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写作《在自己的树下》以来，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那就是，我时常会因某件偶然的事，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时的情景，并由此引出与当下相关联的“问题”来。

虽说如此，我并非要纠正以前多次写过的和父亲之间很少说话的说法。我的父亲就像那个年代日本大多数做父亲的一样，在家里时话很少。

但是回想起来，我还是得到过父亲以他特有的方式给予我的、特别是通过母亲传达给我的关注，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

这就是说，通过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写下来，我给自己的记忆打开了一条新的管道，而那里曾经是一面封得严严实实的墙壁。

我上面这些话不是对你们这些孩子说的，而是对和你们一起看我的书的大人们说的，您能否也去尝试一下寻找一条通向自己小时候的管道呢？

依我看，您给家里的长辈写写信之类的方式也许会有效。

2

我下面要写的，在通过这条新管道逐渐清晰起来的回忆中，算得上是件奇妙而滑稽的事情，就是小时候我经常会把脑袋撞得生疼的故事……

现在大家住的房子大多是新式住宅。日本人的住宅自太平洋战争后，仅仅过了半个世纪，就起了巨大的变化。我生长在森林环绕的村庄里，小时候住过的房屋早就没有了。不过，侄子一家在原地新盖的房子和原来的房屋构造很相似，它唤醒了我对小时候生活片断的记忆。这座房屋是侄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哥盖的，当然比原来的老房子要亮堂多了。

我从前的家已经不存在了。宽敞的土间[土间: 日式房屋中没有铺席的地面。]面向马路，它的宽度就是这座房屋的宽度。收获栗子的季节，农户们把挑选好的栗子送来，土间铺的席子上，栗子堆得像小山一样。把它们按品种和品质分类及装箱的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人们在马路对面的作坊里，对栗子进行杀虫处理后，送往大阪的市场。

这个作坊里还有一个机械——它是父亲画出图纸，请人制作出来的——用于将干燥后的造纸币原料黄瑞香真皮，打压成很大的长方体，以便运输。

土间的一侧有一条直通后面房间的通道。通道的右边是外廊，沿着通道依次是茶室、父亲记账的房间，然后是比一般人家要宽敞的厨房。厨房里并排有两个大炉灶，还有水井和水池子。厨房这么大，是因为活儿忙的时候，要给很多来帮工的人做饭。再往里去是内室兼工作间的入口，在那里把黄瑞香真皮结成一个个小捆，然后送到前面的土间去打成大捆。就是这样一条细长昏暗的通道。

我从学校回来后，要先向在内室干活的父亲问安，然后到朝着河的小房间去复习功课，或跑到山下的田头上，坐在自己搭在树上的小木屋里看书。每次问安，父亲只是抬头朝我看上一眼，又埋头继续干活。我每次一进家门，总是习惯性地跑进这段黑黑的通道。

在跑向内室的途中，我的头总是会撞到厨房和记账房之间突出的横梁上，撞击的力量很大，虽说还没到被撞倒或撞出眼泪的程度，也疼得我直哼哼。每次撞了头，我都是慢慢调整好呼吸后，才拉开工作间的拉门，向父亲问安。每当这时，父亲总是用有些诧异和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他当然不会开口问我碰疼了没有。我头又疼，又气恼，赶紧缩回自己看书的地方去了。

为什么自己三番五次地撞头呢？不是明明知道那儿有根横梁吗？

我不禁可怜起自己来，可是不出一个月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3

父亲去世一年后，我从母亲嘴里知道了父母对于我一再撞头的事其实一直是很担心的。那段时间，家里还残留着丧事的气氛，我在家里已经不那么跑了，可还是撞到了脑袋。因为已经没有可问安的人了，所以“咚”的一声挨了撞之后，我就钻进自己的小屋里生闷气，这时，母亲从隔壁的厨房过来给我讲了这些事。

母亲说，她担心我老这么撞脑袋会影响智力发育，要父亲跟我说一下，不要在黑黑的过道里跑，可父亲说，头盖骨就是保护脑子的。还说，他跑得那么快，说明他喜欢那么跑，叫他别跑他做得到吗？

我猜想父亲说完肯定又接着干活了，而且，每次我撞了头，母亲一定会跟父亲念叨的。

母亲告诉我说，后来父亲对她说了一番只有父亲才会说的话。

用我的话来概括的话，大意如下：

母亲还是不甘心，对父亲说：

“告诉他那儿有横梁，总可以吧？”

“他连这都不懂吗？”

母亲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近来少有的笑容。

4

果然，随着个子渐渐增高，我反而不再撞头了。父亲说的那些话，对我越来越重要了，特别是从高中到上大学的那段时期。

我长大成人后，且不说身体的动作，用脑子的事情也经常失败，这就好比“咚”的一声撞脑袋那样的经验。若从中寻求positive的意义的话——我之所以使用这个英语，是因为这个词汇中含有“积极”“建设性的”“明智”等等含义——可以说我是那种明知会失败也不气馁，还要继续尝试新事物的年轻人，或者说就是那种性格的人更合适。

对于年轻时的我来说，失败分两种，一种是绝不能重复的可耻的失败；还有一种是尽管没有成功，也绝不后悔的失败。

后来，我长大成人，知道这样跑的话会撞头了，渐渐能够预见即将发生的情况了，能够用心来修正自己该怎么去跑了，至少对于跑本身更加谨慎了。

5

现在我也算得上是老年人了，我常常能够预感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和心理活动的发展前景。我认为锻炼这种能力对于从孩子长成小伙子和大姑娘，以及他们今后的成长都是极其重要的。

“这当然可以通过书本学到，但是，经历过撞头的痛苦经验而得到的能力才最有用。”我赞同父亲这个看法。

我小时候从学校回到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莽撞地跑进那条黑乎乎的过道。我猜想正在内室工作的父亲，每天都在听我的脚步声，如果平安无事，他就会松一口气的。

父亲干活时需要精力集中。农民砍下黄瑞香的嫩树枝，放进扣着大木桶的大锅里蒸、剥皮、干燥后，再放入河里浸湿，然后剥去厚厚的一层黑皮，最后将白色的真皮干燥后送到我家里来。只要有一点点黑皮没剥干净，就会造成纸张透色而不能用于纸币。所以，我总是看见父亲手里拿着把小刀在那儿刮，这是送交内阁印刷局检查的最后一道工序。

这时候，“咚”的一声撞了个响头的少年，慌慌张张地开门进来了。父亲脸上露出那种奇妙的表情也就不难理解了。可是当时在我看来，那诧异和觉得好玩的表情，让我有点儿反感……

6

经过这样积累经验，能够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称之为“超前”。

作为小说家，想象力对于我的写作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超前”意识也是一种想象力。想要知道一年后乃至十年后，自己以及自己周围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是都要借助想象力吗？而想象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同样要借助想象力，我想大家会赞成我的看法吧。

一说到想象力，一般人首先想到用头脑去思考，其实猜想每天的生活中将要出现什么情景，也要靠想象力。

实际上对未来的生活抱有“超前”意识，也是从过去的经历中得来的。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小时候撞个响头之类的失败，对孩子来说并不算一件坏事。

小时候我吃了不少苦头，一再重复同样的失败，但决不退缩——有时泄了气也很快打起精神——我现在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