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天空 第二十六章

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过了某个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而你必然到达那个点。

——卡夫卡

一睁开眼,她立即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她拽过外套裹住双腿,轻轻颤抖,心里什么都没想。她的脑子里有个地方隐隐作痛,需要休息。光是躺着就已经很好,存在于这里,不必问任何问题。她很清楚,要是愿意的话,她立即就能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努力。但她不愿掀开此刻与过往之间的那层黑帘,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她绝不会拉开那道帘幕,凝望昨日的深渊,再次陷入它带来的悲伤与懊悔。此时此刻,失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她坚定地扭转思绪,拒绝去细想,用尽所有力气在自己与过去之间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藩篱。就像昆虫总会不断把茧织得更厚更牢,她的头脑也会不断强化这堵高墙来保护自己的弱点。

她静静地躺着,双腿蜷缩在身下。沙子很软,但它的凉意渗透了她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这么一直发抖了,于是她从枝叶织成的帐篷下面爬了出来,在树下来回走动取暖。空气凝滞如死,没有一丝风,但夜越来越凉。她嚼着面包,走动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每次回到那棵红柳树前,她都尝试着钻回枝条下睡觉,但直到第一缕晨光出现,她还是清醒得很,浑身暖意洋洋。

清晨或黄昏的沙漠风景最美。在这朦胧的光线下,距离仿佛消失了:看起来很近的山脊可能实际上非常遥远,在这一成不变的荒野中,任何细节变化都格外显眼。白日的降临必然会带来变化,只有等到天色大亮,旁观者才会错觉眼前的景象仿佛昨日重现——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一天又一天,但眼前的一切仍亮得刺眼。姬特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周围小沙丘温柔的曲线,望着明亮的晨光从沙海尽头的岩山背面喷薄而出,但她身后的棕榈树林仍笼罩在夜色中;在这一刻,她知道今天与昨天不同。哪怕等到天色大亮,那轮硕大的太阳升到头顶,沙子、树和天空逐渐恢复白日里熟悉的面容,她仍坚信今天是新的一天,与过往截然不同。

一支由十多头骆驼组成的商队从远处迤逦朝这边走来,骆驼背上的羊毛袋子装得鼓鼓囊囊。几个男人牵着骆驼走在牲畜旁边,队尾有两个人骑在高高的单峰驼背上。在鼻环和缰绳的装饰下,那两头骆驼的表情似乎比前面的同伴更加目空一切。她一看到那两个男人就知道自己会跟他们走,这样的确信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力量:她不再去感受征兆,而是亲手制造征兆,她就是征兆。尽管刚刚发现了新的可能,但她却不太惊讶。她拦住商队的去路,挥手喊了几声。还没等骆驼停步,她已经跑回树下拖出了自己的箱子。她的举动惊得两位骑士面面相觑。他们跳下骄矜的单峰驼,凑上前来好奇地打量着她。

因为她的姿态不容置疑,散发着极度的自信,没有一丝犹豫,所以当她很自然地把行李箱递给一个步行的男人让他放到最近的那头骆驼背上,商队的主人完全没有表示反对。男人回头望了主人一眼,发现主人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他指挥着嘴里永远嚼着什么的骆驼跪下来,给它加上了新的负担。两名骆驼骑手默默看着她走到队伍末尾朝两人中更年轻的那个伸出手来,用英语说道:“上面有我坐的位置吗?”

骑手笑了。他引着自己的单峰驼跪了下来,她侧坐在骆驼背上,离身后的男人只有几英寸。坐骑起身的时候,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免得她掉下去。两名骑手大笑着简单交换了几句评论,然后沿着干涸的河床继续前行。

不久后他们离开河谷拐进了一片砾石满地的荒野。前面是黄色的沙丘,顶着灼热的太阳,他们慢慢爬上丘顶,又缓缓走进谷底,如此周而复始——男人的手一直在她腰间游走。她对现在的状态没有任何疑虑,她满足于这样完全放松地看着一成不变的温柔风景从身边经过。

确切地说,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动,也许现在他们行走其上的陡峭丘顶正是很久以前走过的那座,不用问去哪儿,因为现在他们就身在无名之地。这些感触在她心中掀起了轻微的波澜。“难道我已经死了?”她问自己,但她完全不觉得痛苦,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死。既然她还能问自己:“这里有什么东西吗?”然后回答:“有。”那她肯定还活着。这里有天空,有太阳,有黄沙,还有单峰驼恒久不变的缓慢脚步。最后她又想起来,就算那个时刻真的到来,她无法再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但只要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仍摆在她面前,她依然可以确认自己还活着。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安慰。然后她开始振奋起来;她向后靠在男人身上,蓦然察觉自己现在很不舒服。一定是因为她的腿太久没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逼得她不断调整姿势,在骆驼背上扭来扭去。骑手加大了胳膊上的力度,然后跟同伴说了几句话,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等到阳光最炽烈的时候,他们望见了一片绿洲。沙丘逐渐化为平坦的原野。在那被强光照得发灰的地平线上,几百棵棕榈树看起来只是一条颜色略深的细线——当你的视线落到它上头的时候,那条线的粗细会发生变化,看起来就像缓缓流淌的液体:先是变宽,然后变窄消失,紧接着那条仿佛铅笔画就的细线又会悄然出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她不为所动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从铺在单峰驼背上的外套兜里掏出一片面包。

“Stenna,stenna.Chouia,chouia.”男人说道。

很快有个孤零零的东西从地平线上的一片模糊中突兀地分了出来,它拔地而起,仿佛凭空出现的灯神。片刻之后它又矮了下去,原来那不过是独自长在绿洲边缘的一棵棕榈。他们默默地又走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了那片树林中。水井边围着一圈矮墙,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有人生活的迹象。棕榈树长得稀稀拉拉,灰多于绿的树枝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投下的树荫少得可怜。卸完货以后,骆驼依然趴在地上,似乎很高兴能休息片刻。仆人从辎重里取出巨大的条纹地毯,一套镍制茶具,还有用纸裹着的面包、椰枣和肉。骑手取出一个带木塞的黑色羊皮水壶,他们三个人都喝了一点;骆驼和仆人们似乎能喝点井水就很满足。她坐在毯子边缘,靠在一棵棕榈树上,看着仆人们从容不迫地准备餐点。开饭后她吃得狼吞虎咽,觉得所有东西都美味无比。但两位主人还嫌她吃得不够多,她早就撑得吃不下了,他们还在不断劝她再吃。

“Smitsek?Kuli!”他们会这样对她说,然后把小块的食物举到她面前;年轻的那个试图把椰枣塞到她嘴里,但她大笑着摇了摇头,任由枣子朝地毯上跌落,对方迅速接住它,然后自己吃了下去。仆人们从辎重里取出柴火烧水煮茶。等到大家都吃饱喝足——茶泡了一遍又一遍——已经到了半下午。天上的太阳依然灼热。

仆人们把另一条毯子铺在两头单峰驼旁边,骑手们示意她跟他们一起在牲畜投下的影子里躺一会儿。她顺从地走到他们指的位置,在两个人中间躺了下去。年轻的那个立即抓住她,粗鲁地将她抱在怀里。她喊了一声想坐起来,但他不肯放手。另一个人厉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指指那些牵骆驼的仆人,他们正靠着井边的矮墙,努力忍着脸上的笑意。

“Luh,贝尔卡西姆!Essbar!”他一边摇着头低声呵斥,一边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自己黑色的络腮胡。名叫贝尔卡西姆的年轻人很不满意,但是因为他还没长胡子,所以不得不听从年长者明智的建议。姬特坐起来抚平裙子,望着年长的男人说了声:“谢谢。”然后她试图从他这边爬出去,好让他隔在自己和贝尔卡西姆之间,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倒在毯子上,摇了摇头。“Nassi.”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她睡觉。她闭上双眼。热茶让她昏昏欲睡,贝尔卡西姆也没再骚扰她,于是她完全放松下来,陷入了彻底的沉睡。

她很冷。周围一片漆黑,她背上和腿上的肌肉都在疼。她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毯子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月亮还没有升起,牵骆驼的仆人在不远处生了堆火,虽然篝火烧得正旺,他们仍在不断往里面丢整条的棕榈树枝。她重新躺了下来,仰望头顶的天空,每当新的树枝被投入火堆,火光就会映红高处的棕榈树冠。

年长的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毯子旁边,打着手势叫她起来。她听话地跟着他在沙地上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丛棕榈后的一块小洼地里。贝尔卡西姆坐在白色的毯子上,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影子,他面朝的显然是月亮即将升起的方向。年轻的男人伸出手抓住她的裙子扯了一把,她立足不稳,一下子摔倒在他身边。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已经再次被他拥入怀中。“不,不,不!”她喊叫着拼命向后仰头,明亮的星星从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但他密不透风地箍住了她,他是那么强大,她完全拧不过他。起先她浑身僵硬,愤怒地喘着粗气试图抵抗,但却根本无力抗衡;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无助,只好任他摆布。她立即感觉到了他的嘴唇和唇间的气息,甜蜜清新一如孩提时春日的清晨。他坚定的怀抱中有种类似野兽的东西,深情,感性,毫无道理——尽管温柔但却带着不惜赴死的决心。她孤身一人待在一个广阔而蒙昧的世界里,但这孤单只持续了片刻;然后她意识到有个亲切的肉体与她同在。她发现自己逐渐对他产生了感情:他所做的一切,他那无与伦比的细致体贴,全都是为了她。他的动作完美地融合了温柔和粗暴,为她带来极致的愉悦。月亮升了起来,但她没有看见。

“Yah,巴尔卡西姆!”一个声音不耐烦地催道。她睁开眼:另一个男人站在毯子旁边,低头看着他们。月光照亮了他鹰隼似的脸。一丝不愉快的直觉悄悄告诉她会发生什么。她绝望地抓住贝尔卡西姆,拼命亲吻他的脸。但片刻之后,另一头野兽来到她身旁,咻咻喘着粗气,野蛮而陌生。没有人在意她的哭喊。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贝尔卡西姆,他慵懒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月光映出了他高耸的颧骨。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他脸庞的轮廓,从额头到优雅的脖颈,黑暗中她努力探询着他眼中深重的阴影。那一刻她大声哭喊,旋即化为低低的抽泣,因为他隔得这么近,她却触摸不到他。

那个男人的爱抚唐突无礼,动作粗暴野蛮,令她难以忍受。最后他终于站起身来。“Yah latif!Yah latif!”他咕哝着慢慢走开。贝尔卡西姆轻笑两声,走过来躺在她身边。她试图用眼神传达责难,但她知道这没有用,就算他们语言相通,他也永远无法理解她。她捧着他的头。“你为什么要容许他这样做?”她仍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Habibi.”他喃喃说道,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她又高兴了一会儿,仿佛漂浮在时间之上。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抚摸他,于是她的动作变得格外温柔。似乎从一开始她的每一个动作就已蓄势待发,到最后终于化为现实。又过了一会儿,圆月渐渐升到头顶,在夜空中显得小了许多,她听到篝火那边传来笛声。年长的商人再次出现,他暴躁地喊着贝尔卡西姆,年轻人报之以同样暴躁的回答。

“巴拉卡!”年长者喊了一声就走开了。片刻之后,贝尔卡西姆满怀歉意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她没有徒劳地挽留。很快她也站了起来走向火堆,篝火已经奄奄一息,仆人们在火堆上架了几块烤肉。他们默默吃着,谁也没有说话。没过多久,辎重又重新收好放到了骆驼背上。他们出发的时候已近午夜,商队回归原路,沿着前一天的方向继续走向高高的沙丘。这次她穿上了出发前贝尔卡西姆扔给她的兜帽斗篷。寒冷的夜空格外清澈。

他们一直走到半上午,然后在沙丘间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停了下来。商队休息了一整个下午,夜幕降临后,两位商人又在营地外先后跟她做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一路向南穿越沙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热一点。上午他们在热不可耐的阳光下痛苦地跋涉,下午她留在贝尔卡西姆身边享受几个小时的柔情(她已经不再为另一个人的小插曲而烦恼,因为贝尔卡西姆一直站在旁边),到了晚上,渐亏的月亮照着驼队穿过仿佛无穷无尽的沙丘和平原,沙丘越来越稀疏,但每一座和前一座似乎都没有区别。

不过,就算周围的景物一成不变,三个人的关系却明显发生了变化:年长者显而易见的欲望正在破坏他们之间简单轻松的关系。下午仆人睡觉的时候,他和贝尔卡西姆经常吵得很厉害。要不是他们的叫喊声总会把她吵醒,她倒觉得自己乐得清闲;虽然他们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觉得那个老头不赞同贝尔卡西姆决心要做的一件事情。年长者总是情绪激动地重复同样的长篇大论,似乎是说有一大群人会惊讶于他的决定,他们一定会火冒三丈地坚决反对。贝尔卡西姆总是宽容地笑笑,摇摇头耐心地表示不接受他的意见;年轻人的态度自信而固执,总是激得老头暴跳如雷,但他毫无办法,只能气咻咻地走开几步,过会儿再回来重新发起攻击。但贝尔卡西姆显然下定了决心,无论搭档是恐吓还是警告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与此同时,贝尔卡西姆对姬特表现出了越来越强的占有欲。现在他明显不欢迎老头每晚享受那片刻的愉悦,他之所以还在容忍,只是因为他格外慷慨。每天晚上她都以为他这次一定会拒绝将她拱手交出,但每次老头过来的时候,贝尔卡西姆还是会站起身来,靠在不远处的树下。每一次他的确会咕哝着表示反对,但最终他还是会让自己的朋友占有她,她觉得这可能是旅途中的某种君子协定。

现在,正午时分灼烧大地的已经不仅仅是太阳——整个天空就像一个庞大的金属穹顶,时时刻刻散发着炽热的白光。无情的光自四面八方倾泻而下,天空便是一轮巨日。他们改在晚上赶路,每天黎明便准备扎营,日出时开始休息。沙漠和广袤死寂的乱石荒野被驼队远远地甩在身后。现在,周围已经随处可见昆虫似的灰色植被,矮小的灌木枝条纤细,饱经沧桑的树皮结了一层硬壳,倒像是长在地面上的一个个节瘤,望之令人作呕。暗沉的地貌平坦无比,草木一天比一天繁茂,树上的棘刺越来越坚硬锋利。很快零星的树木开始出现,它们目中无人地矗立在原野上,扁平的树冠投下宽阔的树荫,但在烈日下它们却无法提供任何遮蔽,仿佛一阵无形的轻烟。夜空中没有月亮,空气倒是变得暖和多了。有时候他们在漆黑的村庄里穿行,偶尔有受惊的野兽一溜烟地从前面跑过。她很想知道这些动物在白天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她从未感觉到真正的危险。她时时刻刻都想待在贝尔卡西姆身边,这样的欲望令她饱受折磨,但除此以外,她似乎已不再有别的任何感受。她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过内心的想法,她也习惯了任由身体采取行动,不作任何思考,所以往往要到很久以后,她才会发现自己正在做某件事情。

一天晚上,她叫停了驼队独自去灌木丛里解决一些必须解决的问题,朦胧中一头庞大的动物仿佛正在朝这边靠近,她吓得大叫起来,结果却发现那是贝尔卡西姆。他草草安抚了她一下,然后野蛮地把她推倒在地上跟她做爱,驼队在一旁等待着这场突发事件结束。尽管锋利的棘刺扎进了她全身各处,但她却觉得理所应当,所以在接下来的半个晚上,她一直平静地忍受着痛苦。直到第二天,棘刺仍留在她的肉里,伤口开始化脓。贝尔卡西姆脱掉她的衣服发现了红肿的伤痕,立即大发雷霆,因为这损害了她洁白的身躯,让他兴致大减。那天他没有跟她做爱,倒是逼着她忍痛挑掉了所有棘刺,然后又用黄油涂抹了她的双腿和脊背。

现在他们都在白天做爱,每天早上结束后,他会用毯子盖住她的身体,然后带上一壶水走到几步外,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接下来她也会拿一壶水尽量走远一点,但实际上她经常发现整个营地的人都在看她,因为周围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挡。不过那些牵骆驼的仆人看她的眼神像骆驼一样平和。虽然这个女人早已成为他们热议的话题,但她仍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就像主人扛在肩上那几个装满银子的软皮袋一样神圣不容侵犯。

终于有一天晚上,商队走到了一条经常有人通行的路上。前面远远地出现了一堆火光,他们走到近处,看到那支队伍里的人和骆驼都在睡觉。黎明前他们在一座村庄外停下来吃饭。天亮后贝尔卡西姆走到镇子里,带回来了一堆衣服。姬特还在长满棘刺的灌木投下的树荫里睡觉,但他叫醒了她,把那些衣服铺在毯子上,指挥她脱下旧衣服换上新的。她高兴地脱下自己早已破旧不堪的衣服,穿上柔软的裤子,宽松的背心和飘飘荡荡的长袍,感觉心情越来越愉快。在她走来走去换衣服的时候,贝尔卡西姆一直盯着她看。等她换好了衣服,他招呼她过去,将一条很长的白头巾裹在她的头上,把她的头发完全遮了起来。他坐回原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头再次叫她过去,用一条羊毛腰带缠住她的上半身。腰带绕过她的腋下在背后紧紧地打了个结。她觉得有些呼吸困难,想让他把它取下来,但他只管摇头。她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男人的衣服,他把她打扮成了男人。她不禁笑了起来;贝尔卡西姆也跟着她笑,然后让她来回走了几圈;每次经过他面前,他都会满意地拍拍她的屁股。她自己的衣服被扔在了灌木丛里,一小时后贝尔卡西姆发现那些衣服被商队里的一个仆人捡了回去,可能是想拿去前面的镇子里卖掉,他立即大发雷霆,命令那个家伙把衣服交出来。年轻的商人让犯错的仆人挖了个浅洞,监督着他把所有衣服就地埋了起来。

她走到驼队里,自出发以来第一次打开自己的手提箱,照了照箱盖里镶嵌的镜子。这几周里她的皮肤已经被晒成了深棕色,现在她看起来活像个阿拉伯男孩。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她还没欣赏完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贝尔卡西姆就一把抓住她把她拖到了毯子上。他发疯般亲吻爱抚了她很久,一边叫她“阿里”一边快活地大笑。

村里的房屋都是土砌的圆形窝棚,房顶上铺着茅草,看起来格外荒芜。他们三个人把仆人和驼队都留在村外,自己走去小市场里。老头儿买了几袋香料。天气热得出奇,粗糙的羊毛摩擦着她的皮肤,勒在胸口的腰带让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晕倒在尘埃里。市场里蹲着的人皮肤都很黑,其中大部分人面容苍老,死气沉沉。一个男人举着一双穿过的便鞋跟姬特说了几句话(她光着脚),贝尔卡西姆立即推开了他,连说带比画地表示自己身边的这个男孩脑子不太灵光,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也不能跟他说话。他们在村里穿行的时候,贝尔卡西姆这样解释了好几次;所有人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的说法。一个老妇人抓住姬特的衣服乞求施舍,她的脸和手都被麻风侵蚀得惨不忍睹。她低头一看立即吓得尖叫起来,情不自禁地抓紧贝尔卡西姆寻求保护。他毫不客气地推开老太婆,她踉跄着摔倒在一个乞丐身上;紧接着他狂风暴雨般骂了她一番,最后还怒不可遏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旁观者似乎看得很开心;但跟他们一起出来的老商人摇了摇头。后来他们回到镇外与驼队会合以后,他开始责骂贝尔卡西姆,愤怒地对姬特身上的每一件东西指指点点。但贝尔卡西姆还是嘻皮笑脸,只肯用单字答话。不过这一回老头儿的怒火似乎格外猛烈,她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徒劳的警告,大概从此以后他就不会再管他们俩的事儿了。不过当然,无论是今天还是以后,这个人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黄昏时他们再次出发。晚上他们遇到了几次赶着牛的牧人,又经过了两座街上点着灯火的小村。第二天商队休整时,路上的行人一直不绝于缕。那天傍晚,太阳还没下山他们就动身了。等到月上中天,商队走到了一座小山包顶上,脚下不远处,一大片城市的灯火映入眼帘。她仔细倾听男人们的交谈,希望知道那座城市的名字,但却没能如愿。

大约一小时后,他们走进了城门。月光下的城市寂静无声,宽阔的街道空无一人。她意识到刚才在山上看到的火光实际上是在城外,宿营的旅人沿着城墙点起了一堆堆篝火。城里一片死寂,在那堡垒似的大宅高墙后面,所有人都睡着了。不过当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开始卸货,她依然听到单峰驼的嘶鸣中夹杂着不远处传来的鼓声。

一扇门开了,贝尔卡西姆消失在黑暗中,很快屋子里就变得人声鼎沸。仆人们鱼贯而出,将一盏盏电石灯放在刚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货物之间。没过多久,整条巷子就变得跟沙漠里的营地一样熟悉。她靠在大宅的正门旁边,看着男人们忙忙碌碌。突然她在货物堆里发现了自己的手提箱,于是她走上前去把它拎了回来。一个男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跟她说了句什么。她拎着箱子回到刚才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贝尔卡西姆才重新出现。他一出大门就径直向她走来,抓着她的手臂引着她走进了那幢房子。

后来她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之中,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楼梯和拐角,贝尔卡西姆提着的灯照亮了周围的黑暗,惊鸿一瞥中她看到了平坦的屋顶,月光下漫步的山羊和小小的庭院;有的地方她不得不弯下腰才能钻过去,即便如此,她依然感觉到棕榈木房梁上垂下来的纤维一缕缕扫过自己的头巾。他们爬高下低,左弯右拐,穿过无数间屋子。她还看到两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蹲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火堆旁,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拉着风箱。贝尔卡西姆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她感觉他脚步匆匆,满怀忧虑。他领着她在这片庞大的建筑中穿行,不断深入这座迷宫。她一直拎着自己的手提箱,箱子在她的腿和墙壁之间磕磕绊绊。最后他们穿过一条短短的露天走廊,爬上几级崎岖不平的土砌楼梯,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两个人弯腰钻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他把灯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又从外面锁上了房门。她听到六声离开的脚步和擦燃火柴的声音,然后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她弯着腰站了很久(因为天花板太矮,她根本站不直),听着潮水般蜂拥而来的寂静,不知为何隐约有些害怕,她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就像是她一直在聆听自己内心深处,等待某件事的发生,那个地方已经被她遗忘,但她依然能够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耳畔只有熟悉而微弱的嗡嗡声。她觉得脖子弯得有些酸了,于是她在脚边的褥子上坐了下来,拽过一条有些掉毛的羊毛毯子盖在腿上。泥墙的表面被泥水匠的手掌抹得十分光滑,仿佛蕴含着某种柔情。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墙看,直到灯火燃尽,火焰开始不安地跳动。等到那朵小小的火苗吐出最后一口气息,她这才躺下拉起毯子盖住全身,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没过多久,黑暗中远远近近的公鸡开始打鸣,那声音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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