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1

只有你听到  作者:乙一

我就读的小学里有一个特教班,集合了一些问题学生。天生的弱智儿、自闭好几年的孩子、因残疾而不能适应普通班级生活的学生,都集中在这个班上课。

特教班被安排在学校的角落里,完全与其他小孩隔绝,由专门教导问题学生的老师负责管理整个班级,照顾这些分不清纽扣和糖果的学生,防止他们因误食而被噎到。这个班里的学生年龄各异,一旦有人被视为无法适应普通班级生活,就会被编到这一班。

一天,上游泳课前,我在更衣室脱下上衣、露出上半身时,同班的一个家伙开口说:

“听说呀,你身上那个伤疤是你爸弄的,对吧?”

他得意扬扬地指着我的背,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我背上有一道伤疤,那是几年前老爸喝醉后用熨斗砸我造成的。那一块伤疤又黑又红,非常显眼,我讨厌别人看到这道伤痕,所以总是把它隐藏起来。

“喂!说话呀!那是你爸干的吧?你们父子都不正常啊!”

他指着伤疤喊道。在场的同班男生都盯着我的背偷笑。

更衣室的角落里放着一把清洗泳池的长刷,长长的把柄,刷子是绿色的。我紧握着这把刷子,二话不说就向那个一直指着我背部的家伙挥打过去。他流着鼻血哭喊,一直道歉求饶,我还是一直打他。

第二天,老师们在调查过我的家庭背景后,认为我可能有精神上的缺陷。最后,他们决定把我送到特教班。

特教班的老师是一位戴眼镜的阿姨。我每天和那里的小孩用剪刀剪纸,然后做成色彩鲜艳的纸圈,再把纸圈连成纸链,用它无意义地装饰教室的天花板和墙壁。

“我们班上已经有很多学生了,而且,我也没信心能教好那样的小孩……”

据说当初她曾如此向校长申诉,显然她已知道我之前的暴力行径,也许她是担心我会找班上其他同学的麻烦。但是最后,校长没有理会她的请求。

在我转读特教班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恐惧,她不知我这座火山何时会爆发。

但让她大感意外的是,自从我成为特教班学生后,我几乎没使用过暴力,也没挥过拳头。就算有年纪较小的同学打翻了我那份营养午餐,我也没生气。

“你不生气吗?”老师问我。

“一开始会生气呀,因为我也想吃嘛!不过那小不点才上一年级,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吧!”

老师吃惊地看着我。

“你好像跟报告里写的有点不一样!”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班级,这里没有心怀敌意的人,也没有会嘲笑别人的人,这里的学生都不曾找过我麻烦。

特教班中,接近一半的学生不会自己上洗手间,此外,还有不会开口说话的,也有总是畏畏缩缩的学生。不过,大家不管做什么都很认真,拼命地想赶上正常的学生,没有空闲去嘲笑对方。

在这个教室里,只有难以在其他地方生存的小孩的笑脸,和那份随着正常小孩成长而逝去的纯真。

四月的时候,一个男生转到我们班上,他跟我同是十一岁。他是从其他学校转过来的,但是对谁都不发一语,于是就被编到特教班来。他皮肤白皙,个子很小,被老师牵着手,战战兢兢地走进教室,瘦小的身体上罩着黑色的长衣长裤,清秀的脸像陶瓷娃娃一样。

他就是安里。

在特教班,老师每天上课时都会分发讲义。学生的智商程度不同,课题的难易度也不一样,不过安里一直都是用最难的讲义。虽然他不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但他总能把老师交代的功课做得很好。然而他从来不跟别人说话,一到休息时间,他就蜷缩在教室的一角看书。

一天,我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原来是昨天被我咬伤手腕的老同学和他妈妈来了。大人们对于我咬伤那家伙的手腕这件事非常生气,现在他手腕上的牙痕仍清晰可见。

大人们质问我为什么要咬人。我说,那是因为他欺负特教班的同学。结果,我被罚跪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地板上,那对气呼呼的母子见此才罢休走人。

老师们和偶尔来办公室的学生们都盯着跪在地板上的我。替我辩护的只有特教班的老师,不过没关系,这种事反正我也不在乎。

在我被罚跪的时候,老师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起安里的家庭,我装出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其实却仔细地听着。

“刚送去特教班的那个孩子,就是家里发生那件事的小孩吧……”一位年轻女老师问道。

所谓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我最后还是搞不清楚,不过我却听到了不少有关安里的事。

他没有父母,父亲好像是几年前死的,而母亲则在坐牢。我猜老师口中的那件事,可能是关于安里母亲的。

由于父母不在身边,他就不断寄居亲戚家,辗转各处,现在好像是住在几乎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远亲家里。

我对安里备感亲切,因为我也是寄人篱下。

直到老爸住院前的一个月,我都还和父母住在一起。老爸一沾酒就到处咆哮,总是怒骂我和妈妈,狂躁地破坏物品、乱扔东西。以前他工作很努力,但不久前他开始什么活也不干,只会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他高高扬起手臂,挥舞着结实的拳头,我和妈妈常被他痛打。粗暴的老爸真的很可怕,我和妈妈曾经来不及穿鞋就光着脚夺门而逃。记得当时四周一片漆黑,妈妈牵着我的手,一边摸黑走路,一边等待老爸的情绪平静下来。

听说以前老爸在公司上班时,大家都很喜欢他,但现在却没有人不讨厌他。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如今附近的人怎么谑称他、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他。

妈妈一直在忍受着,直到老爸住院后,她才松了口气,因为老爸已经病入膏肓。我想我和妈妈的平静日子要开始了。就在那个时候,妈妈说要出门去买东西。

“我顺便去一下邮局,会晚点回来。”

她说完,穿着拖鞋就出门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抛下我,远走高飞了。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一直等到深夜。后来才知道她不会回来,我铺上被子就睡了。

不久后,伯父和伯母知道家里只剩我一个小孩,就过来冠冕堂皇地说,他们要收养我,要让我过平常人的日子。其实他们只是想侵占我的家,他们只是想霸占这个房子,所以后来他们视我如眼中钉。

也许正因如此,安里总让我觉得很亲切。

放学后,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回家去。特教班里有很多无法自己回家的学生,有人不晓得回家的路,有人独自走路就焦急害怕,所以很多同学都由家长接送。

我和安里总是等天黑了才回家,好像要赖着不回去似的。

人少了,教室静下来,夕阳将整栋校舍染成一片橘色。“砰”地投个球,皮球弹跳的声音会孤零零地回荡,然后渐渐消失。学生们都走了,留下空空的校园,单杠和滑梯借着余晖拉长它们孤寂的影子,白天的喧闹似乎只是错觉,这时的空气是如此透明、如此纯净。妈妈离开的时候,世界也刚好被染成了红色。

教室里只有我跟安里。他总是安静地看书,我有时候会做手工,有时候会边画画边看电视。

安里那不可思议的超能力,就是在那个时候首次展现出来的。

一天傍晚,我正在用木工刀削木块。虽然我在念书方面完全不行,不过我喜欢做手工,以前我照着书做过猫头鹰饰品,老师非常喜欢,并在大家面前称赞我的作品,还拿来装饰教室。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赞赏,非常开心。这次我想做一个小狗饰品,便拿着小刀咯吱咯吱地削了起来,桌子周围屑末飞散,当我发现的时候,全身已沾了很多碎木屑。

那一天,教室里就剩下我跟安里两人,他在埋头看书。跟同龄的小孩相比,他的身体比较瘦小,我真怀疑是不是一阵强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他如丝般的细发盖到额头上,漂亮的眼睛一直看着语文课本,好像不用眨眼似的。

突然,我被迫停下来,原来小刀卡在木块里了。我使劲拔出刀,猛地一用力之下,从木块里拔出来的锋利刀刃反射了照进窗户的夕阳光芒,刺得我眼前空白一片,我拿着刀的手就撞到了桌子,在教室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突然,我觉得拿木块的左手腕很痛——手腕上出现一道十厘米长的红色伤口,血一直流。

我站起来拿急救箱,担心老师发现我受伤之后会没收我的小刀。

不知何时,安里已经站在我身旁,一时之间,我没反应过来,因为他几乎从不主动靠近谁,所以我以为,就算和他同处一室,他也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他看到我手腕上的伤,脸色变得苍白,紧皱着眉头,呼吸急促,好像很痛苦。

“你还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声音很细,正颤抖着。

“这种小伤我早习惯了。”

安里抓着我左腕,两只手从两侧用力按着,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慌忙松开我的手腕。

“不好意思,我想这样的话,伤口就可以止血了。”

这好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以为从两边施力按住手臂,伤口就会重新愈合。我觉得很好玩,这跟“扭伤的手指拉一下就好”的迷信以及“掉落的食物十秒钟内捡起来还能吃”的想法很相似。

我觉得他很有趣,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在教室的架子上拿出急救箱,想要消毒伤口。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总觉得伤口跟刚才比起来变浅了,难道是安里那咒语般的治疗奏效了?

我回头看安里,他也正看着自己的左手腕。那天他也是穿长袖衫、长裤,不过他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的肌肤白得吓人,好像几年都没有晒过太阳一样。我靠近他,看他正盯着的地方。

安里的左手腕上,就在与我腕上刀伤的相同位置,有一道相似的伤口,那伤口很浅,没流出什么血,长度和形状都很像是复制了我的伤口。

“这伤以前就有吗?”

我问他,他摇头。他那伤口的深浅度跟我的没两样,就像是我的伤转移给他了似的。

难道是……我马上否定自己的想法。安里和我想着同样的事情,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可以像刚才那样再试一次吗?”

我笑着说,不要讲傻话,但好奇心促使我伸出流着血的左手腕。

就像刚才一样,安里从两侧按住我的伤口。

啪嗒,一滴血落在了地板上。那不是从我的手腕滴下去的。不知何时,安里左手腕上的伤口明显加深了,血是从他手腕上流出来的。一直按压着我手腕的安里,好像在祈祷着什么,我甩开他的手,看看自己的手腕,刀伤只有当初的二分之一深,那不见了的二分之一到哪里去了?其实想也不用想,事实就在眼前。安里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左手腕。

“伤口的深度和疼痛都是一人一半。痛楚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他半开玩笑说。

从那天开始,我和安里就成了好朋友。我没向任何人提起他的超能力,只要他在别人受伤的身体部位用力按一下,那个人的伤痛就会转移到他身上。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很有趣,我们做了好几次相同的实验。

我们躲在保健室前,一发现有受伤的低年级学生,安里就发挥他的超能力。转移大伤口他有点害怕,所以我们主要把目标锁定在带有小面积伤口比如割伤的孩子身上。

“到这里来一下。”

我们在保健室前拐走了因摔倒而擦伤手肘的一年级小男生,安里在楼梯下用力按住那小男孩手肘上的伤,男孩很不安地看着我们,接着逃之夭夭。安里卷起长袖,他的手肘上出现一道与男孩手肘上的伤口一模一样的伤口。

安里转移伤口所花的时间愈来愈短,不久后他只要一瞬间就能完成转移。另外我们还发现,我们可以不用再按住伤口。只要安里碰到伤者身体的任何一处,超能力就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是没多久,保健室的老师发现我们老是躲在保健室前,便以为我们是想搞什么鬼,所以命令我们不能接近保健室。

“喂,你是怎么到特教班来的?”

一天,安里问我。我犹豫了一下,就告诉了他游泳课时我在更衣室里对同学使用严重暴力的事,然后还讲了背上那一道伤疤的故事。

听我说着,安里脸上写满了不安与恐惧,然后变得很悲伤。

“你觉得我很恐怖吗?”

他吃惊地摇摇头。

“一点也不恐怖!”

“什么?”

我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安里看了急忙解释:

“把人家打伤当然过分……光听到就觉得很恐怖,不过想想,其实这是一件悲伤的事……”

之后他就没再说什么,像思考着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握住我的手。安里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衣服,直接看到我背上的那道伤疤。刚开始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得到吧……”

我回家换衣服时,从妈妈留下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背部,终于明白了安里当时在做什么。

伤疤不见了!一定是安里在握着我的手时,把我背上的伤疤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了。

原来能转移的并不仅仅是新伤口。

“快把我的伤疤还给我!”

第二天早上,我劈头就对他说,但他只是笑而不答。

之后,就连我的那些烧伤和旧伤疤,安里都不放过,统统转移到他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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