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小时候的故事，至今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在我七八岁大的时候，只要水位涨得不太高，就能够沿着山谷里流淌的河，游到很远的地方去。从我家后门下山去河边，穿过竹林，沿河往上游去，那儿有块大岩石，足有两辆巴士叠起来那么大，每当我看到开进村里来的巴士，就会想起那块岩石。

从上游流下来的湍急水流撞上那块岩石，形成深渊。这深渊靠近岩石的地方使孩子们感到恐惧。岩石的水中部分被水流切削得犹如船帮，据说潜水下去的话，人的身体会被吸住。人们还说最深处的岩石被水流冲出一条通道，被它吸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还有一种说法使我着了迷。在那岩石的中央，离水面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瓶颈般的隧道，从上游沿着岩石流淌下来的水流，到了这个瓶颈，水就会倒流。所以，用手抓住瓶颈的突出部位，使身体稳定后再继续潜水，就能看见一条岩石裂缝，宽度刚好可以伸进一个小孩儿脑袋。裂缝的那一边，就像是一个水族馆。

不知从哪儿照射进来的阳光把那里照得亮晶晶的。能看见好几十条雅罗鱼朝上游方向游去，它们游得和水流一样快……

听人家这么一说，我真想亲眼瞧瞧这成群结队的雅罗鱼。打那以后，我无论上课还是在操场玩儿，就连在家里看书的时候也头脑发胀，什么也干不下去。

所以刚一放假，一大早，我就赶在孩子们还没来得及下河来玩儿之前来到河边。河面波光粼粼，河对岸，晨露把树林装点得碧绿青翠，我一边用捣碎的艾蒿叶擦净潜水镜，一边踏着浅滩上滑溜溜的石头，一个人朝着那块岩石方向往上游走。

2

我是下了好大决心才去探险的。大人们说小孩子在那块岩石附近游泳很危险。平时我给人的印象是个胆小、细心的孩子，也是一个喜欢自作主张的任性乖张的孩子。我一旦决意要做某件事，就会做出让家人和朋友都瞠目结舌的事来。通常事后我都会懊悔万分，搞不懂自己当时为什么非要那么做。真可谓性格天成，改也改不掉。我曾经被大雨困在森林中，加上又发了烧，自己一个人下不了山，三天后才被消防队救下山来。不管怎么说，小孩子孤身一人在森林里待到夜晚，也实在太出格了。

这天早晨，我下决心不管怎样也要把头探进那个瓶颈里面的岩石裂缝里，亲眼瞧一瞧那群雅罗鱼。我知道自己一旦下了决心，身体里就会勇气倍增，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只是决心下这么大，我却没能把“下这个决心有自己的正当理由”这句话说给自己听，或在纸上写下来，这使我一直耿耿于怀。

那是上大学之后不久的事——说起来，我是第一个从森林环绕的村子里去东京上大学的人，这也是下了决心的——看了诗人、小说家中野重治年轻时写的一篇文章，我发现他准确地描述了和我当时同样的心理活动。

我前几天晚上路过传通院时，四周黑乎乎的，那里正在修路，碰巧又赶上下雨，我穿着长筒靴啪叽啪叽走路时，觉得那条泥泞的路好长好长。我就想“干脆咱就这么啪叽啪叽地走下去好了”，这么一想，勇气反倒陡然增加了。

3

我从浅滩躲着激流往上走，尽量不碰撞到岩石，也不离开岩石，但还是被水流冲下来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抓住了瓶颈的边沿。正如听说的那样，那儿有一条细细的逆流，手不扶着岩石也不会被水冲走。我好几次把头沉入水中，对那块岩石的裂缝进行“侦察”。那时候还是战争时期，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侦察”敌人阵地时，常使用这样的战争用语。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把头伸进了裂缝，并使劲往里伸。于是我果真看到了人们所说的那数十条雅罗鱼，它们就在我的眼前静静地游来游去。

每一条雅罗鱼都比我的手掌要长，银灰色，光溜溜的。它们用腮呼吸着，缓缓游动着，这一侧小黑点似的眼睛一齐朝我看过来……

这情景到现在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可我却想不起来当时我是什么反应，做了什么动作，只有各种片断杂乱地浮现出来。

从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有时在梦中看到那情景，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高兴极了。醒来后，发现是个梦，觉得很失望。

我从后往前回忆着，为了更接近雅罗鱼群，我记得好像是把头伸进了裂缝，又好像是被水流推进裂缝的。

就在我想看得更清楚时，突然头和下巴被岩石紧紧卡住了。我想把头缩回来，却动弹不得。我又吃惊又恐惧，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死了……

4

我还忘不了另一个情景——所谓心中冥想的情景，正如我在梦中看到的情景那样……

再难受我也得一动不动地待着，这样坚持下去的话，自己就能用鳃呼吸了，能在水里生活了，身体也会变成银灰色，长着小黑点样的眼睛。

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雅罗鱼群中的一员，看见一个男孩儿卡在岩石缝里……

接下来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我那两条被水流冲得荡来荡去的腿，先往岩石缝里送了一下，然后横着一扭，再猛地一下拽了出来。我看见血从自己的脑袋上流了出来，在水中像雾一样升腾。

后来我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深潭边的浅滩上，身体被水流冲得歪斜着。因为面朝上躺着，所以能呼吸，但是变了形的水镜压迫着眼睛，只看见一缕蓝色的天空。

浸在水里的那只耳朵听见有人从我身旁踩着浅滩上的沙粒，唰唰地走远了。

这是我的人生经历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了。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把我从岩石缝中拽出来——我因而留下了左耳上的疤痕——的人是谁。

当时父亲还活着，所以说不定是他救的我。每天都坐在内室干活的父亲，想要休息休息，就去了河边。正站在那儿看景色时，看到了我鬼鬼祟祟的样子。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就算他很快跳进河里，也来不及救我呀。

也可能是母亲看到我一大早心事重重地下河去，感觉不太正常，尾随我而来，搭救了我也未可知。母亲虽然个子不高，手却很大，一旦遇事，是个动作十分敏捷的人。

5

如果是父亲或母亲救了我，那应该成为家里人谈论的话题呀，大家也这么想吧。但是，即使发生了这件事，父母亲也有可能不对我说什么。在我眼里，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特别是父亲，就算搭救了因孩子气的冒险而差点丢了命的儿子，他也不会对我说半个字的。

我在水里时的确难受得要死。我反省自己的失败，非常沮丧。父亲看到我这副样子，不跟我提起这档子事，很符合他的性格，平时他也不太跟孩子说话的。后来，父亲去世之前的两三年里，我一直没有勇气向父亲问起那件事。

我也没问母亲。头碰破了，也没敢吭声，从富山来的药商留下的药袋里找出消炎膏，自己抹在伤口上，结果化脓留下了疤痕。我也没让担心我的妹妹帮忙，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抹上的，因为这都得怪自己。

而且也不能跟母亲说出自己这么干的理由。我一边从岩石缝里看美丽的雅罗鱼，一边想的是，即使再难受，就这么一动不动坚持下去的话，自己也能变成雅罗鱼群中的一员在水里生活了。

不仅如此，我还记得自己是下了决心要这么坚持下去的。

当脑袋被紧紧卡在岩石中，快要淹死时，我不但没有想办法逃生，反而期望与之相反的事。如果没有那只大手把我拽出来的话，我就会被淹死在有两辆巴士叠起来那么大的岩石下，成为村子里一个新的传说。

如果救我出来的是母亲，那么把我放到浅滩上，确认我能呼吸后，就重重地踩着沙滩走远的也是母亲了。说不定母亲看穿了我在水里时脑子里想的什么，才这么做的呢。

也许母亲对这么一个因自己不小心而快要淹死的时候，还异想天开地在梦想、不努力自救的孩子，感到很失望吧。我的确那样梦想过。既然是这样，我想不论我怎么道歉，母亲也不会原谅我的。也许是出于羞愧，我才一直没有勇气问母亲吧。

6

我就是这么个懦弱的、爱钻牛角尖、又有些忧郁的孩子。可有时又是个凡事满不在乎，只要自己选定了一条道，就乐天地以为可以走得通的人。

我还没上小学时，日本在亚洲发动了战争。我作为少年国民见证了日本不断陷入惨败的境地。最终败于那场大战后的日本，被外国军队占领时，我成了一名中学生。我的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度过的。

我想，你们这些生长在今天的新一代，一定有更多的问题需要解决吧。我相信，你们也同样会具有超越这些难题，茁壮成长的素质。

因为这来自我自己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