是世之介说得很坦诚的缘故吧,在去往横滨的首都高速上,尽管他们不断被其他车辆超车,樱子并没有像起初世之介预想的那样嘴里高喊着“超他、超他”煽动他开快车;反而因为这车外表是紫色,却低速驾驶,导致很多车想超也不敢超,留神一看,后面已经堵了一大串了。

“搞得我们像巡逻车似的。”

就连樱子似乎也对其他车不能开快而感到抱歉。

他们在正午稍早一点之前按计划到达了山下公园。尽管是超低速驾驶,但窗户一直全开着,一路都吹着风,这让樱子心情大好。他们终于找到一处停车场停了车,在公园里的海边,她伸着懒腰,看起来格外明朗。

两人想先吹吹海风再说,于是坐到了长椅上,看到对面也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

虽然不知道对面的男子是开什么车来的,但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给人感觉很单纯。

“高志君,你对庆子酱好冷淡啊!”

突然,一句撒娇的话从樱子的鼻子里钻出来。有一瞬间,他怀疑樱子是不是鬼上身了,但很快明白过来:她是在给对面坐着的那对情侣中的女生配音。

从这句话来看,高志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位男生了,而话语里称谓结尾带了“酱”的庆子是谁还不清楚。

“庆子酱是不是对高志君有意思啊?”

距离有点远,对面的声音听不到,但樱子巧妙的配音感觉就像是那女孩在说一样。

“啊,庆子酱吗?哪有的事!”

世之介也跟着演起了男生的角色,配合得相当完美。

“高志君,你真是迟钝啊!”

“是吗?但我现在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啊,是谁啊?是我认识的人吗?”

“嗯,你认识的!”

“啊,谁啊,是谁啊?”

模仿到这里,忽地回归本来身份的樱子说道:“等等啊,现在换我来演那个受欢迎的角色吧!”

“了解。我也不太习惯演一个迟钝的人气男生。”

很快地,换了角色之后的世之介说道:

“那里停有一艘‘冰川丸’,是一艘豪华客轮,卓别林也坐过。‘二战’结束后很多人从大陆撤退时都是坐的这艘船,很有历史呢。”

他开始诉说起冰川丸的历史,这下樱子可乐坏了:

“对,这种男人确实挺让人火大啊。”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歌声,就像是在叫嚷一样。

他不是在满怀欣喜地歌唱,而明显是在别人的命令之下不得不唱,声音听起来很急切,杀气腾腾。

“那是什么?”

世之介不由得站起身来。映入他眼帘的是,在享受夏日假期的家长孩子们、情侣们熙熙攘攘的花坛广场上,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正叉开腿站在长椅上声嘶力竭地高唱着。

“都是一些搞自我激励的培训班。”樱子一脸厌烦地说道。

“那是做什么的?”

“你不知道吗?他们被强制送到这种培训班里,被训练成一个彻底否定自我、只知顺从的‘社畜’。他们会被关上十天左右,整天被灌输说自己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彻底被逼进死胡同,到最后那天反倒会被表扬,说像你这样没用的人居然也撑过了这么残酷的培训,然后大家全都解脱了,一群大男人还会放声大哭。这你不知道?”

“不知道。”

“电车上不是也能见到吗,有人挨个儿跟乘客搭话之类的?”

“哦,要这么说,我是见过。人家还跟我做自我介绍。”

“那就是。跟那个一样的。”

听樱子特别详细地解释完,只见那个用完全嘶哑的声音高歌了一曲的男子喊着“谢谢大家”,从长椅上跳了下来。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不料男子走开之后,花坛对面有十来个男女穿着新人面试西装已经排好了队,一个貌似排在第二位出场的男人正往这里全速飞奔而来。

世之介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在这个男人飞身跃上长椅上的一刹那,他不禁“啊”了一声,声音都变了。

这回站上长椅、神色极度憔悴的男人,居然就是小诸。

世之介说不出话来。在他眼前,小诸就像一个啦啦队员一样挺着胸,唱着刚才听到的那首歌。只是,也许是嗓子使用过度的缘故吧,他的声音已经沙哑透顶,听起来与其说是人类的歌声,不如说是一匹丧失活力的马的嘶鸣。如果他能郁闷地歪歪头,表示今天嗓子状态不太理想,清清嗓子后重新开唱,那也不至于给人多疯狂的印象,可他偏要继续嘶吼着,不管有没有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

心疼。

除此以外世之介再没有别的感想。从花坛广场上的家长孩子们、情侣们脸上的表情来看,他们简直像是被逼着看了一场令人心情压抑的霸凌现场,大家都默默地离开了。

发不出声音的小诸不知何时流下了眼泪。他应该很痛苦,抽噎着,吸着鼻子,脸都被泪水打湿了,却还在尽力地想唱出来。

世之介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很想跑到小诸的身边,可不知为何身体却动不了。

“那个人是……”

发现世之介不对劲之后,樱子似乎也猜到了破坏了广场假日气氛的那个男人的身份。或许是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与他们紧密相关的缘故吧,她的表情愈显凝重。

“要,要不去看一眼吧?”

想去只管去就好了,可双脚就是动不了。

正在这时,两个导师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一站到小诸面前就轮番训斥道:

“你声音太小了!”

“什么呀,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家伙,是不是逗我玩呢!傻瓜!”

“不许哭!大男人哭什么!”

他们劈头盖脸地冲小诸骂着难听的话,把小诸进一步逼入绝境。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那些人的责骂,小诸还是一边吸着鼻涕,一边一个劲儿地给他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世之介所认识的小诸,是会在池袋的廉价居酒屋里幸福地喝着小酒的小诸,是结账的时候因为从钱包里找到了居酒屋的打折券而满心欢喜的小诸。当然他也是一个步入社会的人了,是在大型金融机构里工作的男人,想必每天都过得很累。即便如此,小诸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好人,不管有什么缘故,他都不应该遭人如此痛骂。

“我还是得过去一趟。”

世之介的脚终于可以挪动的时候,小诸那既像唱歌又像是哮喘一样的表演刚好也结束了。

“不合格!明天再来一次。还真的是不管叫你干什么,你都不行啊!”

世之介耳中听着导师的这种话,沿着花坛边的步道继续往前走去。或许是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势吧,小诸终于留意到他了,立刻惊慌失措起来。

“小诸!你在干什么呢!”

最先从世之介嘴里蹦出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在公共场所被人抱怨了吧,导师们一脸不高兴地回头看他。

小诸不安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挤到了世之介和导师们中间。

“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往世之介这边扑来。

“什么干什么……我和日吉小姐来兜风的……”

小诸顺着世之介回头的视线看过去,似乎立刻就想起了樱子,但他此刻哪儿顾得上去问两个人的进展:“总之,你先走。下次我再跟你好好解释。”

简直是把世之介当作碍手碍脚的人了。

“可是,小诸……”

“好了!总之你先走开好不好!”

自己鼓足勇气来帮他,却被这样对待。世之介如果稍微冷静一些且足够理智的话,或许就能推测出小诸现在的状况,但他此刻对敢于鼓足勇气的自己感到很兴奋,所以相应地生气得很。

“那好啊,我走了!”

他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

在他们身后,就好像世之介没有出现过一样,下一个受训者已经跳上椅子唱了起来,而被认定为不合格的小诸则被导师带回了队列。

小诸给他打来电话,是在他和樱子结束兜风回到小岩,把紫色的MARKⅡ停在停车场回了自己家之后的那天晚上。小诸说自己还在继续接受培训,是利用睡前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给他打的电话。

世之介刚一接起电话,小诸便道歉说:

“对不起!”

“没事,没什么。”

世之介也立刻服软了。但小诸接下来告诉他的事情让他极为震惊。

小诸居然已经从好不容易入职的那家大型证券公司辞职了。

“唉,我一直想跟你说的,但仔细一想,要说的话,还是先跟乡下的父母说吧。”

总而言之,他已经辞了好几个月了,至今还没跟父母说,就连对一直为儿子能在一流企业工作而那么骄傲的父母都没说……

“可你不是每天都去公司上班了吗?之前我也是等你下班之后才一起去喝酒的。”

“其实啊,那个吧……是我特意换了套西装才出门的,实际上我那会儿在家。”

“真麻烦!”

虽然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但这话还是脱口而出。

根据小诸随后更详细的解释得知,他也试过重新找工作,但现在是“就业冰河期”,根本不可能轻轻松松重新再找一份工作,在此期间他开始厌倦每天大白天地就跑到露天阳台(实际上是晾衣台)上喝酒的自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买了一大堆最近流行的自我激励类的书来读。

“只要有梦想就一定能实现!”

“改变习惯,人生就会改变!”

“要相信自己的潜力!”

不管读什么书,里面都写有这三句话,或者说,只写有这三句话。渐渐地,当他开始变得乐观地考虑问题的时候,就主动申请了某本书的卷末介绍的这个培训项目。

“可为什么要辞呢?好不容易进了家一流企业。”

虽然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但对没能找到任何正式工作的世之介来说,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

“我真的做不来……”

小诸吞吞吐吐地说道。但语气已经不像是平常的小诸了。非要说像谁的话,那就应该是白天呵斥小诸的导师的语气。

“……我自己也很清楚,和其他同期入职的新人比起来我是最差的。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用。销售业绩也总是排在最末尾,我这种家伙,公司是不需要的。而且啊,世之介,你怎么可能理解我呢!像你这种一开始就已经放弃了人生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的心情呢!”

·

发达国家的景象,就算二十五年的光阴流逝,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要是像越南那些国家,走惯了的巷子隔一年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过上五年,整个街道都能换上一副新面孔。

街道的变化体现在气味的变化上。

事实上,我已经在越南的胡志明市生活了近十年,刚开始来的时候街上弥漫着香辛料、汗水和石灰的味道。随着外资咖啡店在主干道边开业,行道树被砍掉,马路被重新铺装过,在一大片的空地上建起购物广场后,那些味道便从街道上、从人的身上消失了。

当然,我并不是对过去那些极其不卫生的日常事物恋恋不舍,只是总感觉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也都随同街道和人的味道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上一次回日本是在三年前,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那时从成田机场直接就回了乡下,仔细想想,像这样走在东京街头已经时隔十年了。

一走出池袋西口,我忍不住出声道:

“没怎么变啊!”

确实,从站前的转盘往罗萨会馆那边一路走过去,这一印象也没什么改变,“世之介常去的小钢珠店还有呢”,“啊,那时候常去的居酒屋也还开着呢”,在拉面馆的屋檐下还挂有“拒绝米其林”的牌子——“还是那个池袋啊!”这感觉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因一切都没怎么变而感到高兴。

这次来池袋是因为要参加在车站前某家宾馆举行的一个会议。想到离开会还有段时间,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东逛西逛,以慰思恋之情了。

四下走着,我想起了很多事。最先想到的就是当时自己住的那间公寓,从池袋坐埼京线往前一站就到了,现在回头想想,那栋公寓楼造型还真是奇特。

一楼是房东老夫妇俩自己住的地方,二楼和三楼都各有两间单间出租。我租借的是三楼的西侧,房间很小,有一个阳台,或者说是一个稍宽一点的晾衣台。

天气好的时候,我经常煮了毛豆,在那个阳台上喝啤酒。大三的时候,我在按说很难想象自己会去的六本木的一间酒吧里做兼职,在那里认识了优里,我们瞒着房东在那间房子里同居了半年左右,现在想来,像优里那种说起来属于华丽喧闹的群体中的女人怎么会和像自己这样说起来很不起眼的男人交往呢?真的很不可思议。或许她也喜欢在那个晾衣台上度过的每个悠闲的黄昏?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优里已经有了喜欢的男人。或许对她来说,和我交往纯粹只是为了排解寂寞而已。但现在我可以挺起胸膛说,那半年才算是自己最为光辉灿烂的一段青春岁月。

和她生活的那段时期刚好和找工作的时期重叠了,也许自信这种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萌生吧,幸运的是,在获得第一志愿应聘的那家大型证券公司的内定时,我甚至感觉从小就畏首畏尾的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一工作之后就碰壁了。我惊人地无能,整天萎靡不振。一萎靡,更是和身边同批进来的同事拉开了差距。每天在公司里眼睛都不敢看别人,别人也看不到我。

走在西口的商店街上,本来打算简单吃点荞麦面,但回国才第六天,已经开始怀念越南的味道了,留意到一家越南料理店门口贴着一张越南糯米糕的照片,我就被吸引了进去。

店里人很多,好在吧台一角还有唯一的一个空座。点了糯米糕和河粉,坐着歇了一会儿。这块地方似乎本来是供员工休息的,墙边还放着越南的报纸和私人的手机等。

为打发时间,我抽出了一份报纸。

上面刊载着本月末即将在东京召开的残奥会的相关报道。其中登了一张上个月在胡志明市的某家宾馆举办的代表团壮行会的集体照,穿了统一制服的阿坤也在其中。

阿坤上肢残疾,他代表越南报名参加残疾人五十米和一百米的仰泳比赛。他的最好成绩和热门选手的差距很大,恐怕在预赛中就会被淘汰,但他很喜欢游泳,起初学习游泳是为了缓解关节疼痛。最开始他的目标只是能游完二十五米,但现在既然被选为残奥会的越南代表,那么,他当然要咬牙努力,而他在东京奋勇拼搏的姿态能给迄今为止一直支持他的和平村的工作人员们、游泳学校的教练们,甚至是和他一样承受着“枯叶剂后遗症”的痛苦的孩子们增添多少勇气?考虑到这些,他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可以说成绩什么的根本就无关紧要。

但是,只要跟阿坤本人稍微提到这一点,他都一定会很生气。因为他是一名运动员,是为了获胜而努力拼搏,绝不是什么受害者的代表。

仔细想想,和阿坤的相遇就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

在一念之间辞掉了好不容易进去的大型证券公司,那时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呼喊:就这样逃走的话,今后的人生中如果再遇到什么糟心事,自己还会不断地逃避。但同时,我始终舍弃不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从头再来,再挑战一次。

当然,重新找工作也让我尝尽苦头。当时正处于所谓的“就业冰河期”,时机不好,却还能有哪怕是一次在大公司工作的经历,这让我觉得只能说是一个奇迹了。

情况发生改变,是在那次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去美国旅行了两周左右之后。

刚开始我觉得一个人旅行就挺好,但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腻,于是便邀请了世之介。我们先坐车巡游西海岸,然后横穿拉斯维加斯和大峡谷,之后又飞到佛罗里达,畅游了基维斯特岛,最后又逛了纽约。

我至今记得,旅途中,依旧和世之介像往常一样说着一些傻乎乎的话,但渐渐地,我觉得头脑越来越清醒。

回国之后,我就立即采取了行动,决定去美国的大学学习投资学。我的英语本来就不错,剩下的就看自己觉得在二十四岁这个年龄重新起步算不算晚了。

上了一年纽约的语言学校,然后考进了想报考的大学。什么也顾不上,每天待在教室课桌、图书馆的桌子前,一坐就是五年。

毕业之后,我获得了教授导师的推荐,入职于香港的某家投资公司,待遇相当好。工作并不轻松,十年里,因为患上了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等而多次去医院就诊,也住了好几次院,但也算赶上了好运气、好时代,在四十岁之前攒了一笔钱。

我在工作的第十个年头第一次休长假,接受了一位中国同事的邀请前往越南旅行。起初是打算和她两个人去度假,但到达后第三天就闹掰了,之后我就开始一个人四处溜达。

吵架的由头,记得似乎是因为空调温度的设置问题。

去拜访阿坤他们居住的和平村,也是出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入住的胡志明市一家宾馆的游泳池中,遇到了一位在联合国工作、年龄相仿的日本女性。

我们没有发展出任何感情关系,但我和这个爱笑的女人很投缘,一起吃过几次午饭后,我接受她的邀请,去参观了阿坤他们所居住的和平村。

一九六〇年代美军播撒的枯叶剂,其危害跨越几代依旧在扩散。当时只有十岁、正当顽皮的阿坤就是第三代受害者。

进入村子后,说真的,我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当然,之前对此也有所耳闻,但那是我第一次切身地接触到那种痛苦。

邀我来的那位日本女性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她很快就被认识的孩子们围在了中间,我本以为她还会过来和我聊一些工作上的话题,但她转身便进了办公室。

第一次见到阿坤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哭,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忙前忙后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阿坤的脚有很严重的关节痛。

“我们也想一直帮他按摩痛处,但也不能光顾着这个孩子啊。”

阿坤两只手臂都没有了,就算他想自己按也按不了。

我不由自主地就给他按摩那细细的腿。

一边提心吊胆地想,怎么按才能缓解他的疼痛?会不会反而让他感觉更痛?一边一直持续轻轻地按摩着他那细细的大腿、小小的膝盖和瘦瘦的腿肚子。

不知按了多久,阿坤把埋在枕头里的脸慢慢地抬了起来。

第一次见到的阿坤那黑色的瞳仁闪闪发光。

“Feel good?”我问。

那双眼睛都在微笑。

在悠闲地等待着河粉上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从越南的奥运事务局打来的,询问在东京的视察是否顺利。

在阿坤成为竞技运动员时,我原本想跟在他身边,没承想每天在协会里进进出出之后,不知不觉竟然做起了类似于理事一样的工作。

这次和协会的工作人员一起来东京,是为了给从这个月月底开始的残奥会做最终的准备。住宿的地方已经分配好了,访日日程的确认,还有和越南大使馆以及相关人员的壮行会等事情的交涉也已完成。

“奥运会闭幕式是今晚吧?那边是不是很热闹?”

电话那头的人问。是吗,今天是奥运会最后一天了啊?我这才想起来。

当然,奥运会的日程已经记在头脑里了。只是来到日本之后,一直忙里忙外,几乎就没通过电视收看奥运会比赛。

挂了电话之后,河粉也上来了。

“您越南话说得真好啊!”

也许是听到我打电话了,一个店主模样的女人跟我搭话。

“我现在住在越南呢。”

“难怪了。”

她应该是日本人,但似乎也通越南话:“要看电视吗?现在刚好在播男子马拉松比赛呢。”说着,她打开了挂在墙上的电视。

我漫不经心地抬头去看电视。比赛似乎刚开始没多久,画面中出现的是二十人左右的先头梯队。

趁河粉还没凉,我吃了起来。耳边不断有播音员的声音传来。

“森本选手、大野选手、日吉选手,日本代表团的三名选手都进了先头梯队啊!”

“三名选手都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现在是三名选手一起跑,不过跑到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先头梯队可能会分为两组或三组,真希望他们那时还能紧跟先头梯队跑啊。”

“现在领先的三名选手分别是肯尼亚的穆太选手、卡尼亚塔选手,还有英国的史密斯选手。”

“史密斯选手从开场以后就一直以很高的步频领跑,其他人都被他带着跑。不过,要是按照每个人的最好成绩来算的话,史密斯选手很难就这么甩开其他对手。这样一来,所有跟着他高频步伐跑的选手,节奏肯定都会乱啦。”

“对各位选手来说,这种比赛可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吧。”

“是啊!”

“这么说来,可以预见的是,比赛将波澜起伏,充满变数,那么,哪位选手最擅长这种比赛呢?”

“啊,波澜起伏也分各种类型,日吉亮太选手等人相对而言更有可能在这种预想不到的比赛中获得好成绩。”

“比如说呢?”

“比如说天气不好啦什么的,总之对于难跑的赛道,他都很擅长。”

“啊,现在梯队开始分化了!”

“是啊!果然史密斯选手的步频突然就降下来了。三名日本选手要是不趁机超越史密斯选手冲到前面的话……”

“啊,冲出来了!三人都超过了史密斯选手,留在了先头梯队里。”

我一边把盛在另一个盘子里的香菜夹到碗里,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解说。

“嗯?”就在这时,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此刻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四下看了看。

店里还是一片混杂,充满喧闹的笑声。

“……日吉亮太选手?”

留在耳朵里的解说员的声音猛然复苏。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又回想了一遍,没错,就是“日吉亮太”,我听得很清楚。

我赶忙把视线转向电视机。正如解说员所说的那样,屏幕上正播放的空中拍摄的画面显示,先头梯队分成了两组。

刚好店主这时候过来添水,于是我问道:“不好意思,刚才电视里说的,是日吉亮太选手吧?”

店主刚才似乎没注意听:“是马拉松选手吗?我记得好像是有人叫这个名字。啊,对了,好像今天的体育报纸上还登了呢……”

她从一堆越南报纸下抽出了一份日本的体育报纸。

打开一看,《今日开跑》这一大号标题下面,是互相搂着肩的三名选手的大幅照片,没错,其中就有日吉亮太。

我不由得把河粉往旁边一推,把报纸摊开在吧台上。

一九九〇年出生,东京人,三十岁。

屈指算算,再把记忆中模仿吸尘器被玻璃弹珠卡住喉咙、眼睛都翻白了的那个男孩子和照片中出现的选手的脸进行对比。

确实有那时候的影子。当时应该是三岁左右,这样一来年龄也吻合。

画面切换之后,出现了在先头梯队中奔跑的三名日本选手的身影。日吉亮太处于其他两名选手身后,时不时能从他们的肩膀上方看到他的脸。

或许是性格的关系,又或许是习惯的原因,和两名一脸严肃的选手不同的是,亮太的表情显得游刃有余,一脸的超然。

“打扰一下,这个叫作日吉亮太的选手很有名吗?”我问还站在一旁的店主。

店主看着电视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不过,这个森本选手特别有名。还有一个大野选手,我好像也见过。”

我抬头看了看回话的店主,又看看电视,坐在背后那张桌子边的一位男客人这时告诉我说:“日吉选手是临时选上的。因为那个叫什么什么的选手骑摩托车出事故了。”

关于那场事故,店主好像也听说过,她点头说道:“对对对,我看过这个新闻。”

在体育报纸的照片下方,登有这次的马拉松地图。路线从神宫外苑的新国立竞技场开始,穿过银座等地,然后又回到新国立竞技场。

地图中的各个地点上都周到地标注了先头梯队预计到达时间。我看了看手表,从池袋这里出发,如果稍微赶一赶,也能找个地方观战。

我猛地站起身,从钱包里掏出了钱:“不好意思,吃剩那么多。”

“没关系,怎么了?”店主关心地问道。

“现在正在跑的这个日吉选手……嗯,这个亮太,还到机场送过我呢,当时我要启程去美国,他还跟我说‘小诸诸,加油’呢!”

双脚已经急着要跑去给亮太加油了。

我跑到店外,不知道该坐出租车还是电车好,最终还是进了地铁的入口。这是年轻时经常随处游走的街道,不管是地上还是地下,我很清楚哪条是近道。

跑下台阶时,当时的记忆变得鲜活起来。

原本是要一个人寂寞地踏上旅途,而世之介和亮太却到成田机场给我送行。

世之介跟樱子的哥哥借的车子就是那辆紫色MARKⅡ,果然不出所料,在机场的检查站那里被拦住了,当然,从仪表盘到后备厢就不用说了,就连旅行包里装的东西也被检查了。

“这孩子是谁的?你的吗?”

在被警官盘问时,为了省事,世之介撒谎说“是的”,但亮太忽然就闹起来了:

“不,他不是我爸爸!”

于是事态瞬间进一步恶化。

“不,我是说,他就像我的孩子一样……说得具体一些就是,他是我现在正在交往的女朋友的孩子,今天我负责看他,所以我就把他带来了。这家伙,啊,我指的是小诸诸,这家伙要去美国留学了。要是让他一个人踏上旅程,那会很寂寞的……”

对于世之介的解释,警官也不是不相信,问题是,搞不好这也可能是一起国际性的诱拐案件。

结果在出发之前,我们三人被带到了检查站的询问所里,又是查身份证,又是跟樱子联系,本来时间很充裕,这样一来,等到机场时已经临近起飞了。

“那我走了。”

我紧紧握着机票,在安检处前和他们告别。

“去吧!”

世之介拍了拍我的肩膀。

正要走进安检处时,从背后传来了响亮的声音,甚至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小诸诸,加油!”

喊话的是亮太。然后,世之介也和亮太一起冲我喊了三次“万岁”。

·

在并不罕见的以沙砾铺就的月租停车场里,坐入很罕见的紫色MARKⅡ里的世之介又神经质地不断调整着座椅。

他们这是要到前几天刚开通的“彩虹桥”参加“大家一起来过桥”的庆祝活动,因为知道世之介在出发前会花很多时间去调整座椅和后视镜,所以樱子利用这个时间带着亮太到便利店支付电费单去了。

今天他还邀请了小诸和小滨。小诸是打电话约的,而小滨,则是他特意去银座的店里找的。

世之介算好打烊时间,在店门口等了一会儿,运气还不错,还穿着工作服的小滨出来关灯箱招牌了。

“小滨!”

看到世之介从电线杆后面跳出来,小滨吓了一大跳。

“你听我说呀。小诸诸辞掉了他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公司,说是要重新寻找自我,迷上了一种很奇怪的培训。之前我偶然在横滨的公园里见到他,仔细问了一番才知道,他上了各种各样的自我激励课程,那培训已经是他去的第三家了,现在的他,完全成了一个受训狂了。”

世之介一说起来就止不住话头,小滨想躲都躲不掉。

“哎哎,我现在上着班呢!”

小滨想要阻止他往下说,可是世之介还是唾沫横飞:

“小滨呀,可能你现在也过得很辛苦吧,不过还是找时间开导他一下吧!”

“明、明白了,明白了。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你不是没他电话吗!”

“嗯,那倒是,总之,现在不行。我得快点进去了。”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来邀请你啊,一起去兜风吧?”

“不行不行,现在不行。”

“星期天不是休息吗?”

“是休息,不过不行。我现在根本没心情兜风。”

“我也没什么心情啊。去兜风吧,是紫色的MARKⅡ哦!改装车,车门打开以后就跟海鸥的翅膀一样。”

说到这里,小滨看来是想着必须赶紧回到店里去,于是随口撒了个明显的谎:“知道了知道了。去。”

“太好了。那星期天十一点小岩见。”

“好好好。”

“从小岩站北口稍微往前走一段有一个‘丸福超市’,在它正对面有一个月租停车场。应该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个车特别显眼,就像是一只孔雀落到了住宅区里一样。记住是‘丸福超市’啊!”

“知道知道!”

孔雀那句话小滨基本上没听进去就回店里了。

结束了烦琐得只怕连驾校教练都会嫌烦的检查工作之后,世之介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这才像意识到了什么,“啊,对了”,说着打开了冷气,但是汗水可不会那么轻易就干。

首先准时出现在停车场的是小诸。在电话里,世之介完全不认可他那培训有任何的价值,这固然让小诸很生气,但与小和田太子妃、J联赛开幕的时候一样,他那颗必须紧跟潮流的追星族之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所以当世之介一提到“彩虹桥”三个字,他就满口答应了:“兜风我是要去的。”

进到铺着沙砾的停车场后,小诸四下张望。

“啊,才来我一个吗?”

世之介从驾驶座下来之后便表示佩服说:“果然还是小诸诸你厉害啊!看到这个车,居然没什么感想。”

“啊,真的……这什么车?”

“你反应好迟钝啊!”

两人正说着,樱子和亮太回来了。亮太似乎在便利店又缠着要买零食,被樱子呵斥了一顿,他尽管才三岁,此刻却以一名狙击手一样的眼神瞄着世之介。

此前小诸才见过樱子一面,这回他和樱子简短地寒暄过后,冷不防就把世之介拉到了一边。

“什么事?”

“这个是樱子小姐的车?”

对事到如今才表示惊讶的小诸,世之介回答说:“不是说了吗……说准确点,这是樱子哥哥的车,樱子也出了一半的首付……”

“那这么说,你和樱子小姐现在正在交往啰?”

“真是的……之前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聊过吧?我和她在泳池又遇到了,然后就两个人一起去横滨兜风,之后就时不时约着见见面。”

“你说过这个吗?”

“我说啊,其实我也知道,小诸诸你真的是太不关心我了。”

听到这里,按理说他应该连声否认“没有没有”,但是他却只是单纯地感慨道:“嗬,你们好上了啊!”

而在车子的另一边,抢着要坐到副驾驶座上的亮太和樱子好像也结束了激烈的争论。虽然没怎么认真听他们说了什么,但却听清楚了樱子哄骗小孩的一句话:

“副驾驶座本来就是女人坐的地方。”

亮太似乎轻而易举地被骗过去了,他乖乖地坐到了后座上。

樱子是母亲,按说一起跟着坐到后座就好了,但她似乎还是喜欢坐已经坐惯了的副驾驶座。

“你看啊,如果你能坐到小诸叔叔的膝盖上,还能观赏景色呢。”

她只想赶紧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小诸。

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大约有十分钟了。小滨到底还是不来了吧!就在世之介正要放弃的那一瞬间,忽地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喂!”

一看,穿着运动衫、怎么看都像是休息日的小混混模样的小滨就站在那里。她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些,但也还是板寸。

因为事先跟樱子说明过情况,所以樱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反而似乎是从她身上嗅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气味,本能地判断她是自己的同类:

“后座是挤了点,可以吗?”

可也并没有要让出副驾驶座的意思。

“妈妈说副驾驶座是给女人坐的。”

亮太把樱子的话当真了,他似乎很高兴自己又多了一个伙伴。对这种误会,小滨似乎也早已习惯,而其他人谁都没有纠正,就这样出发了。

他们兜风的路线是,从小岩出发,从京叶路进入首都高速,穿过刚刚开通的彩虹桥,往台场去。要说这次兜风有多愉快,倒也不见得。

坐在严守限定速度规规矩矩驾驶的世之介开的车上,与其说享受兜风的快感,不如说,唯独自己坐的车被人远远抛下而产生的焦躁感更折磨人。为转换心情而打开的音乐也是如此,各人口味都不同,按说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由那个三岁小孩来承担起活跃气氛的任务,但他一坐上车就会睡着,出发没多久就躺在小诸的膝盖上打着鼾睡去了,这还算好的,不料那小诸也有同样的毛病,这就失算了。

但世之介还是全神贯注地在开车。樱子和小滨顾不上理他。她们果然性情相投,兴奋地互相聊着自己以前上中学时是什么样的。就听到她们说“我有个学长去了少管所了”“我的同学里面还有去了户冢帆船学校[1974年设立,位于日本爱知县的一所主要教授帆船操作技术的学校,其在籍学生很多都是问题少年。]的呢”等等。

开始通过此行的目的地彩虹桥时,亮太和小诸也醒了。虽说是桥,但这里可是高速公路,按规定是不能临时停车的,但也有三三两两的车子靠边停下,况且车上还坐着两个一提到要做违法的事就两眼放光的女人,所以世之介最终还是依照她们的吩咐,“在这儿停一下”了。

刚开通的彩虹桥散发着田园牧歌般的氛围。把车停在路边后,他们尽情饱览着东京湾的全景。

就连世之介也忍不住喊出声来:“哇,东京还真是大啊!”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了巡逻警察的广播,要他们别在路边停车,立刻返回行车道。广播似乎间隔一段时间就会播放一次,世之介他们当然也和其他的车辆一起都返回了主路。

小滨说第二天要早起,而小诸除了彩虹桥以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于是在池袋让这两人下了车。剩下三人返回小岩时,刚好是晚饭时间。停好车子后,本打算去商店街的餐厅吃饭,但樱子说:“亮太有点困了,还是回我家吃吧。我做点吃的。”

话音未落,樱子便朝前面的丸福超市走去。

那么让她做点什么吃好呢?就在世之介慢吞吞地开始琢磨的时候,迟钝如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人在吗?”他问。

“有啊。我爸和我哥。做三人份和做五人的也没什么差别啊。”

樱子把话题转开了。

顺便一提,世之介听樱子说过她父亲和哥哥开了一家小型汽车修理厂,而这台MARKⅡ就是她哥哥的车。

“啊,那我今天先算了吧。”

见世之介犹豫,樱子便说道:“就是今天见还是下周见的区别而已。反正你也不会受欢迎的。”

樱子已经在超市门口开始挑葱了。世之介抱着还没完全醒透的亮太,手里拿着购物篮,对他来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逃跑的余地了。

樱子哥哥有个朋友在这家超市的鲜鱼柜台工作。

“阿樱,你现在住哪儿呢?”

站在透明的冰柜台对面说话的这个男人看上去也绝不像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店员。

“别烦我。先看这个,这段鳕鱼,便宜点卖给我。”

如此回话的樱子也绝不是一个品行端正的顾客。

这么做肯定会影响到其他顾客吧?世之介有点担心。

“喂,这位小哥,你都给这姑娘便宜了,也给我打点折呗!”果然其他顾客不乐意了。

他们买了大量的食材,然后走回樱子的老家。虽说这时是八月,可是今年的冷夏确实很异常,日落之后,竟感觉有些冷丝丝的。

樱子父亲的汽车修理厂就开在一个远离了密集住宅区的地方。前方有一道堤坝,夜空显得广阔敞亮。

卷帘门开着,厂里似乎没人在,但却还开着明晃晃的灯,很刺眼,待修的一辆出租车的车体被千斤顶顶了起来。

世之介忽地警惕起来,他想,一般这种情况下,樱子那暴脾气的父亲或是她那不像好人的哥哥会不会从这辆车子底下钻出来呢?

“晚饭吃什么?”

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世之介一下子慌了神,回答道:“吃火锅。我们买了打折的鳕鱼。”

背向河堤站立的是樱子的哥哥,无论是谁、无论从哪里、无论怎么看,都会觉得他就是一个小混混出身的汽车修理工。他明显不怎么欢迎世之介。

“啊,今天太感谢了。借了您的车,不过,嗯,我们没怎么跑远路……”

樱子的哥哥走近语无伦次的世之介。世之介想,他可能会抓住自己的胸口,或是打自己的头吧,于是不由自主地把头伸了出去。但他只是拉开了世之介提着的超市购物袋,往里面看了看。

“柚子醋买了吗?”他问樱子。

“啊,忘了!”

“什么嘛。冰箱里都没了。”

哥哥很是失望,忘买了的樱子也异常后悔。

“啊,那,我去买回来?”

与其说世之介机灵,不如说他是想赶紧脱身。

就在他想拔腿往超市跑去的时候,厂子里面有人叫住了他:

“哎哎,小兄弟小兄弟。”

世之介回头一看,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应该是樱子的父亲。他和樱子哥哥又不一样,具有另一种威慑力,以至于让人感觉他手上没有拿一块带着骨头的猛犸象的肉反倒很不自然。

“小兄弟,啤酒也买点。让他们拿最冰的那种。”

看到樱子父亲想掏钱包,世之介赶忙回身朝超市跑:“不不,这些我来。”

离开樱子的老家之后,可能是先前太紧张吧,一种解放了的感觉使得他的膝盖险些打战。

“太好了!”

他不禁嘟囔着说。不过他很快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不不,不好,接下来还得和那两人一起吃火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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