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他睡了一整天。午饭时分姬特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故意咳了一声来试探他会不会醒,然后便撇下他独自去吃饭了。他在黄昏前醒来,感觉分外精神。他站起来慢慢脱掉衣服,走进浴室好好泡了个热水澡,刮了胡子,然后开始四处寻找那件白浴袍。他在姬特那边找到了它,但她不在房间里。桌上放着她为这趟旅途采购的各种食品杂货,大部分是从英国运来的黑市货,根据商品上的标签,它们都是为乔治六世定制的。他打开一袋饼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暮色开始在窗外的小镇上弥漫,黄昏时分的光线总会让浅色的物体显得格外明亮,其他东西则不动声色地退入黑暗之中。镇上的灯还没点亮,只有港口里停泊的船只闪烁着点点灯光,港口本身不亮也不暗——它似乎只是建筑物与天空之间一片空旷的区域。右边是连绵的群山。他觉得海平面上的第一座山峰像是巨型床单下拱起的一对膝盖。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切地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他不在这里,而是在另一个地方;也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前。然后他重新看到了那连绵的群山。他信步走下楼梯。

他们本来绝不会光顾旅店里的酒吧,因为这里一直空荡荡的。但现在,一走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屋,波特立即有些惊讶地发现吧台边坐着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唯一的特征或许得数乱蓬蓬的棕色胡须。波特在吧台另一头落座,年轻人用英国口音浓重的西班牙语说:“再来一杯缇欧佩佩。”他将杯子推向酒保。

波特想起赫雷斯的那间凉爽的地下酒窖,1842年的缇欧佩佩曾带给他慰藉,于是他也点了一杯。年轻人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一个脸色蜡黄的大块头红发女人出现在门口,尖厉地喊了一声。她死气沉沉的黑眼睛就像洋娃娃的玻璃眼珠,闪亮的眼妆更衬托出空洞的眼神。年轻人转向她那边。

“你好啊,母亲。进来坐吧。”

女人走到年轻人身旁,但没有落座。她情绪激动,满腔愤懑,所以似乎没有注意到波特。她的声音十分高亢。“埃里克,你这个肮脏的癞蛤蟆!”她喊道,“你知道我在到处找你吗?简直活见鬼!你这是在喝什么?利维医生是怎么说的,你还喝酒是想干吗?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年轻人根本没看她。“别喊这么大声,母亲。”

她瞥向波特这边,发现了他的存在。“你喝的是什么,埃里克?”她再次质问。这次她的声音放低了一点儿,但依然非常严厉。

“雪利酒而已,而且味道很不错。真希望你不要这么生气。”

“那你觉得谁会为你的反复无常买单?”她坐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开始在自己的包里摸索。“噢,真见鬼!我没带钥匙。”她说,“都是因为你的疏忽。现在我只能穿过你的房间回去了。我发现了一座特别棒的清真寺,但那里有很多小孩,他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活像一群恶魔。都是些肮脏的小怪物!明天我带你去看。替我点杯雪利酒,要纯的。喝一杯我或许会感觉好些,一整天我都不太舒服。我觉得是疟疾回来了。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你知道的。”

“再来一杯缇欧佩佩。”年轻人镇定地说。

波特不动声色地看着,像往常一样他对一个被贬损到类似自动人偶或讽刺漫画里的人物总是着迷。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通过什么方式,无论是滑稽还是恐怖,这样的人总让他心情愉悦。

餐厅的摆设正式拘谨得不近人情,只有无可挑剔的服务才能让它不显得突兀,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尽如人意。侍者一个个有气无力,动作迟缓。他们似乎完全听不懂客人的要求,哪怕对方说的是法语。显然,他们也无意取悦任何人。那两个英国人被领到了波特和姬特坐的角落附近。特纳和法国姑娘一起出去了。

“就是他们。”波特低声说,“竖起你的耳朵听,不过请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一点儿。”

“他看起来就像年轻的瓦谢(约瑟夫·瓦谢(Joseph Vacher, 1869—1898),法国连环杀手,绰号“法国开膛手”。),”姬特探过身来低语,“就是那个把小孩开膛剖腹的法国人,你还记得吧?”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指望靠隔壁桌的谈话来转移这边的话题,但那对母子似乎无话可说。最后波特转向姬特说道:“噢,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定要现在谈这事儿吗?”

“倒也不用,我就随便问问。我想你也许可以回答。”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要是真有那么简单,我就不会问你了。”

“噢,难道你看不出来——”姬特很想发火,但她忍住了。她想说的是:“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想让特纳知道你昨晚没回来?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很想知道这事儿?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正想找这么个借口?”但她说出来的却是:“我们一定要讨论这个吗?你刚回来我就已经说过一遍了。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吃早饭,于是我让他到你的房间里待一会儿,等我穿好衣服。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这取决于你对合适的定义,宝贝儿。”

“当然没什么不合适。”她尖酸地反击,“你应该明白,我一直没提你昨晚干的好事儿。”

波特笑着柔声说道:“你没法儿提,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她毫无顾忌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他妈不在乎。”她瞥了一眼隔壁的桌子,发现那个眼睛发亮的大块头女人正在饶有兴味地偷听他们的对话。看到姬特已经觉察到了她在偷听,那位女士迅速转向对面的年轻人,开始大声表演。

“这家旅馆的管道系统真是糟糕透顶。无论你拧得多紧,水龙头总在咕噜噜地响。法国式的愚蠢!简直难以置信!都是些智障。戈蒂埃夫人曾亲口告诉我,他们国民的智商在全世界倒数第一。当然,他们的血统被稀释了:他们四处播种。他们都有一些犹太人或者黑人的血统。瞧瞧他们!”她冲着整个屋子做了个手势。

“噢,这里啊,也许吧。”年轻人举起水杯对着光线仔细研究。

“我说的是法国!”女人激动地高喊,“戈蒂埃夫人亲口跟我说的,我也在很多书和论文里读到过这种说法。”

“多么令人作呕的水哪。”他喃喃自语,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我觉得我不应该喝这个。”

“你怎么这么娘娘腔!别抱怨了!我不想听这个!你成天都在抱怨什么灰尘、虫子啊,我再也受不了了。不想喝就别喝,没人管你。话说回来,这对你来说是挺可怕的,什么东西你都得冲一冲。长大一点儿吧。你买到便携炉用的煤油了吗,还是说你又忘了,就像上回忘了买矿泉水一样?”

年轻人假装宽厚实则恶毒地笑笑,然后像跟智障儿童说话一样故意放慢语速回答道:“买了,我既没忘记买煤油,也没忘记买矿泉水。罐子已经装进了后备厢。现在,可以的话,我想出去散散步。”他站起来,带着那副令人作呕的笑容走开了。

“干什么,没礼貌的小狗!真想扇你两个耳光!”女人冲着他的背影叫嚷。他没有回头。

“这家子可真够瞧的吧?”波特低声说。

“很有意思。”姬特回答,她还在生气,“你为什么不邀请他们加入我们伟大的苦旅呢?我们需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水果。

晚餐后姬特回了楼上的房间,波特在空荡荡的旅馆底楼逛了一会儿。写字间里一片昏暗,只有高高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投下暗淡的光晕,大堂里摆着几棵棕榈树,两个身穿黑衣的法国老妇人坐在椅子边缘,低声交头接耳。他在大门口站了几分钟,望着街对面那辆庞大的梅赛德斯旅行车发了会儿呆,然后回到写字间里坐了下来。头顶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墙上的旅游海报:神秘的非斯、法国航空、西班牙欢迎您。头顶的格子窗外传来女人严厉的嗓音和厨房里叮叮哐哐的响动,石头墙壁和瓷砖地板放大了这些声音。这间屋子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地牢,甚至比其他房间带来的感觉更加强烈。在这一片嘈杂中,电影院的铃声依然清晰可闻,没完没了,着实令人头疼。他走到写字台旁,拿起桌上的吸墨纸,打开抽屉寻找文具,但一无所获。他摇摇墨水瓶,里面的墨水早就干了。厨房里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他挠挠手上刚被蚊子咬过的地方,信步离开写字间,沿着走廊穿过大堂走进酒吧。这里的灯光依然昏暗缥缈,但吧台后的酒瓶倒是摆得赏心悦目。他觉得有点儿消化不良——倒不是泛酸,而是隐约知道自己的肠胃早晚会大闹一场,虽然现在只是某个难以捉摸的位置有些不太舒服。肤色黝黑的酒保满怀期待地盯着他,这会儿他是唯一的客人。他点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坐下来慢慢享受。旅馆里不知何处传来抽水马桶的呜咽。

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点儿,他感觉自己非常清醒。酒吧里的空气憋闷凝滞,周围所有东西似乎都散发着悲伤的气息。“从这间酒吧卖出去第一杯酒的那天起,”他想道,“这个地方经历过多少个幸福的时刻?”如果幸福真的还存在,那也只能是在别处:在俯瞰小巷的幽静房间中,猫儿在明亮的巷子里啃着鱼头;在挂着苇帘的阴暗咖啡馆里,哈希什的烟雾混合着热茶氤氲的薄荷芳香;在码头上,在盐沼边缘的帐篷里(他没有理会脑海中玛妮娅那张沉静的脸庞);在群山背后的撒哈拉深处,在非洲广阔的土地上。但就是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充满悲伤的殖民地小房间里。在这里,与欧洲的每次牵绊都不过是对幸福的一次玷污,再次清晰地证明隔离的存在;在这间屋子里,祖国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坐在酒吧里小口呷着热乎乎的威士忌,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走进房间,径直在一张小桌旁坐了下来,连看都没看波特这边。波特看着他点了一杯利口酒,等到酒保回到吧台后面以后,他走到年轻人的桌旁。“打扰了,先生。”他说,“你会说法语吗?”“是的,是的。”年轻人有些惊讶地回答。“但你也会说英语吧?”波特立即追问。“我会。”对方一边回答,一边放下杯子,紧盯着问话的陌生人。波特觉得他的反应夸张得有些做作。直觉告诉他,这时候最好说两句奉承话。“那么你或许可以给我一些建议。”他继续严肃地说。

年轻人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的问题和非洲有关,那我确实有资格说上几句。我已经在这里转悠了五年,真是个迷人的地方。”

“没错,的确很好。”

“你了解这里?”年轻人看起来有些担心,他太想成为唯一的旅人。

“只了解某些区域。”波特安抚他,“我去过北边和西边的不少地方,大约从的黎波里到达喀尔一带。”

“达喀尔是个肮脏的洞窟。”

“但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是那样。我想问的是兑换货币的事情。你觉得哪个银行最好?我用的是美元。”

英国人笑了。“你真是问对了人。实际上我是澳大利亚人,母亲和我主要花的都是美元。”接下来他向波特全面介绍了非洲北部的法国银行系统。他说话的腔调像那种老派的教授,波特觉得他表达自己的方式装腔作势得令人厌恶。但与此同时,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却完全抵消了言语和声调的矫揉造作,甚至让人开始怀疑这些话的可信度。波特觉得这位年轻人跟自己说话的方式像是在应付一个疯子,仿佛这场对话的主题正是根据现在的场合精心选定,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无限制地扩展,直到病人最终冷静下来。

波特任由他继续高谈阔论,他的话题已经脱离了银行系统,开始转向个人经历。这片土地多姿多彩,显然,年轻人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波特不置可否,只是不时发出一两声礼貌的赞叹,以便将他的独白伪装成一场对话。他了解到这对母子的主业是写旅行书籍,母亲自己拍摄照片充当书中的插图,来到蒙巴萨以前,他们在印度住了三年,年轻人有位哥哥就是在那里去世的。五年间他们走遍非洲大陆,得过的病能列出一长串,直到现在,他们偶尔仍会为其中某些病痛所折磨。当然,你很难分辨他的话哪些真实可信,哪些需要打折,因为这位年轻人时不时就会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我在德班担任一家大型进出口公司的经理。”“政府委派我管理三千个祖鲁人。”“我在拉哥斯买了辆军用指挥车,然后开着它一路去了卡萨芒斯。”“在我们去之前,从来没有白人深入过那个区域。”“他们想请我担任探险队的摄影师,但开普敦没有可信的人能帮我打理工作室,当时我们手上有四部电影。”波特开始厌烦年轻人不知分寸的吹嘘,但他还是忍了下来。英国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杜阿拉河里的死尸、塔科拉迪的凶杀案和加奥市场里自我献祭的疯子,他陶醉的神情令人毛骨悚然,但波特却颇为欣赏。最后,讲述者终于往椅背上一靠,示意酒保再来一杯利口酒,然后他说:“啊,是的,非洲真是个好地方。现在我哪儿都不愿意去。”

“那么你的母亲呢?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噢,她已经爱上了这里。要是你把她送到某个文明国家,她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直都在写作吗?”

“一直在写。每天都写。她主要写的是那些人迹罕至的荒僻角落。下一站我们打算去沙莱堡,你了解那个地方吗?”

他似乎看准了波特肯定对沙莱堡一无所知。“不,我不太了解,”波特回答,“但我知道它在哪里。你们打算怎么去呢?那里好像没有通任何公共交通,对吧?”

“噢,总有办法的,公共汽车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我搜集了很多地图,有军用的也有其他的,每天早晨出门前我都会仔细研究地图,然后严格按图行事。我们有一辆车,”看到波特困惑的表情,他补充了一句,“一辆古董梅赛德斯。动力强劲的老东西。”

“啊,对了,我看到它停在外面。”波特喃喃说道。

“是的。”年轻人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总能走到的。”

“你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女人。”波特说。

年轻人热情洋溢。“的确很了不起。你明天一定得见见她。”

“我乐意至极。”

“我已经把她送上床了,但在我回去之前她肯定不会睡的。当然,我们总是住连通的套房,所以很不幸,她非常清楚我上床的时间。这样的‘婚姻生活’是不是很精彩?”

波特匆匆瞥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粗俗的形容,但年轻人笑得很畅快,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是的,你肯定会跟她聊得很愉快。可惜我们已经定好了行程,并且努力严格遵循它。我们明天中午就走,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摆脱这个地狱般的深渊呢?”

“噢,我们本来打算坐明天的火车去波西夫,但也不急。所以我们可能会等到周四。唯一正确的旅行方式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

“我非常赞同。不过当然,你不会愿意留在这里吧?”

“噢,上帝,当然不!”波特大笑起来,“我们讨厌这里。但我们有三个人,所以得等到所有人都准备就绪。”

“三个?那我懂了。”年轻人似乎正在消化这个意外的消息,“我明白了。”他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波特。“或许我应该给你这个。我叫莱尔,来吧,干杯,祝你们早日出发。希望明早有机会和你见面。”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步态僵硬地离开了酒吧。

波特把卡片放进衣兜。酒保已经睡着了,头搁在吧台上。波特决定再喝最后一杯,于是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酒保的肩膀。酒保咕哝着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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