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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植物妻子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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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去找那男子, 也没出声叫他。 那条路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 那男子起初也不在她身边,以后也是这样,毋庸置疑。 所以,她一点儿也没感到思念什么的, 反而为确认身边没有任何人, 举起双臂往旁边伸了伸。 无边无际的夜的空间围绕着她,她为此感动。 初恋 那天早上,少女跟前两次一样,坐在少年的自行车后座上从小岛往回赶。铁制的后座上什么都没有铺,每次自行车震动时,少女瘦瘦的屁股就会疼。 “疼吗?” “嗯。” “疼得厉害吗?” “没事。” “疼得厉害你就说。” “就一点点疼。” 他们摇摇晃晃着沿海边道路前行。为了帮少女练习骑自行车他们才上了岛,今天算是第三天。连接岛和陆地的桥很窄,有二百米长。岛上没有大车行驶,顶多就是拖拉机和手扶三轮车。之前,他们在这条沿着海湾的海边公路上学骑自行车,少女本来骑得很好,可是一有大车出现,她就会失去平衡。 这一天,少女终于不靠别人扶,从头到尾独自骑了数百米,虽然把手摇晃得厉害,却一直有力地踩着踏板。少年喘着粗气在自行车后面边跑边喊。 “很好! “很好! “太好了!” 少年的喊声越来越远,少女隐隐有些不安,想回头看看,又怕一回头会失去平衡,所以一直看着前方骑行。当她蓦然回首,远处的少年已经缩成照片中的影像那么大,在炎热的空气里,气喘吁吁地沿着土路跑来。 他们从海边公路左拐进了这条沿着田埂铺成的土路。夏季阳光灼人。干燥的沙子扬起灰尘。一辆卡车鸣着喇叭跟着他们驶进了土路。卡车很宽,占满了整条道路。 “该往哪儿躲?” 卡车紧跟在他们后面,道路坑坑洼洼,没时间也没地方停下自行车。道路的外侧是很深的垄畔。 “要抓紧啊。” “小心啊。” “别担心。” 少年肩膀和腿部加大了力量,为了不掉进垄畔,使出浑身解数和卡车保持安全距离,尽量让自行车在道边行驶。卡车从他们身旁擦过,速度很快,就差那么一点点。 卡车完全驶过后,少年长出了一口气,使劲踩着脚踏板驶向路中央。他不知道刚才在躲避卡车的时候,少女的脚面被带刺的树藤深深地扎伤了,而且在自行车前行的过程中又多了三道伤痕,现在开始流血了。少年并不知道少女此刻正咬紧牙关强忍疼痛。 过了一会儿,少女想要停下来。少年停住自行车,这才看到少女脚背上的伤痕和血迹,少女一瘸一拐地从后座下车,笑着说: “没事。” “这怎么搞的!” 少年勃然大怒,不是冲少女而是冲自己,他恼怒得额头通红,像要马上哭出来一样。 “不要紧,不是你的错。” “真是的,真该死。” 少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该怎么办啊?怎么办才好!” “回家擦点药就行。” 话虽那么说,可是伤口又辣又疼,泪水在少女的眼眶里打转,脚背上也不断渗出血滴。 几天后,少女离开了那个他们逗留了一整个夏天的海边小村,回到自己原本生活的城市。秋季学期结束后,她又搬到更大的城市。之后她再也没见到少年。 三十岁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当年那个少女坐在盥洗台前洗脚,突然,她停住不动了。脚面上当年的伤痕早已愈合,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天的阳光——在那个带刺的树藤锋利地划破脚面,让她痛得咬紧牙的早上,照射在大海、水田和石子路上令人眩晕的阳光,直直地透进她冰冷的脚背。 风 天还没亮时她离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转动钥匙,回头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走廊里那令人战栗的黑暗正虎视眈眈地怒视着她。换季了。她脱下外套,从包里拿出毛衣套在衬衫外,再披上外套。 住在这栋楼的人们都已沉入梦乡,找不出一间从门缝透出亮光的房间。只有走廊尽头紧急出口的昏暗灯光微微闪烁着。她向着亮光走去,心里想着外边会更冷。她离开了温暖的被窝,告别了凉下来的茶和那些文字下面画了无数标记线的书本,告别了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还有镜面里模糊的凝视。 走出楼房破旧的门廊,她突然停了下来。是因为风。“没选好季节。”她咕哝着,开始沿着黑暗的道路大步行走。可是每迈出一步都犹豫一下,每当皮鞋踩到地面,她心中的恐惧和后悔就油然而生。 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她刚洗过的头发散落下来,像鱼鳍一样在虚空中摇曳。街道冷冷清清,有几辆车从车道上疾驰而过。每次她吸气,黑暗便从她的鼻子、嘴和喉咙侵入体内。她继续走着,哈出的白气像火焰一样摇曳,她的脸消失在这白汽中。破旧的头巾被风撕扯着,大衣裹着瘦弱的身体消失在风中,没留下一丝痕迹。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青山 偶尔,她做同样的梦,在梦中她徘徊在密密麻麻地坐落着许多低矮石板瓦房的山脚下。她想去的地方是一座青色的山峰,那座山峰被灰青色的雨云缭绕,高耸而陡峭。这还不算什么,问题是,再怎么徘徊也找不出通往那边的路。 视野一片模糊,就像近视眼摘下了眼镜。不管怎样,就往上爬吧。但是,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胡同连在一起,实际上跟死胡同没什么两样。四周一片寂静。她口干舌燥。赶着牛群的老人和身上挂着脏衣服的一群少年在墙与墙之间如流水一般走动着,一会儿全都消失了。房子没有门。“有人吗?”她敲打着墙壁喊叫,只听见自己嘶哑的回声。 青山的峰顶上下了雨。灰青色云层散成无数颗闪烁的雨珠。她向后仰着头,困在胡同中动也不能动。“能飞过去该多好……”僵持了一会儿,她从梦中惊醒,口干舌燥,喉咙像火烧一样。 不光是在梦里,在她醒着的时候也偶尔会看看那座山。首尔是被山围绕着的城市,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北汉山和冠岳山的一脉,在那条轮廓线上有时真能看见那座高耸的山峰在俯瞰首尔的情景。云雾遮住了青山的山峰。为了仰望那青蓝色的山腰和溪谷的浓浓绿荫,她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月光 似乎有只冰冷的手在触摸自己的额头,她从梦中醒来了。月光洒在窗外的树林中,绿荫照进窗户,将他们的枕边映射成蓝色。男人在沉睡中翻了身将手臂伸了过来,但她起身坐着,男人的手无力地落在了空荡荡的被褥上。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睫毛和孩子般微张着的嘴唇清晰地勾勒出来。 她弯下腰,怕男人在睡梦中感到孤独,轻轻地把自己的脸贴在那手背上。 肩骨 有人曾问我,人身上最能代表其精神状态的部位是什么,那时我的回答是肩。一看肩膀就知道一个人是否孤单。紧张时僵硬,害怕时收缩,理直气壮时张开的,就是肩膀。 认识你之前,当脖颈和肩膀之间感到酸痛的时候,我就用自己的手按摩那里。想着,如果这只手是阳光该多好,如果是五月低沉的风声该多好。 第一次和你一起并排走柏油路时,道路突然变窄,我们的上半身挨得很近。还记得那一刻吗?你瘦瘦的肩膀和我瘦瘦的肩膀碰撞的一刻,单薄的骨头之间发出的丁零当啷的风铃声。 自由 凌晨,那女子做了个梦。黑夜里她独自一人在陌生的路上走着,无数根张开苍白臂膀的裸木上面,水晶般的星星闪烁着。一开始很狭窄的路越走越宽敞。抬头四处张望,空荡荡的。空无一物。 她没有去找那男子,也没出声叫他。那条路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那男子起初也不在她身边,以后也是这样,毋庸置疑。所以,她一点儿也没感到思念什么的,反而为确认身边没有任何人,举起双臂往旁边伸了伸。无边无际的夜的空间围绕着她,她为此感动。耳畔回响起冬天黑土下面的水沿着无数干枯树根溯流而上的声音。 凌晨,窗户在微微晨曦中渐渐发亮的时候,她睁开了双眼。看着静静地躺在自己身旁的那男子,令她困惑的不是那陌生的梦所带来的凉意,而是她在那条星空灿烂的路上所感受到的自由。 嗓音 他听说人死前最后一瞬间除了听觉没有其他知觉。不能看、不能闻也不能感觉痛苦的最后一刻,现世的声音还会停留于耳边。就像什么也看不到的胎儿最先能听到声音一样。 他跟一个长相虽一般嗓音却很甜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经常在黑暗中听着她的喃喃细语进入梦乡。当女子低声哼唱时,他就停住手里的活儿,闭目倾听。 他告诉女人喜欢她的嗓音是因为它像铅笔时,女子动听地笑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并没有告诉她,那嗓音像夜深人静时用铅笔在纸上写字时的沙沙声。 他在人世间唯一担心的就是她的嗓音消失得比他还要早。 西边的树林 她和他租了离树林很近的二层房子住。春天,白色山樱花瓣沿着溪谷在水面上随波漂流;夏夜,远处布谷鸟欢叫着。傍晚时,他们经常到树林散步。树林向西展开,茂密的树叶迎着傍晚的逆光不停翻转。 初秋的早晨,他们打算离开那栋房子,正往外搬行李时,邻居家的女子来找她。虽然相互面熟,但从没打过招呼。那是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妇女。邻居家的女子将捧在手里的满满的绿色枣粒倒在她手中。 “去哪里啊?” “去城市。” “很远的地方啊。” “不那么远。” 她向邻居家的女子莞尔一笑。邻居家的女子羞涩地在裙边上擦了一下手,转身回去了。她装满枣粒的衣兜里飘来一股清香。 离开那栋房子之后,迎来了深秋。 一天晚上,他们穿着拖鞋来到后阳台。西向的窗户外,太阳正在落山。远处重重高楼的玻璃窗被霞光映红闪闪发亮,近处商场建筑下面车水马龙。不知何处传来了警笛声。 他们打开双层窗户。窗框旁的隔板上放着一些干瘪的枣粒,他们一人取了一粒放进嘴里。吞下甜甜的果汁时,他们谁都没开口。 岁月 她拉着他的手走着。绕过好几个弯爬上斜坡,天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灯一个接着一个亮了起来。她问他:“我们在往哪儿去你知道吗?” “我在跟着你走呢。” 他用深沉的声音回答她。他干瘦的手被汗水浸透,泪水模糊了眼镜镜片后面的双眼。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他仿佛很吃惊的样子,紧接着像个生了一场大病后的孩子一样脸上掠过一丝凄凉的神色。“没关系的。”她说道。 “抱一下我的肩。” 当他抱住她的肩膀时,她心知肚明。个子不高背也不宽的这个男人,这个几十亿人当中的普通一个,可能没有出生也可能在某个角落里让人感觉不到其存在而默默存活的这个男人,他的怀抱里正藏着她用一生寻求的所有温暖。 “回去吧。” 他一边松开抱住她的手臂一边说道。 她问:“不是不知道回去的路吗?” “是的,是不知道。” “那不是不能回去了吗?” 他把手放进大衣兜里,肩膀微微地打了个冷战。 他问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呢。” “没关系。天马上就黑了。” 他沉默了。沉默中夜幕渐渐笼罩下来,天与地融合成青色的一体,在某一瞬间已看不清界线。她知道年轻的他头发开始花白,也知道他额头上开始出现深深的皱纹。 “完全变黑的话……”他开口说道,“完全变黑后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像在梦中一样安静的话,在那黑暗的地方,那时……” 他停顿了下来。 “那时?” “那时不要害怕或失落,不要忘了我在你身边。” 她突然装作非常生气。 “干吗说这样的话?你才不要忘了呢。” 他的脸被黑暗吞没。看不见他的嘴唇,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天更黑了。 “看来还要黑呢。 “我们继续这么走行吗?” 远处闪烁的灯光离他们远去。他的呼吸声像在前世一样,感觉很遥远。他们微驼着背,脚步缓慢。他的头发像飞鸟的白色翅膀,在黑暗中一个劲地晃动。被汗水湿透的手潮乎乎的,她拉着他的手向前走去。 ——刊载于《文学村》1999年冬季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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