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美国

找不到工作的一年  作者:吉田修一

世之介熟练地擦着排成一长溜的波旁酒玻璃杯。店长关哥出门灭了入口处的广告灯箱后走了进来,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道:

“好闲啊!”

“啊,关哥,我说得可能有点突然啊,这次能不能跟你请两星期的假?”

“可以啊!”

“啊?是两周哦,不是两天。”

“不是说可以了吗。”

“为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反倒有意见了。

“唉,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店这个月就要关了。我一直在想,也该跟你说一声了。你不是说找到了一份临时派遣的会计工作吗,时薪还很高?所以啊,嗯,我觉得也挺不错的。”

“那种工作我怎么可能做得久。我说了,我在大学里上课的时候是考到了簿记二级证,但就算把我当成一个有经验的人派到会计部门去,一天就露馅了,因为我根本就没经验嘛。”

“啊,那是不行了吗?”

“我跟你说过啊!培训第一天就被开除了。怕光说一次你会忘,所以我特地跟你说了两遍!”

说起来,这家“肯塔基”波旁酒吧的老板是和歌山县的某个土豪。说得详细一点就是,该土豪用富余的资金在东京拿到了一家饮食店的特许经营权,结果一炮打响,于是成立的公司当即决定开几家站立就餐式的酒吧。这家波旁酒吧便是其中之一。但或许是因为站立就餐这种形式还是不适合日本人,或者是因为店里员工没有什么上进心的缘故,开业以来亏损不断。

“不是说这一带要重新开发吗,据说到时会有一笔搬迁费,所以也就趁机关门大吉了呗。”

听关哥说话的语气实在太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世之介有些担心,就问他有什么打算。

“我?千叶县的‘肯德基’把我挖过去了。不过你也说过自己找到了时薪很高的会计工作啊。”

人的耳朵啊,总是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

“千叶的是和这个一样的波旁酒吧吗?”世之介问道。

“不是。新宿都流行不起来的店怎么可能在千叶流行起来呢,对吧?是真正的‘肯德基’。”关哥说道。

“做炸鸡的?”

“你不知道吗?我们的老板就是拿到了肯德基的特许经营权,在全国有好多家店呢。”

“是吗?我不知道啊。哦,难怪我们这家店的名字叫作肯塔基啊!”

“不,我们这家是因为波旁酒啦。[波旁酒,美国最具代表性的威士忌酒类型,于肯塔基州的波旁镇所生产。日语中“肯塔基”与“肯德基”发音相同。]”

话题岔得太远了,再说回世之介之所以需要两个星期的假期,其原委是这样的:

去彩虹桥兜风回来后过了几天,他立刻接到了小诸约他一起去美国旅行几天的邀请。

“不行不行。我可不像那些背包客那样富裕啊!”

他立刻回答道。但小诸表示路费和住宿费都由自己承担,如果他在旅程中表现好,还可以每天给三千日元零花。

“去!”

这一次他没等对方说完就抢答了,简直像要扑上去。

小诸说,这么长的休假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与其这样每天无所事事,倒不如趁机做点有意义的事。这是他在培训期间忽然萌生的想法。幸好,之前挣的奖金还没用,都还留着,原本想独自去旅行,但考虑到一个人去可能会很无聊,好不容易有这次机会,不如邀请同样每天无所事事的世之介同行。

“你听听,这话是不是说得太狠了?”

世之介想获得关哥的共鸣,不过关哥的注意点在别处:“啊,原来证券公司的职员做一两年就能拿那么多奖金啊?”

“反正是说得有点狠了。要照我那个叫小诸的朋友说的,我就是那个当他在马拉松比赛中跑累了,眼看着就要跑不动掉队了的时候在旁边瞎走的人。刚好让我先陪他走一段,等他调整好呼吸,顺了气,就丢下我再自己往前跑。你说过分吧?”

“那你不是满口答应要去了吗?”

“那当然得答应啊!人家又管吃,又管交通,又管住的,这是一趟像以前的大名出行一样奢侈的美国之旅啊。再说了,我还没去海外旅行过呢。”

“我想我能明白你朋友说这话的意思……还真是,在人生的低谷有你这样的朋友,谁都会把你当作宝。”

他当然不同意关哥说的,但快到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了,于是赶紧把酒杯收拾好,然后打卡下班。

他先坐山手线回到了池袋,这时已经过凌晨一点了。从车站走回自己家的途中,他去了那家提供店内就餐服务的便利店。当他混在几个外国妓女中间、喝着罐装咖啡等待的时候,下班归来的樱子化着浓妆出现了。

“辛苦了!”

他扔掉空罐子出了便利店。两人朝看管亮太的夜间托儿所走去,路上樱子提议道:“肚子有点饿了。‘阿部饼店’还开着,我们去吃个大阪烧再回去吧。”

从池袋车站到托儿所,托儿所到“阿部饼店”,“阿部饼店”到樱子的公寓,刚好步行各需五分钟左右。

在公寓式的托儿所门口,世之介轻轻敲了敲门,里美老师轻手轻脚地给他开了门。

趁樱子和里美老师在交接家校联系册的时候,世之介熟门熟路地进到里屋,亮太在地板上的被子上躺成了一个完美的“大”字。把亮太抱起来时,他闻到了一股小孩在晚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他留意着不吵醒别的小朋友,走到玄关。

“那明天见了!”

“辛苦老师了!”

世之介小声跟里美老师打了声招呼,就和樱子走了出去。

世之介第一次像这样来接亮太的时候,亮太睡出了一身的汗,而今晚夜风很冷,于是来到外面之后,樱子便把自己的披肩给亮太披上。据说世之介不来的时候,樱子就会硬把亮太弄醒,让他自己走。

不巧,“阿部饼店”里已经满员了。吧台倒是还空着,但又不能让亮太睡在吧台位子上,于是两人便决定去趟超市,回家做炒荞麦面吃,虽然这样会绕远一些。

“对了,我那件事,已经正式定下来了。”

世之介把眼看着要从手臂上滑落的亮太重新抱好。

“什么事?”

樱子边走边看里美老师给的联系册。

“和小诸去美国旅行的事。”

“啊,真的要去吗?”

显然樱子是反对的。只是由于工作太累了,她也没力气争论,于是马上又去看手里的联系册。

回到家里之后,他们先让亮太睡下。看来樱子确实饿了,她立刻开始做起了炒荞麦面。

世之介一边从后面不时地瞄她,一边开始偷吃亮太的“仙魔大战巧克力”。

“啊,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件事……你是要去两周左右吧?”樱子在炒荞麦面里放入酱汁。

“准确地说,是十五晚十七天。”

“小诸请你?”

“是的。”

话说到这里就断了,酱汁的香味飘散,闻起来就知道很美味。

“奇怪了,我是不是会分泌出一种吸引人渣的信息素啊?”

“人渣,是指我吗?”

“难道不是吗,你基本不工作,有一半时间专门玩小钢珠,还在女朋友家里偷吃她儿子的巧克力,这种男人,你让我用什么词来形容?”

世之介下意识地把巧克力包装纸藏了起来。

“嗯,可能真算人渣。”他自己也承认了。

“……另外啊,还有一个坏消息。”世之介想着至少改善一下自己的形象,于是站到樱子的旁边,从厨柜里拿出两人的盘子,一边跟她说道,“我现在工作的那家波旁酒吧,据说要倒闭了。”

“那可真是糟透了……不过,炒面倒是棒极了。”

弥漫着香气的炒荞麦面被盛到了白色的盘子里。早就摆好架势的世之介立刻撒上了满满一层的青海苔粉。

“你这人啊,难道是有钱的公子哥吗?”

樱子急不可耐地把盘子往桌子那边端,世之介在后面拿着盘子追着她说:“你看我可像是有钱的公子哥?”

樱子大致打量一番之后马上断定说:“你没有半点有钱人的光环。”

世之介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可樱子紧接着又说道:“先说清楚了,我可不想养你啊!”

这话让他不由得抬起了头。

正吃着炒荞麦面的樱子看起来很正经。或许没有人会用不正经的表情去吃炒荞麦面吧,但是表情那么认真,就意味着,在她看来,世之介就是那种需要人养的男人。总之,她是真的觉得世之介可能会吃软饭,不知为何,这一点对他打击很大。

如果要让他自己来评价的话,他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是个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但是,吃软饭的男人给人的感觉是,他们从根本上就不想稳定下来,或者说,他们会主动选择吃软饭这条道,并且一路走到底。

但世之介绝不是不想稳定,他当然是一个不折不扣寻求稳定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别人偏不这么看。

如果把这种不求稳和求稳的关系换成小混混和本分人来看就容易懂了。世之介不但是本分人,甚至从本质上看应该属于小市民,可是却被世人看成小混混了。

按说这时他本来应该否认说:“不不不,我不是小混混,而是个小市民。”但麻烦的是,本质上越接近小市民,就越是会因被人看作小混混而喜不自禁。本质上越是求稳定的人,就越有可能因受到这种误解的影响而变得不想稳定下来。

这是一列长队。尽管在飞机上一分钟都没睡着,世之介在第一次海外旅行中困意全无,从下了飞机开始,就只顾拿照相机去拍眼前看到的一切事物,包括机场里的招牌、粗壮的警卫人员、厕所的标志,甚至是垃圾箱,结果,不时地被小诸连背包一起拽着走。

现在他们在排队。

他们排的是租车服务接待处,负责接待的小姐是一位很生猛的黑人女性。在世之介的前面和后面分别有大约五组客人在排着,但这位小姐一直在打私人电话。

她毫不顾忌地讲着电话,还不时开心地笑出声来,一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租车接待工作,这样事情当然不会办得顺利。

在她终于办完一组手续后,世之介觉得应该有人会抗议,于是前前后后扫视了一番,希望有人出头催一下,但竟然没有,不但没有,每个人都很坦然。

窗外,是加利福尼亚碧蓝的天空。

要说这租车,其实,临出发前几天,小诸甚至愿意每天都给世之介补贴,以此作为条件邀请他一起来美国旅行,其真正目的就已经暴露出来了。

说起美国,给人的感觉就是景象壮阔,一条大路直达天边。问题是,小诸没有驾照。

“不行啊!不行不行!在美国开车,绝对不行。”

世之介当然全力拒绝,但小诸不肯让步。

“没事。美国和日本相比道路要宽一倍,绝对不会撞车的。”

“那不行,美国的车不也宽一倍吗?”

争论的结果就是,那天晚上,世之介被小诸硬逼着看了一夜的电影,看完了《逍遥骑士》《末路狂花》和《炮弹飞车》。

看前两部时,世之介不为所动,但最后看完《炮弹飞车》,不知怎的他就觉得可行了,于是同意了。

终于排到他们了。世之介诚惶诚恐地递上国际驾照。顺带说一句,接待小姐依然在煲她的私人电话粥。

她一手拿着世之介的国际驾照,瞟了世之介一眼。把不知是用来证明自己什么的文件交给一个在工作中公然打私人电话的人,这让世之介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Yes! Vacation, two weeks!”

这是他预备好用来回复的答案,已经趴在嗓子眼,就等着出场了。这也是他在接受入境审查时一度使用过的句子,所以还比较溜。

但接下来他被问到的却显然是入境目的以外的问题。

世之介本能的反应是假装没听见。但对方正忙着打私人电话,明显很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No!”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从一旁插嘴的是小诸。

世之介惊呆了。但小诸却没有理他,兀自在和接待小姐争论着什么。说英语的小诸就像是另一种人格附身了,那是从平常说日语的小诸身上很难想象得到的、一种很霸气的人格。

“All right, all right.”

结果,小诸把那位看起来就很难对付的接待小姐给说服了。一问才知道,是因为原先预定的那种级别的车子没了,对方想换成低一个档次的,对此小诸断然反对:

“那可不行。”

可不能违逆说英语的小诸啊……

终于走出了机场的世之介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广阔的蓝天下,是不输蓝天的、同样宽敞的停车场。世之介对着碧空伸了个懒腰。这里的天和日本看到的天应该是相连的,却仿若初见,他们显得怯生生的。

既然是一次为期两周的美国之旅,想必会是一段很悠闲的旅程,没想到,小诸制订的却是超密集的行程,就算是学校体育部的夏日集训与之相比都显得宽松了。在他递过来的行程表中,写着五点起床、十点就寝这种只有和尚、尼姑才会过的生活。

但世之介从一开始就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觉得,毕竟是他们俩凑一起,估计计划很快就执行不下去,变得拖拖拉拉。但总之说英语的小诸确实很强势,比如说,他们在住宿的汽车旅馆安排了让人五点叫早,他往往提前五分钟就醒了,一过了五点五分,立马特意打电话去投诉:

“怎么还没有叫早啊?”

不过旅途实际开始后,世之介也发现了,小诸的计划倒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癫狂。

他们开车从洛杉矶出发,花了几天时间,去了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大峡谷、死亡谷,相当于每天都必须往返于东京与名古屋之间,行程异常艰苦,而世之介做事谨慎得让人直想吐血。他很在意安全驾驶,所以消耗的汽油倒还好,就是去哪儿都很费时间。

不过既然是两个臭味相投的朋友一起旅行,没有理由不欢乐。两人的心态就好像是在小诸的晾衣台上吃着毛豆、喝着啤酒,将美国雄壮的景致尽收眼底,就算睡不够又何妨?他们笑那就算汽车跑上两个小时也不会变的沙漠景色,笑那就像在追着他们跑一样的、像宇宙飞船那么大的大型挂车,也笑那流星划过的夜空,日子每天都过得很幸福。

世之介把这一切都拍进了他的相机里。他的相机这几年在壁橱里都要长毛了。所以他才会一顿猛拍,从沙漠中奔跑的蜥蜴到小诸错点的超大牛排。

在这次巡游美国西海岸国家公园的旅途中,在约塞米蒂那纯净的森林中穿行一天当然让他们感觉很新奇,而吹过大峡谷的风也令人心旷神怡,但要是问起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哪里,世之介的回答是“死亡谷”。

这个死亡谷,也就是所谓的“Death Valley”,是位于内华达山脉东部的一片广阔的沙漠,说起来就一个字:热。

同样是喊热,但这里的热和“受不了啦,我们去区民游泳池吧!”那种东京的暑热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据说,一九一三年,这里曾创下过五十七度这一世界最高气温的纪录。

世之介他们去的时候,从上午开始就已轻松突破四十度了,小诸好奇地把车窗全部打开,这时,一股热风,或者说是体育老师抽来的耳光,总之感觉饱含杀气的东西糊到了两人的脸颊上。

“哇,太热了!”

世之介极其理所当然地喊了出来,这时他的嘴里也很快被热风烤得干巴巴的。

“这会死人的。这就是死亡谷啊!”

兜风的时候世之介是这么想的,但那天晚上世之介便忽然改变了想法。

确实是因为热得要死,所以叫死亡谷。不过,在廉价汽车旅馆里用水压很低的喷头冲浴的时候,被阳光灼伤的肌肤渐渐凉了下来,在这过程中,白天死亡谷的景象再次浮现脑海。

在沙漠之中跑了整整三个小时,景色却没有任何变化。遥远的地平线始终是那么远,连沙丘都没有丝毫要靠近过来的迹象,唯一在动的也就是车道两旁干枯的仙人掌。

啊……滴下来的洗发水使得世之介龇牙咧嘴,他却突然明白了。

不是因为热得要死就叫死亡谷,而是不管怎么跑景色都不会变化,所以才叫死亡谷啊。所谓的死亡,肯定是指这个,他想。

他赶紧跑出了洗澡间,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小诸,但似乎没能引起小诸太多的共鸣。

“关键是,伙食费还剩得挺多的,明天到了拉斯维加斯之后,我们买本非删减版的小黄书吧。”小诸笑嘻嘻地说道。

“我要在洛杉矶买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回到成田机场被没收了就白费了?”

“赌一把吧,不成功便成仁!”

这话听起来够壮烈,不过用在买小黄书上就有够傻的。

“听你说了这么多,玩得不是挺开心的吗,那为什么又闹翻了,最后还落了个被扔在纽约的下场呢?”

这里是樱子的公寓,世之介结束为期两周的美国之旅回来了。

星期天的午后,他和亮太躺在铺在阳台上向阳一侧的毯子上睡午觉。

“唉,就说啊,说英语的小诸,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真的好严肃,甚至可以说恐怖。”

“这又不是什么《驱魔人》。”

“不不,要是惹他生气了,他马上就会从嘴里吐出绿色的液体来。”

樱子没兴趣配合世之介的玩笑,她点起了饭后的一支烟。

“我待会儿要回趟老家,你去吗?”

对樱子的邀请,世之介本想立刻回答说“去”,但他犹豫了一会儿。

那次彩虹桥兜风之后去樱子的老家,还是有夜蝉鸣声此起彼伏的夏末。那一天,面对着一看就知道极其顽固的樱子的父亲和一看就知道脾气很差的哥哥,他殷勤地陪他们晚酌,想等时间差不多了就撤。但彼此自斟自饮地喝着啤酒、一边吃着鳕鱼火锅的那顿晚餐,不知怎的,让他觉得异常自在。

樱子的父亲和哥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一起忙活同样的工作,回到家当然不会再聊得很欢。他们无需多言便能保持好微妙的距离,就像互相承认对方势力范围的两只野猫一样,而对世之介,他们也维持着同样的距离欢迎他的到来。他们当然不会说:

“哎,世之介君,你把这个炒牛蒡丝也吃了吧。”

而说的是:

“喂,从冰箱里再拿瓶啤酒来。”

两个人使唤人的方式都是那么粗鲁,但对一只饿着肚子的、新来的野猫来说,人家能像这样分食物给你本身就阿弥陀佛了。

“……要不,去吧……”

这种回答显得太过装腔作势,樱子原以为他想了这么老半天就相当于委婉拒绝了,于是很惊讶地问道:“啊?你真去啊?”

看着樱子呼出的烟,世之介想起了佛罗里达西礁岛上空飘浮着的夏日的云。在他还没和小诸闹翻之前,两个人在汽车旅馆后面无人的沙滩上听涛声的那些日子让他觉得十分怀念。

顺便说一下,西礁岛上就没车可开了,于是他们的生活节奏瞬间就乱了。小诸从白天开始就泡在岛上随处可见的酒吧里。喝醉后说着英语的小诸看上去外向得简直让人畏缩。在日本的时候,无论醉成什么样,他也不会帮隔壁的客人哪怕递个酱油什么的,而说起英语之后就神奇地变得非常友好。他和一对自称来自德国的老年夫妇热火朝天地聊华尔兹,请一对来自加拿大的新婚夫妇喝酒,醉得更厉害之后,甚至还和来自希腊的大学生们勾肩搭背地唱起歌来。

而吵架的原因就在这里。

世之介不会英语,所以就算在酒吧里也不会玩得像小诸那么嗨。

“什么?你们说什么呢?”

若真要一句句地问,也会打断他们本来很欢乐的对话,再说小诸也露骨地表示出不耐烦。

“所以嘛,还不如就让我待在旅馆房间逍遥自在呢。小诸,你一个人去吧。”

可如果世之介这样说,小诸心情一下就变得很糟糕:“好不容易来了还不尽兴,太浪费了吧。”最后甚至开始说教,说什么“世之介,你就是没有上进心”等等。

人家管吃管喝、管走管住的,每天还给发补贴,所以不管说些什么,世之介基本都能忍,但每天被这样噼里啪啦一顿数落,他也生气了。

“那到纽约以后我们就彻底分开行动吧。”

最后也不记得是谁提出来的,总之,在从佛罗里达飞往纽约的航班上,还特意叫人把本来挨着的座位调开了。

傍晚,他们出了小岩车站,途中世之介和樱子一人一边拉着亮太的手,让他做了好几组的后空翻才终于走到樱子老家。虽说是星期天,但修理厂的卷帘门依旧开着,樱子的父亲还在里面工作。

明明是樱子邀他来的,但她似乎另有事要忙,迅速走进了里屋,留下世之介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陪亮太玩,一边看樱子父亲工作。

“喂,帮我把那个扳手拿过来。”从车子底下传出声音。

“是这个吗?”

世之介把放在圆形椅子上的扳手递过去时,对方说了句“谢谢”,然后又钻到了车底下。

亮太蹲在厂子前面的空地上,搭着专门放在这里供他玩的乐高积木。

阳光照在对面的河堤上,很是晃眼。河堤上还有眼看就要变色的芒草。

“喂,小兄弟,你很闲吧?那边有点螺栓,能按大小分一下类吗?”

一看,果然有一大堆装在麻袋中的脏兮兮的螺栓。

“那边有新的纱线手套哦!”

他正要去找时,亮太告诉他说:“在那个白色的盒子里。”

世之介戴好手套,把手伸进麻袋。对于这种简单的作业,他从小就不讨厌。

住在附近的一个邻居刚好骑摩托车经过这里,主动跟正在玩乐高的亮太搭话。他穿着工作服,看起来也是在这一带开厂子的人。

“小朋友,在做什么呢?”他问,但沉迷于自己游戏的亮太没有回答。

也许这人也没指望孩子会搭理他。

“重夫,你知道信用金库的多部先生工作调动的事吗?”他对樱子父亲说道。

“啊,听说了。新换的那个负责人很跩、很讨厌,是吧?”

“可不是嘛,多部先生多有意思啊。就算不答应给我们贷款,好歹我们回家时还能有个好心情啊。”

世之介就在这有说有笑的两个人中间给螺栓分类,但这位邻居似乎对他毫不在意。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乌鸦的叫声。在池袋、新宿等地,乌鸦都是杀气腾腾的,但回响在河堤上的乌鸦的叫声听起来却很悲怆。

这人又跟亮太说了句话,但再一次遭到无视,他也没在意,骑着摩托走了。

把人叫过来,但在晚餐时间之前,樱子一次都没在工厂里露过脸。在此期间,世之介就理所当然地在工厂里帮忙。当然,因为他没有什么专业知识,只能按樱子父亲的吩咐行事。在给雨刷换橡胶皮、洗车垫子的过程中,他忽然感觉到,和驾驶相比,自己可能更适合做修理之类的工作。

樱子准备的晚饭在六点半的时候做好了。此时他们已经劳动了三个小时左右,肚子刚好也饿了。

只是,上次就算没有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好歹享受的也是客人的待遇,而今天第二次来,就没有任何特别的待遇,桌上的腌萝卜都没有完全切开,几片都连在一起,洗完澡的樱子父亲也只穿了一条内裤,所以,这里居然不是自己的家,这反而让世之介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一晚他原以为他们会一起回池袋那边的,但吃过晚饭之后,樱子突然说道:

“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了。”

她说是见亮太已经很困了,再加上想在明天上午对凌乱的屋子进行一番大扫除。

“那我也住这儿吧”,这句话世之介实在说不出口。他跟已经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枕着坐垫看竞猜节目的樱子父亲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樱子家。

樱子给他送到门口,他本来想来个吻别什么的,但樱子把他推开了。

“我可能要辞掉池袋的工作回这边来了。”

“为什么?”

“和老板吵架,很难待下去了。”

“哦,是不是因为你帮那个被人挖走了的女孩子说话?”

“嗯,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

樱子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她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进了家门。

世之介也挥挥手道了声“再见”,然后决定稍微绕点远路,沿着堤坝走到车站去。夜空高远辽阔,电车的窗灯就像流星一样从远处的桥上划过。

走下河堤,穿过通往车站的有着拱形天棚的商店街时,“喂!”,对面有人和他说话了。

一看,站在那边的是有几分醉意的樱子的哥哥。

“啊,大哥。”

“哎呀,别叫我‘大哥’。”

“哦,对不起,那,隼人哥。”

好在记住他名字了!世之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随便吧。你在这儿干吗呢!”隼人跨过护栏走了过来。

“一直在你们家打扰到现在呢。”

“这就回去吗?”

“是,樱子……小姐今天要住在这里了。”

“嗯……哦,你陪我找个地方喝酒去吧。电车还有吧?”

他被半强制性地带到了一家小酒馆,店名叫“如梦”,位于商店街背后的一条小巷子里,店面比较嘈杂,有一位眼、鼻、嘴的妆容全都化歪了的妈妈桑,带有几分下町风情,还有一个让人很难想象能在这里遇到并忍不住看第二眼的大美女,长得很精神,比起漂亮女明星,更像是美女替身演员。

吧台处全被常客们占据了,所以世之介他们就去了里间的包厢里落座。他们运气还不错,来到桌边的就是那个美女替身演员。

“啊,你是第一次来吧?”她很随意地问道。

“这家伙是那个,是阿樱的男朋友。”隼人介绍得很直接。

“阿樱找男人的口味变了啊!”她说话也很直白。

毫不客气的美女替身演员手脚麻利地给他们倒上兑水烧酒,然后立刻招待吧台处的客人去了。

“那是我中学时候的同学,叫由佳里。”隼人说。

“长得好漂亮啊!”

“她家是三姐妹,三个都是大美女,但都特凶。”

据说最小的妹妹是樱子的好朋友。

“听说你去美国了?”

一口气把酒干了的隼人,以一种看着一个从月球旅行回来的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是的,从洛杉矶入境,然后去了佛罗里达、纽约。”

“佛罗里达我倒是听过,不过今天可是第一次从我嘴里说出来。”

“算是给朋友当跟班吧。”

“我听樱子说了。他帮你出了全部的旅费吧?然后你们中途还吵架了,你身无分文,被扔在那里了。但是你也够厉害的,一毛钱都没有,还不会说英语,居然能活着回来呢。说说看,纽约是不是很恐怖?”

世之介也咕咚咕咚地一口喝掉了有点浓烈的酒。此刻在他眼前浮现的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店里的情景。

特意调开座位乘坐的飞机到达纽约之后,虽想要分开行动,可毕竟那样花销更大,于是世之介很快就开始服软了,但小诸居然真的抛下他,迅速地离开了机场。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恐怕有三个小时左右吧,世之介一直困在机场里一筹莫展。事到如今分开行动也是可以的,问题是他没有资金。虽然这是一次小诸承担所有费用的大名式的奢侈旅行,但作为成年人,还是得准备点现金以防万一,问题是世之介完全信任小诸,而且他还说包出每天的零花,结果,世之介钱包里居然只塞了一百美元左右。

一百美元也就是差不多一万日元,必须要靠这点钱撑到五天之后的回国日期为止。

如果这里是日本的话,那怎么都好办。可这是纽约。单把一百美元分到五天里,一天就是二十美元,吃饭是不成问题,但纽约已经进入红叶季节,如果露宿街头的话是要被冻死的。不对,在冻死之前,肯定会被人拿手枪指着他喊“hold up”,然后恶狠狠地威胁他,让他交出根本不存在的钱。

于是世之介首先想到的就是,就这么待在机场五天,这样不用上街,公交钱就省了,也不用花住旅馆的费用,尤其是这里暖气和厕所都有。

实际上,在他一筹莫展了三个小时之后,基本上就已经定下了这个计划。但是——问题就在于还有个“但是”,在他想着赶紧去找一个躺起来舒服的长椅的时候,有人跟他搭话了:

“啊,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跟他说话的是一个一看就不经常旅行的日本女孩。人感觉特别单纯,对于第一次海外旅行既欢欣雀跃又提心吊胆,就像是一首八〇年代的偶像歌曲,让人怦然心动。

这位“偶像歌曲”说了:“我一个人打车去曼哈顿有点害怕,能不能请你一起去?”

一瞬间,出于经济上的原因,他本想拒绝的,但“偶像歌曲”眼看就要哭了,还说自己来出打车费。

看她实在可怜,世之介查了一下导游手册,如果说去程的车钱由她付,那么回程坐地铁只需要花七美元而已。

好吧,就当帮助别人了,而且他也想在纽约的街区走走逛逛。想到这里,他就得意忘形了,而这就是大错的根源。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清纯得就像是偶像歌曲一样的女孩,实际上是骗人付打车费的惯犯。当和只顾抬头目瞪口呆地观赏曼哈顿夜景的世之介一起坐车来到市里之后,她从出租车的后备厢中拿出行李,忽然喊了声“哎”之后,就像是看到了熟人一样开始追着某个人跑,还边跑边喊:“不好意思,能帮我付一下车费吗?”

然后她就消失了,再没回来。

世之介可就穷途末路了。他几乎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司机,等了很久很久那女孩也没回来,而且更糟糕的是,雨也下起来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抛下了(明明之前刚被抛下过一次),于是进了前方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避雨。

当晚世之介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店面很大,出入的人多,没有人赶他,当然也没有人关心他。等到天亮的时候,他才终于接受了自己被骗的事实。这一接受,马上就气坏了,一生气之后发现没钱,肚子也饿了,于是更生气了。

他决定自暴自弃,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个巨无霸,然后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心中百感交集,泪水不觉打湿了脸颊。

不光是因为被那个女孩骗了让他觉得很不甘心,也有对就业失败以来这几年间一直都不肯面对的窝囊的自己感到悔恨。

眼泪流个不停,却还是一门心思地要吃下去,这让他被噎住了,看着叫人心痛。

“你是日本人?”

就在此时,有人问他。抬头一看,是一对坐在稍远位置的日本夫妇,他们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来了。

“对不起……”

虽然店里没有什么客人,但他还是害羞地吸着鼻子。

女人的身形和妆容都异常夸张,当然也很华丽,就好像人们常说的那种完全美国化的感觉。而她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怎么说呢,总感觉和这女人不太搭调。

就像红木槿花配椰棕锅刷,或者说是漫画《凡尔赛玫瑰》中的女主角奥斯卡配赤冢不二夫漫画《猛烈阿太郎》中的“喵咯咪”。

二人可不管世之介怎么胡思乱想,“你是来纽约旅行的吗?”说完,他们径直坐到了隔壁的座位上。

在他们又问了一句“怎么了”之后,世之介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关于怎么打车被骗、怎么和小诸闹翻,这些当然说了,从在佛罗里达、死亡谷的快乐回忆到最终找不到工作于是当了打工仔,再到打工的公司濒临倒闭等等也全都一股脑儿地倾诉了出来。

说完他感觉一身轻松,就像所有事情都已经得到解决一样,喝起了冰块化了之后味道已经变得很淡的可乐。

反而是听他讲完的那两个人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他本人倒是很满足地喝着被水稀释了的可乐,那样子,说白了,就好像是一个迷路的老人一样。

这里需要先交代一下的是,多亏了这两人,即直美小姐和阿护先生的帮助,世之介才总算撑到了踏上回国航班的那一刻,其实哪里是撑啊,简直可以说是尽情地饱览了纽约风光。至于直美小姐和阿护先生,很难说清楚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世之介原以为他们肯定是夫妇,但直美小姐坚决否认说“我们没有恋爱感情”。但在世之介的印象中,无论怎么看,阿护先生是有这个感情的。

据说两人同居于苏荷区的公寓里。直美小姐是艺术家,阿护先生则是她的经纪人。

“艺术家?”

自己身边可没有那么光鲜的人物,所以世之介追问道。

“也可以说是演员。在街上,当然也会有舞台演出,通过舞蹈来表现各种东西。去年登上过百老汇的舞台呢。”

总而言之,他们算是街头艺人,或者说是未来的演员。但从事这类艺术工作的人生活并不稳定,经纪人阿护先生帮她做一些就连好莱坞女星梅丽尔· 斯特里普的经纪人也做不到那么细致周到的工作。

从二人所居住的公寓来看,阿护先生很有钱,这是一目了然的。随着同两人关系日益亲近,他得知,由于直美小姐在日本作为女演员出道之后一直没什么关注度,为了能引起世界的瞩目,她决定来纽约发展,身为栃木县大地主儿子的阿护先生当即决定跟随她,给她提供全力的支持。

只要不站到街头表演,直美小姐就没什么工作,两个人就是闲着的。一直待着也无聊,而且,他们也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很享受纽约的生活,想告诉别人自己有多么融入这个街区,于是在世之介回国之前的五天时间里,他们让他睡在高级公寓的沙发上,并且从早到晚都带着他四处逛。今天是自由女神像,明天是流行的意大利餐厅,外加纽约哈莱姆区的爵士俱乐部,这使得世之介开心得脱口而出道:“哇,感觉我也变成纽约客了!”

“这世界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这是听完世之介的纽约奇遇后的隼人的感想。身处小岩这种地方,在“如梦”这样的小酒馆里,确实很难想象在美国从事演艺活动的这对情侣是什么样的,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感慨不已,表情却一脸的迷惑。

“不过,要是他俩最后能成功的话,还真为他们感到高兴。”

本以为纽约的故事翻篇了,世之介奇怪地问道:“他们是指谁?”

“那个直美和阿护啊。但愿哪天我们去锦丝町的电影院里看电影,能看到他们出场。”

他似乎是很认真地在说这句话。

“是啊……嗯,确实,要是在锦丝町的电影院里能看到他们就好了。不过我一直没想过他们能成功。”

“你也真过分。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呢。”

不知不觉吧台边的那帮客人都走了。

“隼人,你们到这边来坐吧。”比直美看上去还要漂亮的由佳里在招呼他们,于是两人拿着杯子和擦手巾挪了过去。

“今天早些时候光司的父母都来了呢。”由佳里说。

“我知道。他们出门的时候,我还在光司家呢。”隼人说。

“啊,是吗?”

“他们说要去‘扇屋’吃点东西。”

“嗯,他们说刚从那边回来的。两个人唱了好几首歌才走的。”

“那就是和他们前后脚错过了。”

一落座,两人就无视世之介,开始了老同学间的交谈。隼人拿起筷子吃了一会儿妈妈桑亲手制作的醋拌章鱼,之后去了趟厕所。

“再来一杯吗?”

“谢谢。”世之介一边把杯子递给由佳里一边随口问道,“你们说的光司,是你们同学吗?”其实他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

由佳里瞬间一愣,说道:“哦,对呀!你是阿樱的新男朋友,难怪不知道。”

世之介也很配合地摆出愣怔的神情。

“中学的时候,这两个傻瓜打架玩真的了,结果光司就从河堤上摔了下来,摔到关键部位,然后就一直是植物人的状态,已经很多年了吧。”

世之介还没从呆愣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表情就又凝固了。他有点急了,如果不早点调整表情的话就糟了,但是越着急脸就越是痉挛。

“光司是四中的老大,隼人是二中的老大。他们代表两所学校对抗,都拿着木刀,在江户川的河堤上决斗,现在想想,真是太孩子气了,不过那时候的我也是真心地给他们喊加油去了。”

“啊,那个……”

见由佳里的语气和聊起纽约奇遇时的自己没什么两样,世之介更加迷茫了。

“那个,你说什么植物、植物人状态?”

“嗯……专业的医学名称好像叫什么‘迁延性意识障碍’?”

这时正在招呼别的客人的妈妈桑很担心地插了一句嘴:“光司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只是阿樱的新男友不太了解情况,所以我跟他说说。”

先前听说今天早些时候,叫作光司的这个人的父母来这家店里喝过酒。这么说,这件事不光是这家店,想必这一带尽人皆知。

“啊,那就是说,是隼人哥把他……是吗?”

由佳里把新添的酒递到了支支吾吾的世之介面前。

“唉,是两人互拿木刀对打的,双方都有责任,只是从结果上来说,是光司变成那样了。不过呢,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他连一点意识都没有呢,但是家人没放弃,连续几个月都跟他说话,也给他采用电疗法什么的,现在好像是能听懂人说话,而且可以通过眼睛和手指来表达意思了,所以啊,光司其实也挺厉害的。”

“啊,那个……”世之介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但他又不想被这番话甩在后面,一心想拼命地揪住它不放,“也就是说,按你们刚才所说的,今天隼人哥去了那位光司先生的家吧?因为你们刚才说和他父母前后脚错过什么的。”

“是啊,何止是今天啊,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他星期天一般都会去的。高中毕业之后的这十年里几乎每周都去的吧?”

由佳里的语气轻描淡写,使人难以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一直躺在床上的人的样子。

“每周都去吗?”

最后他只问出了这么一句。

“那件事发生以后,隼人就被送到少管所去了。出来之后,他好歹念完了高中。不过我后来听说,他高中期间也一直去光司家。后来光司的父母总算原谅他、允许他见光司,是他高中毕业以后的事了。”

惭愧的是,她这番话中提到的任何一个出场人物的想法,世之介都不能理解。别说理解了,他甚至根本不能想象。包括从中学起就一直躺着的光司,失手把别人害成那样的隼人,以及每周都去看望光司的隼人,还有原谅了隼人的光司的父母。

“隼人哥每周都去看望他吗?”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也问他了呢,说每周都去做什么呀?他说一起看电视,看一些隼人给录的拳击比赛、职业摔跤什么的。真够傻的,在那种状况下还看什么格斗啊!”

世之介很想弄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但隼人所背负的东西和眼下自己所背负的东西差别太大了,他发出了同刚才隼人一样的感慨,尽管这句话所包含的分量不尽相同:

“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就在这时,隼人回到了几近惊慌失措的世之介的身边。

“什么嘛,厕所里那个芳香剂,味道也太浓了。”

确实,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了那种味道。

“你也觉得啊。妈妈桑说丸福超市打对折,所以买了三个呢。”

“玫瑰花香是很香,但就像是鼻子里被硬塞进了一朵玫瑰花,刚进厕所就直冲鼻子。”隼人说着夸张地做起深呼吸。

这话题和刚才说的那个卧床病人的故事落差实在太大了,世之介也忍不住做起深呼吸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挑哪个话题来聊了。就算还回到光司的话题,他也觉得自己还没做好细听对方说明的心理准备。但就这么岔到玫瑰芳香剂上,自己简直像个逃兵,说没出息还真是太没出息了。

“对了……刚才我在河堤上走的时候,看到上面开满了花,那些是什么花呢?”

这就是他纠结了一番之后得出的折中方案。作为两人决斗地点的河堤,还有玫瑰芳香剂都包含在里面了。

“啊,那个啊,那叫大波斯菊。”

告诉他的是由佳里。

“现在正好是它的花期呢。”她说完,往空了的碟子里加了一把柿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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