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遗言

钟表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鹿谷门实和福西凉太二人再次前往位于镰仓的钟表馆。

这次他们依然开着鹿谷的高尔夫去镰仓。由于前天车子发生故障的原因尚未查明,所以福西心里非常不安。不过面对这位比自己大了一轮多的作家,因为这个理由就让他别开车去,这种话也实在很难说出口。好在引擎一切正常,路上车又不多,离约定的时间——晚上九点——还差几分钟时,他们就顺利到达了。

“欢迎光临。”

站在玄关外迎接二人的伊波纱世子,态度与昨晚截然不同。她那颧骨突出的憔悴面孔上,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礼貌地鞠了一躬。

“您特意远道而来,在此我深表感谢。您答应了我如此冒昧的请求,真让我不知该怎么感谢您。”

“您太客气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鹿谷有些羞涩地摸着头发,继续说道,“那个,这么晚还来打搅您,不太合适吧?”

“白天有很多杂事,只有到晚上我才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给您添麻烦了吧?”

“不不,没有这回事。我平时就很散漫,一天到晚晃晃悠悠,所以完全没关系的。”

“您写的小说太有趣了,一开始读便不知怎的停不下来。结果一兴奋,就在那个时间给您打电话了。真的很抱歉。”

“哪里哪里,承蒙抬爱。您喜欢推理小说吗?”

“喜欢,而且从很久之前就特别喜欢类似您写的这种、老派的侦探小说。”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很高兴。现实中的‘迷宫馆’事件,您知道吗?”

“略有耳闻。印象里,老师您也被牵扯进那起事件中了,是真的吗?”

“嗯,就算是吧,”鹿谷又摸了摸头发,说,“那个,请别再叫我‘老师’啦,听上去就像是在恭维我,感觉不太舒服呢。”

“噢……”

纱世子含混地回答了一声,同时用手按住佩戴在右耳上的耳机。虽然她微笑时眼角的皱纹成倍地增加,但还是能看出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也许是因为创作了她“非常喜欢”的那类“侦探小说”的职业作家就在自己眼前,而有些紧张的缘故吧。

或者是——福西想起了从鹿谷那里听到的她的过去,开始猜测。

可能是自从十年前她的女儿和丈夫相继离世以来,她就一直过着与笑容绝缘的生活。因此她的表情才变成现在这种与微笑不相称的严肃样子吧。

“他昨晚就住在我那儿,您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也在旁边。”

可能是察觉到纱世子正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福西,鹿谷便解释了一下。

“所以,我就问他‘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啊’,他也是一个超级推理迷,于是我们就成了好朋友。而且,本来这个时间他应该是作为采访组的一员,和大家一起住在这个宅子里的……”

对此,纱世子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了声“那么请吧”,便把二人领进馆内。

由她带路,一行人走向从玄关门厅处开始分为两边的两条走廊中的一条。

这是一条一直延伸到里面的走廊。

左手边是一排挂着白色百叶窗的窗户。走廊天花板上的电灯跟门柱上及玄关处的灯一样,给人以光线昏暗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挂在右侧墙壁上的装饰用面具,每一张的表情都令人毛骨悚然。

“嗯?”鹿谷低吟了一声,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

“您怎么了?”

纱世子回头询问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当……微微可以听到类似敲锣的声音。

“哟。”鹿谷又叫了一声。福西也紧张地侧耳倾听,并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向后张望起来。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了吗?”纱世子再次询问。鹿谷像福西一样,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问道:

“刚才的声音,是什么?”

“声音?没听到啊。”

纱世子有些差异地歪着头,把手按在右耳的耳机上。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刚才听到的。好像是在哪儿把炒菜锅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是吧,福西君,你也听到了吧?”

“对,确实听到了。”

“是这样吗?”

纱世子好像有些难为情,低下头说:

“就像您看到的这样,最近,我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了。”

“这个是助听器吧?”

“是的,可能因此而没听见。”

“这个声音十分微弱呢。不过话虽如此……”

“我觉得您不必在意。因为房子建在高台上,所以常有远处的声响传过来,尤其是在夜里。”

“噢,是这样啊。”

鹿谷点了点头,但目光随即转向右边的墙壁。

“挂在那儿的面具是?”

“这是老爷以前和已去世的夫人一起到欧洲旅行时,在威尼斯买的。”

纱世子又歪了歪头,问道:

“这些面具,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应该没什么大事儿——”鹿谷一边挠着尖尖的下巴,一边眯起他那深凹的眼睛说,“右起第三和第四副面具之间空了很大一块地方,原来在那儿也挂着一副呢吧?”

听他一说,往那边一看,果然是这样。用来挂面具的金属挂钩还钉在那里。

“您真是明察秋毫!”纱世子很佩服地又看了一眼鹿谷的脸,“说实在的,我也是从昨天起就很在意这件事。”

“噢?此话怎讲?”

“正如您所说的那样,那里原本是挂着一副面具的。但不知怎么搞的,从昨天下午起,它就消失了。”

“昨天下午?那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

“应该是六点,大家进入‘旧馆’之后吧。老师……不,鹿谷先生您二位到访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

鹿谷很大声地“吁”了一下,开始来来回回地端详起并排挂在墙上的面具来。

“关于它为什么会消失,您有什么线索吗?我觉得肯定是有谁把它取下来了。”

对鹿谷的提问,纱世子只是默默地摇着头。

2

“真是让人很在意啊!”

鹿谷和福西被领进了客厅。客厅里的空调功率很大,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目送说了一句“我去准备茶水”的伊波纱世子离开之后,鹿谷低声对沙发上、并排坐在他身边的福西说:

“刚才的声音,你怎么想?”

“不好说……”

“她没有听见,姑且相信是因为她耳朵不好吧。但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呢?”

“有点儿像是寺院里撞钟的声音。也许山脚下有寺院吧。”

“这个时间?现在早过了傍晚六点的敲钟时间了。”

“说不定是rap音乐呢。”福西半开玩笑地说。

“哼,rap音乐?你是说幽灵在作怪吗?”鹿谷笑也不笑,只是噘着厚厚的嘴唇,“那么,面具的事又如何?也是幽灵干的吗?”

“怎么可能。这房子里除了伊波太太之外不是还住着其他人嘛。”

“啊,对。至少还有古峨伦典那个叫作由季弥的儿子住在这里。”

“那么,就是他——也有可能是别人——因为某种理由,背着伊波太太摘下了面具吧。这没什么特别的。”

不一会儿,纱世子端着红茶和点心回到客厅,坐到了二人对面的沙发上。刚一落座,她就说了一声“不好意思”,随后叼起一支烟。那是一种细长的薄荷香烟。她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像是想要使自己镇静下来一般,悠然地吐着烟雾。

“您有什么事?”鹿谷开口说道,“之前您说过有事想跟我商量……”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纱世子把香烟放到了烟灰缸上,点头说道:“对昨天才初次见面的人,就冒昧地提出有事相商,我知道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奇怪的女人。但这是因为现在我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昨晚读了您写的书,就擅自认为,啊,要是写这本书的先生的话,应该可以……我是不是太过唐突了?”

“这是我的荣幸啊!”

大概是想让对方放松一些吧,鹿谷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往红茶里放了砂糖和牛奶。纱世子瞪大眼睛交替紧盯着鹿谷和福西的脸,最后下定决心般地说道:

“首先,我必须请教二位,你们对这家的事情知道多少呢?”

“这家的事情?您是指?”鹿谷反问道。

“关于这个家的过去。二位若是和稀谭社的江南先生相熟的话,我想你们或许会从他那里听过一些……”

“嗯,从他那里了解些大概。另外,我个人也做了少许调查。不过,虽说是调查,但也不是什么正式调查,只是昨天到这儿来之前,略微打听了一下。”

“具体是些什么情况呢?”

“您是想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来决定从哪儿说起,对吧?”

“是的。”

“我了解到的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怕烫似的啜了一口红茶。

“首先,这座宅院是十多年前,由一个叫作中村青司的人设计建造的。因为宅院的前任主人古峨伦典将他收集的古钟藏品放在了这里,所以这幢房子被称为钟表馆或钟表宅院。九年前伦典先生过世后,财产由儿子由季弥继承。还有,这十年来,在古峨家及与其相关的人中,相继发生了七起死亡事件。”

“七起?此话怎讲?”

“伦典先生的女儿——永远,用人寺井明江,伊波今日子,也就是您的女儿,您的丈夫伊波裕作,伦典先生,主治医生长谷川俊政,还有深得伦典先生信赖的部下服部郁夫。”

“啊……”纱世子低声长叹,“连这些您都知道啊。”

“因为接连不断地死了那么多人,所以不知不觉间,有关这幢房子的各种流言蜚语就散播开来。什么那是一栋被诅咒的房子啊,接近那里就会鬼上身之类的。住在这里的少女亡灵经常在森林里徘徊,当然也是传言之一——大概就是这些吧。”

“这是栋不吉利的房子。”纱世子微微低着头,痛切地说道,“想想过去发生的一系列不幸,这里被人们称为受诅咒的房子也不无道理。被诅咒,可能真是这样。”

鹿谷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纱世子那涂着淡淡口红的嘴唇。她继续说道:

“十年前,我的女儿死了。当丈夫也离我而去、先走一步的时候,我想到了死。虽然好歹抑制住了这种冲动,但今后该如何活下去,我毫无头绪。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前代老爷对我说,你就留下来吧。而且对我来说不光是伦典老爷,永远小姐,还有由季弥少爷都是十分重要的人。所以我就心怀感激地接受了他们的美意。

“那时候,老爷失去了深爱的女儿,悲痛欲绝。当年秋天,老爷终于努力地从悲恸中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增建这座‘新馆’。可是,就在第二年夏天,钟塔建成后不久,老爷就因病卧床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世了。而且——”这时,纱世子倏地抬了下眼,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也许当时老爷已知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在病床上给我们留下了几条遗言。”

“是那些遗言里有什么问题吗?”

鹿谷敏锐地问了一句。她微微点了下头,说“是的”。

“请告诉我们。”

“到了这个时候,我不会有所隐瞒。”纱世子继续说道,“老爷说,在他死后,全部财产由当时刚满八岁的由季弥少爷继承。在少爷成人之前,由伦典老爷的妹妹辉美太太担任监护人。而我则被指派了管理这幢房子的任务。

“对由季弥少爷,老爷提出了几个必须遵守才能继承财产的条件。老爷说,只要没有出现迫不得已的情况,就绝对不许放弃这幢房子。可能的话,最好一直住在这里。”

“一直……是指一生……吗?”

“是的。虽然我不清楚在法律上,这些条件到底具有多大的约束力。

“老爷对我也嘱咐了几条必须遵守的事项。第一是‘旧馆’的管理问题。”

“‘旧馆’,就是现在江南君他们被关在里面的那栋建筑吧?”

纱世子点点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圆形挂钟,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分。

“原则上,‘旧馆’是不许用于居住的。要将它的大门封闭,使其维持现状。特别是‘钟摆间’——即永远小姐使用的房间,室内陈设要和小姐生前的状态一模一样。老爷还吩咐,除了定期清扫外,谁也不许擅自进入那个房间。然后就是‘旧馆’内钟表的保护管理工作。除了陈列在资料室的收藏品之外,正常运转的钟表共计一百零八座。老爷说,对它们要尽可能地维护、检修、保养,以保证其能够准确计时。”

“一百零八个?!”鹿谷眨了眨眼窝深陷的眼睛,说,“这是佛教里的烦恼数啊。至今,一直都是您在负责管理所有的钟表吗?”

“其中几座曾发生过故障。我大致每三天进行一次对表、上弦的工作。”

“那一定很麻烦吧。”

“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做出回应的同时,纱世子用手指按了按助听器,有些疲倦似的叹了口气。

“您知道野之宫先生么?”

纱世子突然问道,使人略感唐突。

“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呢。”

“野之宫泰齐先生,是老爷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向他咨询的占卜师。”

“占卜?哈?这个人怎么了?”

“他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老爷出于好意,让他住在偏房里。所谓偏房,是指‘新馆’建成之前就有的另一栋房子。我们和用人也住在那里。老爷吩咐在他死后,仍要请野之宫先生住在这里,以便商谈。”

“也就是说,目前住在这座宅院里的人有您、由季弥少爷,还有那位叫作野之宫的占卜师,总共三人?”

“还有一位叫作田所嘉明的用人,他白天过来。所以……”

“这样啊。”鹿谷重新抱起了胳膊,频频点着头,“我还有几个问题,不过之后归纳一下再一起问您吧。您还有话要说吧?”

“遗言的内容大体上就是刚才说的这些。不过,还有一件……”纱世子把手指按在印堂发黑的额头上,停顿了片刻之后,有些吞吞吐吐地继续说,“还有一件我一直以来都很介怀的事情,或许它其实是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但在这九年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那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状态,感到越来越无法忍耐了……”

“请您讲讲。”鹿谷不紧不慢地催促着。

“和正式的遗言不同。老爷还留下这样一首诗。”

纱世子眯着眼睛,仿佛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缓缓地背了起来。

女神被缚于沉默的监牢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处刑当天

时间终结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到了吧

沉默女神那 只吟唱过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那是哀叹之歌 那是祈祷之歌

与那罪孽深重的野兽骸骨一起

献予我等墓碑之前 以慰我灵

3

这是古峨伦典在病床上,最后一次恢复意识时,梦呓般嘟哝的话。

——听到了,沉默女神的歌声……

他这样说着,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满足的微笑。旁人还没来得及询问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就咽了气。

伦典的遗骨也依照他的遗言安放在和“新馆”同时建成的骨灰堂内。纱世子说,那时她才知道,他把这首有关“沉默女神”的诗刻在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盖板上。

“骨灰堂在哪儿?”鹿谷问。纱世子目光一闪,将视线投向房间深处,回答道:“在后院。”

“其他诸位的遗骨也一起安放在那里吗?”

“永远小姐、时代太太——就是已去世的夫人,她们的遗骨都安放在单独的石棺里。”

“那首诗只刻在伦典先生的棺材上吗?”

“是的。”

“在病倒之前,伦典先生就已经给自己准备了棺材?”

“我也活不长了——自从小姐去世以后,老爷常把这句话像口头禅似的挂在嘴边。所以……”

“‘沉默的女神’……吗?”

不知何时,鹿谷开始用点心盘里的餐巾纸折起纸来。他虽然手里不停地在桌上忙活着,目光却直直地看着纱世子的脸,捕捉她的表情。

“您是想让我探询这首诗背后的秘密?”

“我总觉得这首诗里隐藏着什么。住在这栋房子里却无法理解这首诗,怎么说呢,这让我觉得十分不安……我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商谈这种含混问题的人,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在这种不安中过日子。”

“这种因为不明白而感到不安的感觉,我感同身受。”鹿谷以前所未有的诚恳语气说道,“对我来说,既然今天听到了您的这番话,就不能一直忍着,对这个谜置之不理。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也不想使您为难。总之,我想多少先说给可以信赖的人听听。当然,您要是有什么高见,我愿洗耳倾听。”

“我的意见嘛,现在也说不出什么。我觉得还有很多必须要搞清楚的问题——对了,能请您先把刚才那首诗写在纸上给我看看吗?”

对于鹿谷的要求,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忽然,纱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说:

“哎呀!已经十点半了。”她念叨着,顺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实在抱歉,我现在必须去给由季弥少爷送消夜了。是一些小零食,您二位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不用了,我们过来之前刚吃完。”

“我很快就回来,咱们再接着谈。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您二位别拘束,请随意。”

“您不用费心,我们等您。”鹿谷回答道。他手中的餐巾折纸已经做好了,跟昨晚在餐馆里做的一样,是个“沙漏”。

“古峨伦典这个人,是位很不错的诗人啊!”纱世子离开大厅后,鹿谷一边把他的“作品”立在桌子上,一边用细细玩味的语调说,“被缚于沉默监牢里的女神……吗?唔……这是什么意思呢,福西君?”

“我也不知道啊。鹿谷先生,您有什么想法?”

“完全摸不到头脑。”

鹿谷说着,将两条细长的胳膊伸开。鹿谷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今天他穿的和昨天完全一样,黑色牛仔裤加灰不溜丢的黄绿色夹克。

“信息还是太少。”

“是因为您也认为这首诗如伊波女士所说的那般,具有某种深刻含义吗?”

“确实感觉别有深意哪!”

“的确如此。”

“话说,我很想见识一下收藏在‘旧馆’里的钟表珍品啊。”

“您喜欢老式钟表?”

“嗯,算是吧,比一般人更关注一些。特别是对‘大名钟’,很早之前就有兴趣。”

“大名钟?”

“是江户时代,在日本制造的机械钟表的俗称。当时的机械钟表,与其说是计时的工具,不如说是价格昂贵的工艺品,因此备受青睐。当时的大名诸侯里,有不少钟表爱好者。将军家或大名家都雇有私人钟表师,他们在钟表上施用螺钿、泥金画等工艺,将钟表装饰得十分华丽,之后进献给主人,大名钟因此而得名。”

喝完杯中剩余的红茶,鹿谷靠在沙发上,将两条长腿交叉在一起,问道:

“你知道什么是‘不定时法’吗?”

福西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与大名钟是有什么关联吗?”

“没错。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

作家开始了兴致盎然的讲解:

“现在我们所使用的计时系统被称为‘定时法’,对于它,我想就没有必要说明了。这种系统就是把一天分为二十四等分,以小时作为时间单位。在西方,从机械钟表发明之时起,就已经使用这种计时系统了。但日本有所不同,即没有采用定时法,而是根据不定时法来计时。”

“就是类似于‘丑时三刻’这种的吗?”

“是的,是的。该怎么说呢?日本式的不定时法,把一天分为白天和黑夜,把从日出到日落的白天这段时间六等分;从日落到日出的夜间这段时间也六等分,然后用十二地支及从九减至四的汉字数字来称呼分好的时刻。如‘子时有九刻’、‘寅时有七刻’等。所谓‘丑时三刻’即把“丑时有八刻”四等分,其中的第三段时间就是‘丑时三刻’。”

“噢,原来是这样。”

“说起来,与以时间为基准管理自然的定时法系统相对,不定时法是以自然的节奏为中心,将时间设定成为可变模式。在这种计时系统里,一刻的长短,会随着昼夜长短的变化而变化,时间的长短也可能依据季节或地域的不同而相应发生延长或缩短的现象。”

“这可真让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呢!”

“突然把西方的机械钟表送到一直身处不定时法计时系统下的人们的生活里,它们完全没有用处。这时,钟表匠开始绞尽脑汁琢磨怎样改良机械钟表,能使之适应日本的不定时法。比如根据季节调换表盘,将日用、夜用两套调速装置组装在一个钟表内等。正是通过这些只有日本人才能想出的、令人钦佩和感动的智慧结晶,才创造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遵循不定时法计时系统的机械钟表。”

说到这里,鹿谷“唔”了一声闭上了嘴,把目光投向门口。

“是伊波女士回来了吗,真快呀。”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没过一会儿,推门进来了一个人。不过不是纱世子,而是一位身穿茶色和服的矮个儿老人。

看到两位访客,老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他那满是皱纹的蛋形脸上有一个好像被压坏了一般的塌鼻子,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只剩几根白发勉强挂在头上。这个老头儿,多半就是刚才纱世子提到过的占卜师野之宫泰齐了。

“您是野之宫先生吧?”

鹿谷向他打了声招呼。老人向后缩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走进客厅。

“初次见面,我是……”

他没有理会站起身来想要做自我介绍的鹿谷,说道:

“我看见死神了!”

他战战兢兢地窥探着四周。

“是死神哦,我看见死神了!”老人毫不在意旁边目瞪口呆、心存疑惑的鹿谷,继续哑着嗓子说道,“他是个披着黑斗篷的家伙,脸色惨白得像蜡人。”

“这样啊!是死神吗?”

从他那中了邪般的眼神、表情及口吻来看,神志肯定是不太正常。虽然还不到发疯的程度,但脑子已经相当不清醒了。福西是这么认为的,但不知鹿谷是怎么想的,竟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开始与老人对话。

“您是在哪里看到那个死神的?”

“骨灰堂。”老人这样回答了问题之后,突然又压低了声音说,“你听好,这事儿绝不能跟任何人讲。这是秘密。”

“嗯,是秘密呀……”

鹿谷也压低了声音说道。

“虽然是秘密,不过我告诉你吧,我知道那个家伙的真面目。”

“真面目?是谁?”

“显然是那个人啊!‘rinten’。”

“‘rinten’……伦典……就是已经过世的古峨伦典先生?”

“那家伙,他因为恨我,从地狱里复活了。”

“哦?他为什么要恨你呢?”

老人用干巴巴、瘦成皮包骨的手捂住嘴和鼻子,大声吸溜了一下鼻涕。

“时代是过了二十八岁生日之后死的。永远是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

“噢——”

“卦象是这么说的。这两个人正如卦象所言,死了。虽然那家伙用恶鬼一般的神情盯着我,但命就是命,没有办法……”

“你算准了她们的死期?”

鹿谷好像很吃惊似的又问了一次。老人一脸癫狂的笑容,得意地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惴惴地向四周张望,说:

“那家伙把我囚禁在这里,迟早要咒死我。”

“那可真是够麻烦的。”

他的话有几分是真的呢?鹿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频频点头。

“你们也得小心。昨天来的人我也警告过他们了。”

“警告?您是说危险也会波及我们?”

“这是我算出来的,也梦见过。是毁灭,毁灭的相。你给我听好,为你自己着想,最好相信我的话。”

在交谈过程中,老人的眼睛愈发流露出中邪的神情,声音也越来越粗暴,还带着某种异样的热气。

4

伊波纱世子端着新沏的红茶回到大厅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

野之宫老头儿一看见她,立刻就老实了,好像是个被人发现在搞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快步离开了房间。

“他没做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面对有些担心的纱世子,鹿谷摇了摇头,连说“没有没有”。

“您不用担心。反倒是让我知道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请您别往心里去。这位老先生,这几年来神志完全失常了。”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那么,伊波女士,下面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纱世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正了正身子。

鹿谷开始发问:“首先,嗯,请告诉我‘旧馆’确切的建成时间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十五年前吧。我记得是在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小姐十岁生日的时候,老爷搬进这幢房子的。”

“八月五日。是永远小姐的生日?”

“是的。”

“过世的裕作先生和您,也是在那个时候住到这里的吗?”

“我们过来的时间要早一些,老爷还住在东京的时候,我们就在为古峨家工作了。”

“昨晚也有略有提及,是中村青司这位建筑师设计的这幢房屋,没错吧?”

“是的。”

“永远小姐去世的时间是一九七九年的八月吧,正好是搬过来五年之后。其后,伦典开始增建这边的‘新馆’。‘新馆’的设计也是委托中村青司的吧?”

“听说是那样。”

“据我所知,中村青司在一九八五年秋天去世之前的十年间里,基本上拒绝了所有工作,下定决心隐居……”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纱世子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老爷和那位中村先生一直就过从甚密。”

“噢,这样啊。”

“据我所知,中村先生的恩师是辉美夫人的丈夫足立基春先生的朋友。老爷和中村先生是因为这层关系而熟络起来的。”

“嗯,也就是说他是破例接受的委托,是吧?辉美女士,她是伦典先生的妹妹,同时也是由季弥少爷的监护人吧。她现在住在哪里呢?”

“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因为她丈夫工作的关系,很早之前就住在那边了。”

“墨尔本啊,这个时候那边正是隆冬季节呢。”

说着,鹿谷又开始用餐巾纸叠起东西来。

“其次,我想问问已过世的永远小姐的事情。刚才野之宫先生是这么说的,他算出了永远小姐和时代夫人两人的死期,并且全都应验了。这是真的吗?”

“这个……”纱世子一时语塞,好像在极力压抑不经意间涌出的无限悲伤一般,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后说,“据说,原本野之宫先生就是很得古峨精钟公司的创始人——伦典老爷的父亲所信赖的人。因此老爷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依照野之宫先生的占卜行事。在需要做出重大决断前,更是要对他的建议言听计从,这样才走上了成功的道路。”

“那个老头儿是如此神机妙算的占卜师?”

“至少过去是那样。现在的他,就像您看到的那样,已经半疯半傻了。”纱世子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一九五九年夏天,老爷和时代夫人结婚的时候……”

当时,古峨伦典四十二岁。他所热恋着的时代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他们俩是怎样邂逅,又是如何相恋的,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总之,两人不顾他们年龄相差两轮以上,忘情相爱,并决定等到时代十六岁生日时就举行婚礼。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野之宫泰齐占卜出了不祥的命运:新娘会在十二年后,她二十八岁生日之后死去。

尽管这是长年信赖着的野之宫的话,但在那个时候,伦典已不管不顾了。他把占卜的事情深埋心里,毅然决然地举行了婚礼。

五年后的一九六四年八月五日,期盼已久的女儿永远出生了,令人意想不到是,母女俩的生日竟是同一天。这是伦典夫妇感到无比幸福的时刻。但是从那时起,时代体内就埋下了病根,进而在七年后的一九七一年夏天撒手人寰。这件事正好发生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后”。

伦典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虽然明知毫无道理,但是对言中爱妻死期的占卜师,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怨恨。

“当然,从野之宫先生的角度来看,他说这话是绝对没有恶意的。他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非常单纯的人。他只是把自己的占卜结果如实地向老爷做了汇报。老爷对此也充分了解,因此表面上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怨怼和责难。

“时代夫人去世前夕,永远小姐迎来了七岁生日。她生得和母亲一模一样,非常美丽……老爷把对逝去的夫人的爱,全部倾注在了女儿身上,简直爱得发狂。但是……”

时代病逝后不久,野之宫泰齐又向伦典报告了一个不祥的占卜结果,即永远将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和十二年前的预言一样。

虽然想着不会总是这么倒霉吧,但伦典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把这话当成耳旁风了。难道女儿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他真心感到了恐惧。永远长得越来越像少女时期的时代了,而且从小就体弱多病。

一年后,永远被诊断为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一种病因不明且无法治愈的疑难病症。她最多也只能活到二十岁——医生对伦典宣布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两年之后,老爷建起这幢房子,辞去会长的职务,带着永远小姐住了进来。这时的小姐已经眼见着逐渐衰弱了,一直休学在家,而且因为稍做运动就会很难受,所以在家也坐轮椅。她极少外出,最多也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

“结果她还是在五年后,十四岁时去世了吗?”鹿谷插嘴问道。

“是在一九七九年八月初。再过几天就是她的十五岁生日了。”

“也就是说,野之宫先生又一次说中了。的确是‘在十六岁生日之前’呢。我听说她是病逝的,果然还是因为那个病?”

“这个……”

纱世子又有些吞吞吐吐。鹿谷的眼中透出锐利的目光。他边把叠好的第二个“沙漏”放在第一个旁边,边说道:

“看来是有些内情啊。”

“是的。”

纱世子应道,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以看到当目光停留在鹿谷做的两个沙漏上的瞬间,她的嘴角微微放松了一下,但转眼表情又恢复成为黯淡紧张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二位和我一起移步到钟塔那边去呢?老爷的书房在钟塔顶层,我们到那里再继续谈。”

“当然可以。是不是有什么话在那边说更方便?”

“不,不是这样。是因为我觉得难得能请您过来,应该先带您去看看那间屋子。”

此时正是午夜零点。

月份从七月更替为八月的瞬间,刚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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