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她推开门。波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那里,双腿紧紧绞着床单。房间的这个角落就像突然出现在动画中的一张静止照片。她轻轻关门上锁,又转过身来慢慢走向角落里的那张床垫。她屏住呼吸,弯腰查看那双失去了意义的眼睛。但她已经知道了,甚至不必等到颤抖的双手落在那赤裸的胸膛上,也不必等到随后她发疯般摇撼那具毫无生机的躯体。她缩回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哭喊:“不!”她只喊了一声——就这一声。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墙壁。她的内心一片死寂,对内外的一切都丧失了知觉。就算齐娜到了门外,她恐怕也听不见敲门声。但谁也没有来。山脚下的镇子里,一支前往阿塔的商队离开了市场,迤逦穿过绿洲;骆驼缓缓动着嘴巴,留着大胡子的黑皮肤男人默默前行,思量着在岩漠中望见阿塔之前的二十个昼夜。几百英尺外,布鲁萨尔上尉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着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杂志是昨晚那辆卡车运来的,今早才送到他手中。但在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近午时分,或许是因为太累,她开始在房间中央转起了圈子,她一会儿朝这边走上几步,一会儿又转向那边。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步伐,她停下来盯着门看。敲门声再次响起。特纳在门外刻意放低声音喊道:“姬特?”她再次伸手捂住了脸。无论特纳的敲门声是急是缓,哪怕他已经开始捶门,她一直这样站在原地。片刻之后,门外再无动静,她在自己的床铺上坐了一会儿,又平躺下去,头搁在枕头上,就像睡着了一样。但她的眼睛依然睁着,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就像身旁的那双眼睛一样。她刚刚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新状态,她已从中窥见了那即将永远包裹她的东西。就像一个人数着秒拼命想赶上火车,等他气喘吁吁地跑进站台,却看到火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知道下一班车还要等很久,于是突然多出来了一大段无用的时间,她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仿佛在刹那间被某种过于丰裕的东西淹没,那东西因为太过充沛而变得毫无意义,就像它根本不存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一点也不想动弹,脑子里空白一片。现在她一点也不记得两人之间围绕死亡展开的无数次谈话,或许是因为真正的死亡与空想的概念全然不同。她想不起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达成的共识,说生命绝不会死亡,因为这两个词自相矛盾。她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想到如果波特先死,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她早已忘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八月午后,他们俩坐在枫树下的草地上,望着横扫河谷的暴风雨逐渐逼近,不经意间聊到了死亡。当时波特说:“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那时候她听不进去,因为这个说法让她感到沮丧;现在要是她还能想起来,又会觉得不重要了。这会儿她无法思考死亡,因为死亡就在她身边,她却觉得一片茫然。

不过,在这空茫底里她仍有主张,在意识最深处的混沌中,一个念头必然已经开始成形,所以在黄昏时分特纳又来敲门的时候,她才会站起身来,握着门把手问道:“是你吗,特纳?”

“看在上帝的份上,今天上午你去哪儿了?”他喊道。

“晚上八点左右公园见。”她尽量压低声音回答。

“他还好吧?”

“没事。他还是老样子。”

“太好了。八点见。”他走了。

她看了看表:现在是五点一刻。她拖出随身的行李箱,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一件接一件,刷子、瓶子和修剪指甲的工具摊了一地。在极度投入的氛围中,她又清空了自己其他的箱子,从中挑出这样那样的衣服和物件,小心翼翼地塞进小箱子。她不时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走两步,听一听:但耳畔只有她自己刻意调整过的呼吸。每听一次她似乎都会放心一点,然后继续精挑细选。她把护照、旅行支票和身上所有的钱统统塞进箱子侧袋。然后她打开波特的行李,在衣服堆里翻了一会儿,掏出一大叠千元大钞,尽可能地胡乱塞进自己的小箱子里。

收拾行李花了近一个小时。清点完毕后,她合上箱盖拨乱密码锁,然后走到门口。转动钥匙之前,她迟疑了一秒。门开了,她拎起箱子捏着钥匙走进院子,锁上身后的房门。她来到厨房,发现照管灯火的男孩正坐在角落里抽烟。

“你能帮我跑个腿吗?”她说。

男孩满脸堆笑地跳了起来。她把箱子递给男孩,让他把行李送到达乌德·若瑟夫的店里,就说是那位美国女士的东西。

回房锁好门以后,她来到小窗前,一把扯下了权充窗帘的床单。夕阳西下,窗外的矮墙被染成了粉红色,那粉色的光又透过窗户映入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完全没看过那个角落,哪怕一眼。现在,她在波特身边跪下,凑到近处凝望他的脸,就像从没见过他一样。她轻触他的皮肤,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随后她把腰弯得更深,嘴唇落在那光滑的眉毛上。她保持了一会儿这样的姿势。屋里的光线越来越红。她缓缓将脸颊靠在枕头上,贴着他的头发。她没有流泪,这是一次无声的道别。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她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两只苍蝇在他的下唇上短暂而疯狂地交媾。

然后她起身穿上外套,拿起特纳留给她的斗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她转身锁好房门,把钥匙放进手袋。看守大门的卫兵似乎想拦住她。她道了声晚上好,然后毫不迟疑地推开了他。她立即听见卫兵在大声呼唤附近某个房间里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径直走向山下的小镇。太阳已经落山了,地球仿佛炉边的一堆余烬,正在迅速冷却变黑。绿洲里响起一声鼓点。过会儿花园里或许会有人开始跳舞。欢宴的季节已经到来。她快步走到山脚,丝毫没有左右张望,直奔达乌德·若瑟夫的商店。

她走进店门。借着渐暗的天光,她看到达乌德·若瑟夫站在柜台后面。他探身跟她握了握手。

“晚上好,女士。”

“晚上好。”

“你的行李箱在这里。要我叫个人帮你拎着吗?”

“不,不用。”她说,“至少现在不用。我来跟你说几句话。”她转头看了看背后的门,但他没有注意。

“不胜欢迎。”他说,“请稍等。我给你拿张椅子,女士。”他从柜台后取出一张折叠椅放到她身旁。

“谢谢。”她道了谢,但却没有坐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离开斯巴的卡车。”

“啊,去厄尔加阿的车。这里没有定期的班车。昨晚倒是来了一辆卡车,但他们今天下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下一辆车什么时候来。不过布鲁萨尔上尉总能提前至少一天得到消息。你去跟他打听,比谁都准。”

“布鲁萨尔上尉,啊,我明白了。”

“还有你丈夫,他好点了吗?他觉得牛奶好喝吗?”

“牛奶。对,他觉得很好喝。”她说得很慢,这些话听起来竟如此自然,她不由得有点惊讶。

“希望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已经好了。”

“啊,那就太好了!”

“是的。”她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达乌德·若瑟夫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尽管开口,女士。”他殷勤地说。她感觉到他在黑暗中鞠了一躬。

“这可是个大忙。”她警告道。

达乌德·若瑟夫觉得她可能是想借钱,于是他一边哐当当地把几样东西放在柜台上,一边说:“但现在天都黑了。请稍等,我先把灯点上。”

“不!请别点灯!”姬特恳求。

“可是我们都看不到对方了!”他表示反对。

她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但是请不要点灯,求你了。我现在就想请你帮这个忙。今晚能让我在你家过夜吗?”

达乌德·若瑟夫吓了一大跳——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松了口气。“今晚?”他反问道。

“是的。”

短暂的沉默。

“您一定能理解,女士,您愿意到我家做客,我们感到蓬荜生辉。但寒舍浅陋,恐怕您住得不舒服。您知道,穷人的家肯定比不上旅馆或者军事哨所……”

“但我既然开口请你帮忙,”她略带责备地说,“那就是说我不在乎这个。你觉得我会介意?我在斯巴一直都睡的地板。”

“啊,那在我家肯定不会这样。”达乌德·若瑟夫卖力献着殷勤。

“就算睡地板我也高兴。随便在哪儿都没关系。”

“啊,这可不行!不,女士!我不会让你睡地板!无论如何!”他抗议道。他正打算擦亮火柴点灯,她再次按住他的胳膊。

“听着,先生,”她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在吐露什么阴谋,“我的丈夫正在找我,但我不想被他找到。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今晚不想见到他,就这么简单。我想你老婆一定能理解。”

达乌德·若瑟夫大笑起来。“当然!当然!”他一边笑一边关了店门上好门闩,然后擦亮一根火柴高高举了起来。借着火柴的微光,他领着她穿过一间黑漆漆的里屋走进小院。天上的星星已经开始出现。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你可以睡这儿。”他推开门走进屋里,又擦了根火柴:眼前是一间凌乱的小屋,松垮垮的铁床上搁着一张床垫,床垫上散落着一堆堆细刨花。

“但愿这不是你的房间吧?”火柴灭了,她探询地问道。

“啊,不是!我们的房间里还有一张床,我和我老婆。”他的声音有些自豪,“我哥哥从哥伦布-贝沙尔过来的时候就住这里。他每年会到我这住一个月,有时候更久一点。等等。我去拿盏灯来。”他走开了,她听到他在另一间屋子里说话。很快他就拿来了一盏油灯和一个装水的铁皮小桶。

灯光下的小屋显得更加凄凉。她甚至觉得自从这幢房子的泥墙糊好以后,这间屋子里的地就从来没人扫过,到处都是干硬结块的泥巴,随时间流逝渐渐变成细灰……她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老婆想问问你吃不吃面条。”达乌德·若瑟夫说。

“可以,当然。”她一边回答,一边望向洗手台上剥落掉漆的镜子,但镜子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照不见了。

“那就好。你瞧,我老婆不会说法语。”

“是吗。那只好请你帮我翻译了。”

店外传来沉闷的敲门声。达乌德·若瑟夫道了句歉,转身穿过院子。她关上门,发现没有钥匙,只好站在那儿等着。要塞的卫兵要跟上她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很怀疑当时他们有没有反应过来。她坐在变了形的铁床上,盯着对面的墙壁。油灯冒出的烟柱辛辣呛鼻。

达乌德·若瑟夫家的晚饭糟糕透顶。炸得奇形怪状的面团浸透了油,端上来已经冷了,肉软塌塌的,面包受了潮,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下去,还敷衍着夸了几句,结果主人又给她添了不少食物。吃饭期间她看了好几次表。现在特纳应该已经去了公园,要是等不到她,他肯定会直接去要塞。到那时候,麻烦就来了,达乌德·若瑟夫明天铁定会从顾客嘴里听到消息。

达乌德·若瑟夫太太热情地打着手势劝姬特多吃点,她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客人的盘子。姬特望着桌子对面的女主人笑了笑。

“请转告太太,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是很饿,”她告诉达乌德·若瑟夫,“不过我想带点儿东西回房间等会儿再吃。要是能来点面包就再好不过了。”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他说。

她回房以后,达乌德·若瑟夫太太送来了一盘堆得冒尖的面包。她谢过主人,道了晚安,但女主人似乎不打算走,显然她很好奇姬特的旅行箱里装了什么东西。姬特打定主意绝不在她面前打开箱子,不然那些千元大钞的事儿很快就会传遍斯巴。她假装不懂女主人的意思,只是拍了拍箱子点头微笑,然后转而说起那碟面包,再三道谢。但达乌德·若瑟夫太太的眼睛一直在行李箱上打转。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扑打翅膀的声音。达乌德·若瑟夫拎着一只肥硕的母鸡走了进来,他把鸡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

“它能帮你对付害虫。”他指指母鸡解释道。

“害虫?”姬特没听明白。

“不管蝎子从哪儿冒头——咔嚓!都会被它吃掉!”

“啊!”她假意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女士有点紧张。有了我们这位朋友,你就会感觉好一点。”

“今晚我困极了,”她说,“什么事儿我都紧张不起来。”

他们相当正式地握了握手。达乌德·若瑟夫推搡着妻子离开房间,关上了门。母鸡在地上的灰里扑腾了一会儿,然后蹿上洗手台的横档就再也不动了。姬特坐在床上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烟气。她一点也不焦虑——只是下意识里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些荒唐可笑的摆设。她站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远处不时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她穿上外套,在衣兜里塞满面包,坐下来继续等待。

她时而发出一声长叹,又起身把烛芯调短了一点。表针指到十点的时候,她又站到门口听了听,然后开了门:院子里洒满了月光。她退回房间里,抓起特纳的斗篷铺到床上,扬起的灰尘激得她差点儿打了个喷嚏。她拎起手袋和行李箱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穿过店堂里间的时候,她绊到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于是她把脚步放得更慢。终于走进了外间的店堂,她伸出左手摸索着柜台绕了出去。她费了不少劲才拉开了简单的门闩,结果还是弄出了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她赶紧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亮得出奇——行走在街道上,银白的光辉竟像阳光般刺眼。“谁都能看见我。”但周围空寂无人。她径直走向镇子边缘,星星点点的绿意开始出现在房屋的庭院里。下方,在那棕榈树冠投下的庞大阴影中,鼓声仍未停歇。声音来自绿洲中央的黑人村寨。

她拐进一条笔直的长巷。巷子两侧都是耸立的高墙,墙后传来棕榈树簌簌的声音和潺潺的水声。墙根下偶尔会出现一堆白色的干棕榈树枝,每次她都以为那是个坐在月光下的男人。巷道朝着鼓声的方向转了个急弯,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场上,无数小小的沟渠和引水槽纵横交错伸向四面八方,看起来就像一套非常复杂的玩具铁路。再走几步就到绿洲了。她挑了一条最窄的巷子,因为她觉得这条路应该会绕过村寨。她重新走进高墙之间,沿着七弯八拐的巷道继续向前。

鼓声愈加响亮:现在她能听到有人在和着鼓声的节奏哼唱,循环往复都是同一段调子。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人还不少。走到阴影浓重的地方时,她偶尔会停下来倾听,唇边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小手提箱变得越来越重,她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换手,但她不想停下来休息。她时刻准备着转身回头寻找另一条巷子,以免自己不小心闯进村寨里面。有时候鼓声听起来近在咫尺,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弯弯扭扭的墙壁太多,树木又是那么浓密。有那么几次,她甚至觉得那鼓声就在身边,可能只隔着一道墙壁和几百英尺宽的花园,但下一刻她又听到鼓声渐行渐远,几乎淹没在风吹动棕榈树叶的沙沙声中。

潺潺的水声无所不在,让她突然觉得很渴。冰凉的月光和轻轻晃动的树影驱散了一大半渴意,但她还是很想被水簇拥。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宽阔的豁口,她一眼就望到了花园里面:一棵棵棕榈树优雅地伸向天空,树下是一大片池塘。她站在那里盯着平静无波的暗沉水面,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本来就想洗个澡,还是看到池塘才生出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池塘就在那里。她钻进那道豁口,把手提箱放在挡路的土堆下面,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她发现自己一走进花园就脱掉了衣服,行动的速度竟远超意识,这让她觉得有些惊讶。她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小心,”一部分的她在说,“悠着点来。”但每次她喝多了酒的时候,发出警告的也同样是这个部分,现在这样的警告已经失去意义。“习惯,”她想道,“每次想找点乐子的时候,我总会约束自己,而不是顺其自然。”她踢掉便鞋,赤身裸体地站在阴影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紧张。她环顾寂静的花园,觉得周围的景物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突然活了过来,她真切地身处其中,而不是透过窗户张望。生命的鲜活与壮丽赋予人尊严,这样的感觉如此熟悉,虽然早已阔别经年。她走进月光下,缓步踱向池塘中央。池底是滑溜溜的淤泥,最深处的水刚好齐腰。她沉入水中,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我应该再也不会发神经了。”那种紧张感,那样的在乎自己,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有了。

她在池子里泡了很久,冰凉的水亲吻着皮肤,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唱歌。每次弯腰捧水的时候,她总会哼几句没有词的小调。突然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鼓声已经听不见了——耳畔只有水从自己身上滴落到池塘里的声音。她默默地洗完了澡,振奋的心情已经消退,但生命的鲜活感仍盘桓不去。“应该留在这里。”她大声说出心里的念头,迈步走向岸边。她把外套当成毛巾,一边擦干身体,一边蹦跳着御寒。穿衣服的时候,她低低吹起了口哨。不过她经常停下来倾听一两秒,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声,或者鼓声有没有再次响起。风吹过她的头顶,吹过树梢,附近某处隐约传来涓涓的水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她突然开始怀疑,也许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许时间跟她开了个玩笑:其实她已经在池塘里泡了好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但她自己却一无所觉。村寨里的欢宴已经结束,人们四散回家,但她甚至没有发现鼓声是什么时候停的。这样的荒唐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弯腰去捡自己刚才放在石头上的手表。但手表不见了,她没法确认时间。她找了一会儿,几乎已经确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它了:手表的消失也是玩笑的一部分。她蹑手蹑脚地翻过土堆拎起行李箱,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然后朝花园里大声喊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说完她大笑起来,转身翻过墙上的豁口。

她的脚步十分轻快,满心里想着那失而复得的纯然的快乐。她一直知道它在那里,就在某些东西后面,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接受了失去它的现实。现在她找回了生命的快乐,于是她告诉自己,你一定得抓紧它,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巷子变宽了,高墙渐渐被植被取代。她已经走到了干枯的河床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平坦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座座小沙丘。间或有几株垂枝的红柳树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就像沙地上的一大团灰色烟雾。她毫不犹豫地走到最近的那棵树下,放下手里的箱子。绿叶繁茂的枝条围着树干垂落,就像一顶天然的帐篷。她穿上外套爬进帐篷,又把箱子拖了进去。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上一章:第二十三章 下一章:第二十五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