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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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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点儿柴火!”眼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中尉喊道。但艾哈迈德不肯浪费木头,所以他只抓来了一小把长满节瘤的细枝。他记得凌晨的严寒,那时候他的母亲和姐姐总会在黎明前一早起床,穿过高耸的沙丘前往哈西穆赫塔尔。他记得她们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女人们一脸疲惫地走进院子,沉重的负担压弯了她们的腰。中尉一口气扔进壁炉的柴火常常抵得上姐姐辛劳一天的收获,但他绝不会那么浪费——他每次只会扔进去一小把木头,勉强够炉火不灭。中尉很清楚艾哈迈德在这件事上格外固执,他觉得这是一种毫无道理却无法改变的怪癖。 “这孩子脑子有毛病,”达阿马尼亚克中尉呷着鸡尾酒说,“但忠诚可靠。这是仆人最重要的品质。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蠢一点儿倔一点儿也没关系。当然,艾哈默德一点儿也不蠢。有时候他的直觉比我还准。比如说您朋友的这件事。上次他来这里见我的时候,我还邀请了他们夫妇共进晚餐。我告诉他到时候我会派艾哈迈德去通知他具体的时间。当时我正病着,我觉得是厨娘给我下了毒。我说的您都能听懂吧,先生?” “是的,是的。”特纳回答。他的法语听力比口语略好一点儿,勉强跟得上中尉说话的节奏。 “您的朋友离开以后,艾哈迈德跟我说:‘他不会再来了。’我说:‘胡说八道。他当然会来,还会带上他老婆。’‘不,’艾哈迈德说,‘从他脸上我看得出来,他不打算再来了。’如您所见,他说得对。当天晚上他们俩就去了厄尔加阿,我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真是出人意表,不是吗?” “是的。”特纳再次表示肯定。他坐在对面的椅子里,双手放在膝上,看起来十分严肃。 “啊,是的,”主人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壁炉里扔了几根木柴,“阿拉伯人总是那么出人意表。当然,苏丹的人种混杂得厉害,从奴隶时代起——” 特纳打断了他的话。“但您说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厄尔加阿了?” “您的朋友?对啊,他们去了斯巴,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那边哨所的主官是布鲁萨尔上尉,伤寒的事儿就是他给我发的电报。他这个人有点儿唐突,但他是个好人。只是撒哈拉不太适合他。有人适合这里,有人不行。比如说,我在这里就如鱼得水。” 特纳再次打断了他。“您觉得我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斯巴?” 中尉宽容地大笑起来。“您太着急了!但伤寒没什么可急的。您的朋友还要再过几周才顾得上在乎您有没有出现。这段时间里他也用不上护照!所以您大可慢慢来。”他觉得这个美国人很是亲切,现在他对这个小伙子的观感比初见时好多了。起初他觉得特纳鬼鬼祟祟的,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不过这或许应该归咎于他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无论如何,尽管特纳明显急着离开布诺拉,他还是觉得这小伙子跟自己挺投缘的,所以才想多留他一阵。 “您会留下来吃晚饭吧?”中尉问道。 “噢,”特纳心神不定地回答,“那就太谢谢您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个房间。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这个小小的硬壳,白色的灰泥墙壁,略带拱形的天花板和水泥地面,为了遮光,窗户上钉着叠成了几层的床单。任何事物都无法改变它,因为房间里别无他物,除了他身下的这张床垫。偶尔会有一阵清明扫过他的脑海,于是他睁开眼,看到一切如常,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把这墙,这天花板,这地面刻入记忆深处,好引领下次的归路。因为他的记忆中有那么多其他的地方,那么多其他的时刻可供探访;他一直拿不准是否存在真正的归路。根本不可能数得清。他在闷热的床垫上躺了多少个小时,有多少次看到姬特从旁边地板上探身过来,多少次他发出声音然后看到她翻身起床喂他喝水——满足他满心想说却无力说出口的需求。他满脑子想着光怪陆离的问题。有时候他大声把它们说了出来,但无济于事,甚至反而会阻碍那些想法在脑子里自由发展。那些字句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但他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确切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现在对他来说,语言比思想更灵动,更难掌控,以至于姬特似乎无法理解他说的话。它们悄悄溜进他的脑子,就像风溜进房间,一下子吹熄了正在黑暗中凝聚成形的脆弱的思想之火。他在思考中一点点儿摒弃了语言,于是这个过程变得更加天马行空,他紧紧跟随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念头牢牢地拴住了他。尽管这条路常常颠得他头晕目眩,但他却无法放手。这片风景绝不会重复,时刻都有新的疆域和越来越严重的危机,但它的维度却在缓慢而无情地缩减,可去的方向越来越少。这个过程并不清晰,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节点,所以他只能说:“现在‘上’已经不见了。”但有那么几次,他眼睁睁看着两个不同的维度蓄意恶毒地合为一体,就像在对他说:“试试看,你还能分得清吗。”他的反应总是一模一样:感觉自己外在的某个部分正在飞奔向内寻求保护,就像以极慢的速度转动万花筒,看着五彩缤纷的碎片纷纷向核心坠落。但那核心!有时候它庞大、疼痛、生涩而虚假,从造物的这头延展到那头,说不清具体方位。它无处不在。而在另一些时候,它会消失不见,另一个核心,真正的那个,正在燃烧的微小黑点,就会悄然出现,它静止不动,无比锋利、坚硬而遥远。这两个核心他都称之为“那个”。他能分辨这二者孰真孰假,因为偶尔有那么几分钟,他会回到这个房间里,看到它的存在,也看到姬特,于是他告诉自己:“我在斯巴。”他能够记得并清晰分辨这两个核心,虽然他觉得它们都很讨厌,但他知道真实存在于此地的核心只有一个,另一个则是严重的谬误。 那是个流亡于世界之外的存在。他从未见过人类的脸庞或身影,甚至没见过动物;一路上没有任何熟悉的事物,脚下没有土地,头顶不见天空,但那空间里却充斥着各种造物。有时候他能看到它们,与此同时他清晰地知道实际上它们只能被人听见。有时候它们完全静止,就像印刷的书页,但他非常清楚它们在看不见的暗地里如何躁动,明白它们预示着他的未来,因为他孤单一人。有时候他的手指能触摸到它们,与此同时它们也会灌进他的嘴里。这一切都如此熟悉而可怕——那是无法改变的存在,不容置疑,只能忍受。 第二天清晨,灯还亮着,风已经停了。她怎么都叫不醒他吃药,但通过他半张着的嘴,她还是给他测了体温:温度比昨晚高多了。她也曾冲出去找来布鲁萨尔上尉,军官曾站在床边,试图用模棱两可的话来宽慰她,却给不了任何真切的希望。她曾在简陋的床铺上绝望地坐了一整天,时不时望向波特,听着他艰难的呼吸声,看着他因体内的痛苦而挣扎扭动。齐娜曾送来食物,但她一口都吃不下。 夜幕降临,齐娜报告说那位美国太太还是不肯吃饭,布鲁萨尔上尉决定采取简单的行动。他来到房间外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他听到姬特问道:“是谁?”然后她打开门。她没有点灯,她身后的房间漆黑一片。 “是你吗,夫人?”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一点儿。 “是的。” “你能跟我过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她跟着他穿过几个院子,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屋里的壁炉烧得很旺,墙壁、长沙发和地板上铺满了本地出产的毯子。房间另一头有个小吧台,皮肤黝黑的高个子苏丹侍者头巾和夹克都一片雪白。上尉冷淡地朝她做了个手势。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噢,不用了。谢谢。” “来点儿开胃酒吧。” 姬特还在眨眼,她一时不能适应这么明亮的光线。“我不能喝。”她说。 “你得跟我喝杯仙山露。”他示意酒保,“两杯仙山露。来吧,请坐,算我求你。我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 姬特顺从地取过托盘里的酒杯。酒的味道让她感到愉悦,但她不想被取悦,她不想从冷漠中剥离。此外,她依然能感觉到上尉望着她的眼神中那缕奇怪的疑虑。他坐在那里呷着酒审视她的脸:他几乎推翻了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现在他觉得她没准儿真是那个病人的老婆。 “作为哨所的主官,”他说,“我多少有责任核实途经斯巴的人的身份。当然,这里很少有人来。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你,我只是需要查看一下你的身份证件。阿里!”酒保无声地走上前来,重新倒满酒杯。姬特沉默了一会儿。开胃酒让她突然觉得很饿。 “我有护照。” “好极了。明天我会派人来取二位的护照,一小时内就还给你。” “我丈夫的护照丢了。我只能给你我的。” “啊,这样!”上尉提高了声音。一切正如他所料。他怒不可遏。与此同时,确认了自己的第一印象没错,他感到非常满意。他禁止手下的军官跟她打交道是多么明智。他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原以为拿不出护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那个男人。 “夫人,”他倾身向前说道,“请务必理解,我绝对无意刺探个人隐私,然而职责所在,我必须查验二位的护照,少一个都不行。不过对我来说,护照上的名字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两个人,两本护照,要是没有?除非一本护照上有两个名字。” 姬特觉得他误解了她的话。“我丈夫的护照在艾因科尔发被偷了。” 上尉迟疑了一下。“那么我得向本地司令官报告此事,当然,”他站了起来,“当时你们也应该立即报告当局。”他原本吩咐了仆人在餐桌上为姬特留出位置,但现在他不想跟她一起用餐。 “噢,我们报告了。布诺拉的达阿马尼亚克中尉知道所有来龙去脉。”姬特喝掉杯里的残酒说道,“能给我一支烟吗?”他递给她一支切斯特菲尔德,帮她点上,看着她吸了一口。“我的烟都抽光了。”她笑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烟盒上。她感觉好了一些,但内心的饥饿每一刻都在向更深处抓挠。上尉没有开口。她继续说道:“为了帮我丈夫从迈萨德弄回护照,达阿马尼亚克中尉想尽了一切办法。” 她说的话上尉一个字都不信,他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谎话。现在他坚信,她绝不仅仅是个探险家,她的身份非常可疑。“我明白了,”他盯着自己脚下的毯子,“很好,夫人。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站起身来。 “明天请给我你的护照,我会撰写一份报告,很快我们就会看到结果。”他把她送了回去,然后回来独自用餐。这位女士执迷不悟地撒谎让上尉感到十分恼火。姬特在黑屋子里站了一秒,然后重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着他的手电筒在沙地上投出的光柱慢慢消失。然后她走去厨房,齐娜给她弄了点儿吃的。 饭后她回到房间里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亮光激得波特皱起眉头扭动身体。她把灯盏放到行李箱后面的角落里,茫然地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拿起自己的外套走进院子。 要塞的屋顶是一大片不规则的平坦露台,起伏的地势让屋顶的高度显得参差不齐。黑暗中很难看清连接屋顶的斜坡和楼梯。尽管要塞最外层有一道矮墙,但里面大大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精心围起来的一口口井。星光足以让她看清脚下的路。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在船上。山坡下的小镇淹没在黑暗中——看不到一点灯光——但北面浮动着一片银辉,那是广袤的沙海,起伏的沙丘犹如凝固的浪花,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寂静。她缓缓转头,极目眺望。狂风停歇后的空气格外凝滞,仿佛陷入了瘫痪。无论她望向哪边,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夜景:岿然不动,遗世独立。然而当她站在那里,暂时融入自己所创造的那片虚无,某种疑虑开始悄悄溜进她的脑海,那是一种感觉,起初似有若无,随后变得越来越清晰:哪怕就在她凝望的时候,这片风景中也有某些东西正在移动。她抬头仰望,然后撇了撇嘴。缀满星辰的无垠天空正在她眼前转动。天空看起来依然平静如死,但它真的在动。每一秒都会有一颗新的星星出现在某一侧的地平线上,与此同时,对面的另一颗星星沉入沙海之中。她咳嗽一声回过神来,重新迈步向前,努力回忆自己有多不喜欢布鲁萨尔上尉。他甚至不肯给她一包烟,哪怕她已经说到了那步。“噢,上帝。”她大声说道,一时间十分后悔在布诺拉抽掉了最后一包玩家。 他睁开眼。这个房间显得格外阴郁,屋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我终于要跟这个房间干一仗了。”但片刻之后,他进入了某种混沌的清明状态。这里的每一个念头,每一幅图景都是全然独立的存在,所有事物之间的关系已被切断,他就站在这个国度的边缘。他拼命想抓住这种感觉的本质,然而与此同时,他开始一点点儿回到现世,全然没有怀疑自己再也不能彻底暴露在外,再也无法从局外人的角度思考这个想法。他觉得这些想法前所未有,和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这种想法本身。”他说——是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像一幅纯粹出于本心的画作。它们又出现了,它们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试图抓住其中一个,他觉得自己做到了。“但这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呢?它到底是什么?”即便是在这一刻,这个想法仍被后面拥挤的其他念头不断向外推去。他挣扎着试图抵抗,却觉得力不从心,他急切地睁开眼求助。“房间!这个房间!它还在这里。”现在,在这个死寂的房间中,他找到了所有敌意的源泉:四面静止不动的像是在监视他的墙壁,让他信不过这里。他被这个房间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他望着墙壁与地面接缝的线条,努力试图将它刻入脑海,希望在闭眼之后仍有可供回溯的线索。他觉得自己正在飞速运动,那条线却凝固如死,速度的反差让他头晕目眩,但他仍在坚持。为了不要离去。为了留在这里。为了充盈所有空间,扎根于此。一条蜈蚣可以断成几截,每一截都能独立行走,甚至每一条腿还能分别屈伸,哪怕它们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尖啸声灌满了两只耳朵,两个声音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带来的震动就像用指甲搔刮新硬币边缘。一簇簇圆点开始出现在他眼前,就像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放大数倍后产生的噪点。浅色的凝结成块,深色的堆聚成团,间或有小小的空白穿插其间。每个点都在慢慢长出第三个维度。面对这团不断膨胀的小球,他有些畏缩。他喊出声了吗?他还能动吗? 两个尖啸声之间的微弱差别还在继续缩小,几乎已经合二为一。现在这点儿差别犹如抵在指尖的刀锋,随时能将手指纵向剖开。 一个仆人循着喊叫声找到了美国人躺着的房间,消息很快传到了布鲁萨尔上尉那里。他匆匆赶到门外开始捶门,但回答他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喊叫,于是他直接走了进去。在仆人的帮助下,上尉成功按住波特给他注射了一剂吗啡。打完针以后,他愤怒地环顾房间。“那个女人呢!”他吼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她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上尉大人。”仆人以为是在问他。 “你留下来看门。”上尉咆哮着说。他决定去找姬特,亲自告诉她自己对这事儿的观感。有必要的话,他会在门外安排一个卫兵,把她软禁在屋子里照看病人。他先去了大门口,这道门夜里会上锁,所以没有安排卫兵。但现在大门敞开着。“啊,瞧瞧,这就是个榜样!”他侧头喊道。上尉走出大门,却只看到无尽的夜色。他转身回到要塞里,“砰”一声甩上大门,恶狠狠地插好门闩。上尉返回病房,等着仆人取来毯子,又吩咐他在这里守到天亮。回到宿舍以后,睡前他喝了杯干邑来平息怒火。 她在房顶徘徊时发生了两件事。硕大的月亮从高地边缘翩然升起,远方隐约传来嗡嗡的声音,忽而清晰可闻,忽而悄然消失,片刻之后又重新出现。她凝神静听,嗡嗡声时弱时强。有时候它会持续很长时间,每次消失后再出现都会变得更近一点儿。现在,虽然它依然十分遥远,但她已经听出来了,那是马达的轰鸣。她甚至能听到爬坡时马达奋力嘶吼,回到平地上以后,那声音又变得轻快起来。他们曾告诉她,在这个地方,你能听到二十公里外的卡车声。她等待着。直到那辆车的声音听起来终于进了镇子,她这才看到远处被大灯照亮的一小片岩漠,卡车正在沿着弯曲的坡道驶向山脚的绿洲。片刻之后,她看到了两个光点。旋即它们又消失在岩石之间,但马达声变得更响了。随着月光越来越亮,卡车载来旅人,整个世界开始回归真实,尽管那些人看起来不过是身披白袍的模糊身影。她突然想去市场里看看卡车到来的情景。她赶快爬下屋顶,踮着脚尖穿过一个个庭院,设法打开沉重的大门,沿着山坡跑向镇子里。卡车轰鸣着在绿洲的高墙间穿行,当她跑到清真寺对面的时候,车已经爬上了进镇前的最后一个山坡。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市场入口。庞大的车辆咆哮着开进市场停了下来,刚安静了一秒钟,就在下一个瞬间,嘈杂的声音再次汹涌袭来。 她退后几步,看着土著费劲地跳下车,懒洋洋地开始搬运他们的财产: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驼鞍、捆扎得随随便便的一堆堆条纹毯子、箱子、麻袋,还有两个胖得快要走不动路的女人,她们的胸口、胳膊和腿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银饰。很快这些财产就和它们的主人一起消失在黑暗的拱廊中,周围重归寂静。她走到能看清车头的位置,司机、机修师和另外几个人正站在大灯前说话。她听到了法语——非常糟糕的法语——和阿拉伯语。司机钻进车里关掉了灯,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走向市场深处。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倾听。 突然她喊了一声:“特纳!” 一个裹着兜帽斗篷的人影停了下来,开始往回跑。他一边跑,一边大叫:“姬特!”她向前跑了几步,看到另一个男人回头张望。特纳拥抱她的时候,她差点儿被斗篷闷死。就在她觉得他再也不会放手的时候,他松开手说:“原来你真的在这儿!”另外两个男人走了过来。“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女士吗?”其中一个人问道。“对,对!”特纳喊道,于是他们互道了晚安。 现在只留下他们俩站在市场里。“这可真是太棒了,姬特!”他说。她想说点儿什么,却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哭泣,所以她只是点点头,机械地拉着他走向清真寺旁的小公园。她觉得浑身无力,只想坐下。 “我的行李都被锁在卡车里了,要到天亮才能取。我还不知道今晚该睡哪儿。上帝啊,从布诺拉过来这一路可真够受的!轮胎爆了三次,那群猴子还觉得换个轮胎至少得花好几个小时。”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门口。月亮仿佛一轮清冷的白日,棕榈树枝在沙地上投下一道道长矛似的阴影,尖锐的影子在公园的小路上形成了一幅凝固的图案。 “我得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他握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啊,可怜的姬特!这些天你一定像在地狱里煎熬!”他低声说道。她抬眼斜睨着月亮,已经涌到眼底的泪潮扭曲了她的脸庞。 他们坐在水泥长凳上,她哭了很久。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手指揉搓着粗糙的羊毛斗篷。他不时说几句安慰的话,眼看她哭得浑身颤抖,他索性掀开宽大的袍子把她拥进怀中。她讨厌泪水中的盐带来的刺痛,更讨厌这么不体面的自己:她竟会向特纳寻求安慰。但她怎么都停不下来,哭得越久,她就越清晰地感觉自己无力控制眼下的局面。她根本无法坐起来擦干眼泪,努力挣脱正在渐渐收紧的羁绊之网。她不想再跟特纳有什么瓜葛:记忆中的愧疚感依然强烈。但是当她望向前路,只能看到特纳在等待她发出信号,让他来掌控局面。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发出这个信号。即便如此,她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解脱,她根本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多快乐啊,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要知道,即使没有希望,即使做或不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必将到来的结果——你也不可能为此负责,自然也不可能后悔,最重要的是,你绝不可能产生愧疚。事到如今她仍希望自己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她深知其中的荒谬,却无法放弃这一缕希望。 街道爬上一个陡坡,坡顶烈日如焚,人们挤在街边张望着商店的橱窗。他本以为能从巷子里穿行,但那里面却阴沉沉的。期盼的氛围在人群中滋长;他们在等待什么事情,他却不知道具体为何。整个下午充盈着紧张的情绪,一切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可能发生巨变。坡顶上突然出现了一辆巨大的汽车,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翻过山顶,沿着弯道横冲直撞地辗转而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转过头发疯似的想找个门躲进去。角落里有家点心店,橱窗里摆满了蛋糕和蛋白脆饼。他紧贴墙根跌跌撞撞地跑向那边。只要能跑到门口……他一转身,立即僵住了。橱窗轰然碎裂,飞溅的玻璃碎片反射出一片白花花的阳光,他眼睁睁看着一块金属呼啸而来,将自己的身体钉在墙上。他听到了自己的惨叫,感觉自己的肠子被捅了个对穿。他挣扎着倒下,失去意识之前,他发现眼前几英寸外就是一排糕点,它们依然毫发无伤地摆在垫了纸的货架上。 沙漠中有一排泥井。但它们到底有多近呢?他说不清:他被那块碎片钉在地上,剧痛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他用尽全力,却无法挪动分毫,血淋淋的内脏赤裸地暴露在天空下。他想象有个敌人赶过来一脚踩在自己被剖开的肚子上,想象自己爬起来在高墙间曲曲拐拐的巷子里奔跑。他跑了好几个小时,但墙上连一扇门都没有,弯曲的小巷没有出口。天快要黑了,他们就要来了,他快要断气了。在他无比盼望看到那扇门的时候,门就会出现,然而就在他喘着粗气跑进去的那一瞬,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 太晚了!门里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高墙,他只能抓住摇晃的铁梯向上攀爬,虽然他知道在那上面,在那铁梯的顶端,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巨石,一旦他靠得太近,他们就会朝下面砸石头。等他快要爬到顶的时候,一定会有巨石呼啸而下,将整个世界的重量砸在他身上。被石头击中的时候,他再次惨叫起来,用手捂住肚子,护着那个张开的大洞。他停止想象,一动不动地躺在碎石下面。疼痛无以为继。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只能看到一线狭长的天空,那是他最后的守护。天空终将撕裂,他从未怀疑过它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熟悉的天幕隐退后,那东西将以百万倍的风速向他逼来。他的哭喊成为了一种独立于他的存在,在沙漠中永不停歇地飘荡。 月上中天,他们走到要塞外,发现大门锁着。姬特握着特纳的手,抬头望着他:“我们该怎么办?”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指指要塞上方的沙山。他们沿着沙丘慢慢向上爬。冰凉的沙砾灌进了鞋子:他们抖掉沙子继续前行。高处似乎更亮,仿佛每粒沙子都在释放来自天上的一小片极光。他们没法并肩行走——沙丘顶上实在太陡。特纳把斗篷披在姬特肩上,自己走在前面。山顶的高和远完全超过了他们的预料。等到他们终于爬上沙山最高处,那片沙海和海中凝固的波涛一览无余地铺展在他们眼前。他们没有停下来欣赏:那种绝对的寂静太过强大,一旦你沉溺其中哪怕一秒,就再难打破它的魔咒。 “看那下面!”特纳喊道。 他们任由自己滑进一个被月光照亮的巨型杯子。姬特翻滚了几圈,斗篷从她肩头滑落;他不得不奋力爬回去捡。他想把斗篷叠起来扔给她闹着玩,但她却没接住。她任由自己一路滚到杯底,躺在那里等待。等他下来以后,他把宽大的白色斗篷铺在沙上。他们伸展四肢肩并肩地躺在上面,又拉起斗篷的边缘盖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开始交谈,说的全都和波特有关。特纳望着月亮,握住了她的手。 “你还记得我们在火车上的那一夜吗?”他说。她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开始害怕自己犯了个战略性错误,于是他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在那夜之后,这一整片见鬼的大陆上一滴雨都没再下过。” 姬特还是没有回答。听他提起坐火车去波西夫那夜,错误的记忆开始苏醒。她看到飘摇的微弱灯火,闻到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听到雨滴声声敲打车窗。她想起装满土著的载货车厢带来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她的大脑拒绝再想下去。 “姬特。你怎么了?” “没事。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真的,没什么事儿。”她按了按他的手。 他的声音里悄悄渗入了一丝慈爱。“他会好起来的,姬特。只是这里面有一部分取决于你,你要明白。要照顾好他,你一定得保重自己。难道你不知道吗?要是你也病了,那还怎么照顾他?” “我明白,我明白。”她说。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得照顾两个病人——” 她坐了起来。“真是伪君子,我们俩都是!”她喊道,“你清楚得很,这几个小时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们怎么知道他现在还没死呢?他完全有可能孤零零地死在那里!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谁能救他?” 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等等,就等一分钟,好吗?我想顺便问你一句:就算我们俩都留在他身边,谁又能救他?有谁?”他停顿了一下。“就算你非得从最悲观的角度来看待所有事情,那么你至少也该讲点儿逻辑,姑娘。但他死不了。你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他缓缓摇了摇她的手臂,就像在试图唤醒一个沉睡的人。“请理性一点。天亮之后你才能回到他身边。所以放松,试着尽量休息一会儿。来吧。” 就在他温言抚慰的时候,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她绝望地伸出双臂抱住他。“噢,特纳!我那么爱他!”她抽泣着,双臂抱得更紧。“我爱他!我爱他!” 月光下,他笑了起来。 他的哭喊从最后一帧画面上掠过:那是地上的点点鲜血。血溅落在粪便上。在这至高无上的时刻,在沙漠上空,鲜血和粪便,这两种相差云泥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一颗黑色的星星就此出现,在清澈的夜空中留下漆黑的一点。那黑点通往永恒的沉睡。伸出手,穿透遮蔽的天空那精致的经纬,就此长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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