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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铁道赛跑的河植物妻子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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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鸟的尸体腐烂,我都还带着它。 它的体温散尽后,我手上的温度传到它冰凉的身体上,最后我自己都分不清我的手和鸟了。 当它腐烂到不能再带的时候,我才把它埋在铁道尽头的土丘里。 从那以后,每到傍晚我都会去天主堂里的那个位子坐着,每隔一周或十天就会看到其他的鸟接着死去。 1 同样是像今天这样寂寥的夜晚。 像熬汤药时散发的药味儿一样,黑暗笼罩着寂静而幽深的巷子。没有铺匀水泥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我肮脏的手指冻得发红。两只耳朵也冻得如刀割一般。对面密密麻麻地有很多两层高的连栋住宅,每扇吊窗上都有像月见草一样的黄黄的白炽灯在发着光,紧挨着的那些石板屋顶上方挂着惨白的月亮。 你在都市的后巷里见到过月亮的影子吗? 你的童年是在故乡的河边度过的,所以就算懂事后,在首尔见到了月影应该没有用心看,是这样吧?希望有一天,能遇到一个喜欢看月影的人,跟他说说那些孤独的故事,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你。 看着所有的事物都被无数条光线照射,交错出多重影子,那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站着吧。直到忽然发现其中月亮垂悬下来的朦胧而温暖的影子,那个人会在那条路上干什么呢?在笑吗?是刚刚决定不再强忍哭泣的那一刹那吗?那夜晚那个人几岁?算是第几次重生? 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那年早春,在整理去世的妈妈的衣柜抽屉时,我发现了我六七岁时穿过的褪色的内衣。当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好像踩到了小蛇的蛇蜕一样,浑身上下不寒而栗。那年初冬的晚上,我感受到了自己正在经历第一次重生。 我的新生命从现在开始要活几十年,太漫长了。无法预测在这期间还要有多少次重生。因此,每次想到还要再度死亡,我都会感到茫然和恐惧,每到那时我都会用门牙狠咬已经溃烂了的嘴唇内侧。 巷子又深又暗,路边是水泥砖墙,墙上有一个用从废货箱拆下的木板堵住的狗洞。墙的里侧是连栋住宅,外侧京仁铁路沿着墙一直向西延伸。只有三盏橘黄色的室外钠灯稀稀松松地站在墙外,但连它们也都向铁道那一边低着头。 那些灯中的第二盏还算正常,不闪烁也不忽暗忽明,我就常坐在那盏灯下。背靠着冰凉的墙,正对着连栋住宅坐在那儿,就可以看到像阴郁的视线一样的灯光映出的我纤弱的身影。妈妈穿过的军绿色大衣很大,足以装下两具我这样的发育缓慢的身体,与其说是穿着大衣还不如说是蜷曲在其中。 那儿有我的家。 在过去夏秋季节的许多个夜晚经常能见到,喝醉的爸爸向后妈扔完铝锅、烟灰缸和托盘之类的东西后,又举起烧蜂窝煤用的拨火棍光着脚在院子里追跑的身影。每当这时,外面或许乌云满天,或许刮风下雨,或许星光满天。但不管怎样,不变的是我的家。 我把书裹在外套里面,把肩压到和腰一样低,溜出洋铁门。还说不清话、步履蹒跚的弟弟妹妹们哭喊着抓住爸爸的裤腿,但作为孩子中老大的我却没有参与。我跑过长长的巷子,在连栋住宅区前翻开书,有时是做作业时把其中一角折起来的教科书,有时是从成人和儿童图书混杂在一起的班级图书库里拿来的竖版翻译小说。 翻着沙沙作响的纸张时,不管是巷子的黑暗还是从远处传来的家人的谩骂声,都会渐渐变淡。怎么能忘掉那灿烂的寂静呢?整个世界停止了呼吸,投进我的怀抱。我那又小又暗的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肩膀和下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冻得发抖,但我依然坐在那里。 我清晰地记得,每当眼睛离开书本的时候便在眼前阴险地骚动的黑暗,凉飕飕的星光,那些孤苦伶仃的灯光,还有突然跑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猫眼里射出的绿光。最后一次把我的鸟埋到铁道尽头回来的那个夜晚,也就是寒风如锋利的牙齿撕咬着我脖子的那一晚,我的双眼因为愤怒而泛着绿光,是那月影第一次抚慰了我。这一切,我至今都无法忘却。 2 像蛇留下的爬痕一样,混凝土栏杆上有条长长的裂痕,她扶着栏杆走到了走廊尽头。她很疲倦。从位于首尔外围的办公室出来到这个港口城市的住宅区,需换乘市内公交车、地铁和小型巴士。近两个小时的下班路程快结束时,她的四肢理所当然地会像面团一样变得软绵绵的。 据说这栋多户型住宅在明年之内会进行拆迁重建。两年前她搬过来时这栋楼就很破旧,在她住的这段时间里变得更旧了。从那时就开始因疏松而脱落的栏杆上的蓝色油漆,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没人打扫的走廊角落里,挂着灰尘,落满灰尘的蜘蛛躯壳阴森森地挂在上面左右晃动着。 她心不在焉地踢开了门口散乱的报纸,那是些没有看过、从未拿进家里的报纸。它们早在几个月前就被送来,但没人去碰。每份报纸现在看上去还像刚送来时那样整齐地叠着,中间夹着硬硬的彩色广告宣传纸。与其说它们反映了年轻的邮差无意义的执拗,倒不如说恰如其分地装饰了这朽落的走廊尽头。她用淡淡的眼神瞥了一下有膝盖那么高、散乱堆放着的报纸。 他今天也没回来。 她打开铁制大门进来,在没有人的气息的室内轻轻叹了一口气。虽有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即将撕开心扉跳出来,但是像经过多次浸泡后绿色越变越淡的茶水一样,她的叹息也显得那样无力。 “现在几点了呢?” 灶台旁挂着巴掌大的壁钟,电池快没电了,走得越来越慢。以后还会继续变慢。不争气的时针和分针,荒唐地指着两点零五分。她想着,幸亏那个壁钟没有秒针。如果像刚从肉里抽出来的毛细血管一样的秒针为了一秒钟的时间踌躇数分钟,在那里发抖,我想看到那个肯定会很不舒服。 她脱掉了自己唯一一双满是灰尘的黑皮鞋。由于没有及时换鞋跟,现在整个鞋底都被斜斜地磨掉,走在大理石一样光滑的地面上会发出刮铁片一样的声音。穿着这样的鞋,她的身体也不得不左右晃动。最后一次去修鞋是在早春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前了。那时修鞋店四十岁出头的男人拿着她的皮鞋,夸张地咂了咂舌头,说: “哎哟,再怎么忙也要看看鞋跟啊。跟都磨没了,连鞋底都变得这样光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呀。一不小心,会摔破后脑勺的呀。” 她把包放在了灶台旁。打开房门,她把外套扔在铺了地板革的炕上。没开日光灯她就侧躺在了大衣上面。差点睡着了,但炕太凉,她马上又醒了。盥洗室天花板上挂着的六十瓦白炽灯太亮了,就像肉店里一样令人感到恶心。洗完脸和手,她抓起他的牙刷,刷起牙龈和上腭。他刷牙时无视保健常识,只是左右使劲刷,所以,就算是新的牙刷,没几天就变得像炊帚一样,毛七扭八歪的。他离开的第二天,在牙刷桶里发现他坏掉的牙刷的时候,她屏住声笑了。她拿起没有抹牙膏的那把牙刷,刷了很久。他的唾液和牙膏没有洗净,牙刷上还留有又腥又亲切的他的味道。 “可惜现在连那个味道也刷没了。” 她低声念叨着,跺脚似的往毛巾上擦了湿脚,然后走进里屋,打开日光灯。日光灯忽闪了几下才照亮了这六七平方米的房间。 房间好像在一天之内变窄了许多。书有些插在书架上,有些散落在炕上,有三四百本。它们像长脚的生物一样一步步向中间空旷处逼近,形成了一个狭长的椭圆形,现在仅剩刚好够她伸腿躺下的空间。 她把扔在地上的大衣挂在书架旁的钉子上。在房间当中的空地方铺上毯子后盘腿坐着,她像若无其事故意拍打自己脸给别人看的小丑一样,在脸上擦着面霜。化妆品瓶子里的白色乳液也没剩多少,快见底了。 她翻开昨晚没看完的书,但没看两页就合上了。她把脸埋在膝盖中间,暂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只穿着内衣,瘦瘦的胳膊和腿上起了鸡皮疙瘩。被洗脸水弄湿的两三缕短发丝沿着没有生气的脸往下耷拉下来。 她突然抬起了头,就像晕倒后被抬到医院的病床上刚刚恢复意识的人一样,她用呆呆的眼神看了看四周。想要急着站起来的她,像折叠小刀一样马上又折回了身子。习惯性的一阵眩晕过后,她才伸起了腰。 她摸索着挂在钉子上的大衣兜。为了拿出硬币、定额地铁票、吃剩下的橘子皮和废纸团,把兜翻过来时,她看到断了脖子的一群鸟一齐散落下来,在地板上打着滚,蓝色的羽毛在地板上乱舞。 3 给你讲讲,那时候我放在大衣兜里的死了的山雀的故事吧。 当我去学校,步行在夜晚街头,在街灯下看书时,我的手总在衣兜里把玩着山雀们凉凉的翅膀和柔柔的胸毛。在我那沾了污垢的手心里慢慢腐烂的许多小小的脸,还有玻璃球一样光滑的眼球,那触觉现在依稀也能感觉到。 第一次发现鸟是在那年夏末。 铁道画出顺滑的弧线向紧挨着港口的铁路车站延伸而去,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天是月考的日子,学校很早就放学了,但我不想回家。我想穿过铁道走走。这条路是以前每个星期天清晨,妈妈独自去天主堂时走过的路。那时我都想跟着去,但妈妈一如既往只允许我在没有弥撒的平日下午和她一起去。 烈日的威力虽然减弱了很多,可由于没吃午饭,我每迈一步头都会晕一下。承受着两个腋窝像着了火似的炎热,我加快了脚步,同时回忆着那年春天和妈妈一起走路的场景。 那年春天,每条路的砖缝里都长出绿绿的幼芽,水汽充足的迎春花树枝吐着一串串黄色的花蕾。妈妈在地摊上买了五百韩元的烤饼,塞到我手里。我的上腭不小心被红豆馅烫到,正不知所措,而妈妈没注意到我,仍旧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跟我说: “……那儿的花可能正在凋谢。” 我没有问那儿是哪里,因为我已听过无数遍,所以知道那儿指的就是妈妈的故乡。听说那里冬天也会开花。大雪纷飞的十二月,也有黄色的蒲公英花瑟缩着肩。翻开山坡上的干草堆,可以看到仍然绿色盎然的鹅不食草花。 “花谢了之后呢……” 嘴里嚼着烤饼,我天真地问道。 “……冬天的花谢了,就会开春天的花了,是吧?” 妈妈低头看着我,无力地笑着。那是温暖的、疲惫的、熟悉的、难以形容的笑容。 “我们去那儿吧,妈妈。” 妈妈并没有急着回答。她单膝跪在地砖上,先用指甲给我拨弄分发线,随后在我的耳边细语。发甜的口气弄痒了我,我把脖子缩进肩里笑了。 “……好吧。” 而如今,我独自一人穿过铁道,向天主堂走去,黏黏的汗湿透了膝窝儿。如今烤饼找不到了,我正咀嚼着记忆,记忆犹如没了甜汁的肉丁一样结实。 快到孤寂的天主堂大院时,我的身子像淋了雨一样被汗水湿透了。站在巴洛克式屋顶的主教堂前,我犹豫了。我那个年纪难以承受的厌恶感从腹部蹿了上来。 那年春天妈妈把手插在大衣兜里,用单薄的肩膀推开主教堂的玻璃门。走到黑黑的走廊中间的木桌子旁边,妈妈才把手从兜里拿了出来。妈妈用手背像开了花一样红红的、皲裂的手拿起一张放在桌子上的周报,手背倚着额头,一行行地念了下去。走进弥撒室的妈妈的背影,消瘦得像鬼影一样。在圣水台里弄湿手后,伴着清脆的皮鞋声,妈妈走到八角石柱旁的角落坐了下来。 第一次感受圣所的宁静而变得胆怯的我踮着脚跟在妈妈身后,坐在了妈妈座位的旁边。这里是袖边擦过木椅子都会产生很大回音的地方。仰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上的玻璃装饰和阳光灿烂的彩色玻璃,我等了很久。等妈妈抬起头,等妈妈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声说一句:“我们走吧。” 可是妈妈并没有抬起头,而是用手掌捂住了嘴,然后剧烈地抖着肩膀,抽咽起来。 “你第一次扯着嗓子哭,是在几岁的时候呢?” 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嗓子眼就会痛。有时身体的记忆比心灵的记忆要深刻得多。就像我每当想起妈妈的时候,全身上下都会发麻,手指关节和嗓子眼的茸毛根都会痛。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拍着妈妈的肩膀,起初从我嘴里挤出的是小小的呻吟声,后来终于变成了放声大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扯着嗓子哭。但所有这些努力都止不住妈妈的抽咽。就像倒挂在单杠上一样,我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恍恍惚惚,不停晃动着。 还记得那个早春下午我的嗓子眼充满着像蜂窝一样嗡嗡作响的陌生热气。当时十三岁的我又迎来了一个夏天,我吞咽着快要呕出来的厌恶感,怒视着主教堂入口。我没有选择进去,就在我要转身的一瞬间,我听到了像是用硬硬的石头砸着玻璃门的声音。 根本没时间喊出声来。山雀掉在了石阶口处,几片灰色和白色的羽毛随之飘落。 笔直坠落的鸟,虽然用力拍了两下翅膀,最终还是飞不起来了,像是脖子断了。我抬头看了看它撞上去的厚玻璃门上方,映照在那里的绿色柳树林的影子十分耀眼。 那是一只尾翼中间的羽毛泛着浅青灰色,正好能用我那幼小的手攥着的小鸟。 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我跑进了主教堂,但走廊里只有可怕的黑暗。走过空无一人的后院,透过玻璃窗我能看到办公室内部。我看到了将近三十岁和三十五岁的两个女人。要敲窗户吗?我鼓不起勇气。 我回到了鸟落下来的地方。它还在那儿露着肚子,躺着。我祈求它能奇迹般地翻过身子或是叽叽叫着拍打着翅膀飞起来。我焦虑地注视着它。我祈求小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能猛蹬阶梯飞上天。 但那没有发生。我重新跑到了办公室,但还是没有勇气。 我踌躇了一会儿,接着趴在窗户上,期盼她们能够先发现我。看里面没动静,我又再次跑到山雀躺着的地方,就这样反复跑了三四趟。每次跑回去的时候我都能发现,鸟就像遭受突袭的孩子一样平躺在那里。偶尔扇动着的翅膀也渐渐变得无力,扇动的次数也在减少。原来能准确地对准焦点的又黑又小的眼睛也变得模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眼睛周围肌肉开始微微地颤抖。 最后我还是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开门出来的年轻女人惊讶地看着我慌里慌张的样子。 “请您,请到这边看看。”我磕磕巴巴地喊道,“鸟,鸟撞到玻……玻璃门上了。” 女人用既认真又好奇的脸俯视着我。 “……那个嘛,”她强皱着眉头,认真地回答道,“是常有的事。” 她微胖的脸浮现出尴尬的微笑。 “我们也不能治疗……就算治好了也不能养啊,是不是?”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脸。那女人的声音让人感觉没有掩饰,很诚实,所以我没有产生抵触心理。 “只能那样放着。经常有鸟那样撞上去。我们又能采取什么措施呢?” 我像大人一样用舌根儿压着快要挤出嗓子眼的叫喊声,点了点头。傍晚时分的阳光照耀着柳树林,后院出现了宽阔的树荫。 我再次回到了小鸟那儿。它青灰色的翅膀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鸟还没有死。若隐若现地起伏着的胸部完全停止动弹是在四周都黑了以后。我连尿尿都没去一次,一直看着它。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它装进了兜里,它还很暖和。满是潮气的风迎面吹来。使劲擦着眼泪,我的脸颊毛糙得起了皮。眼泪一直往下流,没等眼泪干透,又有新的泪流下。 直到鸟的尸体腐烂,我都还带着它。它的体温散尽后,我手上的温度传到它冰凉的身体上,最后我自己都分不清我的手和鸟了。当它腐烂到不能再带的时候,我才把它埋在铁道尽头的土丘里。从那以后,每到傍晚我都会去天主堂里的那个位子坐着,每隔一周或十天就会看到其他的鸟接着死去。 4 在睁开眼睛之前她犹豫了,假如眼睛瞎了该怎么办?从头到尾仔细感受着从梦中醒来的自己的躯体,她还是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睛。如果眼睛瞎了,她不想让自己慌张。她会像一生下来就是瞎子一样,用手摸索着叠被、洗脸。 “如果一天早上,你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这样问她。 “……如果你眼睛瞎了,该怎么办?” 是低沉的声音。他背对着她坐着抽烟,只穿了背心,他瘦瘦的脊椎轮廓显得更加突出。 “那时,你最想看到什么呢?” 她把他用了星期天一下午准备的大号旅行背包拉到门槛边后,作为应答把手放到了他那瘦瘦的肩上。 “是啊,那你呢?” 他用手掐灭烟,表情很认真。她用手背细细地抚摩着他那因浓密的胡须根而变得微蓝的脸颊和下巴。 “故乡秋天的河边……河里波光粼粼。” 她悄悄地从他身边走开,背靠书架坐着闭上了眼睛。在一家很小的制药公司的营业部干了近三年的他向公司递辞呈后回来的前一天晚上,醉得不成样子。在一起的一年里从未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还打着嗝嘎嘎笑的样子。“都很虚无,该死的!”他用僵硬的舌头吐出含混不清的音,胡乱说出痰一样的脏话,“爱情也一样……世界上最虚无的是爱情啊。”抱着马桶吐了几分钟后,他瘫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用手背擦着嘴唇,连连说着“虚无,虚无”。 “……放着牛,躺成一个‘大’字入睡,等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蓝天和飘在上面的云。” 他蹲着身体挪动到闭着眼睛的她身旁。 “还有你的脸。你刚醒来,头发蓬乱,晃晃悠悠地走到卫生间的样子……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眼睛都睁不开。” 他轻轻地抚摩她的右眼皮,然后用又潮又凉的嘴唇小心地、不停地舔着它。她不经意流下了眼泪,他用舌尖舔掉了。说很好吃,他轻声笑了。她也茫然地跟着笑了。 “跟我一起去,不行吗?” 已经知道结果,他用没多少诚意的语调问道。这是过去几天里他反复问过的问题。她依然闭着眼睛,念叨着同样反复说过的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回答。 “……也不是走了以后永远都不回来。不都说好了吗?为什么这样啊?” 约好的一个月过去了,又过了同样长的时间,像意料中的一样,他没有回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了褪色的壁纸,还有开着的日光灯。确认了自己眼睛没有瞎后,她忽然感到很渴。她打开房门拿起灶台上的水壶,对着壶嘴把水灌入口中。凉水弄湿了她空荡荡的内脏。 “现在几点了呢?” 明知是没有意义的事,但她还是抬头看了看没有电池的壁钟,指针指着两点四十五分。 “是下午呢,还是凌晨呢?” 她忽然感觉到门外有人,于是屏住了呼吸,但接着传来扔报纸的声音,她抿着嘴唇苦笑了一番。 她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穿上拖鞋开了门。邮差的脚步声向楼梯方向远去。是凉飕飕的凌晨。她没有去追邮差,而是靠在了栏杆上,只穿着睡衣。 她看到走廊下的路灯静静地摇晃。很久以前她离开的房子,到现在还执拗地留在她脑海里。绵延不断亮着的路灯一直延伸到大马路边,仿佛一条小河。平头邮差骑着的运动自行车的银色轮子反射着路灯的光线,向黑暗深处滑去。 5 “如果我死得比你早,就火化我的身体瞧瞧,可能会出现舍利子呢。肋骨和肋骨之间,好好找找心窝那儿。在那儿可能会有孤独凝结成的狠毒的石头。像你曾说过的当过一次水兵就永远是水兵的笑话一样,受过一次孤独的人也就永远是孤独的人。” 6 她叠好被子,放到了低矮的衣柜上。前一天中午开始就什么都没吃,但她还是没有食欲。正要用他的牙刷刷牙,却因空腹而感到恶心。 披着大衣走出门厅之前,她回头看了看。 仿佛能看见电灯会自己打开,仿佛他那微曲的侧身会推开卫生间的门出现,又仿佛她自己的轻笑声会从书架后面涌来。她使劲儿关上了房门。 “……我虽然不喜欢首尔,但这荒凉的都市更让人受不了。” 经常让他表现出厌恶感的拆迁区楼房的灯光正浮游在墨色清晨的黑暗中。他说他拉着单身妈妈的手离开家乡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之后一直辗转流浪在京畿道富川一带的地下室。那时他的梦想只有两个,成为首尔市民和住到地面上去。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处在治丧中,直到那时他们母子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看看我身上的肉……看看我活着的身体啊。” 小心翼翼地下着没开灯的楼梯,她仿佛又听到他的声音。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像铁丝一样钻进她的耳朵。 那是他上完夜班回家后正兴致勃勃地讲刚想出的黑白短剧电影的故事情节,他自认为非常棒。他是个电影狂热者,甚至有段时间曾自学过写电影剧本。他连外衣都没脱下就盘起腿坐下讲起了故事。 “……是在岁末,每家酒店的啤酒杯都倒满了啤酒,人们都忙着参加各种送年会的一天傍晚,电影从穿着风衣的中年男人进地铁站的场面开始。那男人突然用双手——得是握笔杆的中指上茧子突出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的大手——抓着自己头发,在月台墙面的镜子前晕倒了。 “虽然是得到抢救马上就会恢复的轻微脑出血,但由于不能喊出声来,男人的嘴像金鱼嘴一样一张一合。如果有谁能扶一下,光从他的口型上也能看出是什么状况。但无数的行人选择远远绕开倒下的他。 “男人大脑里正慢慢地出血,他正在死去。铃声和广播不断地响着,数不清的人肩擦着肩从他身旁走过,匆匆忙忙跑上阶梯。 “夜越深他越像醉倒的老酒鬼似的,被扔在那儿没人理。行人的皮鞋声、笑声、大衣摩擦声……过了零点,地铁末班车也开走了,月台被黑暗笼罩着。死亡很有耐心地向他逼近,第二天凌晨才把他带走。他的家人们会以为,他一定是没能从酒桌上溜出来,现在还在什么地方喝酒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的家人都已入睡。他再也回不到自己家人身边了……他的身体慢慢变凉。看起来还睡得很安稳。” 他好像要亲身体验那种感觉一样,悲壮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她怀疑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时,他才再一次张开了嘴: “……把一个人改变成冷酷无情的人,很简单。觉得需要好几十年,是吧?你会想,至少也要五六年吧?其实不用那么久。只要两三年就足够,快的话六个月都行……有的人,只需两三个月就可以了。 “该怎么做呢?就是让他忙。让他累到马上就想睡好几十年的程度,他想休息的时候也不让他休息。就算休息也只让休息很短时间,短到让他痛苦。醒来时不断羞辱他,让他恨自己。 “就这样,都市这个怪物能轻易地制造出数百万个不幸的人。这部电影就是关于制造出这数百万疲困者的都市片。片名就叫《首尔的冬天》吧。只有冬天的都市……我曾付出我全部生命去爱的都市。这是关于都市的电影。” 他的脸沉了下去。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难以名状的热气,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救援。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救援。知道吗?” “人们都疯了。”他补充着这句话,眼里难以置信地闪现了泪花。 “除非离开这里……在这里谁希望得到救援谁就是个疯子。” 他抓着她的肩膀,用虚飘飘的声音咕哝:“跟我一起走吧。” “你看看我身上的肉,看看我的头发,还活着……它们希望活着回去。我的身体不是水泥做的。你的身体也一样,是和我一模一样,由温暖的肌肉组成的。就是说,有温暖的血液流着。在这里还希望得到什么呢?这儿给予我们的有什么呢?无尽的渴望、耗尽、屈辱、伤痛、幻灭,除了这些到底还有什么呢?究竟还要在这卑鄙的剧本里苟活到什么时候呢?” 她在走下坡,上身却像走上坡的人一样驼着背。她的嘴角长着白癣,深陷的上眼皮下有一双忧郁的眼睛闪烁着。一轮苍白的下弦月跟在她身后。冰冷的晨风从她脸上飘过时,她感到头皮像淋了雨的碎瓷器片一样透明起来,头脑异常清醒。 去往地铁站的第一班小型巴士正要出发。她没有跑过去。而是慢慢地走到了公交车站的站牌处,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公交车离去。 7 我像往常一样看完书回家时,他们已经停止了吵架。爸爸正粗鲁地压着水井接洗脸水。他用带着点酒气的声音向正要悄悄进院子的我大声吼道: “不是说过不想看见那东西吗!” 以前爸爸就看不惯我穿妈妈的大衣,一看到我穿它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马上脱下来。” “好。”我口头应承着打算要进屋,这时,他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把舌头收回去!” 爸爸沉着地用有力的手掌扇了我两侧耳光,强行把我的大衣脱掉了。那时书和那些鸟掉到了地上。 我可能是抽风了吧。现在能想起来的是,生平第一次听到小女孩的失声尖叫。尖叫声中还夹杂着像油锅里的油一样从我的嗓子眼里沸滚而出的不堪入耳的咒骂。 我身上哪里藏着那样的声音呢? 在潮湿的院子里打滚时,我情急之下咬了爸爸为了洗脚而露出的小腿。这时我看到了,爸爸慌忙扫入黑色塑料袋里的那些鸟的小脸,还有它们乌亮的眼睛。 是我的眼睛,是我死了的脸。 我抢过袋子向铁道尽头的土丘跑去。像腋窝里长出了翅膀一样。像踩着空气跑一样。我用手扒开冻僵了的土。埋下最后一只鸟时,我并没有流眼泪。我朝着和家同一个方向的巷子,朝着漆黑的天空,朝着该死地抖着肩的我,像禽兽一样叫骂,咆哮。 我用沾着土的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回到连栋住宅前站着。代替刚刚鬼上身似的火气,占领我身体的是死亡般的疲劳,无尽的疲劳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那寂静的夜晚,星光像清澈的雨水一样静静地洒在黑黑的巷子里。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到了月影。 8 一群穿着藏青色校服,孩子气十足的高中生正从校车里走下来。从早市回来的妇女们拿着大把大把的葱蒜,还可看到闪烁着银色鳞片的长长的刀鱼。 离港口越近,街道越贫寒。仔细看林荫树和墙的下方,一定能发现前一天晚上醉鬼吐出的麦饼一样的呕吐物。她边走边看陆续开门的破旧店铺。慢慢接近她住过的小区,开始出现一些眼熟的招牌。五金店、木工铺、肉店、煤气店、磨坊、蔬菜水果店、汽化器维修店。 到爸爸的手工鞋店前,她停下了脚步。店门关着,招牌像很久前就倒闭的店一样寒酸。几十双皮鞋像风干的鱼,倒挂在四周的墙上,年轻的爸爸曾常坐在被这些皮鞋包围的三脚圆凳上做皮鞋。他用熟练的手法钉着钉子,粘着胶,敲打着鞋底,下午的阳光照在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认真的爸爸的侧脸上。她记得,也只有那时,他看上去很英俊。 只有在过节时她才回去看他们,此时迎接她的是爸爸和后妈一年比一年苍老阴郁的脸。去年中秋节她去看他们时,很久没见到喝醉的爸爸竟已醉得不轻。 “你从小就成天抱着书……你妈还夸你说长大了肯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前不久刚裱糊过的里屋都是凡立水味,由于采光不好,大白天也和傍晚一样黑。爸爸空虚的眼神挂在阴暗的半空中,房间里空荡荡的。这对老夫妻经过长期不断的挣扎打闹,已耗尽了所有相爱的力量,他们现在按照各不相知的记忆轨迹,固定了视线,无言地相依而坐。酒精的作用使爸爸的舌头打了结,不听使唤,爸爸一边吃力地说着话,一边还连连点头。 “谁都没教过,你就会写字了……这可是你妈妈唯一值得自豪的事。” 9 给你讲讲楼顶的故事吧。那个地方深埋在我记忆深处。每当想起二十四五岁时,那个楼顶就像是射进我视网膜的一束强光,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去年夏天因公司的事儿我正好经过那里,漫无目的地到那上面看了看。 都说人会理所当然地爱上让自己最痛苦的地方。那儿虽不能说是这样的地方,但当我推开位于漆黑楼梯尽头的沉沉的铁门,脚踩在耀眼的楼顶水泥地上时,我才明白我无法忘掉那个地方。我坐在以前常倚靠着坐的烟囱下面,看着林荫树。因为这棵法国梧桐个子很高,四层楼的楼顶上都能被它洒下阴森森的树荫。上次离开之前,树的上面部分被剪得短短的。在此之后它努力地生长,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大,但也很苍郁,舒展着层层交叠着的枝叶。它的叶子像孩子脸那么大,当骤雨倾注而下时,都市里所有的声音都和停止了一样。 太阳晒得身上黏糊糊的,风也静了下来。我眯着眼睛,体会着皮肤被晒的感觉。看着周围一成不变的天空,对面的楼房,周围楼房的楼顶。这里是为了不被别人看出自己身子疼,自己偷偷吞咽痛苦的地方,是偶尔哭过以后,为了抹掉脸上的泪痕而静静待过的地方。看到的是和那时看过的一模一样的风景。分明在跑着,但看起来却像是静止不动的车和行人,睁着眼睛做过的那些噩梦和美梦。 我的第一个公司是印刷福音书的出版社,公司租用了那栋楼房三层的房间。做事的员工只有我一个,加夜班是必然的,那是个连星期天也要经常上班的小公司。在那里我第一次得了眼疾。 能怪谁呢?整天校对芝麻粒大小的铅字,再加上上下班路上和家里,看书都会看到困得抬不起头。那时我的心灵充满着对书的渴望。别人极有可能把我看成酒精中毒或煤气中毒者。我依然是那副兜里装着死鸟的驼背女孩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沉浸在无差别的、忧郁的阅读之中。唯独读书才能让我感受到爱。读书让我享受自由,就像我喜欢带着点傻傻的醉意在夜晚的大街小巷游荡一样。 第一次眼睛疼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进了沙子。看着校样的白边,眼泪就会条件反射似的盈满眼眶,而且越来越严重。忍了很久才去了附近的眼科,三十五岁左右的大夫冷冷地看了看我的眼睛。 “那就休息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我刚说明我的工作是需要看书的,医生就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大夫的白大褂和站在一旁的两个护士帽子和连衣裙反射的白光,让我的眼睛在几分钟前又开始流泪了。 不能看亮的东西。特别是一看到白色的东西,眼球就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疼。凌晨时睁开眼睛,眼泪就盈满眼眶。在车站等公交车,太阳升起时的晨光就轻易地弄湿了我的脸。一到夜里症状变得更明显。关上灯,残留的光线也让眼睛发酸。拉上窗帘躺下,路灯的光线仍然穿透窗帘布,骚扰我闭上的眼睛。 为了上班,我要爱惜眼睛,迫不得已停止了看书。一下班就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摸索着挪动身体。不久,我绝望了。空空如也的虚无感占据着我的心灵,所有的词和文章在我身上胡乱爬动,让我发疯。但是比那更难受的是恐惧感,我害怕就这样变成盲人。有一天晚上,我用了好几层毛巾盖在脸上,但也无济于事,整夜没法入睡,第二天,我终于递交了辞呈。 收拾完在办公室用过的台历、牙刷桶、开衫等东西,我上了楼顶。能看到的一切都因眼疾而摇晃着,我迈不开步子。 别笑,听完你自编的电影故事我猛然想到:如果电影可以用那么简单的故事,我也想写一部关于楼顶的电影。 应该没有必要再度一一重演在那里睁着眼睛做过的那些梦吧。只要展现出那楼顶的样子,从楼顶往下看到的风景,城市灰白色的天空,远处山脉绿色的轮廓就可以了。当然要加进去,用胳膊夹着破破烂烂的行李用手遮着眼睛站着的一个丑陋女人。也要加进去,夏天的时候,气势汹汹地喷着冷却水的大水箱,高高的法国梧桐灿烂的叶子。 在杏肉般春意盎然的那个清晨,没踏上回家的第一趟列车,而用身体去撞火车自杀的妈妈就不用加进去了。妈妈去世还没过三个月,就把后妈和年幼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带进家来的爸爸也免了吧。我上完女子商业高中要离开家去念夜大时,爸爸凝视我的眼神,仿佛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那个眼神就更没必要加进去了。 但有一个场面一定要加进去。那叫什么河来着,妈妈像跳进那河里的人一样把她的白皮鞋整齐地摆在了铁道边,那是爸爸亲手做的新鞋。 还记得那天清晨卖豆腐的人用力地摇着摇铃。为什么那天我会醒得那么早呢?院子里还很黑,我坐在木廊台边看到妈妈毅然推开大门出去的背影。当时我想,妈妈只是到前面买豆腐,为什么还穿新皮鞋呢?我揉着重新要合上的眼睛,觉得纳闷。 没必要让观众们听像跳舞一样的摇铃声,也没必要让观众们看像平时一样蹒跚走出去的妈妈的背影。就要那双白色皮鞋就行了。阳光照在白色的鞋上,反射出湍流似的散乱的光影。 不要乱捅或乱挖出什么来。不要去碰那滚烫的火焰,而要让它在不知不觉间抛弃热气和刺鼻的硫黄味,升华成纯净的发光体。让观众只需静静地看,痛苦如何贯穿镜头和我的身体,慢慢变成清澈的悲伤。现在我对你的热切的思念,渐渐变成悲伤和惨痛,无意间变得神圣起来,转眼就要轻轻地离你而去……片名想起《我的楼顶》。 10 在结了薄冰的人行道上,她摔了个大跟头。她坐在地上,脱掉皮鞋看了看磨坏了的鞋底。 一会儿,她重新穿上皮鞋,扶着旁边的电线杆起身。这一跤刮掉了脚后跟的皮,可能还拉伤了韧带,很难站直了。厚厚的手提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前一天晚上从公司带来的工作文件和没读完的书。感到肩膀酸痛,她把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深呼吸后,她开始走了起来。再次停下脚步是在她看到东边连栋住宅区上方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仰望着像血水一样翻滚着的耀眼的朝霞。每当太阳快升起时她都眯起眼睛,这是她得眼疾后养成的习惯。 经过短暂的休息,她的步伐比之前迅速,而且越走越快。她的脚下发出嗒嗒嗒的响声,路旁似曾相识的高高的钠灯眨着橙色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它们的眼睛也被什么东西弄酸了。 11 你第一次问我的故乡在哪里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的吧。我说我的故乡是铁道。在铁道边黑黑的茅舍里,妈妈怀了我并生下了我。我还和你说过吧,偶尔我会梦到自己沿着铁道漫无目的地走。你会意地笑了。 我住过的巷子和铁道之间有着歪七扭八的矮墙,遮住塌墙的薄木板有细细的斜缝。睁一只眼往那里看,近处有盛开的黄色菜薹花,我喜欢的春天的铁道就在那边。如果有一天我的眼睛瞎了,最思念的风景也许就是那个吧。 如果死去之前可以拥有三个小时的自由,我想把这三个小时全都用在那里。平躺在铁道上,沐浴着像瀑布般的童年阳光……对我来说,所谓的愿望就是如此。 你曾说你的心里流淌着一条河,现在我要告诉你,在我的心里铺着一条铁道。如果我说,我抱了你无数次,也没能抱到那条河,你还会会意地笑吗?如果全都离开或死掉了,但我依然留下,留下来选择了忍受,那么…… 12 她看到有条河顺着铁道汹涌而来。发着光的又圆又硬的货车,变黑了的烂枕木,像烂瓦片一样的轨撑和生了锈的螺丝,都被这条河吐出的巨舌舔着,河的颜色是光滑的豆绿色。 从遥远的大都市延伸出来的铁道,穿越山洞和湿地到达这衰落的港口城市的火车站,把头扎进了像坟墓一样的半圆形土丘里。土丘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角被磨掉的粗枕木,那粗糙的表面有血迹一样的蓝色油漆和黄色油漆交错的斜线。苍白的蓼子草和干枯的狗尾巴草,只剩叶子的细瓣菊围绕着枕木,随风摇曳。 她坐在那铁道的坟墓上面。每当河水的长舌擦过时,轨道间正在腐烂的枕木就会重新显现它精致的纹理。河水正慢慢地溶解灵车般的货车坚固的身体。河水马上会漫过这儿的土丘。她闭上了眼睛,泰然自若地哼起了很久以前曾唱过的歌: 除了梦中之路 已没有路了 我要去走梦中之路 寒气袭来,她想要紧抱双臂,却发觉自己的身体从大衣下面的胸部开始是空着的。她吓得赶紧抱起后脖颈,没想到那里也是空的。想要摸摸脸,她抬起了手,但那也是透明的。她刚感觉到空着的大衣下摆边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就看到小小的东西慢慢挣扎着爬了出来,那是很多折断了脖子的山雀。她用低沉的声音,若无其事地唱起了歌: 沿着梦中之路 去见 心上人哟 水淹没了她的身体。身体浮到了水面上。豆绿色的水流进了她的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很奇怪,她还能喘气。那时她才知道,之前以为是河的东西其实是像乌云一样巨大的鸟群。鸟群的叫声撕破了她的耳膜。实在受不了刚要张嘴喊的时候,一群湿漉漉的小鸟从她的喉咙飞了出去。 13 阳光照射在停泊的船只上。围绕着铁道尽头的枕木,一群群风干的杂草正反射着火红的光芒。推开用锋利的铁窗格子做成的小门,她终于溜出了火车站,直到那时她都没有停下脚步或回头看一眼。 ——刊载于《文学村》1996年春季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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