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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禽兽的时间,编织梦想的植物植物妻子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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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是个危险的禽兽, 若我的手触碰了你, 你将会化作黑暗,未知而遥远。 ——金春洙《为一朵花作序》 一、花与禽兽 有个诗人写下了歌颂花的诗篇。他在诗中告白:人们想接近被命名为花的这种存在,这种欲望无穷无尽,但是越靠近你,你就会变成越大的黑暗而消逝。我对你的欲望永无止境,于是将手伸向你,结果却把你淹没在无名的黑暗之中,我是只危险的禽兽。在“摇晃的树枝上”悄然绽放又凋谢,默默地接受消亡与黑暗命运的花,它对诗人来讲是令人悲伤的自画像,同时又是从忧郁的时代和令人羞愧的欲望中得到解脱的自由的存在。面对像“遮住脸的新娘”一样从不露出面貌的神秘存在,诗人把自己变成危险的禽兽去靠近它。而作家韩江也是内心充满了对花的热烈欲望而苦苦追求的一只禽兽。但是她似乎不那么危险,反而感觉那般病弱和忧郁。与其说是探索花的秘密的禽兽,不如说是梦想成为花的一只悲伤的禽兽。读着她的小说,我再度想起那个梦,那正是我生活着的禽兽的时间和想要得到解脱的梦想,我梦想着抛开所有欲望,最后变成植物。 在第一本小说集《丽水之恋》中,在下着雨的黑暗街头徘徊的韩江小说人物,在第二本小说集中仍在“没有希望的世界里像孤儿一样”流浪。他(她)们从偏僻小镇的旅馆房间,考试院走廊尽头的房间,黑暗的地下室或多户型住宅和高层公寓的走廊尽头走出来,经过黑暗的楼梯和没有路灯的胡同,走进纷繁的令人疲倦的城市大街之中。然而即使他(她)们离开许许多多疲惫的人和不幸的都市,来到偏僻的海边或边缘港口城市生活,最终还是要回归都市,这就是他(她)们的宿命。他(她)们处在都市喧闹、污染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却没有能够包容和安抚他(她)们的乐园或是母亲。乐园和母亲只存在于梦中或是死亡的那一边。他(她)们所在的世界是父亲的世界,是邪恶和冰冷的世界。那里是现实的世界,充满了蛇、数字13和4,还有冰冰冷冷的铁制品。而韩江小说中的人物将要在那里重生。 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那年早春,在整理去世的妈妈的衣柜抽屉时,我发现了我六七岁时穿过的褪色的内衣。当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好像踩到了小蛇的蛇蜕一样,浑身上下不寒而栗。那年初冬的晚上,我感受到了自己正在经历第一次重生。(《跟铁道赛跑的河》) 随着母亲的死亡,十三岁的“我”认识到自己是背负冤罪的“蛇”的命运。第二次诞生就从认识到死亡、恶与罪意识开始。现在她的家已不是冬天也能绽放花朵的母亲的家,而换成了充满喝醉的父亲和继母的吵架声,变得乱哄哄的家。但是她总是身处“黑暗的胡同”之中,既不能去母亲的家,也不能去父亲的家。在那里,她蜷缩在母亲曾穿过的大衣里看着书,暂时忘却父亲的家。那里是她的“又小又黑的家”,在那里她能忘却那胡同的黑暗,也能忘却家人们的吵骂声。然而那里却是夹在温暖的母亲和邪恶的父亲之间的矛盾和罪意识的家。小说里把它描写成“又窄又黑的胡同”,暗示着蛇的形象,而且长大成人后的她扶着像蛇留下的爬迹一样有条长长裂痕的混凝土栏杆回到位于走廊尽头的家。她显然无法摆脱代表堕落与死亡的蛇的命运。 也许在韩江看来,我们的人生就是从乐园被驱逐,变堕落的悲剧性过程。如偷吃善恶果后被驱逐的伊甸园神话故事一样,人生原本就是将自己沉浸在邪恶之中的过程。问题在于,人们将如何去承受和净化那邪恶与肮脏。曾有一时她可以通过读书做到这一点。在那黑暗的胡同一角,她可以忘却家人们的吵架声,也可以避开野猫眼里发出的绿光。不久之后,曾解救她的书现在反过来又把她引向了蛇的命运。散落在屋子里的那些书像“长脚的生物一样”侵犯她的空间,只留下狭长的椭圆形空间。从她这样的告白中,我们又能想起由这些书形成的蛇的形象。所以在韩江的小说里,书是一个既给人们被拯救的希望又让人变质直至希望破灭的载体。曾相信能从黑暗的生活和命运之中救出自己的书,曾把人们引向关爱与梦想的书(如在《跟铁道赛跑的河》当中,因为“我”酷爱书籍,所以从小就抱着书长大,读书给了她无限的自由。《在某一天》中主人公在配送书的过程中认识了敏华,从那以后他开始读起了书)……然而活活压死出版社打工学生的也是书(《在某一天》),从此这些书把他(她)们推向堕落与死亡。因此,拯救是漫长而遥远的,而绝望是近在咫尺的。在他(她)们心里,花与禽兽共存。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里的小主人公所站立的地方也在植物的、自然的、母亲的世界和动物的、人工的、父亲的世界中间。爸爸的脸铁青,冰冷,僵硬,胳膊上文着的青龙,仿佛马上就要穿过皮肉蹦出来似的。他叫来的外卖食品也都是些中餐、炸猪排、五花肉等油腻的东西。与此相反,生在果园的妈妈头发里散发丁香花的香味,脖子幽香,喜欢花发夹和带花纹的衣服,在花店里上班时怀了孩子。孩子的根一方面在邪恶的动物性的世界,另一方面在幽香的植物性的世界。为了找妈妈辗转来到偏僻小镇,在那里小孩住的旅店的前面有超市、五金店、面包店等平房,而后边则通往泥滩和大海。这样的空间也暗示着孩子所处的这种中间性质的矛盾的状况。孩子想脱离可怕的爸爸走向妈妈的世界,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去往大海的路上,城市的制造物——可乐瓶盖一直陪她到人行横道的中央线。而且通往大海的那条路上,有几条大狗在拦着孩子。没拴绳子的大狗拦住孩子的路,“像野兽一样”乱吠。因为那群像爸爸一样凶巴巴的狗,孩子只好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房间里那些酒瓶、烟,小孩不喜欢的中餐和很难咬动的炸猪排,塑料碟子依旧杂乱地丢在房间里。对于孩子来说,现在也只剩下像离开的妈妈一样嘴里念叨的“受够了”这句话,以及艰难贫苦的生活,抑或是禽兽的时间而已。 但是在韩江的小说当中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其反映了这样一种信念,即以父亲为代表的这一禽兽的世界也在渴望着花的世界。原本花一样的妈妈变成魔女一样的妈妈,这个可悲的变化也许就是野兽一样的爸爸所经受的那些变化。这种理解与怜悯正是韩江小说的动人之处。事实上,对韩江而言,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陌生的,所以终究会给对方带来伤痕。当“我”要离开时“你”却想停留,当“我”悲伤哭泣时“你”却笑逐颜开,当“我”要往这边走时“你”却往那边走,这就是人与人关系的宿命。然而,当看似不相融的两个世界相互碰撞的时候,韩江的悲情故事才真正开始。据她认为,爱情是把两个不同的存在和不同世界连在一起并结合在一起的力量,而且爱情是从眼泪开始的。就像妈妈看到哭得很伤心的爸爸后喜欢上他一样,“哭和喜欢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当孩子看到给自己吃抹了毒的三明治后又让她吐出来,然后痛哭的爸爸时,这才认识到又讨厌又可怕的爸爸也许也有害怕的东西。像野兽一样吼叫的狗变成拴在帐篷铁柱上的可怜的狗,这一变化正反映了孩子认识上的转变。这时,“我”和“你”,可怕的对象和害怕的存在,花与禽兽才能从对立矛盾的关系中得以解脱最终合二为一。爸爸到最后也没有扔掉的妈妈的花发夹将再次把父亲和母亲的两个世界联系在一起,这表明狗的世界和花的世界或许能够相见相融。 韩江的小说用怜悯的视角描写这两个世界,不抛弃任何一方,因此韩江的小说里更显出悲伤的情绪。因为眼泪,因为爱情,“我”和“你”组成一家而生活。但是眼泪和爱情也保障不了永恒的幸福。曾经感动我们的眼泪马上就会干枯,一起要度过的日子渺茫而遥远,我们梦想的是果园,而我们所立脚的却是野兽的时间。作家韩江给读者展现了集禽兽的命运和向往植物的渴望于一身的宿命,更重要的是她始终没有放弃向已失去的乐园回归的梦。她没有狠到能够抛弃“你”,或者狠到始终没有放弃向着“你”的痛苦之路。只要不放弃“我”和“你”或花与禽兽中的任何一方,韩江和她的作品中的人物注定要痛苦。 二、逃脱的梦和受伤的脚 韩江小说中的人物梦想着从沉甸甸的野兽身躯和邪恶肮脏的现实中得到解脱,这些渴望则表现为逃脱的梦,那是想要走出世界到达路的“尽头”的出走之梦。小说中的人物一贯梦想着旅行,他(她)们的眼睛总是投向大海。然而梦想却频频遭受挫折,他(她)们就像电动玩具一样每天过着机械般的生活,一天要看几十遍手表(《在某一天》)。想要到达路的“尽头”的渴望屡遭挫折以后,也许从此断了念头,无奈地认同路原本就没有尽头,所谓“尽头”只是人们的想象而已。于是他(她)们走回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请关注这一点:韩江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都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或者楼梯),而不是路的尽头。所以在韩江的小说中,“尽头”既是书中人物凄惨的现实边缘,同时又是通向自由的危险通道。在那里,他(她)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为了自由勇敢地迈出一步,要么凄惨地转过身。 我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渐渐倾斜,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峭壁下面强烈吸引着我的身体。记得有一天,我跟他吵架之后,同坐在车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车往前行驶着。那时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一把抢过他的方向盘让车越过中线,我感受到想同时终结我们两个人命运的可怕欲望。望着峭壁下面,我又感觉到自己并不愿意承认的那份冲动。 “怎么了?” 可能是我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动。他皱着眉头再次问了起来。 “为什么那样发抖,站在崖边上,不危险啊?”(《童佛》) 躺在阴暗的房间里,她做了个梦,梦里见到拿着莲灯的沙弥尼的背影。淡灰色长袍的下摆飘动着,白色胶鞋也飘在空中悠悠前行。不知不觉中,穿那双鞋行走的人竟变成了自己,突然就站在悬崖前,浑身颤抖着惊醒过来。这样的梦做了好几次。就在再向前迈一步就会掉进深深山谷的一刹那。 “继续向前走吧。” 她听到有谁在身后低语。 “没关系的。继续往前走吧。”(《红花丛中》) 他(她)们站在悬崖边,身后是伤痕累累的人生,摆在前面的是得到解脱的自由世界。但是在这悬崖边上,想往前迈开一步要有不怕死的勇气。在《跟铁道赛跑的河》中,妈妈就是迈开了那一步才到尽头的。她穿着白色皮鞋进入铁轨,从而从黑暗的现实中得到了解脱,回到自己思念的故乡。但是大多数的小说人物只会在梦里迈开那一步,在现实中他(她)们最终会回到家,而这个时候他(她)们的眼睛和脚将丧失其功能。在韩江的小说中,眼睛和脚记录着逃脱与超越的梦想,同时包容着受挫后的创伤。所以做着那些被禁止的梦的小说人物大多数会患眼病,用于向外逃遁的腿也没有力气。比如说,在《跟铁道赛跑的河》中主人公因为眼睛疼只好放弃看书,《植物妻子》中妻子的右眼像被什么东西抠一般疼。《童佛》里面从悬崖边回到家里的“我”因为“眼前一片漆黑”,“跪爬着出了里屋”,梦里童佛的眼神越捏越锋利,而“我”的眼角也是锐利凶狠的。而《在某一天》里面,主人公有双可怕的眼睛,他曾害过眼病,《九章》里的人物登攀青色的山峰却视野一片模糊找不到路,还有《红花丛中》里寺庙前坐着一群没有腿的乞丐和盲人。 假如说眼睛是做梦的载体,那么脚是去实现梦想的载体。韩江小说中的人物渴望到达尽头,每天都一点一点地打包(《童佛》)。然而想要解脱的梦没有实现,于是双腿一个劲地打战,他(她)们只有一双鞋底磨掉的皮鞋。当《跟铁道赛跑的河》的主人公穿着唯一一双鞋跟磨平了的黑色皮鞋,因双腿无力,走路摇晃直至摔倒时,当《白花飘》里梦想着旅行的主人公穿着后跟磨平的皮鞋从胡同最尽头阴暗潮湿的出租房走出来上下台阶时,她们受伤的脚还有她们唯一一双皮鞋象征着逃脱的艰辛和心情的沉闷。经营手工鞋店的年轻爸爸每天被包围在几十双皮鞋里面做皮鞋,那时因为对皮鞋事业的追求,爸爸看起来很英俊,然而不久后马上变成了一个寒酸霸道的老人,最后妈妈也穿着白色皮鞋跳入了铁轨。《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里喜欢透过窗户望着大海的孩子也在做逃脱的梦,在梦里她坐在奔跑的卡车上。作品里面包括孩子在内的所有人物都过着跟鲫鱼饼一样的生活,只能乖乖待在模具里面。从滚烫的模具里面拿出来的鲫鱼饼总是烤焦了鱼鳍,孩子的长筒袜破了洞开了线,而爸爸卖掉了卡车回来说“以后哪儿也不用去了”。对他(她)们来说从现实逃脱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某一天》中日常现实与逃离的渴望也相互冲突。对于像电动玩具一样每天过着机械般生活的主人公来说,摩托车一时间会给他带去解脱的快感,但最终还只是把他运到办公室的一个工具而已。加油站的打工仔脚上的旱冰鞋也不能把他们送出另一个世界,反而牢牢地套住他们。敏华给了他动力,让他迈开停止不前的脚步。配送书籍时他认识了敏华,她是个从文字中能体会到喜悦的人物,她想抛开一切跑出去,于是骑着摩托车飞驰在马路上。通过敏华,摩托车终于成为逃脱的工具——脚。正是因为她,高中毕业以来一本书都没看过而且愤世嫉俗地认为社长为人周密谨慎是因为读了很多书的他才开始看书。于是通过敏华,书便成为拯救的工具——脚。跟她的激烈性爱中他尝到渴望已久的“尽头”,但不久后两人之间的爱情出现裂痕,他心中燃烧起愤怒与杀意,进而“如野兽般”辗转反侧,结果用刀捅了敏华的大腿。他们最后还是无法逃脱现实,剩下的只有敏华受伤的大腿,还有关在四角空间经常发麻而没有知觉的他的脚和湿漉漉的皮鞋而已。 最终,韩江的小说人物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归现实,那里是欲望燃烧的世界,也是冰冷锋利的铁器的世界。他(她)们的房子由水泥楼梯、沉甸甸的铁栏门、铁制大门和铁窗格组成。《在某一天》中的主人公在昏暗的地下仓库把书摆放到铁制书架上,干完活后关好铁制卷帘门才回家,最后也是用刀捅了敏华的大腿。而在他住的四层楼下面有加油站,那里的“油缸快要爆炸似的”。《跟铁道赛跑的河》中主人公的家乡有条铁道,它夺去了妈妈的生命,那里有灰色货物列车,生了锈的螺丝,用锋利的铁窗格子做的小门,等等。而在《童佛》中,丈夫的身上有烧伤的疤痕,母亲的一生堆积了很多怨恨,一生都是心里怀着刀活过来的,就连“我”也是“如身上吊着铁锤般”吊着愤怒、仇恨和后悔。《红花丛中》的弟弟因踩到生锈的钉子去了极乐世界,而他的白色莲灯只剩下铁丝架子,纸做的花瓣和叶子都被摘掉了。他(她)们究竟该怎样才能从火与刀的世界得到解脱呢? 三、脱身或向往植物的憧憬 中篇小说《植物妻子》中的女主人公不愿像她母亲那样出生在海边贫困村又死在那里,因此她远离了故乡。她打算向公司提出辞呈后离开这个国家到世界的尽头去,却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跟他结婚后定居了下来。她相信这爱情也可以到世界的尽头。但问题是爱情不会长久。她和丈夫之间的爱情渐渐消失,对话也越来越少(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语言”曾经是连接两个人的媒介。丈夫曾表白第一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嗓音给迷住。但是她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最后丈夫连她的嗓音和呻吟声都听不懂。作品的结尾处我们听到妻子的独白,却无法传达到丈夫那里)。新婚的时候可以连续做爱的交欢,而“现在对做爱他们也渐渐没有了热情”。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默默无语地”读报纸的时候,妻子说了一句话,丈夫把视线移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不是因为“听懂了妻子的话”,而是因为传来了打破寂静的声音。她和丈夫已经彼此成为“陌生的面孔”,又或许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当妻子讲述走天涯海角的梦时,丈夫却在讲花草的事情;对妻子而言“生不如死”的婚后三年时间,对丈夫而言却是最温馨、最安稳的时间;丈夫国外出差从“远处”回来时,妻子却站在阳台梦想着逃到“远处”。对妻子来讲,已经无处可逃了。铁制大门和阳台的铁栏杆所象征的“看不见的锁链和死沉的铁球”拘束着妻子的腿脚,使她动弹不得。所以当妻子说的“去远处”的一句话被埋没,她逃脱的欲望受挫时,她干脆失去了双腿。牙齿掉落,找不到一丝“两腿直立动物”的痕迹,就这样她逐渐变成了植物。 然而,这个本应该植根于固定位置的被动、静止的身体发生了像奇迹般的事情。原本各种疾病缠身,全身瘀青,肚子不觉得饿反而一天要吐好几次的她,经过身体上的痛苦和创伤,正脱去动物的身体和欲望的身体。从她的内脏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胃、肝、子宫、肾也都慢慢地消失。这一脱身或向植物的变身成了一种新的逃脱方式。 妈妈,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里我的个子长成三角叶杨那么高。穿过阳台的天花板经过上层房屋的阳台,穿过十五层、十六层,穿过钢筋混凝土一直伸到楼顶。啊,在生长的最高处星星点点开出了像白色幼虫的花。膨胀的水管内吸满了清澈的水,使劲张开所有的树枝,用胸脯拼命将天空向上顶。就这样离开这个家。妈妈,我每天晚上都做这个梦。(《植物妻子》) 在痛苦和创伤的尽头见到的这一植物的世界,是抛开欲望的、绝对顺应的、被动的世界,韩江作品中人物反而在那里向自由飞翔。花终于穿过束缚着她的阳台天花板,又穿过屋顶的钢筋混凝土一直伸到楼顶向天空伸展。花不是静止的、软弱而被动的存在,而是以无比强大的力量向天空伸展的生命的实体。为此作者描写花的时候,用了动物性的比喻,说花“像白色幼虫”一样。现在这花能够自我梦想,自我行动,自我生存。因此在韩江的小说中被欲望、愤怒与仇恨所左右且自相矛盾的刀与火的世界或禽兽的世界和从欲望中得到解脱的花的世界尽管相互对立,却相互碰撞出生命的能量。例如,母亲自杀的铁道被记忆成河(《跟铁道赛跑的河》),加油站的老式电子公告牌上打着“火!火!注意防火”的字样,就像“金鱼的嘴一样”不停地开合,当主人公看见挂在电线上的雨珠时他的人生发生了转变(《在某一天》)。韩江的作品中花和水战胜了铁和火,我们通过它们的相撞看到了生命的世界。 《童佛》也是有关把刀转换成花的过程的故事。这里出现的两个人物“我”和“他”性格迥异,“他”是冷静、追求完美的男人,而“我”是安静、温和的女人。“他”因小时候的火灾全身有烧伤的疤痕,内心又如火。而“我”的内心也有一种想扒光他衣服的冲动在燃烧,曾经“话少、善良温和”的“我”现在变成了有着一副“冷酷表情”的“冷得像块冰一样的人”。他们都像母亲的表白那样“一生都是心里怀着刀活过来的”。归根结底,全身有烧伤疤痕的丈夫的面孔,无疑就是包括“我”和母亲在内的所有人的面孔,那里面也有阴险地翘起嘴角的凶恶的脸和童佛的脸。所以把自己的脸捏出花还是蛇就要看自己了,观世音菩萨原本就在我们的心中。母亲画三千张佛画跟主人公为一本治疗儿童语言障碍的图书画插图,都是以这种觉悟将自己心中的刀转化为花的一个过程。她们在烈日下如“蛇爬行似的”徘徊在沙地之中,终于领悟到童佛的脸终究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的。领悟以后,当主人公来到森林时,发现原来“每根树叶都向外剑拔弩张的”那些松树现在已脱下那份锐利,就像刚刚钻出来的新芽一样泛出浅绿色。终究还是柔软战胜了尖锐,春天战胜了冬天,植物战胜了铁器。这就是生命的力量,也是作者韩江所梦想的植物的世界。而在这时,受伤的脚开始徐徐恢复功能。中风倒下的母亲可以不靠拐杖也能走路了,梦中迈不开步子、张不开嘴巴拼命挣扎的“我”完成了父亲为了哄不肯说话的孩子做骑马游戏的漫画插图。对他(她)们来说,脚既是马,也是话[韩语中“马”与“话”两词写法相同。]。当恢复脚与话的力量时,韩江小说的人物也得到了重生。所以当抛开所有欲望、愤怒与罪过后,感觉“脚上有力气”时,他(她)们也许能在悬崖边向前迈开一步。 或许,对忙于日常琐事的我们来讲,韩江所梦想的脱俗、脱身的境界多多少少有些抽象也离现实远了一些。尤其在《红花丛中》里这种印象更加强烈,《红花丛中》作品对生与死的根源提出疑问,并探究如何从欲望、暴力与创伤中得到解脱。如果说我们的生活像荼毗式中所看到的水与火展开的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战役,那么,韩江要把生的冤孽通过“活着断了俗缘,死后肉身要经火化撒散到山中”的脱俗、脱身过程展现给大家的创作显得格外凝重而艰难。我甚至觉得,作为一名作家的韩江似乎想从“话”的欲望中得到一点解脱和自由。脱离禽兽的时间后想要进入花的世界的这个过程,有时也表现在从散文的世界走向诗的世界甚至禅的世界的过程中,因此显得离我们的现实生活远了一些。与无穷的欲望中得到解脱,燃烧自身走向花的世界的人物相比,反而是《白花飘》中即便想要呕吐却还吞着饭的人物更让人觉得亲近,这是为什么呢?也许这对作者来讲是件残忍的事情,但我还是希望韩江再受一点“危险禽兽”的命运的捉弄。 ---黄桃庆(韩国评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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