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池风波

致新人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多年来,我一直将脑子里儿时的记忆照原样写下来,有些细微的误会从中得到了纠正。每当出现一些难以忘却的痛苦回忆,却又被告知记忆有误时,就仿佛在那遥远的黑暗深处,突然点燃了一盏明灯。

然而,我也遭到过抗议:

“按常理小说是编出来的故事吧,那么既然是随笔,我们就会把它当作真实的故事来读。所以希望作者进行修改,向我们道歉。”

从我生长的村子沿河往上游走,有一个叫作小田的村镇。镇子背靠广阔的森林,生产大量优质的木材。我们把那里叫作小田深山。

我本是个对词语异想天开的孩子。所以我对深山这个词有着深刻的印象。加上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那些吓人的故事,我感到那茂密的森林充满了恐怖的魅力。大人们说,小孩儿要是进了小田深山就出不来了,有许多孩子死在那座山里了。我把这些回忆都写进了随笔里,在报纸上发表。

在报上登出后不久,一个自称在大阪生活的小田镇出身的人给我来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信里说,他跟乡里的兄弟确认过了,他们从来没听说过那样的事,你所说的大濑这个村子[大江家所在的村子。]才让人觉得是个野蛮的地方。后来,家家都有了小汽车后,我请侄子带我去了一趟我一直臆想的小田深山的森林深处。这是一处修整得很美的森林。

2

前年夏天,我给知名的《纽约客》杂志写了一篇稿子。稍后不久,这家杂志所在的纽约,发生了世贸中心的恐怖袭击事件,因此这期“在世界各地与美国相遇”的特辑没有成为话题。我收到了一个年轻人——在美留学的同乡——发来的电子邮件,说我写的和他从父母那里听来的不一样。

先把我那篇随笔翻译过来:

“那件事发生在战败四年后的一个初夏。我跟着新制中学的英语老师到外地一个城市去。我们走进了美国占领军基地的大门,俩人都很害怕。在士兵谈话室里,我们吃着圆圆的面包——现在知道是汉堡包——听美国人表扬我的作文。奖品是一个大号电池,大得连老师拿着都费劲,于是老师让他们给寄到学校去。”

作文是为参加占领军当局搞的面向日本孩子的作文比赛写的。我还记得题目是《我们的将来》,要求用英语写。班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写,老师就指派我写。老师让我从课本里找出能表达自己想法的英文单词,把它们串联起来组成一篇作文。可是我觉得这不算自己写的,就费了番工夫自己来写,足足写了一个星期。

我记得在课本的最后部分——最终也没讲到那儿——有一句“蚯蚓在蠕动”,我很喜欢wriggle这个动词,就使用了这个动词。奇怪的是,后来无论我看英文书,还是在美国大学与美国朋友交流,都没有再遇到过这个词,却能马上想起它的拼写。

不久,占领军的电池寄到了,因为没有地方可用,被放在了理科室里。

那个夏天的停战纪念日[日本将8月15日定为停战纪念日。]的第二天,在洛杉矶全美游泳锦标赛上,日本运动员——大家知道古桥选手和他的队友吧——取得了好成绩。战败后,日本人和美国人比赛取胜了,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次日还有比赛,大家都盼着听广播,偏巧头天晚上下大雨,村里停了电。虽说是暑假期间,校长发话让理科老师使用那个电池收听广播。

在老师和村里的要人们面前,被接上电池的收音机爆炸了,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全村。

3

我当时不在这一著名的收音机事件的现场。可是,由于时常听人提起,感觉就像自己亲眼所见一样。后来的故事,我也仅仅听说而已。

一个从上游村落来的、比我高一年级的少年,以理科成绩好而闻名。在我们的理科课上,他显得十分老练。他曾经把实验器具从理科室取来,用两根金属棒放电给我们看。可一轮到我们做的时候,不管怎么用力摇摇把儿也不放电。由于物资不足,清洗宝贵的试管也是他的事。

就是说,他很可能有理科室的备用钥匙。据说晚上他常常带着同学偷偷溜进理科室,将各种实验器具接到大电池上做实验。还听说,制作出了焰火般的效果。我那时非常羡慕他们,心里暗想,要是也让我成为他们做“实验”的观众就好了。

我联想起小说里读过的、那些特立独行的科学家做实验时发出的蓝色火花。我一遍遍地想象在理科室进行的“实验”,仿佛自己也亲临其境似的。我记得还给妹妹讲过,七彩的火花瀑布般散落着,发出咝咝的声音,能闻到一股橡胶的焦糊味儿。

入秋后,出现了一个传闻,说是理科室差点儿发生火灾。传闻说,有人反映近来深夜理科室常有亮光和声响,值班的老师就增加了巡视的次数。一次巡视中发现着了火,老师提了一桶水赶了去,发现早有四五个年轻人在那儿灭火,就和他们共同灭火,才没酿成火灾。

传言还在继续。校长把那个负责用电池做实验的少年叫了来,村里派出所的警察也在场。校长对少年说:“在灭火的混乱中,电池被损坏了,由于电池是占领军的礼物,必须向他们汇报,宪兵队——相当于占领军的警察部门——来调查的时候,还要叫你来问话。”少年听了吓得不得了……

过了几天,少年逃回小田深山,不回来了——我记得很清楚,人家是这样说的。

少年的母亲很担心,她跑到学校和派出所来,气愤地嚷道:

“不就是个电池嘛!(意思是弄坏个电池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这么吓唬孩子吗?)”

这件事又立刻在孩子们中传开了。

我在给《纽约客》的文章中还写到:

“几近疯狂的母亲,挖出了战败后村民们因害怕被占领军发现而埋进森林里的几杆枪,站在村头的大路上大叫大嚷,要拿着枪去找学校和警察说理去……”

4

我这才意识到,以前经常在我家门外那条街上,见到那个理科少年去商店或理发店,可是后来不管在学校还是在街上再没见过他。

我是个时而忧郁寡欢,时而侃侃而谈,尤其是看了书后就憋不住要讲给人听的中学生。有位老师认为这种性格得管管,经常揪住我训斥一顿。这一次,这位老师冲我说道:

“你得到了占领军的电池很得意吧?是不是你教唆那孩子用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比这更让我难受的是那个不见了踪影的少年的母亲,她从我家门前走过时,脸上总是现出悲哀而疲惫的表情。

其实我当时可以反驳那位老师说,保管电池的责任在学校。

但是,归根到底发生问题的电池寄到学校来,是起因于我的作文啊!

5

看了《纽约客》的文章后给我寄信的人说,那个弄坏电池、挨了校长和警察责骂的少年确有其人。可是,说少年因害怕询问而离家出走,逃进小田深山里迷路死亡却是无稽之谈。

少年在村里检查身体时,查出了当时来说令人恐怖的早期肺结核,休学一年。病好后上了高中,毕业后从事农业,一直身体健康。他运用电工知识,很早就在温室栽培方面做出了业绩。所以,您下次回乡省亲时,去当地的农业合作社确认一下吧。

6

我在回信中先写了前面我叙述过的那些内容,然后,表达了自己长久以来不能释怀的忧虑得以解脱的喜悦。

话说回来,五十年前,自己再有点儿勇气的话,就会追上那位痛苦的母亲告诉她,中学的那个电池是自己从占领军那儿得到的,并且对她说,自己虽然没有被邀请,可是对使用大功率电池做实验很有兴趣,很想去看的,可能的话甚至希望能参加做实验。

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的确一直是这样期盼的。我那时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很难说得出“少年死了——我相信这是真的——心里很难过”这类安慰人的话,不过,多少也应该能表达一下自己也有一定责任这层意思的。

我每次见到那位不幸的、显得十分苍老的女人时,就会躲起来,要是我能有点儿勇气的话……

如果那位母亲能告诉我,孩子并没有迷失在森林里,正躺在床上养病呢,我就会轻松多了。我会去看望那个少年,和他成为好朋友,愉快地向他请教理科的问题吧,我这样想象着。

现在想来,“要是我能有点儿勇气的话……”这样后悔的事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说实话,这个毛病虽是小时候有的,但至今我也没能改掉。要是小时候能抓住机会狠下决心改掉就好了。不应该把对自己的教育拖延下去,应该尝试着努力去改变自己的性格。

更有意思的是,给你们这些孩子写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啊,也许现在改也不算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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