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每天清晨她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总能看见仿佛正在燃烧的清澈天空;日复一日,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就像某种跟她毫无关系的装置,它自顾自地运行,将她远远抛在后面。要是能遇上一个阴天,她或许还能找回时间感。但每当她望向窗外,看到的总是同一片无云的清澈天幕,永恒而无情地高悬在城市上方。

她的床边有个方形的小窗,纵横交错的铁格子封死了窗口;不远处一堵棕色的干泥墙遮蔽了大部分视线,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从中隐约能望见远处的城市一角。高高低低的平顶建筑就像一个个立方体,无穷无尽地延伸到视线尽头,在尘雾和热浪的遮蔽下,很难说清地平线到底在哪里。尽管阳光十分强烈,但外面的景象看起来却灰扑扑的——虽然什么都亮得刺眼,但却都是灰的。每天早上总有那么一小会儿,她会靠着垫子凝望那片矩形的天空,远处的太阳呈现出钢铁般的黄色,像毒蛇的眼睛一样将她死死钉在原地。每当她收回视线,总是看不清手上沉甸甸的戒指和手镯,那都是贝尔卡西姆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得过一会儿才能适应室内的昏暗。有时候她会看到小小的人影在远处的屋顶上晃动,仿佛天空下的一片剪影;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眼中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她会被近在耳畔的声音惊醒,于是她赶快脱下那些银手镯,将它们扔进行李箱里,等待外面的脚步声拾阶而上,门外响起转动钥匙的声音。一个苍老的黑人女奴隶出现在门口,皱巴巴的皮肤像大象一样,她负责每天送来四顿餐点。每次她捧着巨大的铜托盘出现之前,姬特总能听到那双大脚沉重地踩在东边的屋顶上,脚踝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女奴隶进来时总会恭敬地说一句“Sbalkheir”或者“Msalkheir”,然后关上门把托盘递给姬特,蹲在角落里盯着地面等她吃完。姬特从没跟她说过话,女奴隶和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客人是个年轻男子,只有贝尔卡西姆知道真相;要是被家里的女人发现实情,贝尔卡西姆早已用手势生动地向她描绘了她们会有什么反应。

她还没有学会他的语言。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往这方面努力。但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声调变化和某些词语的发音,所以只要耐心一点,他总能设法告诉她一些不太复杂的事情。比如说,她知道这幢房子的主人是贝尔卡西姆的父亲;这一家子来自北方的迈舍里耶,他们在老家还有一幢大宅;贝尔卡西姆和他的兄弟们轮流带领商队往返于阿尔及利亚和苏丹之间。她还知道,尽管贝尔卡西姆还很年轻,但他在迈舍里耶已经娶了一位妻子,在这里也有三个,再加上他父亲和兄弟的女眷,除了仆人以外,大宅里一共住了二十二个女人。她们都以为姬特不过是贝尔卡西姆救回来的一个倒霉的年轻旅人,他在沙漠里差点儿渴死,到现在还没完全康复。

每天下午贝尔卡西姆都会来看她,然后在小屋里一直待到黄昏;他走了以后,她独自躺在黑暗中回味他的热烈与坚持,不禁想到这段时间他的三位妻子一定备受冷落,她们必然已经对这名陌生的年轻男子产生了怀疑和嫉妒,他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占用了她们丈夫那么多时间。但每天和贝尔卡西姆共度的那狂野的几个小时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舍不得提醒他要均分雨露,免得激起她们的猜疑。但她没有想到,那三位妻子根本没有被冷落;就算有,她们也猜不到这个男孩就是问题的根源,所以她们从没想过要嫉妒他。不过纯粹是出于好奇,她们还是派了奥斯曼来打探情况,这个淘气的小黑鬼经常一丝不挂地在家里跑来跑去。

于是长着一张青蛙脸的奥斯曼钻进了从屋顶通往这间阁楼的小楼梯下面。第一天,他看到奴隶老妇捧着托盘上上下下,下午贝尔卡西姆也进了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理着袍子走了出来;奥斯曼向那几位妻子汇报她们的丈夫跟那个陌生人待了多久,他觉得可能是怎么回事。但她们想知道的其实不是这些。她们感兴趣的是那个男子本人——他长得高吗,皮肤白吗?想到有个年轻的陌生男子住在这幢房子里,她们就不由得兴奋起来;尤其是她们的丈夫还在跟他睡觉,那更是个令人亢奋的消息。她们觉得那人肯定英俊非凡,充满魅力,否则贝尔卡西姆不会把他留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老奴隶捧着早餐托盘离开以后,奥斯曼从狭窄的楼梯间里爬出来,轻轻敲了敲阁楼的门。然后他转动钥匙,站在敞开的门口谨慎地观察室内,黑色的小脸上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姬特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没穿衣服的小家伙肚子向外凸出,头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让她觉得十分滑稽。小奥斯曼立即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但他只是做了个鬼脸,假装有些害羞。她不知道这么个孩子进入她的房间贝尔卡西姆会不会介意,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对他招手了。男孩咬着指头慢慢走上前来,他的头埋得很低,一双向外凸出的眼睛却翻起来盯着她看。她穿过房间,关上他身后的门。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咯咯傻笑,翻筋斗,唱荒腔走板的歌,总而言之,做些蠢事来麻痹她。她谨慎地没有开口说话,但却笑了好几回,这让她有些烦恼,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孩快活的嬉闹有些做作,他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她。他滑稽的表演让她乐不可支,但他的眼神却令她暗自警惕。现在他正在倒立着用手走路,重新站直以后,他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活动了一下手臂。突然他蹿到她坐着的褥子旁边,一把抓住她藏在袍子下面的双臂故作天真地说:“Deba,enta.”仿佛是在展现自己的英勇。她一下子警觉起来,猛地推开他不安分的手,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他纤细的手臂故意碰了碰她的胸口。她又惊又怒地盯着男孩的眼睛,试图摸清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还在笑着催她站起来一起表演。但她内心的恐惧像马达一样疯狂转动,看着那张龇牙咧嘴的爬虫似的脸,她觉得越来越害怕。她很熟悉这样的情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记忆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切断了她与现实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她在哪里,她到底是谁。她必须向这一侧或那一侧迈出艰难的一小步,才能回到眼下。

或许是因为她盯着墙壁看得太久,奥斯曼有些不高兴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没必要再取悦她:男孩心不在焉地蹦跶了几步就开始朝门口退去,一双眼睛还是毫不畏缩地盯着她看;他似乎完全不相信她,随时准备她会突然翻脸。退到门口以后,男孩用背轻轻顶开房门,然后一下子跳到外面,“砰”的一声关上门飞快地上了锁。

奴隶为她送来了午饭,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眼里一片茫然。老妇人把食物举到她面前试图塞进她的嘴里,但却徒劳无功。于是她出门去找贝尔卡西姆,想告诉他那位年轻的先生不肯吃饭,可能是生了病或者着了魔。但那天贝尔卡西姆去了城市另一头的一位皮革商人家里做客,所以女奴隶根本找不到他。她决心自己解决这件难事,于是她穿过一个院子回到马厩旁边自己的宿舍,把骆驼粪掺到一小碗山羊奶油里,用捣杵小心搅匀。准备完毕后,她把半碗奶油搓成一个团,囫囵吞了下去;然后又从简陋的床边取出一条长长的皮鞭,把剩下的奶油涂在两头鞭梢。老妇人带着鞭子回到阁楼,姬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她关上背后的门,站在原地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开始一边哼着单调重复的曲子,一边慢慢挥舞鞭子。她仔细观察姬特呆滞的表情,捕捉着任何可能的变化。几分钟后,发现姬特完全没有反应,她走到床边,开始在客人头顶挥鞭;与此同时,她拖着脚慢慢踏步,让脚踝上沉重的银环和着嘴里的旋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汗水很快顺着黑脸上的沟壑向下流淌,滴落在衣服和干燥的土质地面上,每一滴汗水落地后都会慢慢洇成一个硕大的圆点。姬特坐在那里,她感觉到了老妇人的出现,也闻到了那股陈腐的气息,她知道屋里很热,也听到了歌声,但这些都跟她无关——眼前的一切就像一段正在消逝的遥远记忆,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某处。鞭梢顺着她的脸庞往下一划,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一圈,涂了油的鞭子灵活地从她面前扫过,蛰得脸上的皮肤有些刺痛,但她还是没动。几秒钟后她慢慢抬起手捂住脸,同时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喊声并不响亮,但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声音。老奴隶恐惧而困惑地看着她;这位年轻的先生显然中了非常厉害的咒语。她站在那里看着姬特倒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大哭起来。

这时候老妇人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因为害怕贝尔卡西姆回来怪她胡闹,她立即放下鞭子,转身面对门口。门开了,贝尔卡西姆的三位妻子鱼贯而入,她们微微向前低着头,以免蹭到天花板。三个女人浑然没有在意老女人,她们直奔床边一把扯下姬特的头巾,猛地撕开她的上衣,于是她的整个上半身立即裸露了出来。女人们的动作如此猛烈而突然,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内;躺在床上的姬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她立即感觉到鞭子抽在自己的乳房上。她尖叫着伸出手抓住了探到面前的一颗头颅。姬特的手指摸到了对方的头发和柔和的脸部轮廓,她用尽全力拉扯手里抓着的部位,恨不得将它撕碎,但却没能如愿,只是觉得手边湿漉漉的。肩背上的鞭子抽得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听到了别人的尖叫,女人凄厉的声音此起彼伏,某个人的身体压在她的脸上。她张开嘴咬住对方的软肉。“幸亏我有一口好牙。”她这样想着,仿佛能看到这句话里的单词一个个浮现在眼前,就像印出来的一样;她咬紧牙关,觉得自己的牙齿陷入了一大块肉里,这样的感觉十分美妙。她的舌头品尝着略带咸味的温暖血液,殴打带来的疼痛随之减弱。一大堆人涌进屋子,空气中充满了哭泣声和尖叫声。在这一片嘈杂中,她听到贝尔卡西姆正在暴跳如雷地叫嚷。知道他来了,她松开紧咬的牙关,脸上立即挨了狠狠的一拳。周围的声音迅速远去,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正在低声哼唱贝尔卡西姆经常唱给她听的一支小调。

或者唱歌的人是他?她的头是否正靠在他膝上?她是否正伸出手臂,把他的头拉到自己面前?她穿着一条金色的裙子,盘腿坐在一个点了很多蜡烛的大房间里,周围环绕着一大群面带愠色的女人,这中间是否已经过去了安静的一夜,或者好几夜?她孤单单地跟这群人待在一起,有人不断往她杯子里添茶,这样的时刻还要持续多久?但贝尔卡西姆也在,他的眼睛阴沉沉的。她望向他:他像梦游的人一样动作迟缓地从环坐在周围的三位妻子颈上摘下许多首饰,又一件接一件地将它们轻轻放在她的腿上。金属沉甸甸地压着金色的织锦裙。她看了看这些光彩夺目的物件,又看了看那几个女人,但她们一直紧盯着地板不肯抬头。阳台下方的庭院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不断地到来;音乐开始了,周围的女人齐声叫嚷向她祝贺。贝尔卡西姆坐在她的面前,将首饰一件件戴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但与此同时,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恨她,面对她们的憎恨,他没法永远护着她。今天他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妻子们:迎娶另一个女人,在她面前羞辱她们。但周围这些满脸嫌恶的女人,包括那些在露台上窥视的奴隶在内,从此刻起,她们都将日夜期盼她失势的那一天。

贝尔卡西姆给她喂了块蛋糕,她一边哭一边吃,不小心呛到了自己,蛋糕屑喷了他一脸。“Gigherdh ish'ed our illi.”下面的乐师反复唱着同样的歌词,手鼓的旋律慢慢收紧,将她圈入一道难以逃脱的藩篱。贝尔卡西姆望着她,似乎既有些担心,又有点厌恶。她边哭边咳,溶化的眼影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青痕,她的眼泪浸湿了新娘的礼服。下面庭院里那些欢笑的男人不会救她,贝尔卡西姆也不会救她。现在他已经在生她的气了。她用手捂住脸,感觉他搂住了自己的腰。他正在低声跟她说话,那些复杂难懂的词语落在她耳朵里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咝咝声。他用力拉开她捂着脸的手,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他要离开她一个小时,那三个女人会留下来陪她。她们现在同仇敌忾;望着坐在对面不肯抬头的三个女人,她完全能理解她们想要复仇的心思。她喊叫着想站起来,但贝尔卡西姆暴躁地将她推回原地。一个皮肤黝黑的大块头女人蹒跚穿过屋子坐在她面前,伸出粗壮的胳膊抱着她转了半圈,把她按在旁边的一堆垫子上。姬特看着贝尔卡西姆离开房间,立即开始动手取下身上的项链和胸针,黑女人没有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取下来几件以后,她把这些首饰扔给了对面的三个女人。那几个女人不满地喊叫起来,一个奴隶立即跑去向贝尔卡西姆报告。没过多久他就一脸怒色地回来了。谁也没碰她扔过去的那几件首饰,它们静静地躺在那三位妻子面前的地毯上。(“Gigherdh ish'ed our illi.”悲伤的旋律仍在不断重复。)她看着他捡起那些首饰,感觉到它们击中了自己的脸,然后顺着裙子滚落下去。

她的嘴唇被打破了。她心醉神迷地凝视着指尖的鲜血,静静地坐了很久,只有那音乐仍在她耳边盘旋。静坐似乎是避免痛苦的最佳途径。如果痛苦无可避免,那么要想活下去,你只能想办法尽量将它推迟一点。现在,只要她坐着不动,就不会有谁来伤害她。女人黑色的大手重新将那些项链和胸针戴回她身上。有人递给她一杯很烫的茶,又有人将一盘蛋糕捧到她面前。音乐还在继续,女人们每隔一会儿就发出花腔般的尖叫,应和着音乐的节奏。蜡烛越烧越短,渐渐熄灭了一大半,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她不知不觉地靠在黑女人身上睡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摸黑爬上四级台阶,钻进一张围得密不透风的大床。四周的床帘用丁香熏过,她听到背后传来贝尔卡西姆沉重的呼吸声,他抓着她的胳膊引领她来到这里。现在他完完全全地占有了她,他的动作变得更加野蛮,带着某种放任自流的怒火。床变成了波涛翻涌的海面,每当巨浪扑面而来,她只能在那惊涛骇浪中漂浮,唯一的指望便是他的垂怜。在那风暴之巅,为什么有两只快要被淹没的手越来越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那双手越收越紧,直到大海灰暗的悲歌被另一阵更阴郁的巨响淹没——那是来自虚无的咆哮,灵魂战栗着聆听它逼近深渊,劈头盖脸地迎面砸下。

一切结束后,她清醒地躺在夜晚甜蜜的寂静中轻柔地呼吸,他已经睡着了。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帘幕低垂,她感觉自己待在一个巨大的盒子里。早晨贝尔卡西姆穿好衣服离开了;昨晚那个胖女人在他身后插好门闩,靠着门坐在地上。每当仆人送来食物、饮品或者洗漱的水,女人总会咕哝着慢吞吞地站起来,拉开那扇大门。

今天的食物格外恶心:所有东西都软绵绵油腻腻的,甜得让人反胃——跟她在阁楼里吃的完全不同。有些盘子里的东西根本就是一堆堆半熟的羊油。她没吃几口,来收盘子的仆人不由得流露出责备的眼神。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她平静了不少。她拖过自己的手提箱,躲在床上跪坐着打开箱子,检查里面的物品。她机械地给自己涂上粉饼、口红和香水;叠起来的千元钞票散落在床上。她盯着箱子里的其他东西看了很久:小块的白手帕,闪闪发亮的指甲剪,一套棕色的丝绸睡衣,还有好几个装面霜的小罐子。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这些物件,它们就像某个失落文明留下的遗物,神秘而令人着迷。她觉得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某件被遗忘的事情。虽然她想不起那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但却一点也不悲伤。她把所有钞票放到一起,塞进行李箱最底下,然后把所有东西重新放回去,关好箱子。

那天晚上贝尔卡西姆跟她一起用餐,他坚定地用手势表示她实在太瘦了,然后逼着她吞下那些肥腻的食物。她不肯吃;盘子里的东西让她觉得恶心。但和以往一样,他的命令不容抗拒,于是她只好吃了。第二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她吃的一直都是同样的东西。她逐渐习惯了这些食物,不再有任何疑虑。她渐渐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因为有时候贝尔卡西姆会在午后过来,又在夜幕降临时离开,等到午夜他再次出现,背后跟着捧着食物的仆人。她一直待在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甚至很少下床;躺在凌乱的白色枕头堆里,她什么也不想,贝尔卡西姆的陪伴和与之相随的记忆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当他爬上床边的台阶,掀开帘子钻进来,俯下身开始像往常一样慢慢脱掉她的衣服,她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光阴才开始显现出意义。等到他离开以后,那筋疲力尽又心满意足的美妙状态又会持续很长时间;她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沉浸在无须思考的满足中,一种她很快就视为理所当然的状态,接着就像毒品一样,再也离不开它。

某天晚上,他一直没来。她辗转反侧,唉声叹气,闹得黑女人都坐不住了。看守的妇人走出房间,给她弄来了一杯奇怪的热酸汤。很快她就睡着了,不过第二天醒来,她觉得头大如斗,隐隐作痛。整个白天她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次仆人看她的眼神充满同情。

晚上他出现了。他刚走进房间挥手示意黑女人离开,姬特立即跳起来跑到门口,激动地投入他的怀抱。他微笑着抱起她回到床上,有条不紊地脱掉她身上的衣服和首饰。她躺在他面前,皮肤洁白,眼神迷离,他弯下腰来,开始用嘴喂她吃糖。有时候她试图捕捉他的嘴唇,但他的动作总是飞快,一触即离。他这样逗弄了她很久,直到她低声哭个不停,躺在那里再也不肯动弹。他的眼神闪闪发亮,他把糖丢到一边,开始亲吻她僵硬的身体。等她再次回到现实中,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已经在她身边睡着了。从那以后,他经常两天才来一次,而且每次总是没完没了地逗她,直到她尖叫着挥拳捶打他。但在他离开以后,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期待这令人难耐的插曲,内心的渴望愈演愈烈,驱散了其他所有感觉。

终于有一天晚上,不知为何,黑女人又拿来了那种酸饮料,然后站在床边严厉地盯着她把它喝了下去。她把空杯子还给老妇人,一颗心直往下沉。贝尔卡西姆不会来了。第二天他也没有出现。接下来的五天里,每天晚上她都要喝那种饮料,她觉得杯子里的东西越来越酸。她陷入了发烧般的半昏迷状态,除了坐起来吃饭以外整天都躺在床上。

有时候她似乎听见外面有女人正在厉声说话,那声音让她再次恐惧起来,她在隐隐的不安中忐忑了几分钟,但随着外界的刺激退去,她不再听到那些声音,也忘记了这件事。第六天晚上,她突然觉得贝尔卡西姆再也不会来了。她躺在床上,干涩的眼睛紧盯着床顶的华盖,门口黑女人身边的电石灯映出天棚上隐隐的花纹。她躺在那里胡思乱想,在她的想象中,他进门走到床边拉开帘子——然后她震惊地发现,爬上四级台阶来到她身边的根本不是贝尔卡西姆,而是另一个年轻男子,他长着一张塑料般毫无特色的脸。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只要和贝尔卡西姆有任何一点儿相似之处的造物都能像贝尔卡西姆一样令她愉悦。她第一次想到,在这个房间的四壁之外,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比如说外面的大街上甚至就在这幢房子里,有无数这样的造物。这些男人里一定有人和贝尔卡西姆一样可爱,他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悦她,他也有这样的能力。想到贝尔卡西姆的某位兄弟或许就躺在她床头这堵墙的几英尺外,她不由得战栗起来。但直觉低声叮嘱她躺着不要动,她轻轻翻了个身,假装睡着了。

很快就有仆人过来敲门,她知道他们送来了给她睡前喝的催眠药。片刻之后,黑女人掀开床帘,却发现女主人已经睡着了,于是她把杯子放在最高的台阶上,退回门口的床铺旁边。姬特没有动,但她的心跳得异乎寻常地快。“那是毒药。”她告诉自己。她们在慢慢给她下毒,所以她们一直没来复仇。又过了很久,她才用胳膊肘轻轻撑起身体,透过帘缝向外张望,看到近在眼前的杯子,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黑女人鼾声如雷。

“我必须出去。”她想。她觉得自己异常清醒,但是从床上爬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就在这时候,她头一次注意到了房间里干燥的泥土气息。她从床边的牛皮柜子里取出贝尔卡西姆给她的首饰,包括他从另外三个妻子那收回的在内,然后把所有东西摊在床上。她从牛皮柜里取出自己的手提箱,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黑女人仍在沉睡。“毒药!”姬特转动钥匙,满怀恨意地低声说道。她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的房门,周围一片漆黑,虚弱的双腿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单手拎起箱子,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向前走去。

“我得发一封电报,”她想,“要联系上他们,这是最快的办法。城里肯定有电报局。”但首先她得逃到外面的街上,这段路可能很长。也许她会在黑暗的逃亡之路上碰到贝尔卡西姆,现在她已经再也不想见到他。“他是你的丈夫。”她低声告诉自己,然后在恐惧中浑身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差点儿笑出了声:这不过是她玩的这个荒唐游戏的一部分而已。但在她发出电报之前,这个游戏不会结束。她的牙齿开始打战。“在我们逃到街上之前,你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左手边的墙壁突然消失了。她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穿着便鞋的脚尖感觉到了地板柔和的边缘。“这些见鬼的楼梯连扶手都没有!”她咒骂了一句,然后轻轻放下箱子,转身回到墙边,沿着来路摸回自己的房门外。她无声地推开门,拿起那盏小铁皮灯。黑女人一直没动。她又小心地关上门,没有引发任何意外。借着灯光她惊讶地发现手提箱离自己只有几步,它摇摇欲坠地放在楼梯最上方,这么说来,刚才她差点儿就摔了下去。她慢慢走下楼梯,小心地迈过柔软崎岖的台阶,免得扭伤脚踝。楼梯下方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一扇紧闭的门。她沿着走廊向右拐了个弯,走进一方铺满稻草的露天小院。纤细的月牙在空中洒下一片白光,她看到了前面的大门和墙根下熟睡的人影。她吹灭了灯,把它放在地上。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拉不动巨大的门闩。

“你必须把它弄开。”她想道。但她的手指虚弱无力,怎么都打不开冰冷的金属门锁。她举起箱子砸向门闩的一头,感觉它松动了一点。与此同时,墙脚有个人影动了一下。

“Echkoun?”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

她立即蹲下爬到了一堆麻袋后面。

“Echkoun?”男人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片刻之后一直没有回音,于是他又睡着了。她想继续尝试,但她浑身抖得厉害,心怦怦直跳。她靠着麻袋闭上眼睛,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后面的大宅里响起了鼓声。

她跳了起来。“这就是信号,”她作出了判断,“当然。我来的时候也有鼓声。”毫无疑问,她必须赶快离开。她休息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循着鼓声穿过庭院。现在鼓声已经变成了两个。她穿过一扇门,走进黑暗中。长走廊尽头是另一片洒满月光的庭院,她发现一扇门下面透出黄色的灯光。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聆听屋里传出的急促旋律。鼓声吵醒了附近的公鸡,它们接二连三地开始打鸣。她轻轻敲了敲门,鼓声还在继续,一个女人用单薄的高音唱起了琐碎而重复的副歌。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再次敲了敲门,但这次她下定了决心,所以敲得很重。鼓声停了下来,门开了,她走进房间,眨了眨眼。贝尔卡西姆的三位妻子坐在地板上的垫子之间,看到她,她们全都瞪大眼睛一脸惊讶。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像面前有条致命的毒蛇。女仆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那三个女人放下手里的鼓,几乎同时开始说话,她们打着手势指着头顶。一个女人跳起来在她飘飘荡荡的白袍褶皱中摸索,显然是在找那些首饰。她掀起姬特的长袖,寻找胳膊上的手镯。另外两个女人激动地指了指姬特的手提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噩梦结束。推搡搜索了半天以后,她们让她打开箱子的密码锁,要是换个时间,光是她开锁的动作就足以让她们看得心醉神迷。可是现在,她们全都满腹狐疑,毫无耐心。箱子一打开,她们立即一拥而上,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地板上。姬特盯着她们。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比起她本人来,她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个箱子。女人们小心翼翼地拿着地上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她重新开始镇定下来,鼓起勇气拍了拍一个女人的肩膀,比画着告诉她那些首饰都在楼上。三个女人怀疑地抬头看了看,然后派了个女仆前去确认。不过那个女孩刚转身准备出去,姬特立即感到一阵恐惧,于是她拦下了女孩。女仆没准儿会吵醒那个黑女人。三个女人愤怒地跳了起来,房间里顿时乱成一团。等到混乱平息,五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站在屋子里,姬特绝望地苦笑一下,举起手指放在唇边,非常小心地踮脚走了几步,然后反复指着女仆。然后她鼓起双腮学了学那个胖女人。女人们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们都点了点头,仿佛共同达成了一件密谋。女仆出去以后,她们试图向姬特发问:“Wen timshi?”她们的口气更像是好奇,而不是生气。她无法回答,只能绝望地摇头。没过多久女孩就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地告诉几位女主人,所有首饰都放在床上——不光是她们原来那些,还多了不少。女人们的表情充满困惑和嫉妒。姬特跪下来开始把自己的东西装回箱子里,一个女人蹲下来跟她说话,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敌意。她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满脑子只想着那扇插着门闩的大门。“我必须出去,我必须出去。”她反复告诉自己。那堆纸币就放在她的睡衣旁边,但谁也没有多看它们一眼。

收拾好东西以后,她取出一支口红和一面小镜子,转向一盏灯,炫耀似地开始化妆。女人们羡慕地叫喊起来。她把口红和镜子递给其中一个,示意她照自己的样子做。三个女人都涂上了鲜红的口红,她们欣喜若狂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别人。她打着手势表示这支口红就算是她留下来的礼物,但作为回报,她们必须想办法帮她逃走。女人们的表情既渴望又惊慌:她们巴不得把她赶走,但又怕贝尔卡西姆。接下来在她们讨论的时候,姬特一直倚着自己的手提箱坐在地板上。她看着她们,觉得她们商量的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事情的走向远非她们所能决定,跟她们身处其中激烈交谈的这间毫不真实的小屋更是全然无关。她不再看她们,转而冷漠地盯着眼前的空气;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出去,因为鼓声已经敲响。现在她不过是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把女仆打发了出去;女仆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老得出奇的小个子黑人,他弯腰驼背,步履蹒跚,颤抖的手中抓着一把巨大的钥匙。老黑人咕哝着表示抗议,但她们显然已经说服了他。姬特跳起来拎起箱子。三个女人轮流上前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走出房门,跟着老黑人穿过庭院。路上他跟她说了几个字,但她没法回答。他带着她走向大宅另一头,打开一扇小门。很快她就孤身一人站在了寂静无声的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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