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发展目标与发展过程

置身事内  作者:兰小欢

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是一套研究市场和价格机制运行的理论。在很多核心议题上,这套理论并不考虑“国别”,抽象掉了政治、社会、历史等重要因素。但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核心议题并不是良好的市场机制如何运行,而是如何逐步建立和完善市场经济体制。因此,发展中国家所采用的资源动员和配置方式,肯定与发达国家不同。诸多发展中国家所采用的具体方式和路径,当然也各不相同。

经济发展的核心是提高生产率。对处于技术前沿的发达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是不断探索和创新。其相对完善的市场经济是一套分散化的决策体系,其中的竞争和价格机制有利于不断“试错”和筛选胜者。但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提高生产率的关键不是探索未知和创新,而是学习已知的技术和管理模式,将更多资源尽快组织和投入到学习过程中,以提高学习效率。这种“组织学习模式”与“探索创新模式”所需要的资源配置方式,并不一样。我国的经济学者早在20年前就已经讨论过这两种模式的不同。问题的核心在于:后进国家虽然有模仿和学习先进国家技术的“后发优势”,但其“组织学习模式”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技术和生产率提高到一定水平之后,旧有的模式若不能成功转型为“探索创新模式”,就可能会阻碍经济进一步发展,“后发优势”可能变成“后发劣势”。[关于“后发优势”和“后发劣势”的讨论,详见哥伦比亚萨克斯(Sachs)、戴维斯加州大学胡永泰、莫纳什大学杨小凯的研究以及林毅夫的论文(2003)。诺贝尔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和哥伦比亚大学格林沃尔德的著作(2017)系统地阐释了学习和经济发展的关系,在这个框架下讨论了一系列主流经济学中视为“扭曲”的政策的积极意义,包括产业政策和贸易保护等,是一部杰作。]

本书一直强调发展过程与发展目标不同。照搬发达国家的经验,解决不了我们发展中所面临的很多问题。但我们自己走过的路和过去的成功经验,也不一定就适用于未来,所以本书不仅介绍了过往模式的成就,也花了大量篇幅来介绍隐忧和改革。我个人相信,如果“组织学习模式”不止一种,“探索创新模式”自然也不止一种,欧美模式不一定就是最优的模式。

不仅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不同,发展中国家各自的发展模式也不同[哈佛大学罗德里克的著作(2009)系统地阐述了这一点。]。从宏观角度看,很多成功的发展中国家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资本积累的方式、出口导向的发展战略、产业政策和汇率操控、金融抑制等。但在不同国家,贯彻和执行这些战略或政策的具体方式并不相同。行之有效的发展战略和政策,必须符合本国国情,受本国特殊历史和社会条件的制约。哪个国家也不是一张白纸,可以随便画美丽的图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每个国家不一样。本书阐述的我国政治经济体制,有三大必要组件:掌握大量资源并可以自主行动的地方政府,协调和控制能力强的中央政府,以及人力资本雄厚和组织完善的官僚体系。这三大“制度禀赋”源自我国特殊的历史,不是每个国家都有的。

不仅国与国之间国情和发展路径有别,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内部,各个省的发展方式和路径也不尽相同。第一章开篇就提到,若单独计算经济体量,广东、浙江、江苏、山东、河南都是世界前20的经济体,都相当于一个中等欧洲国家的规模。如果这些欧洲国家的经济发展故事可以写很多本书和论文,我国各省独特的发展路径当然也值得单独研究和记录[其实何止是省,我国很多市的发展故事和模式也各具特色。这方面深入的研究并不多,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如下著作,很有意思。复旦大学章奇和北京大学刘明兴关于浙江模式的著作(2016);复旦大学张军主编的关于深圳模式的论文集(2019)。再早一点,还有国家发展改革委张燕生团队关于佛山模式的研究报告(2001),浙江大学史晋川团队关于温州模式的研究报告(2002)。]。可惜目前的经济学术潮流是追求“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国别和案例研究式微,被称为“轶事证据”(anecdotal evidence),听起来就很不“科学”,低人一等。我对这种风气不以为然。虽然我从抽象和一般化的发展经济学理论中学到了很多,但对具体的做法和模式更感兴趣,所以本书介绍了很多具体案例和政策。

各国的政治和社会现实,决定了可行的经济发展政策的边界。就拿工业化和城市化来说,无疑是经济发展的关键。从表面看,这是个工业生产技术和基础设施建设的问题,各国看起来都差不多。但看深一层,这是个农民转变为工人和市民的问题,这个演变过程,各国差别就大了。在我国,可行的政策空间和演变路径受三大制度约束:农村集体所有制、城市土地公有制、户籍制度。所以中国的工业化才离不开乡镇企业的发展,城市化才离不开“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这些特殊的路径,我认为才是研究经济发展历程中最有意思的东西。

可行的政策不仅受既有制度的约束,也受既有利益的约束。政策方案的设计,必须考虑到利益相关人和权力持有者的利益。既要提高经济效率,也要保证做决策的人或权力主体的利益不受巨大损害,否则政策就难以推行[清华大学钱颖一的论文集(Qian, 2017)详细阐述了这一点。]。可行的经济政策是各种利益妥协的结果,背后是各国特殊的政治体制和议程。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激励相容的机制重要,文化的制约也重要。比如政治经济学中有个重要概念叫“精英俘获”(elite capture),一个例子就是地方政治精英被地方利益集团俘获,损害民众利益。在我国历史上,这一“山高皇帝远”的问题就长期存在,应对之道不仅有各类制度建设,也从来没离开过对官僚群体统一的意识形态和道德教化(第一章)。

另一个例子是自由贸易和保护主义的冲突。支持自由贸易的概念和理论,几乎算是经济学中最强有力的逻辑,但往往也突破不了现实利益的枷锁。只要学过经济学,都知道比较优势和自由贸易能让国家整体得益。但整体得益不等于让每个人都得益。从理论上讲,即便有人受损,也该支持自由贸易,因为整体得益远大于部分损失,只要从受益方那里拿一点利益出来,就足够补偿受损方且有余。但在现实中,补偿多少?怎么补偿?往往涉及复杂的政治博弈。补偿可能迟迟落实不到位,最终是受益者得益越来越多,而受损者却屡遭打击。虽说平均值是变好了,但那些受损的人的生活不是理论上的平均数字,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反抗和行动,这是保护主义的根源。[哈佛大学罗德里克的著作(2018)阐述了贸易理论和现实利益之间的冲突。]

最后,与主要研究成熟市场的新古典经济学相比,研究发展过程的经济学还包括两大特殊议题,一是发展顺序,二是发展节奏。在现实中,这两个问题常常重合。但对研究者而言,第一个问题的重点是“结构”,第二个问题的重点是“稳定”或“渐进性”。

改革方向和改革过程是两回事。就算每个人都对改革方向和目的有共识(事实上不可能),但对改革路径和步骤也会有分歧。什么事先办,什么事后办,不容易决定。每一步都有人受益、有人受损,拼命争取和拼命抵制的都大有人在。就算能看清对岸的风景,也不见得就能摸着石头成功过河,绊脚石或深坑比比皆是。20世纪中叶,“二战”刚刚结束,出现了大批新兴国家,推动了发展经济学的兴起。当时研究的重点就是发展顺序或结构转型问题。后来这一研究范式逐渐式微。最近10年,北京大学林毅夫教授领衔的研究中心开始重新重视结构转型问题,其理论称为“新结构经济学”,依托“比较优势”的基本逻辑来解释发展次序和结构转型,也称为“第三代发展经济学”。这一思路目前尚有很多争议,但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探索方向。[关于这一学说的基本框架,参见林毅夫的著作(2014),其中也包括了很多学者对这一理论的讨论以及林教授的回应。]

经济发展必然要改变旧有的生活方式,重新分配利益,所以必然伴随着矛盾和冲突。政府的关键作用之一,就是调控改变速度的快慢。社会变化过程快慢之间,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感受天差地别。对于环境的变化,人们需要时间去适应。人不是机器部件,不可能瞬间调整,也没有人能一直紧跟时代,所以稳定的改革过程要留下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缓冲。这种“渐进性改革”中的各种缓冲机制,往往会拖低效率,所以常常被解读为“扭曲”和“资源错配”。但任何成功的转型过程都离不开缓冲机制。

经济发展是个连续的过程。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我国的GDP总量哪年能超过美国,而是探讨我国是否具备了下一步发展的基础和条件:产业升级和科技进步还能继续齐头并进吗?还有几亿的农民能继续城市(镇)化吗?贫富差距能控制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吗?在现有的基础上,下一步改革的重点和具体政策是什么?因此本书在每个重要议题之后,都尽量介绍了当下正在实施的政策和改革,以便读者了解政策制定者对现实的把握和施政思路。有经济史学家在研究美国崛起的过程时曾言:“在成功的经济体中,经济政策一定是务实的,不是意识形态化的。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参见伯克利加州大学科恩(Cohen)和德隆(DeLong)的著作(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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