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京东方与政府投资

置身事内  作者:兰小欢

2020年“双11”期间,戴尔27寸高清液晶显示屏在天猫的售价为949元。2008年,戴尔27寸液晶显示器售价7 599元,还远达不到高清,不是窄边框,也没有护眼技术。2020年,3 000多元就可以买到70寸的高清液晶电视,各种国产品牌都有。而在2008年,只有三星和索尼能生产这么大的液晶电视,售价接近40万元,是今天价格的100倍,在当时相当于北京、上海的小半套房。

惊人的价格下跌背后是技术进步和国产替代。显示屏和电视,硬件成本近八成来自液晶显示面板。2008年,面板行业由日韩和中国台湾企业主导,大陆企业的市场占有率可以忽略不计。2012年,我国进口显示面板总值高达500亿美元,仅次于集成电路、石油和铁矿石。到了2020年,大陆企业在全球市场的占有率已接近四成,成为世界第一,彻底摆脱了依赖进口的局面,涌现出了一批重量级企业,如京东方、华星光电、深天马、维信诺等。国产显示面板行业的崛起不仅推动了彩电和显示器等价格的直线下降,也推动了华为和小米等国产手机价格的下降,促成了使用液晶屏幕的各类国产消费电子品牌的崛起。

在显示面板企业的发展过程中,地方政府的投资发挥了关键作用。以规模最大也最重要的公司京东方为例,其液晶显示面板在手机、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电视等领域的销量近些年来一直居于全球首位[数据来自中信证券袁健聪等人的行业分析报告(2020)。]。根据其2020年第三季度的报告,前六大股东均是北京、合肥、重庆三地国资背景的投资公司,合计占股比例为23.8%。其中既有综合类国资集团(如北京国有资本经营管理中心),也有聚焦具体行业的国有控股集团(如北京电子控股),还有上一章讨论的地方城投公司(如合肥建投和重庆渝富)。投资方式既有直接股权投资,也有通过产业投资基金(见本章第三节)进行的投资。

京东方和政府投资的故事

20世纪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我国大陆彩电行业的重头戏码是各种价格战。当时大陆的主流产品还是笨重的显像管(CRT)电视,建设了大量显像管工厂。但其时国际技术主流却已转向了平板液晶显示,彻底取代显像管之势不可逆转,而占液晶电视成本七八成的显示面板,大陆却没有相关技术,完全依赖进口。大陆花了近20年才让彩电工业价值链的95%实现了本土化,但由于没跟上液晶显示的技术变迁,一夜之间价值链的80%又需要依赖进口[数据来自北京大学路风的企业史杰作(2016)。如无注明,本节关于京东方发展历程的介绍均来自该书。]。而主要的面板厂商都在日韩和中国台湾,他们常常联手操纵价格和供货量。2001年至2006年,三星、LG、奇美、友达、中华映管、瀚宇彩晶等六家主要企业,在韩国和中国台湾召开了共计53次“晶体会议”,协商作价和联合操纵市场,使得液晶面板一度占到电视机总成本的八成。2013年,发改委依照《价格法》(案发时候还没有《反垄断法》,后者自2008年起施行)中操纵市场价格的条款,罚了这六家企业3.5亿元。欧美也对如此恶劣的价格操纵行为做了处罚:欧盟罚了他们6.5亿欧元,美国罚了他们13亿美元。[见财新网2013年1月4日报道《发改委就三星等垄断液晶面板价格案答问》,以及《中国贸易报》2016年8月2日报道《中企面临反垄断三大挑战四大风险》。]

在这一背景下,具有自主技术和研发能力的京东方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这家企业的前身是老国企“北京电子管厂”,经过不断改制和奋斗,21世纪初已经具备了生产小型液晶显示面板的能力。这些能力大多源自2005年在北京亦庄经济技术开发区建设的5代线,这是国内第二条5代线,当时非常先进,距离全球第一条5代线(韩国LG)的建成投产时间也不过三年[简单来说,“X代线”中的X数字越高,产出的屏幕就越大。比如5代线的主打产品是17英寸屏,6代线的主打产品是32英寸屏。]。这条生产线收购自韩国企业,投资规模很大。当时的融资计划是设立一家公司在中国香港上市,为项目建设融资,但这个上市计划失败了。可生产线已经开始建设,各种设备的订单也已经下了,于是在北京市政府与国开行的协调下,9家银行组成银团,由建设银行北京分行牵头,贷款给京东方7.4亿美元。北京市政府也提供了28亿元的借款,以国资委的全资公司北京工业发展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为借款主体。这笔政府借款后来转为了股份,在二级市场套现后还赚了一笔。此外,在5代线建设运营期间,北京市政府还先后给予两次政策贴息共1.8亿元,市财政局也给了一笔专项补助资金5 327万元。[贷款和补贴的具体数字,来自财新网2007年4月16日的文章《疯狂的液晶》。]

天有不测风云。京东方5代线的运气不好,在液晶面板大起大落的行业周期中,投在了波峰,产在了波谷。其主打产品即17寸显示屏的价格从动工建设时的每片300美元暴跌到了量产时的每片150美元。2005年和2006年两年,京东方亏损了33亿元,北京市政府无力救助。若银团贷款不能展期,就会有大麻烦。银团贷款展期必须所有参与的银行都同意,而9家银行中出资最少的1家小银行不同意,反复协调后才做通工作,但其中的风险和难度也让京东方从此改变了融资模式。其后数条生产线的建设都采用股权融资:先向项目所在地政府筹集足够的资本金,剩余部分再使用贷款。

2008年,京东方决定在成都建设4.5代线,第一次试水新的融资模式。这条生产线总投资34亿元,其中向成都市两家城投公司定向增发股票18亿元,剩余16亿元采用银团贷款,由国开行牵头。两家城投公司分别是成都市政府的全资公司成都工业投资集团(现名成都产业投资集团)和成都高新区管委会的全资公司成都高新投资集团。这两家公司不仅有大量与土地开发和融资相关的业务(见第三章),也是当地国资最重要的产业投资平台。与北京5代线项目相比,成都4.5代线的资本金充足多了,京东方运气也好多了。这条以小屏幕产品为主的生产线,投产后正好赶上了智能手机的爆发,一直盈利,也为京东方布局手机屏幕领域占了先机。

但当时最赚钱的市场还是电视。主流的27寸和32寸大屏幕电视,显示面板完全依赖进口。但建设一条可生产大屏幕的6代线(可生产18—37寸屏幕)所需投资超过百亿元,融资是个大问题。2005—2006年,国内彩电巨头TCL、创维、康佳、长虹等计划联手解决“卡脖子”问题,于是拉来了京东方,在深圳启动了“聚龙计划”,想借助财力雄厚的深圳市政府的投资,在当地建设6代线。但信息流出后,日本夏普开始游说深圳市政府,提出甩开技术落后的京东方,帮深圳建设一条投资280亿元的7.5代线。由于夏普的技术和经验远胜京东方,深圳市政府于是在2007年与夏普签署合作协议,京东方出局,“聚龙计划”流产。但仅一个多月之后,夏普就终止了与深圳的合作。当时上海的上广电(上海广电信息产业股份有限公司)也计划和京东方在昆山合作建设一条6代线,但夏普再次上门搅局,提出与上广电合作,将京东方踢出局。随后不久,夏普再次找借口退出了与上广电的合作。

夏普的两次搅局推迟了我国高世代产线的建设,但也给了合肥一个与京东方合作的机会。2008年的合肥,财政预算收入301亿元,归属地方的只有161亿元,想建一条投资175亿元的6代线,非常困难,经济和政治决策风险都很大。但当时的合肥亟待产业升级、提振经济发展,领导班子下了很大决心,甚至传说一度要停了地铁项目来建设这条6代线。融资方案仍然采用京东方在成都项目中用过的股票定向增发,但因为投资金额太大、合肥政府财力不足,所以这次增发对象不限于政府,也面向社会资本。但合肥政府承诺出资60亿元,并承诺若社会资本参与不足、定向增发不顺利时,兜底出资90亿元,可以说是把家底押上了。在这个过程中,夏普又来搅局,但因为京东方已经吃过两次夏普的亏,所以在与合肥合作之初就曾问过市领导:如果夏普来了怎么办?领导曾表示过绝不动摇,所以这次搅局没有成功。

上一章说过,在经济发展起步阶段,资本市场和信用机制都不完善,因此以信用级别高的政府为主体来融资和投资,更为可行。这不仅适用于与土地有关的债务融资,也适用于股权融资。在合肥6代线项目的股票定向增发上,市政府参与的主体又是两家城投公司,市政府的全资公司合肥建投和高新区管委会的全资公司合肥鑫城[合肥建投通过其全资子公司合肥蓝科投资有限公司参与了这次增发。]。二者的参与带动了社会资本:2009年的这次定向增发一共融资120亿元,两家城投公司一共只出资了30亿元,其他8家社会投资机构出资90亿元[数据来自京东方2009—2011年的年报。从京东方的角度看,大规模定向增发的募资其实不容易,需要找到足够多的机构投资者。倘若合肥政府财力雄厚的话,本不需要这么麻烦。]。与成都项目类似,定向增发之外,京东方再次利用了国开行牵头的银团贷款,金额高达75亿元。

合肥6代线是我国第一条高世代生产线,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安徽省最大的一笔单体工业投资。这条生产线生产出了大陆第一台32寸液晶屏幕,让合肥一跃成为被关注的高技术制造业基地。不仅很多中央领导来视察,周边经济发达的江浙沪领导也都组团来考察,为合肥和安徽政府赢得了声誉。京东方后来又在合肥建设了8.5代(2014年投产)和10.5代生产线(2018年投产),吸引了大量上下游厂商落地合肥,形成了产业集群,使合肥成为我国光电显示产业的中心之一。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和“4万亿”计划出台之后,京东方进入了快速扩张阶段。2009年初,中央首次将发展“新型显示器件”列入政策支持范围[2009年国务院发布《电子信息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6月,合肥6代线开工建设。8月,京东方8.5代线的奠基仪式在北京亦庄经济技术开发区举行,彻底打破了韩日和中国台湾地区对大陆的技术和设厂封锁。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内,坐不住的境外厂商开始迅速推进与大陆的实质性合作。夏普和南京的熊猫集团开始合资建线,LG和广州签约建设8代线,三星则和苏州签约建设7.5代线。中国台湾的面板厂商也开始呼吁台湾当局放开对大陆的技术限制,允许台商在大陆设厂。但这些合资项目并没有获得我国政府的快速批准,京东方赢得了一些发展时间。

在这一快速扩张阶段,京东方的基本融资模式都是“扩充资本金+银团贷款”。地方政府投资平台既可以参与京东方股票定向增发来扩充其资本金,也可以用土地使用权收益入股。在鄂尔多斯生产线的建设过程中,地方政府甚至拿出了10亿吨煤矿的开采权。此外,地方城投公司也可以委托当地银行向京东方提供低息甚至免息委托贷款。比如在北京亦庄8.5代线的建设过程中,亦庄开发区的全资公司亦庄国投就曾委托北京银行向京东方贷款2亿元,年利率仅为0.01%[见京东方2009年年报。]。再比如,2015年京东方在成都高新区建设新的产线,高新区管委会的全资公司成都高投就先后向京东方提供委托贷款44亿元,年利率为4.95%,但所有利息都由高新区政府全额补贴。[这部分贷款贴息由高新区政府支付给成都高投,算作这家城投公司的营业外收入,而不算在京东方的账上,虽然补贴的是京东方。这些财务细节来自成都高新投资集团在债券市场上的募集说明书,感兴趣的读者可以从上海清算所的网站上下载。]

2014年,京东方做了最大的一笔股票定向增发,总额为449亿元,用于北京、重庆、合肥等地的产线建设。这笔增发的参与者中前三位都是当地的政府投资平台:北京约85亿元,重庆约62亿元,合肥约60亿元[见京东方2014年年报。]。2015年之后,随着新世代产线的投资规模越来越大,京东方基本上停止了新的股票定向增发,而让地方政府平台公司通过银团贷款或其他方式去筹集资金。比如2015年开工建设的合肥10.5代线项目,计划投资400亿元,项目资本金220亿元,银团贷款180亿元。在这220亿中,市政府通过本地最大的城投公司合肥建投筹集180亿,京东方自筹40亿。筹资过程中也利用了政府产业投资基金(如合肥芯屏产业投资基金)这一新的方式引入了外部资金(见本章第三节)。[关于合肥建投对10.5代线的资金投入细节,来自其公司网站上的“大事记”。]

京东方的发展路径并非孤例。位列国内显示面板第二位的TCL华星光电虽然是民营企业,但同样也是在政府投资推动下发展的。2007年“聚龙计划”流产后,TCL集团的董事长李东生屡次尝试与外商合资引进高世代面板产线,均告失败,于是他与深圳市政府商议组建团队自主建设8.5代线。该项目计划投资245亿元,是深圳历史上最大的单体投资工业项目。首期出资100亿,TCL从社会上募集50亿,深圳市通过国资委旗下的投资公司深圳市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出资50亿(具体由子公司深超投资执行)。这个项目风险很大,因为TCL和京东方不同,并没有相关技术储备和人才,基本依靠从台湾挖来的工程师团队。深圳市政府为降低风险,还将15%的股份卖给了三星。这些股份后来大部分被湖北省政府的投资基金收购,用于建设华星光电在武汉的生产线。2013—2017年,华星光电营业收入从155亿元涨到306亿元,净利润从3.2亿元涨到49亿元。正是因为有华星光电,在家电行业逐渐败退的TCL集团才成功转向面板生产,2019年正式更名为TCL科技。[华星光电和TCL的数据来自《财新周刊》2019年第2期文章《李东生闯关》。]

经济启示

现代工业的规模经济效应很强。显示面板行业一条生产线的投资动辄百亿,只有大量生产才能拉低平均成本。因此新企业的进入门槛极高,不仅投资额度大,还要面对先进入者已经累积的巨大成本和技术优势。若新企业成功实现大规模量产,不仅自身成本会降低,还会抢占旧企业的市场份额,削弱其规模经济,推高其生产成本,因此一定会遭遇旧企业的各种打压,比如三星可以打价格战,夏普也可以到处搅局。

经济学教科书中关于市场竞争的理论一般都是讲国内市场,不涉及国际市场,所以新进入者可以寻求一切市场手段去打破在位者的优势,比如资本市场并购、挖对方技术团队等。若在位者的打压手段太过分,还可以诉诸《反垄断法》。但在国际市场上,由国界和政治因素造成的市场扭曲非常多。关税和各种非关税壁垒不过是常规手段,价格操控、技术封锁、并购审查等也是家常便饭。比如中国公司去海外溢价收购外国公司,标的公司闻风股价大涨,股东开心,皆大欢喜,但对方政府却不允许,市场经济的道理讲不通。若资源不能流动和重组,市场竞争、优胜劣汰及比较优势等传统经济学推理的有效性,都会受到挑战。

行政手段造成的扭曲往往只有行政力量才能破解,但这并不意味着政府就一定该帮助国内企业进入某个行业,关键还要看国内市场规模。在一个只有几百万人口的小国,政府若投资和补贴国内企业,这些企业无法利用国内市场的规模经济来降低成本,必须依赖出口,那政府的投入实际上是在补贴外国消费者。但在我国,使用液晶屏幕的很多终端产品比如电视和手机,其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就在国内,所以液晶显示产业的外溢性极强。若本国企业能以更低的价格生产(不一定非要有技术优势,能够拉低国际厂商的漫天要价也可以),政府就可以考虑扶持本国企业进入,这不仅能打破国际市场的扭曲和垄断,还可以降低国内下游产业的成本,促进其发展。[产业之间的联系紧密而复杂,犹如巨网。有些产业的外溢性极强,政府若扶持这些产业,会对整个经济产生正面影响。这方面研究很多,比如普林斯顿大学刘斯原的论文(Liu, 2019)。]

政府投资上游产业的同时也促进下游产业的发展,这种例子有不少。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在越南战争中失利,重新调整亚洲战略。尼克松宣布终止对其亚洲盟友的直接军事支持。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相应地调整了产业发展战略,着力发展重工业,以夯实国防基础。自1973年起,韩国政府通过国家投资基金(National Investment Fund)和韩国产业银行(Korea Development Bank)将大量资金投入六大“战略行业”:钢铁、有色金属、造船、机械、电子、石化。这一产业发展战略在当时受到了很多质疑。1974年,世界银行在一份报告中明确表示,对韩国的产业目标能否实现持保留意见,认为这些产业不符合韩国的比较优势,并建议把纺织业这个资金和技术壁垒较低的行业作为工业化的突破口[关于世界银行的质疑,来自史塔威尔(Studwell)关于亚洲发展的著作(2014)。]。韩国人没听他们的。后来不仅这些战略行业本身发展得很好,培育了世界一流的造船业以及浦项制铁和三星电子这样的世界顶尖企业,而且大大降低了下游产业投入品的价格,推动了下游产业如汽车行业的发展,培育出了现代集团这样的一流车企。1979年,朴正熙遇刺身亡,韩国产业政策开始转型,原有的很多扶持政策被废止。但这些产业的基础已经扎稳,后来长期保持着良好的发展。[关于韩国20世纪70年代的产业政策有很多研究,基本过程和事实是清楚的。但严谨的微观数据分析尤其是对上下游产业的价格和产出等影响的估计,最近才有,详见澳大利亚国立大学莱恩(Lane)的论文(2019)。当然,政府扶持不是产业发展的充分条件,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在发挥作用,但政府扶持和大量资金的投入无疑是这些产业高速发展的必要条件。]

京东方和华星光电等企业的崛起,带动了整个光电显示产业链向我国集聚。这也是规模效应的体现,因为规模不够就吸引不到上下游企业向周围集聚。一旦行业集聚形成,企业自身的规模经济效应就会和行业整体的规模经济效应叠加,进一步降低运输和其他成本。光电显示面板产业规模大、链条长,目前很多上游环节(显示材料、生产设备等)依然由国外厂商主导,利润率高于面板制造环节。但京东方等国内面板生产企业的发展,拉动了众多国内企业进入其供应链,而其中用到的很多技术和材料,也可以用于其他产业(比如半导体),从而带动了我国很多相关行业的发展。不仅如此,无论是京东方的竞争对手还是合作伙伴,诸多海外企业纷纷在我国设厂,也带动了我国上游配套企业的发展。[关于光电显示产业链国产化的分析报告很多,因为其中不少国内企业规模已经不小,成了上市公司,比如三利谱和精测电子等。外商直接投资(FDI)对本地供应链企业的正面拉动作用,有很多研究,几乎算国际经济学领域的定论了,读者可以参考哈夫拉内克(Havranek)和伊尔索娃(Irsova)的总结性论文(2011)。]

规模经济和产业集聚也会刺激技术创新。市场大,利润就大,就能支撑更大规模的研发投入。产业的集聚还会带来技术和知识的外溢,促进创新。根据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每年的报告,从2016年到2019年,国际专利申请数量最多的全球十大公司中,每年都有京东方(还有华为)。

创新当然是经济持续增长的源动力,但创新是买不来的,只能靠自己做。创新必须基于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所以只能自己动手“边做边学”,否则永远也学不会。只有自己动手,不是靠简单的模仿和引进,才能真正明白技术原理,才能和产业链上的厂商深入交流,才能学会修改设计以适应本土客户的要求,也才能逐步实现自主创新。若单纯依靠进口或引进,没有自己设厂和学习的机会,那本国的技术就难以进步,很多关键技术都会受制于人,这样的国际分工和贸易并不利于长期经济增长[国际贸易并不是无条件双赢的。在引入动态规模经济和学习效应之后,自由贸易可能会损害一国的经济增长和社会福利。读者可参考诺贝尔奖得主克鲁格曼(Krugman)的论文(1987)、伦敦政经学院阿温·杨(Alwyn Young)的论文(1991)或数学家戈莫里(Gomory)和经济学家鲍莫尔(Baumol)的著作(2000)。]。很多关于我国工业发展的纪录片中都详细记录了我国各行业工人、工程师、科学家们在生产过程中的艰难摸索和自主创新,本章的“扩展阅读”中会推荐其中一些作品。这就好比学生学习写论文,不自己动手研究、动手做、动手写,只靠阅读别人的东西,理解永远只能停留在表面,停留在知识消费的层次,不可能产出新知。就算全天下的论文和书籍都摆在面前,一个人也不会自动成为科学家。

强调自主创新不是提倡闭关锁国。当然没必要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况且贸易开放也是学习的捷径,和独立自主并不矛盾[关于自主创新,北京大学路风的著作(2016,2019,2020)中有很多精彩而独到的分析。]。但在大多数工业化国家,相当大一部分研发支出和技术创新均来自本土的大型制造业(非自然资源类)企业[具体数据参见IMF两位经济学家的论文(Cherif and Hasanov, 2019)。]。这也正是我们从京东方的发展故事中所看到的。像我国这样一个大国,需要掌握的核心技术及产品种类和数量,远远多过一些中小型国家。第七章会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

“东亚经济奇迹”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政府帮助本土企业进入复杂度很高的行业,充分利用其中的学习效应、规模效应和技术外溢效应,迅速提升本土制造业的技术能力和国际竞争力。假如韩国按照其1970年显示出的“比较优势”来规划产业,就应该听从世界银行的建议去发展纺织业。但韩国没有这么做,而是一头扎进了本国根本没有的产业。到了1990年,韩国最具“比较优势”的十大类出口商品,比如轮船和电子产品,1970年时根本就不存在[韩国的出口数据来自IMF两位经济学家的论文(Cherif and Hasanov, 2019)。北京大学林毅夫关于“比较优势”和产业升级的理论被称为“新结构经济学”,读者可以阅读他的著作(2014),其中也包括很多学者对这一理论的讨论以及林教授的回应。这些对话和争论非常精彩,可以帮助理解和澄清很多问题。]。可见“比较优势”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是可以靠人为创造的。其实“比较优势”并不神秘,就是机会成本低的意思。而对于没干过的事情,事前其实无从准确判断机会成本,没干过怎么知道呢?

中国也是如此。政府和私人部门合力进入很多复杂的、传统上没有比较优势的行业,但经过多年发展,其产品如今在国际上已经有了比较优势[中国人民大学刘守英和杨继东(2019)统计了我国1 240种出口商品的“显性比较优势”,其中有196种商品2016年在国际上有比较优势,但1995年没有。这些新增产品很多来自复杂程度较高的行业,比如机械、电器、化工等。]。从2000年到2018年,我国出口商品的复杂程度从世界第39位上升到了第18位[产品复杂度的数据来自哈佛大学国际发展中心的“The Atlas of Economic Complexity”项目。]。这不仅反映了技术能力和基础设施等硬件质量的提升,也反映了营商环境和法制环境等软件质量的提升。因为复杂的产品和产业链涉及诸多交易主体和复杂商业关系,投资和交易金额往往巨大,所以对合同的制订和执行、营商环境稳定性、合作伙伴间信任关系等都有很高要求。各国产品的复杂程度与本国法制和营商环境之间直接相关[密歇根大学列夫琴科(Levchenko)的论文(2007)分析了制度质量和产品复杂性之间的关联。]。而按照世界银行公布的“营商环境便利度”排名,我国已从2010年的世界第89位上升至2020年的第31位。

地方政府竞争

在各地招商引资竞争中,地方政府为了吸引京东方落户本地,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上一章曾讨论过,城投公司的基础设施投资,不能只看项目本身的财务回报,还要看对当地经济的整体带动。这道理对产业类投资也适用。京东方不仅自身投资规模巨大,且带来的相关上下游企业的投资也很大,带动的GDP、税收及就业十分可观。曾有合肥市政府相关人士反驳外界对其投资京东方的质疑:“不要以为我们不会算账,政府是要算细账的。一个京东方生产线,从开始建就能拉动300亿元的工业投资,建成之后的年产值就是千亿级别。从开建到完全投产不到五年时间,五年打造一个千亿级别的高新技术产业,这种投资效率非常高了。”[来自2013年《环球企业家》的文章《烧钱机器京东方:国开行200亿融资背后的政商逻辑》。转引自搜狐财经频道https://m.sohu.com/n/364543762/。]

新兴制造业在地理上的集聚效应很强,因为扎堆生产可以节约原材料和中间投入的运输成本,而且同行聚集在一起有利于知识和技术交流,外溢效应很强。因此产业集群一旦形成,自身引力会不断加强,很难被外力打破。但在产业发展早期,究竟在哪个城市形成产业集群,却有很多偶然因素[在“新经济地理学”或“空间经济学”的理论中,产业一旦形成,经济力量就会加速地理集聚。但对集聚的具体位置而言,“初始条件”影响很大,对初始条件的微小干预就可能影响最终的产业地理格局。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若追溯很多产业集聚地区的历史根源,都会发现一些偶然因素曾发挥过关键作用,比如在京东方的例子中是合肥时任领导的支持。克鲁格曼写过一本小册子(2002),讲述了这种偶然性和经济力量的结合对产业地理格局的影响。]。大部分新兴制造业对自然条件要求不高,不会特别依赖先天自然资源,而且我国基础设施发达,物流成本低,所以一些内陆的中心城市虽然没有沿海城市便利,但条件也不是差很多。这些城市若能吸引一些行业龙头企业落户,就有可能带来一大片相关企业,在新兴产业的发展中占得一席之地,比如合肥的京东方和郑州的富士康等。

由于京东方生产线投资巨大,很自然首先要谋求与财力雄厚的深圳或上海合作,但两次都被夏普搅局,就给了合肥和成都机会。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广东和江浙沪发展迅猛,而合肥、成都、武汉等内地中心城市则亟待产业转型,提振经济发展,这些城市为此愿意冒险,全力投资新兴产业。京东方在合肥先后投资建设了三条生产线,吸引了大量配套企业,使合肥成为我国光电显示产业的主要基地之一。已如前文所述,这一产业使用的很多技术又与其他产业直接相关,比如芯片和半导体,所以合肥政府利用和京东方合作的经验和产业基础,后来又吸引了兆易创新等半导体行业龙头企业,设立了合肥长鑫,成为我国内存(DRAM)制造产业的中心之一。2008年至2019年,合肥的实际GDP(扣除物价因素)上涨了3.4倍,高于全国GDP同期上涨幅度(2.3倍)。2020年,合肥GDP总量破万亿,新晋“万亿GDP城市”(2020年末共有23个城市)。

这种发展效应自然会引发其他地区的模仿,不少城市都上马了液晶面板生产线,而政府扶持也吸引了一些并无技术实力和竞争力的小企业进入该行业,引发了对产能过剩的担忧[见《财新周刊》2019年第44期的文章《面板产能过剩 地方国资投资冲动暗藏隐忧》。]。显示面板是一个周期性极强的行业:市场价格高涨时很多企业进入,供给快速增加,推动价格大跌,让不少企业倒闭,而低价又会刺激和创造出更多新的需求和应用场景,推动需求和价格再次上涨。这种周期性的产能过剩已经清洗掉了很多企业,行业中心也在一轮轮的清洗中从美国转到日本,再到韩国和我国台湾地区,再到大陆。也许在未来的世界,屏幕会无处不在,连房间的整面墙壁甚至窗户,都会是屏幕。但也有可能会有不可思议的“黑科技”出世,完全消灭掉现有显示技术,就像当年液晶技术消灭掉显像管技术一样。没人能够预知未来,但招商引资竞争所引发的重复建设确实屡见不鲜,尤其在那些技术门槛较低、投资额度较小的行业,比如曾经的光伏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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