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遮蔽的天空  作者:保罗·鲍尔斯

刺目的海面就在她脚下,粼粼反射着银色的晨光。她面朝下趴在狭窄的石缝间,探头看着海浪从远方缓缓而来。海天相接处浪潮涌动。她的指甲紧紧抠住岩石,要是不用尽全身力气抓紧,她确信自己一定会掉下去。但她能在这海天之间坚持多久?石缝正在变得越来越窄,现在它已经紧紧压住了她的胸口,让她艰于呼吸。又或者她正在慢慢向前滑落,手肘不时用力支撑,让她的身体一点点靠近边缘?现在她已经向外探得够远,足以看到下方两侧陡峭的悬崖,岩面上怪石嶙峋,石缝间长着粗壮的灰色仙人掌。正下方的波涛无声地拍碎在岩壁上,夜幕曾笼罩这里湿润的空气,但是现在,夜色已经退回了水面下。在那一刻,她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她的身体像厚木板一样僵硬地搁在峭壁边缘。她凝望着远处正在逼近的一道海浪,等它来到崖底,她的头就将不可避免地向下垂落,平衡即将被打破。但那道浪头一直没动。

“醒醒!醒醒!”她厉声喊道。

于是她醒了。

她的眼睛已经睁开,天色正将破晓。背靠的石头硌得她很疼,她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镇外的岩漠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她望向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变亮。掠过天空的第一缕声音似乎不过是寂静中的一点细微变化。附近的石块和远处的城墙从不可见的疆域中渐渐显出形状,但看起来仍不过是下方阴暗的深渊中透出的一点影子。纯净的天空,身侧的灌木和她脚下的卵石都被某种力量从绝对的暗夜之井中拉了出来。她内心深处那奇怪的疲惫感也以同样的方式被慢慢唤醒,那些缥缈的念头反复出现,仿佛完全独立于她的意志;它们不过是她自身存在的一点剪影,映衬在睡意沉沉却并不寒冷的虚无背景之上——那睡意依然强大,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将她拥入怀中。但她依然醒着,熹微的晨光侵入她的眼睛,却无法呼应她内心的清醒。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觉得饿了,于是她站起来拎起箱子,沿着岩石间的一条小路向前走去。这条沿城墙蜿蜒的小道可能是山羊踩出来的。太阳正在升起,她的脊背和后颈已经感觉到了它的灼热,于是她拉起上衣的兜帽遮住了头。远处传来镇里的声音,人喊狗吠,鼎沸如潮。她穿过一道平顶的拱门,又回到了这座城市里。谁也没有注意她。市场里到处都是身穿白袍的黑女人。她径直走向一个女人,从她手中接过一罐酪乳。喝完以后,女人还站在那里等着她付钱。姬特皱了皱眉,弯腰打开手提箱。几个女人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其中有些人还背着婴儿。她从钱堆中扯出一张千元的钞票递给那个女人。但女人瞪着那张纸币,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姬特伸着手没动。对方意识到这位顾客不打算换一张钱,于是她立即高声叫嚷着开始呼唤警察。女人们一边笑,一边急切地挤了过来,有人抽出姬特手中的钞票,翻来覆去好奇地看了一番,最后又把它还给了姬特。她们的语言听起来柔和而陌生。一匹白马踢踢踏踏地小跑过来,一个身穿卡其色制服的高个子黑人骑在马背上,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疤痕,就像戴着一张木雕面具。姬特推开周围的女人朝他伸出手,想让他拉她上马,但他只是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就骑着马走了。围观的人群里多了几个男子,他们站在几步之外咧嘴嘻笑。其中一个男人发现了她手中的钞票,他不由得凑近了一点打量着她和她的箱子,眼中的兴味越来越浓。和其他人一样,他长得又高又瘦,皮肤黝黑,肩上搭着破烂的兜帽斗篷,不过他的下半身穿的却是一条脏兮兮的白色欧式裤子,而不是本地传统的长下装。男人走上前来拍拍她的手臂,对她说了一句阿拉伯语,但她没有听懂。然后他用法语问道:“你会说法语吗?”她没有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会。”最后她低声答道。

“你不是阿拉伯人。”他审视着她断然宣布。他得意洋洋地转向人群,大声宣告这位女士是法国人。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单单把他和姬特留在圈子中央。卖酪乳的女人又上前来要钱,姬特还是一动不动地捏着那张千元法郎的钞票。

男人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扔给那个嘟嘟囔囔的女人,她数了数手里的钱,这才慢慢走开。其他人似乎不愿意散开,身穿阿拉伯服饰的法国女士令他们倍感兴奋。但男人很不高兴,他愤怒地驱赶人群,叫他们赶紧回去干自己的事儿。然后他轻轻拉了拉姬特的胳膊。

“这里不好。”他说,“跟我来。”他拎起了她的箱子。她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市场,穿过一堆堆蔬菜和盐,穿过吵吵嚷嚷的顾客和小贩。

他们走到一口井边,女人们正在打水,她开始挣扎着试图摆脱他。再过一分钟,生命又将回归痛苦。那些字句正在苏醒,思想就裹挟在那些字句里面。灼热的太阳会把它们晒蔫;她必须把它们藏在黑暗之中。

“不!”她喊叫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臂。

“女士,”男人责备地说,“请过来坐下。”

她再次任由他领着自己穿过人群。走到市场尽头,他们迈上一条拱廊,廊下的阴影中有一扇门。这里很凉快。一个身穿格子裙的胖女人双手叉腰站在走廊尽头。没等他们走到面前,女人就已经厉声叫了起来:“阿玛尔!你怎么带了这么个脏东西过来?你清楚得很,我不会允许土著女人进入我的旅馆。你喝多了吗?快滚蛋!滚去外面的营地里!”她皱着眉头拦住了他们。

一惊之下,男人停下了脚步。姬特不假思索地转身走向门口,但他也转过身来,再次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试图把他甩开。

“她听得懂法语!”女人惊讶地喊了一声,“这就好多了。”然后她看到了男人手里的箱子。“这是什么?”她问道。

“这是她的。她是位法国女士。”阿玛尔愤愤不平地解释道。

“这怎么可能呢。”女人咕哝着凑上前来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终于说道:“啊,对不起,女士。但这身衣服——”她没说完这句话,声音里多了一丝怀疑,“您知道,我们这儿是一家体面的旅馆。”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耸耸肩不情愿地补充道:“无论如何,请进吧。”然后她退到旁边,为姬特让出一条路来。

但姬特正在拼命试图挣脱男人的手。

“不,不,不!我不想进去!”她歇斯底里地喊着,发疯般抓挠他的手。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上啜泣起来。

女人的视线在她和阿玛尔之间逡巡,脸色越来越难看。“把这玩意儿给我带走!”她怒不可遏地说,“不管你是在哪家妓院找到她的,现在你就原样把她送回去!别拿肮脏的妓女来烦我!快滚!你这个浑球!”

外面的阳光似乎比以往更加炫目。泥墙和一张张泛着亮光的黑脸从她眼前闪过。这个世界如此单调,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我累了。”她对阿玛尔说道。

他们走进一间阴暗的屋子,肩并肩地坐在一张长垫上。头戴土耳其毡帽的黑人站在他们面前,递给他们一人一杯咖啡。

“我希望这一切能停下来。”她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们俩。

“好的,女士。”阿玛尔拍着她的肩膀答道。

她靠着墙上喝着咖啡,半睁着眼睛看着他们。他们一直在说话,但她没兴趣去听他们在聊什么。阿玛尔和另一个人起身离开了房间,她等了一会儿,直到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这才一跃而起,快步穿过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门后是一道小楼梯。屋顶上很热,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周围苍蝇的嗡嗡声几乎完全盖过了市场的嘈杂,她在屋顶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她就觉得自己快被晒化了。她闭上眼,苍蝇很快爬满了她的脸庞,它们不停地来来往往,吵得不可开交。她睁开眼,看到整座城市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热得快要烧起来的阳光瀑布般倾泻在平坦的屋顶上。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可怕的强光。她摆弄着身旁泥地上的各种东西:麻袋的碎片,奇形怪状的蜥蜴干枯的残骸,褪色的破火柴盒,还有一堆白色的鸡毛,上面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她一定得去某个地方,那里有人正在等她。她该怎么通知那些人自己要迟到一段时间?这一点毫无疑问——她抵达的时间必将远远落后于计划。然后她想起来自己还没发电报。就在这时候,阿玛尔穿过那道小门向她走来。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在这儿等着。”她推开他跑回室内,因为太阳晒得她很不舒服。男人看看那张纸片,又看了看她。“你想把这东西发到哪儿去?”他又问了一遍。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把那张纸递到她面前,她看到纸上自己的字迹写道:“回不来了。”男人盯着她看。“这不对!”她用法语喊道,“我还想加几个字。”但男人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倒是充满期盼。他留着小胡子,双眼湛蓝。“请告诉我,收件人是谁。”他再次问道。她猛地把纸片往他身上一掷,因为她想不起来自己要加上去的话是什么,但她迫切地想发出这条信息,立刻,马上。不过她已经知道了,他不会替她发这封电报。“求求你了,先生。”她绝望地哀求。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柜台;他后退了一步,她够不到他。然后她跑到街上,那个黑人阿玛尔正站在外面。“快!”她喊了一声,完全没有停步。他小跑着追在她身后,嘴里嚷嚷着什么。不管她跑到哪儿,他都跟在旁边试图拦住她。“女士!”他不断叫喊。但他不会明白眼前的危险,她也不能停下来向他解释。没时间了。既然她已经背叛了自己,与另一边建立了联系,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找她,他们会砸开她建起的高墙,强迫她直视那已被她埋葬的东西。看到那个蓝眼睛男人的表情她就知道,她亲手推动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终将摧毁她自己。现在已经来不及阻止它了。“快!快点儿!”她气喘吁吁地催着阿玛尔,男人满头大汗地跟在她身旁,不断表示反对。他们已经跑到了通往河边的路旁那一大片空地上。几个赤身裸体的乞丐三三两两地蹲在附近,每当有人经过,乞丐就嘟嘟囔囔地念着自己的那套乞讨词,除此以外视线内空无一人。

他终于赶上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挣扎着继续向前跑,但她的脚步很快就慢了下来;他紧紧抓住她,逼得她停了下来。她蹲下来用手背擦擦汗湿的脸,眼中依然充满恐惧。他蹲在她身旁的尘埃里,笨拙地拍着她的胳膊试图提供安抚。

“你打算跑到哪儿去?”他质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热风从身边吹过。平坦的道路尽头,一个男人牵着两头牛从河边慢慢走过。阿玛尔说:“那是若弗鲁瓦先生,他是个好人。你不用怕他,五年来他一直效力于电报局。”

他说出的最后一个词像针一样刺进了她的肉里。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不,我不要!不,不,不!”她痛哭起来。

“你应该知道,”阿玛尔继续说了下去,“你给他的钱在这里没法用,那是阿尔及利亚的货币。哪怕是在泰萨利,你也得用非洲法郎。阿尔及利亚的钱在这里是违禁品。”

“违禁品。”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被禁止的!”他大笑着解释,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阳光晒得皮肤生疼,他和她一样满头大汗。现在她完全没法动——她已经筋疲力尽。他等了一会儿,让她拉起兜帽遮住头,自己裹着斗篷躺了下去。风越来越大。沙子沿着平坦的黑色地面奔跑,就像身旁那条正在流淌的白色河流。

她突然开口说道:“带我去你家吧,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了。”

但他拒绝了,他说家里没有房间,他家人太多。不过他可以带她去他们之前喝咖啡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家咖啡馆。”她表示反对。

“但阿塔拉有很多空房,你可以给他点钱。哪怕是你那些阿尔及利亚的钱也行。他可以帮你兑换。你还有钱吧?”

“有,有,就在我的箱子里。”她环顾四周茫然问道,“箱子去哪儿了?”

“你把它留在了阿塔拉的店里。他会还给你的。”他咧嘴笑着拍了拍她,“现在我们可以站起来走一走了吗?”

阿塔拉还在咖啡店里,几个戴头巾的北方商人坐在角落里聊天。阿玛尔和阿塔拉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领着她走进咖啡馆后面的生活区。里面的屋子又黑又冷,尤其是最后一间;阿塔拉放下她的箱子,指指地板角落里的一张毯子,表示她可以躺在那上面。门帘刚在阿塔拉身后垂落,她立即急切地转向阿玛尔,把他的头勾到自己面前。

“你一定得救我。”她一边亲吻他一边说道。

“好的。”他郑重地回答。

他带来的安慰和贝尔卡西姆曾经给她的烦恼一样强烈。

直到晚上阿塔拉才再次掀开门帘,他举着灯,看到他们俩躺在毯子上睡着了。于是他把灯放在门口,转身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醒了过来。房间里安静但闷热。她坐起来凝望着身边那具长长的黑色身体,它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闪闪发光。她把手放在他的胸上:他的心跳缓慢而有力。雕像的四肢动了一下。那双眼睛睁开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我的心很大。”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感觉良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棒的男人。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又会讨厌自己。我对自己说:你一点都不好,阿玛尔。你简直就是泥巴做的。”他大笑起来。

房子里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声响,他感觉到她吓了一跳。“你为什么会害怕?”他问道,“我知道了。因为你很有钱。你的箱子里装满了钱。有钱人什么都怕。”

“我不是有钱人。”她说。然后她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觉得头疼。”她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看着她又笑了起来。“你不应该想那么多事情,想太多不好。我们的脑子就像天空,那里面的东西总在不停地转啊转,但速度很慢。不过只要你一想事情,脑子就会飞转起来,然后它就开始疼了。”

“我爱你。”她说。她伸出手指抚摸他的嘴唇,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被他吸引。

“我也是。”他轻轻咬着她的手指回答。

她哭了起来,几滴眼泪掉在他身上。他好奇地看着她,不时摇摇头。

“别怕,别怕,”他说,“就哭一会儿吧,别哭太久。哭一小会儿对你有好处,哭太久就不好了。不要去想那些已经结束的事情。”他的话令她感到安慰,虽然她不记得已经结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女人总是惦记着已经结束的事儿,不肯抬眼去看未来。我们这里的人常说,生命就像一道悬崖,往上爬的时候,你绝不能回头去看,不然就会恶心难受。”那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她终于重新躺了下来。她仍坚信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很快他们就会找到她。他们会强迫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对她说:“看啊!”她不得不抬眼去看,然后一切就会结束。黑色的梦境将会被打碎,恐怖之光将会源源不断地照进来;那束无情的强光将照在她的身上,带来无穷无尽和不可忍受的痛苦。她紧紧依偎着他,浑身颤抖。他转身朝向她这边,将她拥入怀中。当她下一次睁开眼,房间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你永远不能拒绝拿钱买光的人。”阿玛尔一边说一边擦亮火柴高高举起。

“现在你有钱了。”阿塔拉借着光一张张数着她的千元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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