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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你听到  作者:乙一

我家位于市郊,那里住的都是穷人。说是家,其实只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小房子。一到夏天,里面比外头还要闷热,而冬天的屋内则比屋外更寒冷,躲在被窝里也几乎要被冻死。房子跟房子之间的小径都没有铺柏油,所以每逢天气干燥的日子,窗框上都会布满尘土。

长满铁锈的三轮车倒在路边一个月了,都没人来处理一下。一个三岁小男孩只穿着内裤蹲在路边,拿着石子在地上画画。胖胖的大婶穿着像内衣一样的衣服,脖子上挂着毛巾,满不在乎地走在路上。这地方好像一年四季都飘散着一股恶臭,路过的人无一不皱眉头。我从小就住在这里,所以嗅觉也麻木了,闻不出四周空气有多臭。

不用上课的日子,我讨厌待在家里,于是就跟安里两人到街上游荡,在纵横交错、无限延伸的道路上到处乱走乱逛。任何建筑物之间的通道,不管多么狭小,我们都会积极地探索。

我们发现了一个脏到没人愿意去的公园,于是我们常常去那里玩。公园里只有生满铁锈的秋千和跷跷板,杂草丛中还散落着破啤酒瓶、飞车党扔掉的涂鸦工具和被人丢弃的铁丝网。角落里的轮胎堆积如山,由于浸过雨水,已经全都腐烂了。

一个星期天,我和安里坐在公园的秋千上,这时一对年轻的母子经过,我们下意识地牢牢盯着他们的背影看,母子俩一脸幸福,手牵着手走在路上。

小孩突然绊倒了,膝盖擦伤流血。母亲温柔地安抚哭泣的孩子,但是小孩还是哭个不停。

安里站了起来。

“不要理他们。”

我喊他,但是他当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往那对母子的方向走去。

安里站在那哭得非常厉害的小孩身旁,满脸关爱地抚摸他的头。我知道在那一瞬间,小孩的伤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小孩的膝盖沾着血污,所以看不清伤口有没有被止住血。安里穿的是长裤,所以看不见膝盖,但我可以想象到,他裤子下的皮肤一定已经裂开了。

在转移伤口的同时,疼痛也一并被转移。膝盖的伤痛一下子消失了,小孩吃惊得停止了哭泣。

那位母亲似乎知道我们帮了她的忙。

“谢谢你们,我得报答你们才对啊!”

她说要请我们吃冰激凌。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有一间看起来很棒的冰激凌店,只是我们没有零用钱,每次都只能隔着玻璃往店里看。只有那一天,我们俩相信神真的存在。

那家店是砖砌的,店里摆有几张圆形桌椅,人们可以舒适地坐在那里,品尝美味的冰激凌。我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玻璃柜里各式各样的冰激凌,它们都被盛装在类似水桶的容器里。

到底要哪一种口味好呢?我们完全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一样,不知如何选择。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决定告诉女店员。带着小孩的母亲付了钱后,便朝我们挥挥手离开了。

在店里打工的女店员,在小孩群中非常有名。她脸上总戴着花粉症病人用的那种四边形白色大口罩。

由于她从来不取下口罩,所以有关她样子的臆测,就流传着许多不同版本。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她。她确实戴着四边形的口罩,不过我们没再多想,因为吃冰激凌比研究她更重要。

我们就在店里吃,我以近乎闪电般的速度把冰激凌吃掉了。为了追上我的速度,安里拼命吃,不过他真是吃得太慢了。

吃完后,我整个人贴在玻璃柜上,瞅着那些整齐排列的桶装冰激凌。戴着大口罩的女店员皱着眉头从玻璃后面盯着我,我仔细一瞧,从口罩一角发现了严重的烧伤疤痕。

“喂!”

我跟她说话。她的眉头仿佛因受惊而上扬。

“你们怎么处理卖剩的冰激凌?扔掉吗?还是留到第二天?要是好几天都卖不掉,那不是很不新鲜?”

“……嗯,是啊!”

她困惑地点点头。

“那么,不如给我们吃。”

我求她。

“不行。”

“哦,那算了。”

这时,安里终于吃完冰激凌了,我转过身。

“再见,志保。”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胸口挂着的名牌上写了。”

“原来你还会念我的名字啊!”

“别小看我!”

她看了看我,微笑起来。尽管她戴着口罩,我还是知道的。

“把卖剩的冰激凌分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有条件。”

条件就是要我们帮忙打扫店面。志保只是在店里兼职,我们打扫完后,她就把剩下来没人买的冰激凌分给我们。

对于提供食物的人,我们就像朝主人摇尾巴的小狗一样温驯卑微,所以我们马上就喜欢上了她。

从那天开始,我和安里就经常跑去那家店,帮志保干活,以换取美味的冰激凌。

志保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会认真地听我们小孩子说话。她大大的口罩上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笑就轻轻眯成一条线。为了看她的笑脸,我们常常绞尽脑汁想些无聊的故事来逗她。

自从安里和我比较熟了之后,他也慢慢地跟特教班里的其他同学说话了。当然,他也跟志保聊天,我想这是个好的开始。

安里每帮别人转移一次伤口,自己身上就会多一道伤口。当他卷起长袖,我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肌肤上密布着很多伤口,有已开始愈合的,也有结了痂的。我想掀开他的衣服看看他的肚子,他却出乎意料地强烈反抗。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我觉得很疑惑,因为他绝对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安里身上的伤愈来愈多,这并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劝他尽量避免使用他的超能力。

一天,我们靠在冰激凌店的柜台前和志保聊天,店里开着冷气,让人很舒服。讨厌我们这些脏小鬼的店长多数时候都把店交给志保,自己跑出去玩赌博游戏机。

个子小的安里踮起脚尖,下巴压在柜台上。

志保拉着他的手说:

“安里,你的手受伤了呀?”

她不断问要不要紧,痛不痛,显得很担心。

我倒没注意这个。我想是安里来这里之前又跑去帮谁疗伤了吧!每次他转移伤口到自己身上之后都不会作任何处理,就任由血继续流着。

志保在衣服口袋里找了一下,接着掏出一块女孩子都会随身携带的可爱创可贴,贴在安里的手上。她并不知道安里有转移伤口的能力。

安里目光闪耀地看着那块创可贴,然后向她道谢。他好几天都没把创可贴撕掉,总是如获至宝地一直看着它。

几年前,学校里有个讨厌的家伙,个子很高,眼神像恶犬般贼亮。他年纪比我大,总是跟几个坏朋友混在一起。每次在走廊上与他擦肩而过时,我都不得不提防以那家伙为首的一群人。他们很讨厌我,我总觉得有一天他们会从背后偷袭我。

我明白他们敌视我的原因。很久以前,他曾经拿我老爸的事来嘲笑我,因为他讲得实在太过分了,所以我气得把他从学校二楼推了下去。

我家周围的人都讨厌我爸,于是连我也一起讨厌,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眼中天生顽劣的坏小孩。

但是,那家伙小学毕业后就离开了,所以我在学校过了一段太平的日子。

那天,我和安里正要去冰激凌店找志保。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一个穿黑色校服的男生已经站在我面前了,原来是小学毕业、现在已升上中学的那个讨厌家伙。他还是一脸凶相,所以我不可能认错人。即使他上了中学,我还是常常听闻他的恶行恶状。

我打算装作没看见他,从他身旁走过去,可是,我发现我错了。

就在我从他旁边经过的一瞬间,他故意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父母的坏话,接着,一场大战就拉开了序幕。

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他藏着金属球棒,对了,听说他曾经加入过棒球队,而且击球的姿势还很有型。

我伸出手臂挡住他挥来的棒子,结果骨折了。

他看着痛得咬牙切齿的我,得意地眯起双眼。

安里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事情经过,他脸上惊恐的表情突然不见了,转而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空洞神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伸出小手轻轻地触摸我受伤的手臂。我来不及阻止,他吸收了我手臂的剧痛,就在我的疼痛逐渐消失的同时,安里的手臂发出了“喀嚓”的响声。他面无表情,反而让我觉得恐怖。

“安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喊了他一声,但是他好像没听见。

安里脚步不稳地朝那个拿着球棒的中学生走去。站在那高大的家伙旁边,安里看起来更弱小了。那家伙皱着眉头,安里走过去,轻轻触碰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也许连安里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但是下一秒,那家伙突然哀号一声,跪倒在地上——长袖黑色校服下的手臂,本来应该是笔直的部分变弯了。

我猛地意识到,安里已将骨折转移到了那家伙身上。结果是,他拿起球棒打断了自己的手臂。

原来安里还可以把自己的伤痛转移给别人!

我第一次知道,安里的超能力中原来还包含着这一种能力。

亲眼看到那家伙疼痛的样子,安里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目睹自己伤害别人的情形,他好像受到了很大打击。

我拉着安里的手离开现场,我知道,要是继续留在那里的话,安里又会把那家伙的骨折转回到自己身上,白白帮助一个不值得帮助的人。

这时,我脑中涌现一个念头。

要是安里拥有的是转入、转出伤口的超能力,那就要好好利用。只要安里把自己身上的伤痛转移给其他人,自己就不会受伤,身上的伤痛也不会增加。而且,我还知道谁的身体最有资格充当“伤痛收容所”,那就是我爸!反正他快死了。而且要是把伤弄到了他身上,我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内疚。

我们一起去老爸住的医院,那是一家步行就可以到达的大型医院。医院正门旁有一尊少年铜像,少年吹着喇叭,脚下聚集了几只小鸟,感觉这几只鸟像是因为倾慕少年才聚集在那里一样。我跟安里说,这个铜像雕得有点像他,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虽说是我老爸,我却不知道他住哪间病房,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

我告诉护士我老爸的名字后,终于找到他那间病房。来到房门前,我犹豫是否要进去。老爸现在还会不会高举手臂揍我呢?想到这里,我的腿就紧张得动弹不了。

我从门口偷偷往里看,插着氧气管的老爸盖着被子睡着了。医生说他也许再也不会醒过来。我想,这样才好呢!

“安里,你就一个人进去吧!”

我只在门口等着。我很担心安里能否顺利地转移伤痛到老爸身上,因为他连看到毫不相干的人受伤都会忍不住哭出来。不过,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他独自走进病房,轻轻地触摸熟睡中的老爸。只要一瞬间,安里就可以把身上所有的伤痛转移到老爸身上。

有了“伤痛收容所”,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帮人治疗各种伤痛了。医院里有一些人,他们的伤痕一辈子也抹不去,我们就向他们透露我们的秘密,并且要他们发誓守口如瓶,然后安里便用手触碰他们。

我们只把秘密告诉小孩,因为大人不会相信我们的话,也不会保密。

最初,他们半信半疑。不过,当他们看到那些令人在意的手术疤痕和烧烫伤疤痕不见了之后,他们总会又惊又喜,然后给我们一些零用钱。

不管是要将谁的伤移转到自己身上,安里从来不曾抵抗过,他似乎认为与其让那些伤出现在别人身上,不如放在自己身上。一看到有人疼痛难忍,他就会比别人还痛苦。

但是,疾病是转移不了的,每当面对那些备受病痛折磨、自己却爱莫能助的人时,安里总是很沮丧。

得到帮助的人都很感激我们,而我们把所得的微薄酬金全都花在了冰激凌店和零食店里。

我们还是每天和志保聊天。安里的笑脸只在特教班的同学、我、志保面前绽放。

傍晚时分,我们会等志保工作完后,一起去那个脏脏的公园,每一次志保都会从后面帮安里推秋千。我已经十一岁了,自然不会跟她手牵手,不过安里倒是毫不在意地紧紧抓着志保的手臂。安里也十一岁了,不过身体和心智的发育状态好像还不满十岁的样子,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们三个人老聊些没头没脑的话题,譬如:自己说过的最过分的谎话,最难吃的菜,还有最理想的死亡方式。

“我想跟爱人在大海中殉情。”志保说。

我则认为,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月台,横卧在长凳上孤寂地死去最为理想。

“我嘛……”安里愈说愈小声,后来就没声音了。

我们抬头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听说志保曾经有一个跟安里长得很像的弟弟,可惜他在一场火灾中丧命了,因此她非常疼爱安里,但她始终不肯拿下口罩。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在转弯处道别,在那盏路灯下,我对她说:

“我好想看看你的脸。”

她点了点头,把手放在口罩上,打算要解下来,可是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然后跟我说了句对不起,拒绝了我的请求。

就在那时,安里要去摸她的手,却被我拦了下来。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想把志保的烧伤转移到自己脸上。

可是,这种做法暂时行不通。

我一直没提议过转移志保的烧伤,是因为烧伤的位置在脸部,伤痕也会出现在安里的脸部的,要是能随便把伤痕转移到其他部位的话还好,可惜好像没办法这么做。

把伤转移到我老爸的身体上,我倒无所谓,因为他头部以下都裹着被子,没人会发现他的伤。不过,头部是在被子外面的,如果把脸上的伤转移过去的话,马上就会被发现。秘密绝对不能跟大人说,包括安里的特殊能力还有“伤痛收容所”的事情,因此,关于志保的烧伤,我打算等找到合适的“伤痛收容所”后再作打算。

因为没有跟志保说过安里有超能力的事,所以面对我和安里之间的默默交流,她显得有些无法理解。不过,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向她坦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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