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低消费与产能过剩

置身事内  作者:兰小欢

我国经济结构失衡的最突出特征是消费不足。在2018年GDP中,居民最终消费占比只有44%,而美国这一比率将近70%,欧盟和日本也在55%左右[此处使用“实际最终消费支出”,即考虑了各种转移支付之后的实际支出,要高于按GDP支出法直接计算的消费支出。]。从20世纪80年代到2010年,我国总消费(居民消费+政府消费)占GDP的比重从65%下降到了50%,下降了足足15个百分点,之后逐步反弹到了55%(图7-2)。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从80年代的54%一直下降到2010年的39%,下降了15个百分点。图中总消费和居民最终消费间的差距就是政府消费,一直比较稳定,占GDP的11%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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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2 中国消费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

居民消费等于收入减去储蓄,下面这个简单的等式更加清楚地说明了这几个变量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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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我们观察到消费占GDP的比重下降时,无非就是两种情况:或者GDP中可供老百姓支配的收入份额下降了,或者老百姓把更大一部分收入存了起来,储蓄率上升了。实际上这两种情况都发生了。在图7-3中可以看到,从20世纪90年代到2010年,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从70%下降到了60%,下降了10个百分点,之后逐步反弹回65%。而居民储蓄率则从21世纪初的25%上升了10个百分点,最近几年才有所回落。这一降一升,都与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密切相关,对宏观经济影响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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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3 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比重及储蓄占可支配收入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

居民高储蓄

我国居民储蓄率很高,20世纪90年代就达到了25%—30%。同期美国的储蓄率仅为6%—7%,欧洲主要国家比如德、法就是9%—10%。日本算是储蓄率高的,也不过12%—13%。国家之间储蓄率的差异,可以用文化、习惯甚至语言和潜意识来解释。可能中国人历来就是特别勤俭,舍不得花钱。前些年有一个很吸引眼球的研究,讲世界各地的语言与储蓄率之间的关系。很多语言(如英语)是有时态的,因此在讲到“过去”“现在”“未来”时,语法要改变,会让人产生一种“疏离感”,未来跟现在不是一回事,何必担心未来,活在当下就好。因此说这种语言的人储蓄率较低。很多语言(如汉语和德语)没有时态,“往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绵延不断,因此人们储蓄率也较高。[参见洛杉矶加州大学行为经济学家陈(Chen)的论文(2013)。]

天马行空的理论还有不少,但语言、文化、习惯等因素长期不变,解释不了我国储蓄率近些年的起起落落,所以还得从分析经济环境的变化入手。目前主流的解释是计划生育、政府民生支出不足、房价上涨三者的共同作用[IMF的张龙梅等人的论文(Zhang et al., 2018)总结了解释中国储蓄率变化的各种研究。]。计划生育后,人口中的小孩占比迅速下降,工作年龄人口(14—65岁)占比上升,他们是储蓄主力,所以整体储蓄率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上升。孩子数量减少后,“养儿防老”的功效大打折扣,父母必须增加储蓄来养老。虽然父母会对仅有的一个孩子加大培养力度,增加相关支出尤其是教育支出,但从整体来看,孩子数量的减少还是降低了育儿支出,增加了居民储蓄。21世纪初,独生子女们开始陆续走上工作岗位,而随着城市化大潮、商品房改革和房价上涨,他们不仅要攒钱买房、结婚、培养下一代,还要开始分担多位父母甚至祖父母的养老和医疗支出,储蓄率于是再次攀升。[南加州大学伊莫若霍罗格鲁(Imrohoroglu)和康涅狄格大学赵开的论文(2018)及伦敦经济学院金刻羽等人的论文(Choukhmane, Coeurdacier and Jin, 2019)讨论了“养儿防老”和计划生育等因素对储蓄率的综合影响。]

这一过程中的几个要素,都与地方政府有关。首先是房价上涨,这与地方政府以“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推动城市化的模式密切相关(第二章和第五章)。在那些土地供应受限和房价上涨快的地区,居民要存钱付首付、还按揭,储蓄率自然上升,消费下降。虽然房价上涨会增加有房者的财富,理论上可能刺激消费,降低储蓄,但大多数房主只有一套房,变现能力有限,消费水平主要还是受制于收入,房价上升的“财富效应”并不明显。所以整体上看,房价上升拉低了消费,提高了储蓄。[中央财经大学陈斌开和北京大学杨汝岱的论文(2013)分析了各地土地供给和住房价格对城镇居民储蓄的影响,认为房价是储蓄上升的主要推手。西南财经大学万晓莉和严予若以及北京师范大学方芳的论文(2017)估计了房价上涨对消费影响的“财富效应”非常小,影响消费的主因还是收入。]

其次,地方政府“重土地轻人”的发展模式将大量资源用在了基础设施建设和招商引资上,民生支出比如公立教育和卫生支出相对不足(第五章)。而且教育和医疗等领域由于体制原因,市场化供给受限,市场化服务价格偏高,所以家庭需要提高储蓄以应对相关支出。这也造成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我国老年人的储蓄率偏高。一般来讲,人在年轻时储蓄,年老时花钱,因此老年人储蓄率一般偏低。但我国老人的储蓄率也很高,因为要补贴儿女的住房支出和第三代的教育费用,还有自身的医疗费用等。此外,地方政府常年按照户籍人口规模来规划公共服务供给,满足不了没有户籍的常住人口的需要。这些人难以把妻儿老小接到身边安心生活,因此在耐用品消费、住房和教育消费等方面都偏低。他们提高了储蓄,把钱寄回了外地家里。这些外来人口数量庞大,也推高了整体储蓄率。[IMF的张龙梅等人(Zhang et al., 2018)对比了我国和其他国家在公共教育、医疗、养老等方面的支出差异。IMF的夏蒙(Chamon)和康奈尔大学的普拉萨德(Prasad)在一份研究中(2010)描绘了我国老年人的高储蓄率,认为城镇居民在教育和医疗上的高支出是推高储蓄率的主因。中央财经大学陈斌开、上海交通大学陆铭、同济大学钟宁桦(2010)分析了我国城市移民消费不足的问题。]

居民收入份额低

居民消费不足不仅是因为储蓄率高,能省,也是因为确实没钱。从21世纪初开始,在整个经济蛋糕的分配中,居民收入的份额就一直在下降,最多时下降了10个百分点,之后又反弹回来5个百分点(图7-3)。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这种先降后升的变化并不奇怪。在发展初期,工业化进程要求密集的资本投入,资本所得份额自然比在农业社会中高。与一把锄头一头牛的农业相比,一堆机器设备的工业更能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劳动收入水平,但劳动所得在总产出中的占比也会相对资本而下降。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国工业化进程开始加速,大量农业劳动力转移到工业,因此劳动相对于资本的所得份额降低了。此外,在工业部门内部,与民营企业相比,国有企业有稳定就业和工资的任务,雇工人数更多,工资占比更大,因此90年代中后期的大规模国企改革也降低了经济中劳动收入所占的份额[经济发展会导致产业结构变化,推动劳动收入份额起伏,可参考复旦大学罗长远、张军的论文(2009)与清华大学白重恩、钱震杰的论文(2009),后者也估计了国企改革的影响。]。随着经济的发展,服务业逐渐兴起,劳动密集程度高于工业,又推动了劳动收入占比的回升。

在这一结构转型过程中,地方政府推动工业化的方式加速了资本份额的上升和劳动份额的下降。第二至第四章介绍了地方招商引资和投融资模式,这是一个“重企业、重生产、重规模、重资产”的模式。地方政府愿意扶持“大项目”,会提供各种补贴,包括廉价土地、贷款贴息、税收优惠等,这都会刺激企业加大资本投入,相对压缩人力需求。虽然相对发达国家而言,我国工业整体上还是劳动密集型的,但相对我国庞大的劳动力规模而言,工业确实存在资本投入过度的扭曲现象。加入WTO之后,一方面,进口资本品关税下降,增加了企业的资本投入;另一方面,工业在东南沿海集聚引发大规模人口迁移,而与户籍和土地有关的政策抬高了房价和用工成本,不利于外来人口安居乐业,“用工荒”现象屡有发生,企业于是更加偏向资本投入。[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著作(2016)分析了这种“过度资本化”的制度成因。北京大学余淼杰和梁中华的论文(2014)指出,加入WTO后,企业引进资本品和技术的成本下降,刺激了企业用资本替换劳动。]

当然,资本相对劳动价格下降后,企业是否会使用更多资本,还取决于生产过程中资本和劳动的可替代性。如今各种信息技术让机器变得越来越“聪明”,能做的事越来越多,对劳动的替代性比较高,所以机器相对劳动的价格下降后,的确挤出了劳动[有个经济学概念叫“资本对劳动的替代弹性”。该弹性若大于1,资本相对价格下降后,企业就会使用更多资本、更少劳动,导致收入分配中劳动的份额下降。复旦大学陈登科和陈诗一的论文(2018)指出上述替代弹性在我国工业企业中大于1。明尼苏达大学卡拉巴布尼斯(Karabarbounis)和芝加哥大学奈曼(Neiman)的论文(2014)指出,资本品价格相对下降引起的劳动份额占比下降,是个全球性的现象。]。举个例子,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机器人使用国,2016年就已占到了世界工业机器人市场的三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用工成本上升。[武汉大学陈虹和李丹丹,以及圣地亚哥加州大学贾瑞雪和斯坦福大学李宏斌等人的论文(Chen et al., 2019)介绍了我国工业机器人的应用情况。]

从收入角度看,国民经济分配中居民占比下降,政府和企业的占比就必然上升。同理,从支出角度看,居民消费占比下降,政府和企业支出占比就会上升,这些支出绝大多数用于了投资。也就是说,居民收入转移到了政府和企业手中,变成了公路和高铁等基础设施、厂房和机器设备等,而老百姓汽车和家电等消费品占比则相对降低。此外,总支出中还有一块是外国人的支出,也就是我国的出口。居民消费支出占比下降,不仅对应着投资占比上升,也对应着出口占比上升。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拉动我国GDP增长的主力是投资和出口,而国内消费则相对不振。

该如何评价这种经济发展模式?首先要注意上文讲的都是相对份额,不是绝对数量。整个经济规模在急速膨胀,老百姓的收入占比虽然相对下降了,但水平在迅速上升。消费和投资水平也都在迅速上涨,只不过速度快慢有别罢了。

从经济增长角度看,资本占比上升意味着人均资本数量增加,这是提高生产率和实现工业化的必经阶段。我国几十年内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工业化进程,必然要经历资本积累阶段。欧美和日韩也是如此。英国的“圈地运动”和马克思描述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读者们想必耳熟能详。近些年兴起的“新资本主义史”,核心议题之一正是欧美资本积累过程中的“强制性”,比如欧洲列强对殖民地的压榨和美国的奴隶制等[哈佛大学史学家贝克特的著作(2019)是“新资本主义史”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杰作。但其中一些失实和夸大之处,也招致了经济史学家的批评,比如戴维斯加州大学奥姆斯特德(Olmstead)和密歇根大学罗德(Rhode)的精彩论文(2018)。]。而在“东亚奇迹”中,人民的勤奋、高储蓄、高投资和资本积累举世闻名。我国也不例外。除了人民吃苦耐劳之外,各种制度也在加快资本积累。比如计划经济时期的粮食“统购统销”、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等,都是把剩余资源从农业向工业转移。而在城镇,为了降低企业使用资金的成本,刺激投资和工业化,银行压低了给企业的贷款利息。为了保证银行的运转和利差收入,银行给居民储蓄的利率就被压低了。这种“金融抑制”降低了居民的收入。而居民在低利率下为了攒足够的钱,也提高了储蓄率,降低了消费。[关于“亚洲奇迹”和“中国奇迹”这种“重积累、重投资”的模式(其实相当程度上是工业化的一般模式),有两本书作了系统、深入且生动通俗的描述和分析。一本来自史塔威尔(2014),另一本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蔡昉、李周与北京大学的林毅夫(2014)。]

若单纯从经济增长的逻辑出发,穷国底子薄,增长速度应该更快,而像美国这样的巨无霸,每年即便只增长1%—2%,从绝对数量上看也非常惊人,很不容易。假如穷国增长快而富国增长慢的话,久而久之,各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应该趋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除了一个部门例外,那就是制造业。制造业生产率低的国家,生产率进步确实快,而制造业生产率高的国家,进步也的确慢[哈佛大学罗德里克(Rodrik)的论文(2013)描述和分析了全球制造业生产率的“趋同”现象。]。可见制造业的学习效应极强,是后发国家赶超的基石。久而久之,后发国家的制造业生产率就有机会与先进国家“趋同”。那为什么经济整体却没有“趋同”呢?最关键的原因,是很多国家无法组织和动员更多资源投入制造业,无法有效启动和持续推进工业化进程。

因此,在经济发展初期,将更多资源从居民消费转为资本积累,变成基础设施和工厂,可以有效推动经济起飞和产业转型,提高生产率和收入。而且起步时百废待兴,基础设施和工业水平非常落后,绝大多数投资都有用,都有回报,关键是要加大投资,加速资本积累。而在资本市场和法律机制还不健全的情况下,以信用等级高的政府和国企来调动资源,主导基础设施和工业投资,是有效的方式。

但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这种方式就不可持续了,会导致四个问题。第一,基础设施和工业体系已经比较完善,投资什么都有用的时代过去了,投资难度加大,因此投资决策和调配资源的体制需要改变,地方政府主导投资的局面需要改变。这方面前文已说过多次(第三章和第六章),不再赘述。第二,由于老百姓收入和消费不足,无法消化投资形成的产能,很多投资不能变成有效的收入,都浪费掉了,所以债务负担越积越重,带来了一系列风险(第六章),这种局面也必须改变。第三,劳动收入份额下降和资本收入份额上升,会扩大贫富差距。因为与劳动相比,资本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贫富差距持续扩大会带来很多问题,社会对此的容忍度是有限的(第五章)。第四,由于消费不足和投资过剩,过剩产能必须向国外输出,而由于我国体量巨大,输出产能会加重全球贸易失衡,引发贸易冲突(见下节)。

在这个大背景下,党的十九大报告将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修改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所谓“不平衡”,既包括城乡间和地区间不平衡以及贫富差距(第五章),也包括投资和消费等经济结构不平衡。而“不充分”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指老百姓收入占比不高,“获得感”不够。

针对居民收入占比过低的问题,党的十九大提出要“提高就业质量和人民收入水平”,并明确了如下原则:“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使人人都有通过辛勤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机会。完善政府、工会、企业共同参与的协商协调机制,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坚持按劳分配原则,完善按要素分配的体制机制,促进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鼓励勤劳守法致富,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增加低收入者收入,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坚持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实现居民收入同步增长、在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同时实现劳动报酬同步提高。拓宽居民劳动收入和财产性收入渠道。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调节职能,加快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缩小收入分配差距。”

如果人们把收入中的固定比例用于消费,那要想提高消费占GDP的比重,只让居民收入增长与经济增长“同步”是不够的,必须让居民收入增长快于经济增长,居民收入份额才能提高,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也才能提高。2020年11月,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在《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文章,其中就提到“要坚持共同富裕方向,改善收入分配格局,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努力使居民收入增长快于经济增长”。

要落实十九大提出的这些原则,需要很多具体改革。第二章介绍了公共支出方面的改革,要求地方政府加大民生支出。第三章介绍了官员评价体系的改革,要求地方官员重视民生支出和解决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第五章介绍了要素市场改革,试图提高劳动力收入,降低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以增加消费。这里再举一例,即国有企业资本划转社保基金的改革。

在国民收入分配中,居民收入份额的下降很大程度上对应着企业留存收入份额(即“企业储蓄”)的上升。要想增加居民收入,就要把这些企业留存资源转给居民。民营企业整体利润率比国企高,所以留存收入或“总储蓄”较多,但这些钱都用作了投资,还不够,所以“净储蓄”是负的,还要融资。而国企整体盈利和“总储蓄”比民营企业少,但“净储蓄”却是正的。“净储蓄”虽是正的,国企的平均分红率比民营企业要低[IMF的张龙梅等人(Zhang et al., 2018)估计了国企和民企的储蓄率和分红率。公司储蓄率或留存利润的上升,也是个全球性的现象,比如美国苹果公司账上的天量现金。这方面的研究很多,可参考明尼苏达大学卡拉巴布尼斯(Karabarbounis)和芝加哥大学奈曼(Neiman)近几年的论文(Chen, Karabarbounis and Neiman, 2017;Karabarbounis and Neiman, 2019)。]。2017年,国务院提出将国有企业(中央和地方)包括金融机构的股权划归社保基金,划转比例统一为10%。2019年改革提速,要求央企在2019年完成划转,地方国企在2020年底基本完成划转[2017年,国务院印发《划转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实施方案》。2019年,财政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国资委、国家税务总局、证监会等五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全面推开划转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工作的通知》。]。这项改革涉及数万亿元资金和盘根错节的利益,难度很大,但必须下决心完成。毕竟,在当初的社保改革中,国企退休老职工视同已经缴费,造成的社保基金收支缺口也理应由国企资产来填补。2019年底,央企1.3万亿元的划转已经完成。本章写作时的2020年初,地方国企的划转还在推进过程中。

产能过剩、债务风险、外部失衡

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内部失衡必然伴随着外部失衡。本国生产的东西若不能在本国消化,就只能对外输出。GDP由三大部分组成:消费、投资、净出口(出口减进口)。我国加入WTO之后,投资和净出口占比猛增(图7-4),消费占比自然锐减(图7-2)。这种经济结构比较脆弱,不可持续。一来外国需求受国外政治、经济变化影响很大,难以掌控;二来投资占比不可能一直保持在40%以上的高位。超出消费能力的投资会变成过剩产能,浪费严重。欧美发达国家投资占GDP的比重只有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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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4 净出口与投资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净出口”按支出法GDP计算。

虽然从会计核算角度讲,投资确实可以提升当下的GDP数字,但若投资形成的资产不能提高生产率、带来更高的收入,不能成为未来更高的消费,这种投资就没有形成实质性的财富,就是浪费。假如政府借钱修了一条路,很多人都用,降低了通勤和物流成本,提高了生产率,那就是很好的投资。但若政府不断挖了修、修了再挖,或干脆把路修到人迹罕至之处,经济账就算不回来了。这些工程所带来的收入远远抵不上成本,结果就是债务越积越高。虽然修路时的GDP上升了,但实际资源是被浪费掉了。这种例子并不罕见。当下尚未将这些损失入账,但未来迟早会出现在账上。

投资和消费失衡不是新问题。早在2005—2007年,我国家庭收入和消费占GDP的比重就已经下降到了低点(图7-2和图7-3)。当时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2007年就曾提出:“中国经济存在着巨大问题,依然是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结构性的问题”,比如“投资与消费者之间不协调,经济增长过多地依赖于投资和外贸出口”[参见十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闭幕后温家宝答中外记者问(2007年3月)。]。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我国出口锐减,不得已出台“4万亿”计划,加大投资力度,导致投资占GDP的比重从已然很高的40%进一步上升到47%(图7-4),虽然弥补了净出口下降造成的GDP缺口,稳定了经济增长,但也强化了结构失衡问题。2011年又逢欧债危机,所以始终没有机会切实调整经济结构。2007—2012年,消费占比、居民收入占比、居民储蓄率几乎没有变化(图7-2和图7-3)。由于国内居民收入和消费不足,国外需求也不足,所以企业投资实体产业的动力自然也就不足,导致大量投资流入了基础设施投资和房地产,带动了房价和地价飙升,提升了债务负担和风险(第三章到第六章)。直到2012年党的十八大之后,才开始逐步推行系统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因为我国消费占比过低,纵然极高的投资率也还是无法完全消纳所有产出,剩余必须对外出口。我国出口常年大于进口,也就意味着必然有其他国家的进口常年大于出口,其中主要是美国。由于我国体量巨大,对国际贸易的冲击也巨大,所带来的经济调整并不轻松。

当然,国内和国际是一体两面,国内失衡会导致国际失衡,而国际失衡反过来也可以导致国内失衡。我国国内失衡,生产多消费少,必须向外输出剩余。但反过来看,美国人大手支出,高价向我国购买,我国的相应资源也会从本国消费者向出口生产企业转移,以满足外国需求,这就加剧了国内的消费和生产失衡。2001年“9·11”事件之后到全球金融危机之前,美国发动全球反恐战争,消耗了大量资源,同时国内房地产持续升温,老百姓财富升值,也加大了消费,这些需求中很大一部分都要靠从中国进口来满足。美国由此累积了巨大的对外债务,最大的债主之一就是中国,同时也加剧了我国内部的经济失衡。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中美两国都开始了艰难的调整和再平衡。我国的调整包括“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要素市场改革,以及提出“国内大循环为主、国际国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发展战略,等等。在美国,这种调整伴随着政治极化、贸易保护主义兴起等现象。

因此,贸易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贸易问题,贸易冲突的根源也往往不在贸易本身。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国内经济结构的重大调整,会直接影响到贸易总量。资源在居民、企业、政府间的不同分配格局,也会造成生产和投资相对消费的比重变化,进而影响经济的内外平衡。人们常说“外交是内政的延续”,从宏观角度看,对外贸易失衡也是内部结构失衡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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