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中美贸易冲突

置身事内  作者:兰小欢

各国内部经济结构的平衡程度,会反映到其国际收支状况中。我国国内产出没有被国内消费和投资完全消耗掉,因此出口大于进口,经常账户(可以简单理解为货物和服务进出口情况的总结)是顺差,对外净输出。美国的国内产出满足不了本国消费和投资需求,因此进口大于出口,经常账户是逆差,对外净输入。图7-5描绘了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国际收支失衡情况,有的国家顺差(黑线之上,大于零),有的国家逆差(黑线之下,小于零)。逻辑上,全球经常账户总差额在各国互相抵消后应该为零。但在现实统计数据中,由于运输时滞或因逃税而虚报等原因,这个差额约占全球GDP的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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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5 经常账户差额占全球GDP比重

数据来源:万得数据库。

图7-5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20世纪90年代的失衡情况不严重,约占全球GDP的0.5%以内。从21世纪初开始失衡加剧,在全球金融危机前达到顶峰,约占全球GDP的1.5%—2%。危机后,失衡情况有所缓解,下降到全球GDP的1%以内。第二,全球经常账户的逆差基本全部由美国构成,而顺差大都由中国、欧洲和中东构成。我国在加入WTO之后飞速发展,占全球顺差的份额扩大了不少,也带动了石油等大宗商品的“超级周期”,油价飞涨,中东地区顺差因此大增。金融危机后,美国消费支出降低,同时美国国内的页岩油气革命彻底改变了其天然气和石油依赖进口的局面,而转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油气生产国和出口国,油气的国际价格因此大跌,既降低了美国国际收支的逆差,也降低了中东地区国际收支的顺差。2017年,中国超过加拿大,成为美国原油最大的进口国。[国际石油市场的变化总是引人遐想,充斥着各种阴谋论和地缘政治分析。但这些起伏背后最重要的因素依然是市场供求。中化集团王能全的著作(2018)分析了最近几十年的石油市场起伏,事实清楚,数据翔实,是很好的参考读物。]

美国可以吸纳其他国家的对外净输出,当然离不开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每年进口都大于出口,相当于不断从国外“借入”资源,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但这些外债几乎都以美元计价,原则上美国总可以“印美元还债”,不会违约。换句话说,只要全世界还信任美元的价值,美国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用美元去换取他国实际的产品和资源,这是一种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实实在在的“挥霍的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美元特权的源起和影响,著述很多,可参考伯克利加州大学艾肯格林(Eichengreen)的通俗介绍(2019)。]。在美国的所有贸易逆差中,与中国的双边逆差所占比重不断加大,从21世纪头几年的四分之一上升到了最近五年的五成到六成。因此美国虽和多国都有贸易冲突,但一直视中国为最主要对手。[美国贸易逆差和中美双边贸易差额的数据,来自美国的BEA和人口普查局(Census Bureau)。]

就业与政治冲击

在中美贸易冲突中,美国政客和媒体最常提起的话题之一就是“中国制造抢走了美国工人的工作”。主要论据如下:20世纪90年代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劳动人口的比重一直比较稳定,但在中国加入WTO之后,中国货冲击美国各地,工厂纷纷转移至海外,制造业就业占比大幅下滑。受中国货冲击越严重的地区,制造业就业下滑越多。[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Autor)等人的论文影响很大(Autor, Dorn and Hanson,2013)。]

从数据上看,似乎确实有这个现象。图7-6中两条黑线中间的部分显示:20世纪90年代,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劳动人口的比重稳定在15%左右,从2001年开始加速下滑,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下降到了11%。然而在两条黑线之外,更明显的现象是制造业就业从70年代开始就一直在下降,从26%一直下降到个位数。就算把21世纪初下滑的4个百分点全赖在和中国的贸易头上,美国学界和媒体所谓的“中国综合征”在这个大趋势里也无足轻重。此外,虽然制造业就业一直在下跌,但是从1970年到2013年,制造业创造的增加值占美国GDP的比重一直稳定在13%左右[这是在调整完价格因素之后的比重,数据来自哈佛大学罗德里克(Rodrik)的论文(2016)。]。人虽少了,但产出并没有减少,这是典型的技术进步和生产率提高的表现。机器替代了人工而已,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农业技术进步也曾让农民越来越少,但农业产出并没有降低。另一方面,从中国进口的产品价格低廉,降低了使用这些产品的部门的成本,刺激了其规模和就业扩张,其中既有制造业也有服务业。虽然确有部分工人因工厂关闭而失业,但美国整体就业情况并未因中美贸易而降低。[从中国的进口刺激了很多部门的就业,尤其是使用中国货作为投入的部门。详细分析和证据来自乔治梅森大学王直和哥伦比亚大学魏尚进等人的研究(Wang et al., 2018)以及斯坦福大学布鲁姆(Bloom)等人的研究(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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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6 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工作年龄人数比重

数据来源:FRED数据库,美联储圣路易斯分行。

注:横轴刻度为当年1月1日。

然而在民粹主义和反全球化情绪爆发的年代,讲道理没人听。失业的原因有很多,技术进步、公司管理不善、市场需求变化等。但如今不少美国人,似乎普遍认为“全球化”才是祸根,“贸易保护”才是良方。最近的一个基于大规模网络民调的实验很能说明问题。实验人员给被试者看一则新闻,说一家美国公司做出了一些经营调整,既不说调整原因,也没说要裁员,但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就有接近两成的人建议“贸易保护”。如果调整一下这则新闻的内容,提到裁员,但明确说原因不是因为贸易冲击,而是因为经营不善或市场变化等其他因素,特朗普支持者中建议“贸易保护”的人会上升到将近三成。如果再调整一下,明确说裁员是因为贸易冲击,特朗普支持者中建议“贸易保护”的人将达到半数。而此时就算政治倾向偏中间,甚至偏克林顿的人,建议“贸易保护”的倾向也会大幅上升。这些倾向不只是说说而已,会直接影响投票结果。[实验结果来自哈佛大学迪泰拉(Di Tella)和罗德里克(Rodrik)的研究(2020)。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Autor)等人的论文(2020)指出,那些受贸易冲击较大的地区,投票中的政治倾向两级分化更为严重。]

技术冲击

中国制造业崛起和中美贸易对美国的就业冲击其实不重要。相比之下,对美国的技术冲击和挑战更加实实在在,这也是中美贸易冲突和美国技术遏制可能会长期化的根本原因。虽然制造业占美国就业的比重已是个位数,但制造业依旧是科技创新之本,美国研发支出和公司专利数量的六七成均来自制造业企业。[数据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及乔治亚理工学院舒翩等人的研究(Autor et al.,2019)。]

图7-7描绘了我国各项指标相对美国的变化。首先是制造业增加值。1997年,我国制造业增加值只相当于美国的0.14,但2010年就超过了美国,2018年已经相当于美国的1.76倍。其次是技术,衡量指标是国际专利的申请数量,数据来自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的“专利合作条约”(PCT)系统。自1978年该系统运作以来,美国在2019年首次失去了世界第一的位置,被中国超越。再次是更加基础的科学,衡量指标是国际高水平论文的发表数量,即“自然指数”(Nature Index)。这项指数只包括各学科中国际公认的82本高质量学报上发表的论文,从中计算各国作者所占比例。2012年,我国的数量只相当于美国的0.24,略高于德国和日本,但2019年已经达到了美国的0.66,相当于德国的3倍,日本的4.4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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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7 中美科技相对变化(美国各项指标设为1)

数据来源:制造业增加值数据来自世界银行;国际专利申请数量来自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国际论文发表数量来自“自然指数”。

这些数量指标当然不能完全代表质量。但在工业和科技领域,没有数量做基础,也就谈不上质量。此外,这些数据都是每年新增的流量,不是累积的存量。若论累积的科技家底,比如专利保有量和科研水平,中国还远远赶不上美国。这就好比一个年轻人,多年努力后年薪终于突破百万,赶上了公司高管的水平,但老资格的高管们早已年薪百万了几十年,累积的财富和家底自然要比年轻人厚实得多。但这个年薪百万的流量确实传递了一个强烈的信号:年轻人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已经具备了挣钱的能力,势头很猛,未来可期,累积家底大约只是时间问题。如今人们对“中国制造”的产品质量的认可度远高于10年前,这个认知有个滞后的过程。对技术和科学,也是同样的道理。

对站在科技前沿的国家来说,新技术的发明和应用一般从科学研究和实验室开始,再到技术应用和专利阶段,然后再到大规模工业量产。但对一个后起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很多时候顺序是反过来的:先从制造环节入手,边干边学,积累技术和经验,然后再慢慢根据自身需要改进技术,创造一些专利。产品销量逐步扩大、技术逐步向前沿靠拢之后,就有了更多资源投入研发,推进更基础、应用范围更广的科研项目。2010年,我国制造业增加值超过美国。又过了10年,2019年中国的国际专利申请数量超过美国。而按照目前的科学论文增长率,2025年左右中国就可能超过美国(图7-7)。

所以对后发国家来说,工业制造是科技进步的基础。世界上没有哪个技术创新大国不是制造业大国(至少曾经是)。而从制造业环节切入全球产业链分工,也是非常正确的方式,因为制造业不仅有学习效应,还有很强的集聚效应和规模效应。最近十几年,我国制造业产业链的优势一直在自我强化,不断吸引供应链上的外国企业来中国设厂,而本国的上下游厂商也发展迅猛,产业链协同创新的效应也很强。我国出口产品中最大的一类是通信技术设备和相关电子产品(比如手机)。2005年,这类出口品中海外进口部件价值的占比高达43%,本土创造的价值只有57%。但到了2015年,来自海外的价值下降到了30%。[数据来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TiVA数据库。]

我用苹果公司生产的iPhone来举个例子。多年前,媒体和分析家中流传一种说法:一台“中国制造”的iPhone,卖大几百美元,但中国大陆贡献的价值只不过是富士康区区二三美元的组装费。最近两年,仍然时不时还会看到有人引用这个数据,但这与事实相差太远。苹果公司每年都会公布前200家供应商名单,这些公司占了苹果公司原材料、制造和组装金额的98%。在2019年版的名单中,中国大陆和香港的企业一共有40家,其中大陆企业30家,包括多家上市公司[公司的具体名单和简要介绍,可参考宁南山发表在其公众号的文章《从2019年苹果全球200大供应商看全球电子产业链变化》。]。在A股市场上,早有所谓的“果链概念”,包括制造iPhone后盖的蓝思科技、摄像头模组的欧菲光、发声单元的歌尔股份、电池的德赛电池等上市公司。虽然很难估计在一台iPhone中,中国(含香港)产业链贡献的精确增加值,但从国内外一些“拆机报告”中估计的各种零部件价格看,中国(含香港)企业应该贡献了iPhone硬件价值的两成左右。

从理论上说,中美贸易不一定会损害美国的科技创新。虽然一些实力较弱的企业在和中国的竞争中会丧失优势,利润减少,不得不压缩研发支出和创新活动,最终可能倒闭。但对于很多大公司来说,把制造环节搬到中国,靠近全球最大也是增长最快的市场,会多赚很多钱,再将这些利润投入位于美国的研发部门,不断创新和提升竞争优势,最终美国的整体创新能力不一定会受负面影响[这方面的理论可参考哈佛大学阿吉翁(Aghion)等人的论文(2018)。]。但在美国政坛和媒体中,这些年保守心态占了上风,对华技术高压政策可能会持续下去。假如世界上最大的市场和最强的科创中心渐行渐远的话,对双方乃至全世界都会是很大的损失。毕竟我国在基础科研质量、科技成果转化效率等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美国要想在全球再找一个巨大的市场,也是天方夜谭。没有了市场,美国公司持续不断的高额研发支出很难持续,也就难以长久维持技术优势。同时,技术高压虽然可能让我国企业在短期内受挫,但很多相对落后的国产技术也因此获得了市场机会,可能提高市场份额和收入,进而增大研发力度,进入“市场—研发—迭代—更大市场”的良性循环,最终实现国产替代。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国国内市场确实能继续壮大,国民消费能继续提升,能真正支撑起“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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