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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你听到  作者:乙一

有一位护士名叫相原,给人的印象很好,她双颊红润,笑声洪亮,是个活泼开朗的人。虽然她还很年轻,不过无论是处理医院柜台的繁杂琐事还是衣物刷洗,各种各样的事情她都很得心应手。

中川很喜欢她,当她在医院柜台工作时就常跟她搭话,或者跟着她四处走,让她没办法工作。听说最后年长的护士长不得不紧紧盯着中川。

那一天,我和中川坐在医院长椅上聊天。相原护士从眼前的走廊经过,手中抱着一个婴儿。

“是谁的小孩?”中川问道。相原看到我们,迟疑了一下,停下脚步,轻轻走过来以免吵醒婴儿。

“是住在楼上病房的人。”

我们想凑近看看那婴儿的小脸蛋,相原就稍微弯了一下腰。婴儿很小,双目紧紧闭合,好像睡着了。绒毛般的头发,小巧玲珑的鼻子,让人很想用指尖去按一下。

这么站着聊了一会儿之后,相原要走了,中川却说要抱一抱小孩。相原怀着戒心,犹豫地交出了婴儿。

中川一边摇着手中熟睡的婴儿,一边很自然地开始哼起花中少女常唱的那首歌。我由这幼小的婴儿联想到了花盆里唱歌的少女,想必中川也一样。

“哎呀,这首曲子……”相原吃惊地看着中川,“你们怎么知道这首歌的?”

我跟中川面面相觑。

“你知道我现在唱的这首歌?”

我们这么一问,相原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吞吞吐吐,犹豫地点了点头。

“……大概一个月前,有个孩子入院住在楼上,这首歌正是她经常哼唱的那首。”

她表情复杂地说起那个孩子,语气很沉重,大概是不太想跟我们讲吧!

相原说那个女孩名叫柄谷美崎,十八岁。美崎住院期间,相原常和她聊天。

“医院后面的庭园里有一片杂木林,有一条小路通到那儿,途中有一棵巨大的树,她常坐在那里哼唱这首曲子,刚刚你们唱的那首曲子就是那个女孩常常哼唱的那首。”

相原第一次见到美崎时也是在那里。

“那个女孩……”我提高了嗓门,再度重复说,

“那个女孩已经出院了吗……”

相原没说话,移开视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一会儿,中川怀里的婴儿醒了,开始吵闹,于是孩子又回到相原的怀抱中。

“一个月前死了……”

相原迟疑地说完后,快步离去。

那天晚上,恰巧轮到相原值夜班。一入夜,我们三人就躺在床上,静候拿着手电筒查房的她。

由于电灯被关掉了,所以病房里漆黑一片,小花也睡着了。不久后,我们听见脚步声逐渐朝这边靠近。门被打开了一半,接着手电筒的光照进房间里来,刹那间,眼前一片发白。

“你们还没睡吗?”

是相原愕然的声音,不过看到我们三人严肃的表情时,她倒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能不能给我们说说柄谷美崎的事?”中川开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原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为什么啊?”春树加强语气。

“要是把这种事情随便告诉病人,我会被骂的。不要再好奇地问东问西了,赶快睡觉!”

她气呼呼地要夺门而出,我拦住了她。

“我们不是好奇,是认真地想问。”

相原咬着下唇,拿着手电筒一一照射我们,仔细而专注地看着我们的表情,揣摩我们的心思,好像在考虑要不要离开。没一会儿,她关上半开着的门,在一张圆椅子上坐下。

“真是的!为什么偏要知道那个孩子的事情……”

相原没好气地说,光线仅来自她手上拿的手电筒,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脸,不过想必眼睛在发红。

“我明白自己真的不应该这么做……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想要打听美崎的事,但我相信你们不仅是觉着好玩而已,我觉得你们也能够为她感到悲伤……”

相原这么说,视线也环顾了一圈病房,用手电筒照了照床边的水壶和药。

相原护士与住院的美崎在医院里相识,继而成为无所不谈的知己。

“那孩子身上有一种气息,好像她跟其他人活在不一样的世界里。”相原说。

“她凝视水洼好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烦,一会儿吃吃笑着,一会儿又满脸伤感。”

相原口中的美崎是个小巧美丽的女孩,总是像在做梦一样哼着歌曲。每当她把脸颊贴在墙壁上,感到舒适时就会微笑;眺望着风中摇摆的树木时,会脱口说有趣;用力踩冰柱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样子看起来好像很寂寞。她喜爱植物的绿叶,啜泣着说想成为一株开花的草。

我在心里反复念着“柄谷美崎”这个名字,心脏怦怦直跳。

“你不觉得‘死’这个字眼和‘花’这个字很像吗?”

一天,在医院的花坛前,美崎问相原。

“如果有来生,相原想变成什么呢?”

“我还是觉得做人好。”

“这样啊……”

美崎怜爱地盯着花坛里的白色小花。

“像我这种人,要是能从这世上消失,那该多好。我跟相原不一样,我不想再做人了。”

“为什么?”

“因为做人很难嘛!老是给妈妈和大家制造麻烦,我觉得很抱歉。我真的很生气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相原说,美崎是个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她好像深信自己是个不应活在这世上的人。

“哎!相原,你听我说,虽然我是跟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但其实我父亲是有钱人哦!不过他原本就有老婆了,所以妈妈是在怀着我的时候搬到深山里去的。”

那时,美崎穿着白色睡衣坐在病床上晃着脚说。她的病房在二楼,从窗外可以看到远方的山。她看着那被天空染得蔚蓝的山峦,悲伤地诉说着。

“我小时候听附近的叔叔说,要是我不来到这世上的话,妈妈就能在其他地方跟其他人好好结婚,过上幸福的生活了。父亲的家人也不会发生争吵,也不会感到悲伤了吧!虽然妈妈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件事情,不过我知道,因为我,害得父亲家里……”

她十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孤身一人的美崎被带到叔叔家当养女。叔叔去领她回家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对他而言,美崎只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远亲小孩。或许她还遭受过不好的对待。

“叔叔家里开着美丽的百合花,那是个很大的家,可是所有人都讨厌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本来就是被人领养的孩子。他们吃点心时,我就觉得自己得回避,得忍住嘴馋。”

这是美崎在医院后面庭园的杂木林里漫步时,跟相原说起的。

“叔叔家有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是男孩子,他没有姐姐强悍,经常被姐姐弄哭,不过,他是个个性十分温和的人。他会弹钢琴,替植物浇水,也会安慰哭泣的我,虽然他自己是个爱哭鬼。我们两人轮流你一行我一行地创作诗词,然后两个人一起思考、一起烦恼,还为诗谱上了曲子,就是这首歌。”

她一边在小路上走着,一边唱给相原听,歌声就在树林里久久回荡着。

“那个男孩子后来怎样了?”相原问。

美崎回过头说:“呀?什么?”一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很逗笑,但眼神却十分孤寂。

十八岁的某一天,美崎离开了叔叔家。几个月来,她一直在街上租房子住,后来就住进了这家医院。她偶尔一个人坐在后面庭园的大树下唱歌,正是那首她和那个男孩创作的歌曲。

一个月前,有一位访客来到她的病房。因为之前从未有人来看望过美崎,所以相原觉得很奇怪。来访者是个年轻男子,他在病房里跟美崎谈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刚来的那个人是……”

相原这么一问,横躺在床上的美崎点了点头,也没正眼看相原,用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叫三上龙一郎……名字听起来很了不起,可是他明明就是个爱哭的人啊!我……”

她突然把视线转向相原,摇头表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个小时,她整整摇了一个小时的头。不管相原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

连续三天,美崎都躺在病床上,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第四天,护士散步经过那棵干枯大树的时候,就在落叶满地的树林里,发现了挂在那棵白色大树树枝上的美崎。红红的带子一端缠在树枝上,一端缠在颈子上,脚尖到地面之间什么也没有。那时是枯叶纷飞的宁静傍晚。她死去的地方,就是医院后头的庭园,就是那朵有着少女脑袋的小花生长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我在那里休息时,为什么经过的护士会那么吃惊地看着我。

遗体是由一个年轻男子领回去吊唁的,就是来探望过美崎的那个男子。相原询问他的名字,他回答说是三上。相原很想追问他对美崎说了什么,追问他对美崎做了什么,不过看到他一脸憔悴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跟你妈妈住过的那个家还在吗?”这是相原和美崎最后一次谈话。

“我和妈妈的家就在山上,看,就是那座山。”美崎拼命伸长白白的手臂指着窗外。

“院子两边是往下倾斜的,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山麓。山很高,站上去让人两腿发软,所以都是妈妈牵着我的手,我才敢眺望山麓的。”

“出院之后,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

相原向她打听了地址,结果还是没去成。

“相原,还记得不久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说就算有来生也不想再做人,但我绝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啊?”

相原点头,美崎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闭上眼睛微笑。

“因为妈妈是希望我来到世上的。我还记得,那时妈妈慈爱地催促肚子里的我快一点出来……”

一想到美崎的内心世界,我就觉得很难受。她疯狂得令她自己不得不选择了死,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死者的思念残留在生命断线的地方,再化身为花这种形态!

从此,我们就把有着少女脑袋的小花唤作美崎。

“我想把这个少女带到美崎的老家去。”相原走后,春树就爱怜地看着小花嘀咕。

“我们不行啊!走得太远的话,医生会请警局发出搜索令的!”中川摇头说。

美崎继续在病房里哼唱着,哼的歌让人觉得伤感,像在思念家乡,又像在苦苦寻觅某人一样。被夕阳红晖映照的少女半睁着眼睛,那与世无争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在忧愁着什么似的,歌声微弱,如一拨即断的柔丝。被染得朱红的病房里,她的叶影拖曳得长长的。我们闭上眼睛,感受着曲调中的孤独。

另外,美崎身上也发生了异常的变化,以前绿油油的健康叶子,颜色都暗淡了,叶子边缘也开始泛黄,白嫩光滑的脸颊好像也消瘦下来了。

美崎日渐衰弱,我们替她浇水、给她吹风、把她放在向阳的位置上,也都不见起色。那纤细的茎看起来也不怎么可靠。我们三人都沉默不语,只能无力地看着生命短暂的她。

一天早上,当我看着窗台上的花盆时,发现围住美崎小脑袋的白色花瓣,有一片落在花盆边,我们把它拾起来包在纸里,春树想要它。

第二天,里美带着电报来了。

美崎大概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所以歌也唱得少了。因此里美进来的时候,再也用不着谁哼曲子来掩人耳目。支撑脑袋的茎好像已不堪重荷,可我还是只能小心地把它藏在床下。

里美没带什么看望病人的东西,只是来向我交代事情。

“这个给你。”

里美没坐下,就那样站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信,是我爸妈写的。

“就像信里写的那样,我三天后会来接你,还会安排车子来。”

里美说完就盯着我,等待我回复。从信上看来,爸妈多半是想要强迫我回家,这是无视我意愿的决定。里美是被他们派来的传声筒。

“不能再等等吗?”

我不想跟中川、春树和美崎分开。我在想,如果我要离开医院,花盆就得留在病房里。花盆里的少女对我而言很重要,必须离开她的这个事实让我觉得身体犹如被撕裂般痛苦。而且我也非常需要少女的歌声,中川和春树也跟我一样。

里美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三天后再来,请你处理好身边的琐事。”

里美抛下这句话就走了。

春树和中川凑在一块听着我跟里美的对话,里美走后,两人看着我,用眼神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没理这两人,走出了病房。

走到外面时,已经是傍晚了,夜幕渐渐降临。我的双脚自然地朝着当初发现美崎的大树走去,天黑得令我几乎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好几次我差点被凹凸不平的小路绊倒,我看起来应该像个梦游症患者吧!

我一边走在杂木林里,一边思考。

别离的时刻渐近,美崎不久就要枯萎了。不仅是我,无论是谁,总有一天都会死去。尽管如此,所谓的人,还是会世世代代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干枯的白色大树在阴暗的夜空中伸开臂膀等候着我,一个月前,少女上吊的这棵树,现在是如此地安静。

我坐在树根上,整张脸埋入双手之中。就在我身处的地方,少女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我们同在医院的屋檐下,怀着相同的念头,同样都梦到了“死亡”,想必都觉得活着太折磨人了。在成为花朵之前,那飘忽徘徊的灵魂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她选择死亡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那个叫三上的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只是我能理解美崎怀抱痛苦、被“死”揪住不放的心情。

我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美崎的哼唱声的。此刻,那歌声又回荡在我耳边,宛如她就在我身边歌唱一样。

歌声啊!这宛如冰冷夜空的空灵歌声是如此动听,却又为何如此令人伤感呢?

我在心里问美崎,为什么要转世成花?为什么要唱歌?是不是还有一丝丝的依恋?就算我现在奔回病房问她,花盆里的花也不会回答我吧!因为她在转世时已经失去语言的记忆了,因为神只恩准她用歌声来表达自己赤裸裸的情感。

我想起了在火车事故中死去的我所爱的人,爱人那柔软的黑发,还有那原本鲜活的生命。我们面前的世界也许美丽得令人激动满怀,也许残酷得让人不忍直视,但我还是想跟我爱的人一起看看这个世界,想让爱人看看咆哮的大海、变幻莫测的天空,这世上所有的一切。

可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好不容易筑起的小窝破灭了,未来也被剥夺了,世界上每一个人好像都对我不怀好意。

这世界上到底还残留些什么?抹去父母和周围的人的叹息嘲笑之后,到底还剩下什么?回到家后,我究竟要怎么活下去?任性离家出走的我,已经给很多人带来麻烦,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放下愤怒与悲伤,请求母亲的原谅。

死是一件多么让人平静的事啊!上吊的少女啊,虽然赴死是一件悲凉的事情,但你的决断是如此正确!那因痛苦难耐而撕破脸皮甚至伤痕累累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痛苦,我的脑袋像长出了铁瘤,又重又硬又炙热,从颈后到头顶,带着类似阵痛的炙热。我希望摘去头盖骨里的铁瘤,可是一伸手,就会被头盖骨阻碍。要是能用手指尖抓挠脑里面的话,真不知道有多痛快啊!

有一种自杀方式叫举枪自尽,寻死的人把枪口顶着太阳穴,再扣下扳机就能得以解脱。不过,有人说:“把枪口顶在太阳穴上不好,因为有可能失败,要是真想死的话,应该把枪口放进嘴里对准咽喉。”

我讨厌以这副嘴脸发表高见的人。那是完全不知人间疾苦之人才会说的话,他们是在亵渎所有选择举枪自尽的人。

因为我的咽喉里没有烦恼,烦恼在我的头盖骨里。选择举枪自尽的人并不是真的想寻死才朝太阳穴开枪的,他们只想利用“子弹”这一位名医,动手术摘去积压在头里的郁闷结块而已。我认为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选择枪击咽喉,是因为并非想安乐地瞬间了结。

我希望有人给我一把手枪。绝望的压力击垮了我,我好几次发狂地抓头,抓掉了头皮,沾了血的发丝夹进指甲和皮肉之间。

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大树下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我错了,在黑暗的树林小路上,手提着煤油灯的春树和中川站在我身旁,抓住我手的就是这两个人。

“这么久不见你回去,我们就出来找你了。”

春树哭丧着脸,眼中有些许责怪。

“求求你,把美崎一起带走吧!”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中川。

“我们俩商量好了,你能不能把这少女栽种在她老家的院子里?”

在她完全枯萎前,把她带回那里,让她可以再一次在曾与母亲牵着手的院子里,眺望当时的美景——这两人是这样想的。

“我们不能出远门,不过,你的话就……”

也许我可以在回家途中顺便去一趟。

我决定把死稍稍推迟,先送她回家,要在美崎迎接第二次死亡之前,把她种在她故乡的土壤里。

我想,这是我死前唯一要完成的事情。

离开医院那天,在里美来接我之前,我已收拾好行李,准备启程。由于老家在很远的地方,所以就算坐爸妈派来的车回去,也得在车里摇晃一整个晚上。

我收拾了病床周围。一直以为这地方窄小,没想到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之后,却显得如此宽阔。

“通风多了。”

春树看着空空的床铺说道,一副很寂寞的样子。

里美本来说她在中午过后就会来,可是最后到了傍晚才抵达。住院大楼前有一片圆形的树丛,树丛周围很空旷,我被叫出去之后,就看见一辆坐有司机的黑色车子停在那儿,里美则站在车旁。同病房的两人和相原护士也来为我送行。

夕阳已西斜,只有车子灯光和医院里的灯光是白的。我把装着衣服杂物的袋子放进后备箱。

“这个给你。”

中川递来手上一直抱着的花盆,是那个有着会唱歌的少女的花盆,上面裹着白纸,不让其他人看到美崎的小脑袋。

里美的视线落在手捧花盆的我身上。

“说是给我作纪念的。”

里美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打开后座的车门。

我对送行的三人挥手致意,没有说很多临别饯言,因为要见面的话,应该不久就能见到。我点头回敬中川和春树那别有含义的眼神。

我抱着用纸裹着的花盆,坐进了后座,里美跟着坐在我身旁。四十岁左右的司机发动了引擎,车要开走时,我回头望了望我住过的病房。对我而言,那是个浸染了悲伤气息的盒子,想必有不少人在那儿度过了他们的夜晚吧!医院很快就从车窗外消失了,春树和中川的身影也看不见了。驶出医院范围后,亮着车灯的车子便在夜路上奔驰起来。

缠在花盆外围的白纸上方是开着口的,可以窥见美崎小小的脑袋。那细细的茎随着车的震动而晃动,希望震动不会对她造成负担。她在迅速衰弱,几乎完全没再哼过曲子,所以车里只听见引擎的声响。

我担心她被坐在旁边的里美看到会很麻烦,所以把花盆放在自己与车门之间。这样,她就可以藏在我身旁,不让里美看见。

“你还真老实地坐进来啊!之前似乎还一副很讨厌回家的样子。”里美开口。

我很惊讶里美态度的骤变,这种兜圈子的语气让我想起我的父母。

“你的语气真像我妈,但你和她又没血缘关系,真奇怪。”

司机没跟我们搭腔,只是握住方向盘。医院坐落于山麓,车子就沿着山脚跑了一阵子,车窗外黑漆漆的,从民居洒出来的光线偶尔穿透进来。车子驶过好几个村落,绕过郁郁苍苍的树林,来到了苹果树并列栽种的地方。

我在脑海里描绘着事先记下的地图,再往前走一会儿,车子就要穿过铁路了,必须在那之前让车往山那边走才行,要不然就到不了美崎儿时住的老家了。

相原护士告诉过我去美崎家的路线,她依据从美崎口中问到的住址和地图,把前往的路线写在纸上给我。我把那张纸藏在怀里,不过我不用看也知道怎么走,我早把路线完整地记在脑子里了。

“能不能绕一下路?”我向里美提议,“我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家就在山的那边,我想去那儿一下。”

“不行。”里美摇头。

“真的是我的好朋友,不跟人家打声招呼就走有点说不过去。”

车子依然往前行。

“不好意思,先生和太太吩咐过我不能绕路。”

通向山那边的道路就这样在窗外消失了。

我顿时焦躁起来,没理里美,手搭在前座上,直接对司机吼:

“请你往山那边走!”

强硬的语气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四十岁左右的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我的脸色,不知所措。

“不要停!”

里美抗议,命令司机直走,不要听我的,说我曾遭遇不幸的事故,精神不稳定。

我很气愤里美说了那些话,心快要发狂,大概是父母吩咐里美在路上不要节外生枝,要直接带我回去吧!不管我对司机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道路缓缓蜿蜒,渐渐偏离山那边美崎老家的方向,再这样走下去就是市中心了。

突然,车停了,眼前铁路横卧,禁止通行的栏杆降下,红色警示灯忽明忽灭,尖锐的钟声震耳欲聋。火车车轮滚过铁路接缝的巨响从远处咆哮而来,连空气也跟着震动。

我偷看了身旁的花盆一眼,美崎憔悴不堪,面庞消瘦,眼睛黯淡无光,她很疲惫,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夹杂着铁路栅栏发出的声音,火车的轰隆声渐渐迫近——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我打开车门,抱起花盆就下车,我感觉到身后的里美伸手过来抓我,但是没抓到。我朝着车的前方走去,里美也下车跟来,不过晚了一步。

我走近铁路,钻过栅栏,庞大的火车车头正疾驰到我眼前,就在我勉强来得及穿越铁路的瞬间,火车从我身后擦身而过,轰隆轰隆地夹带着一股巨大的空气压力,我立刻用身体护着花盆。从火车车厢泻出的白色灯光映照着我的侧脸,拖曳而去。

里美被火车阻挡着过不来。趁着汽车还没开动,我逃进了旁边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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