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工业化中的政府角色

置身事内  作者:兰小欢

2019年初,我访问台北,遇到一位美国企业的本地高管,他说:“你们大陆的经济学跟我在哈佛商学院学的不一样啊,市场竞争和供给需求嘛,你们企业背后都有政府补贴和支持,我们怎么竞争得过,企业都被搞死了哇,这么搞不行哇。”我说:“×总,这企业又不是人,哪有什么死活,就是资源重组嘛。台湾工程师现在在大陆的工资比以前高,产品质量比以前好,价格比以前便宜,不是挺好吗?贵公司去年在武汉落地的厂子,投资百亿元,跟地方政府要补贴和优惠的时候,那可是一点也不让步,一点也不‘市场经济’啊,哈哈。”他说:“补贴嘛,能拿还是要多拿。哎,你回去可别说不该给我们补贴呀!”

现实世界没有黑白分明的“市场”和“政府”分界,只有利益关系环环相扣的各种组合。我国经济改革的起点是计划经济,所以地方政府掌握着大量资源(土地、金融、国企等),不可避免会介入实业投资。由于实业投资的连续性、复杂性和不可逆性(第三章),政府的介入必然也是深度的,与企业关系复杂而密切,不容易退出。

在每个具体行业中,由于技术、资源、历史等因素,政企合作的方式各不相同。钢铁是一回事,芯片是另一回事。因此,讨论和分析政府干预和产业政策,不能脱离具体行业细节,否则易流于空泛。社会现象复杂多变,任何理论和逻辑都可以找到不少反例,因为逻辑之外还有天时、地利、人和,不确定性和人为因素对结果影响非常大,而结果又直接影响到对过程和理论的评判。成功了才是宝贵经验,失败了只有惨痛教训。产业政策有成功有失败,市场决策也有成功有失败,用一种成功去质疑另一种失败,或者用一种失败去推崇另一种成功,争论没有尽头。

因此,本章的重点是具体案例。行业和企业如何借力政府来发展?实行了哪些具体政策?政府资金如何投入和退出,又如何影响行业兴衰和技术起落?首先要了解基本事实和经过,才能评判结果。经济学的数学模型和统计数据不是讲道理的唯一形式,也不一定是最优形式,具体的案例故事常常比抽象的道理更有力量,启发更大[关于这个道理,更详细的阐述可以参考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乔治·阿克尔洛夫(George Akerlof)的文章(2020)和另一位诺奖得主罗伯特·希勒(Robert Shiller)的著作(2020)。]。在行业或产业研究中,案例常常包含被模型忽视的大量重要信息,尤其是头部企业的案例。依赖企业财务数据的统计分析,通常强调行业平均值。但平均值信息有限,因为大多数行业“二八分化”严重,头部企业与中小企业基本没有可比性。财务数据也无法捕捉大企业的关键特征:大企业不仅是技术的汇聚点和创新平台,也是行业标准的制定者和产业链核心,与政府关系历来深厚复杂,在资本主义世界也是如此。

本章前两节是两个行业案例:液晶显示和光伏。叙述的切入点依然是地方政府投融资。读者可以再次看到地方融资平台或城投公司、招商引资竞争、土地金融等,只不过这一次的投资对象不是基础设施和产业园区,而是具体的工业企业。第三节介绍近些年兴起的政府产业投资基金,这种基金不仅是一种新的招商引资方式和产业政策工具,也是一种以市场化方式使用财政资金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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