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馆”其三

钟表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那是一个酷热连绵的夏天。

到了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四个人就一起溜出集训班所在地——校长的家,到森林里去玩耍。

娇嫩的绿叶,炫目的阳光,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的习习凉风,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聒噪的蝉鸣不绝于耳。幽暗的森林深处潜藏着神秘的优雅……在四个城里长大的孩子眼里,大自然充满了鲜明浓烈的魅力,这是人工种植的作物所无法比拟的。

十年前的夏天。是的,就是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之间,那盛夏里的某一刻——那一天……

樫早纪子朦朦胧胧地回忆起那件事,渐渐进入了梦乡。

在位于北侧“居住区”的一间正对着大厅的房间里,早纪子独自一人躺在满是尘埃的床上。昨晚,她也是在这张床上睡的。虽然因为不知以前谁曾在这张床上睡过,而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总比裹着毛毯睡在地板上要好得多,她这么想着。

(那一天……)

是一九七九年几月几日的事呢?

在森林里,四人遇见了她。一袭白衣包裹着她娇小的身躯。她的皮肤白得令人难以置信,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前,又大又黑的眼珠有些不安地转动着……

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能够看出在美丽的外表之下她身患严重的疾病,所以那时,早纪子一点儿也不想让自己变得像她一样美丽。

——你是谁?

——我是……

——我听见从森林里传来了欢声笑语。

一些只言片语,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苏醒了。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

——我们呀,是……

她是怎么死的呢?

不是病死的,这是昨夜举行降灵会时,附在光明寺美琴身上的“少女之灵”说的。也不是死于事故。是自杀吗,或者是他杀?

小早川和江南发现的染血的婚纱,和她的死有关吗?

——今天哪……

——今天……

由于过分惊讶而扭曲的少女的脸突然放大,她那憔悴而苍白的双颊僵硬,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然后……

——骗人!

为什么她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了呢?

——骗人!

——不要。那种事情……

她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呢?

——那种事,我不信……

——那么,我……

突然,好像什么病发作了,她看上去很痛苦,喘不过气,神情惶恐地摇着头。早纪子他们被吓坏了,赶忙从两边搀着她,把她送回了这幢房子——啊,是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在宅子黯淡的玄关那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儿挡在他们面前。他面色可怖地瞪着他们。这人是她的父亲吗?

对了,还有那个少年。

早纪子他们逃也似的跑过院子的时候,那个少年正躲在树影里探出头来注视着他们。他还是个小男孩。要说可爱,他的脸也长得太过标致了。他那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这边看,仿佛想看穿什么。

他果然就是那个少年。

由季弥。那个很小时候就没了父母,被古峨家收养的孩子。那个神志已经错乱,至今依然坚定地相信姐姐还活着的美少年……

凌晨零点,馆内的钟表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响了。

早纪子朦朦胧胧睡得很不踏实。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好像身陷在雾霭弥漫的沼泽地之中,温热的泥水一直没到了膝盖。在找寻过去记忆的心灵角落里,她听到了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钟声。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试着想从沼泽中拔出一只脚。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想稍微躺一下,并不打算睡觉,可不知不觉间,就被温柔地包裹着全身的睡意所俘虏……

这幢房子有问题。早纪子突然产生了这种念头,而且确信无疑。

这幢房子有问题。不知是什么地方不正常。它仿佛拥有一种能让身处其中的人神经发狂的邪力。

她有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把沉重的眼皮张开。一种奇妙的紧迫感告诉她,不能就这么睡着。

早纪子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但就在睁开的一瞬间,她惊呆了。

“啊……”

她想喊,但张开的嘴巴只发出了一声短呼,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是谁?)

什么人的影子。

那个黑影高举双臂,直向着仰面躺在床上的早纪子扑了过来——在床头灯黄色灯光的映照下,那个人的脸孔映入了早纪子的眼睛。

(什么啊?这是……)

这是一张苍白异常的脸。

毫无血色、像蜡一样滑溜溜的皮肤,没有表情的半月形双眸,尖尖的嘴角向上吊起,活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哧哧笑着的柴郡猫。

(这是什么?)

惊愕和疑惑转化成巨大的恐怖,早纪子浑身僵硬得如石像一般。

“啊……”

她的喉咙痉挛,无法出声,手脚像是被绑住似的不能动弹。

闯入者高高举起的双臂狠狠地砸了下来。在戴着白手套的两只手中,可以看到一个微微发光的四方形物体。是钟,是原本放在这间屋子里柜子上面的,看上去很有分量的青铜座钟。

在自己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早纪子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了。那个本是用来计时的机械已化作邪恶的凶器,毫不留情、干净利索地砸向早纪子的脸。

她的意识再次坠入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刚才睡眠时的感觉与此无法相比。在下坠前的一瞬——

早纪子感觉到有一丝曾经闻到过的香气在黑暗中微微飘荡。

2

渡边凉介趴在大厅的桌子上,边打盹边思考着问题。他虽然想睡觉,可脑子总是静不下来,思考着各种事情。

下午的骚动暂告段落,他们简单地吃了些东西之后,就开始在大厅里打牌了。扑克牌是小梢带来的。光明寺美琴失踪了,预定在今晚举行的第二次降神会自然也就流产了。这座“旧馆”里连台电视都没有,只能靠打牌来消磨时间了。

河原崎不停地唠叨着,要是早知道会这么无聊,至少也得带个收音机来。还抱怨说哪怕能打个麻将也好,来的这些人都会打。

回想一下刚才打牌时大家的表现吧。

瓜生和河原崎若无其事地热衷于玩牌,小梢也一样。在骚动的最初阶段显得怯怯的她,当听到瓜生他们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光明寺美琴的鬼把戏的时候,就彻底放了心,开始随着牌局的胜负大呼小叫起来。学生中只有早纪子一人面色凝重。牌局尚未结束她就离开了,说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早早就回房了。

另一方面,稀谭社那边的人——

最不冷静的大概是小早川茂郎吧。他一边用霸气全无的眼睛打量着玩兴正浓的学生们,一边在那里不停地长吁短叹。过了一会儿,他撂下一句“我回房去了,有事叫我”,便走出了大厅。所谓的“房间”,就是指他当成寝室使用的资料室。

内海笃志则是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他摆弄了一会儿照相机,又拍了些大厅的照片,还拿起昨晚的酒瓶,一口一口地喝着瓶里剩下的酒。虽说表面上也赞同“表演说”,但他心里或许充满了不安,想要做点儿什么来缓和紧张的情绪。

还有一个人,江南孝明,他的脸上也透着忧郁。他坐在桌子的一角,打开笔记本默默地写着什么,应该是在做这次的采访记录吧。

换了好几种玩法,牌局还在松松垮垮地继续。不久,就在馆里的钟表同时敲响夜晚十点的钟声时——

河原崎打了一个大哈欠,站了起来,说是实在太累了,要先去睡一觉再来。这么一来,其他人也纷纷起身离席。

此时定睛一看,留在大厅里的只剩渡边一个人了。不知为何,他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没有交谈对象的他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人多的时候并没有怎么注意到的时钟滴答声,在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就立刻钻进耳朵里。在并排着漆黑窗户的、高高的天花板上交错回响的声音,使人想起了成群的小虫子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场景。好像有什么人潜藏在这些声音的狭缝中,施起了古怪的催眠术一般,渡边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入了浅眠。

(可以……吗?)

打着盹儿的渡边问自己。

(这样就可以了吗?)

瓜生等人主张的“表演说”,那么轻易地(事到如今,也只能那样认为了)去接受这种最乐观的解释,真的好吗?

当时,渡边也被说服了,认为“原来如此、的确可能是那样”。但在那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安了。

江南听到的深夜里的响声。突然失去踪影的灵媒。地毯上残留的血迹和被砸坏了的钟……

瓜生他们的说法,确实有一定的说服力。在渡边看来,比起认为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且凶手还在自己的同伴当中这件事,远不如认为这一切都是光明寺美琴为了提高自己的声誉而自导自演的一场独角戏来得现实。虽然这么想,不过……

这种非但无法释怀,反而时时刻刻都在增加的不安是怎么回事?

(是什么呢?)

没必要再问了,理由很明显。

这是自己对这幢房子本身抱有恐惧感的表现。这幢房子——这座钟表馆本身所包藏的过去、隐藏在这里的秘密,还有栖居在房子里的亡灵……

讨论将“杀人”和“亡灵”两相比较,哪个是更为现实的威胁这种问题,既不能解决问题也不能抚慰人心。要是说出都是这幢房子不好这种话来,肯定会被瓜生和河原崎嘲笑。这是生来只相信现有“科学”的人理所当然的反应。

但是渡边对“科学”和“超常现象”所持的观点,本就与他们不同。夸张点儿说,这是世界观的问题。

小梢曾很认真地说过,光明寺会不会是遇到神隐了。瓜生他们对此一笑了之,但渡边不一样。当时他就说应该叫警察。虽说这也是真心话,但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使现实中的事件尽快得到解决,而是为了能够赶紧离开这幢房子。当时这种迫切的念头占据了他头脑的全部。

他想,这幢房子果然不是普通的房子。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有这种感觉。迄今为止,他也曾去过好几处被称为“灵地”的地方,但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在这幢房子里有某种不能用一般常识来判断的可怕东西,他现在认为这一点已是毫无疑问的了。最开始看到玄关处的铁门时那种模糊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不对,是加速——成为清晰可辨的实感。

光明寺美琴说,这儿的灵没有恶意,但是她错了。这幢房子有着邪恶的“气场”,是不允许局外人仅凭好奇心就可以随意接近的地方。

他想,果然还是应该尽快从这里逃出去。没有钥匙的话,大家可以一起砸开大门,或者采取一些别的什么措施……

钟声响起。有意无意地数了数几下,知道已是凌晨零点了。

(啊!已经这么晚了吗?)

他驱散睡意,想把头抬起,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大概是感冒了吧,浑身无力。说起来,今天的饭菜太难吃了,干巴巴的面条难以下咽,汤也不对胃口。

这种生理上的异常,大概也是因为这幢房子的缘故吧。没错。是邪恶的“气场”对精神和肉体施加了某种影响。

他正思考着,这时——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细微人声,使渡边从浅眠中惊醒。

他吓了一跳,忙从桌上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番。但发现除了自己,大厅里没有别人。

(是什么呢,刚才的声音?)

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声音再次传来。是一种不知从哪儿传过来的、非常微弱而短促的声音。

紧接着再次传来的声音更大且更清晰。不是人的声音,好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地板上发出的闷响。

渡边吓得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再次环视四周。

渡边不戴眼镜的话,视力不到零点一,视野模糊,连装饰柜上摆放的时钟的表盘都看不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分辨出四周的明显变化。

闷响再次传来。

声响是从哪儿发出的呢?这次渡边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他觉得声音是从厨房对面——北边的方向传来的。从背对厨房坐着的渡边的角度看,恰好在他正前方。

渡边想站起来,但脚麻了使不上劲儿。当他用双手撑着桌子,努力设法让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变化。

在短短的通道和走廊对面有一扇茶色的门。那是早纪子寝室的门,只见它悄无声息地开启,接着,一个穿着黑色“灵衣”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渡边松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他很单纯地认为是早纪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早纪子学姐。”渡边搭话道,“刚才,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没有?”

不太清楚对方做出了什么反应。只见那人边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边向这边看了过来,但丝毫没有回应渡边的打算。不一会儿,那人慢慢地穿过走廊走向这边。

“你怎么了?”渡边又问了一句,接着说,“你现在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当对方进入大厅之后,渡边才终于发现那个人的样子很奇怪——黑色的兜头帽把头蒙得严严实实,还俯着身——这种姿势就像在防止渡边看到自己的脸。

渡边觉得有些可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见那个人迅速转身,朝着右手墙边装饰柜那里走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继续俯着身子走到了柜子那里,把脸靠近那些并排摆放的时钟。

渡边越发觉得不对劲,但他仍然相信,那个人是早纪子。她会不会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他的脑中掠过这样的想法,但是……

“早纪子学姐?”

渡边边呼唤着,边提心吊胆地向那人背后靠近。显然对方听到了声音,但却没有转过身。

“学姐,你怎么了?”

渡边正问着,对方猛然转身。在看到那人一直隐藏在兜头帽下的脸的一瞬,渡边发出“哇”的一声短促惊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啊……”

那不是早纪子的脸。

苍白光滑的肌肤上凿出了半月形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和鼻子间,有一张吊起了尖尖嘴角的大嘴——在渡边认识的所有人里,没有长着这种面孔的人。

(面具?)

这是面具!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渡边只觉得眼冒金星,头顶受到重击,巨大的耳鸣声覆盖了所有声音。

渡边立刻仰面倒在了地上。

渡边只知道自己被打了。他喘着气,把仰着的身子翻转过来。头部遇袭所受到的冲击转化成了剧痛。

渡边想爬起来,胳膊却使不出力气,肘部也软绵绵地撑不住身体,只能勉强用膝盖着地,抬起腰部。他脸蹭着地毯,屁股高高撅起,用这种难看的姿势趴在地板上。

“救……命……”

他的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声嘶喊,但这最后的挣扎也是徒然。头部再次受到的重击,彻底击溃了渡边的意识。

3

“……江南先生。”

正在打盹儿的江南孝明,被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叫醒。

“快起来,江南先生。”

是河原崎润一。从他那急促的语调中,江南感到事情非同小可,慌忙把身上的毛毯推到一边。

“不得了了!”

屋里的灯仍然亮着。河原崎就站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似乎连门都来不及敲就闯进来了。

“怎么了?”

睡意早已散到九霄云外去了,江南边问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差五分一点。墙上的挂钟也显示出同样的时间。

“是找到光明寺女士了吗?”

江南把浮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说了出来,但河原崎哆哆嗦嗦地不停摇头,只见他面色惨白,一脸惊恐的样子。

“难道说,她……”

看到一直给人以“乐天派”印象的河原崎变成这样,江南预料到了事态的严重。

“杀,杀人了……”

河原崎那浅黑的面孔好像在又哭又笑地抽搐。他告诉了江南这个事实。

“杀人了……”

“是发现光明寺女士的尸体了?”

“不是,不是的。”河原崎继续摇着头说,“是早纪子和渡边被杀了……”

“你说什么?!”江南大喊一声,跑到河原崎身边,“这是真的吗?”

“总之请您快去大厅。”

“其他人呢?”

“民佐男和小梢在大厅。小早川先生的话,刚才去叫过了。”

“内海先生呢?”

“正要去叫。”

“那么,快走!”

江南和河原崎把住在隔壁的内海也叫醒了。刚开始听到“杀人”这个词时,内海仍睡梦未醒,耷拉着脑袋,跟他说了好几遍,他才如梦初醒般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跳了起来,带着满嘴的酒气,惊慌失措地跑到走廊上。

三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大厅。

渡边凉介的尸体俯卧在地上,头朝向大厅中间的圆桌。

黑色“灵衣”向上高高卷起,两条煞白的小腿像木棒似的伸着,两只手伸向前方,指甲像要撕挠地毯一样立在上面。扭向一边的脸上翻着难看的白眼,嘴角边可以看到从黑红色的舌头上垂下几丝血痕。

“太惨了。”

刚一进入大厅,江南就被这毛骨悚然的场景惊呆了。内海在他身后,隔着他的肩膀探头看去,不禁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这,这……”

他双手捂着嘴,弯下腰,很难受地干呕着,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厨房。

“不像是打了一两下啊。”站在桌旁的瓜生,目光严峻地盯着尸体说,“他被暴揍了一顿。”

从头后到头侧有好几处很深的伤口,很明显这是渡边的死亡原因。从伤口流出的血浸湿了头发,血还没干,泛着亮光。

沾满鲜血和肉块的凶器掉在尸体脚旁,那是摆在装饰柜上的座钟。镶嵌在乳白色大理石内的四方形表盘,玻璃罩已完全破碎散落,上面的两根指针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江南捂着胸口,压抑着恶心得想吐的感觉,从那惨状中移开视线,环视四周。

小早川杵在桌子那边。他那平日里红光满面的脸上,现在只剩惨白,厚厚的嘴唇半张着,目光呆滞。

小梢蹲在房间的一角哽咽着。她用双手捂着脸,纤瘦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樫小姐在哪儿?”

江南问瓜生。瓜生看着北侧通道那边,费力地挤出一句:“房间里……的床上。同样也是用钟砸的头……”

江南绕过渡边的尸体,向早纪子的寝室奔去。瓜生和河原崎跟在后面。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

如瓜生所说,她仰面躺在床上,早已气绝身亡。光滑白皙的额头受到重创碎裂开来,而小巧可爱的鼻子则被彻底砸碎……从伤口和鼻腔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脸。床边,一座已经坏了的青铜座钟胡乱倒在那里。

从现场情况看,死者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被性侵犯。

江南把手按在额头上,“啊啊”地低声呻吟着。站在他身后的河原崎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江南像浑身发冷一般开始哆嗦,从后背一直抖到脚尖。他不停地摇着头,踉跄着离开了房间。

“谁发现的?”

江南问瓜生。

“是小梢。”

瓜生回答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或许是想忍住眼泪,他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按住眼皮,说道:

“当时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突然跑过来,说‘出事了’。”

“她怎样发现的?”

“这个还不太清楚。”瓜生看了一眼蹲在大厅角落里的小梢说,“她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很难好好回答问题。”

小梢还在那边捂着脸抽泣。河原崎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不要!”小梢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甩开河原崎的手。她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又捂住脸哭了起来。

江南一边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冷静,冷静”,一边走回大厅。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挺住,一定会瘫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小早川先生!”

江南走到依旧愣愣地站在那里的副总编身旁。

“啊……啊,江南呀。”

小早川那空洞的目光转向江南。

厨房那边传来内海干呕的声音。

“请您振作些,小早川先生。”

江南心想,你能不能学学瓜生的冷静啊。看着这个不中用的上司,他着实有些焦躁,不过嘴上却说:

“咱们想办法砸开大门吧!”

4

江南他们前往门厅,而内海和小梢则因尚不能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不得已暂时留在大厅。

握住门把手使劲摇,也丝毫无法撼动上着锁的黑色铁门。非但两扇门之间、门与地板之间一点儿缝隙也没有,连合页也因为门是仔细地设计为朝外开的,而被装在了外侧。因此,完全不可能利用什么工具从里面把门整个儿卸下来。

只能试着用身体撞撞看了。

开始是江南一个人,接着和河原崎两个人一起助跑着用肩膀撞门。但门纹丝不动。最后连同瓜生和小早川,四人一齐合力反复猛撞,也毫无成效。最可恨的是,这门造得异常坚固,撞了半天,连一点儿吱嘎声都没有。

看来赤手空拳是无论如何也弄不开这门的了。

想着要不用什么工具撬撬看,他们在“旧馆”里看了一圈儿,也没找到能对付这扇铁门的东西。觉得厨房里应该有刀具之类的,结果找了半天发现连把菜刀都没有。他们连库房也彻底翻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能撬开门的工具。

不得已,河原崎从大厅里搬出一把椅子。

“你这是白费劲哟,简直是鸡蛋碰石头。”瓜生说。

河原崎瞥了一眼在一旁冷言冷语的瓜生,双手抡起椅子就往门上砸。但只砸几下,椅子就散了架。而门只是发出了几声“轰——轰——”的巨响。

“没有喷枪、电钻之类的工具,是弄不开这门的。”河原崎把散架的椅子扔到一旁,沮丧地吐出一句,“而且,外面还有另一道同样的铁门。”

“可是,我们也不能放弃呀……”

江南边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边说着。这时,门厅内挂满墙壁的钟表敲响了凌晨两点的钟声。

“大厅的天花板那里怎么样?打破窗户,设法从那儿出去?”

江南提出的这个建议,当即就被瓜生否决了:“你打算从那么小的窗户里出去?它的直径最多不过二十厘米,顶多只能把胳膊伸出去。”

“那,就砸墙。”河原崎说,“铁门是没办法了,不过墙没准儿能弄开。外面的墙壁是砖砌的吧。厨房里有叉子、勺子,用那些……”

“嗯。花点儿时间,或许可以……”

“试试看吧!”

几分钟之后,这一尝试也宣告失败。把看着能用的工具搜集在一起,将就着剥掉了壁纸,结果壁纸下面出现的不是砖,而是坚固的混凝土。总之,砌在外围一圈的砖只是这座混凝土建筑的“装饰”而已。

“万事休矣……了吗?”

将两条胳膊紧紧抱在胸前的瓜生嘴里小声嘟囔着。虽然他在努力恢复冷静,但脸色十分不好,声音也有些发颤。

“看来我白天说得对。这幢房子是为了把人关在里面而建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5

之后,四人还不断做了各种努力,试图从这封闭的“旧馆”中逃出。

他们把钟表的指针卸下来插进锁孔撬锁,用几个材质比较硬实的钟砸门,还再次反复用身子撞门,如此这般依旧徒劳无功。当然,这样折腾,也是希望身在“新馆”的伊波纱世子能够注意到这边的声响,不过……

“……我听到了敲门声。我回到房间后不知怎么就想睡觉,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

过了好一阵,多少恢复了些平静的新见梢开始述说起她发现尸体的经过。她喝了一点儿瓜生递过来的威士忌,用双手撑着微微发红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开门一看,那个家伙就在面前。开始我只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谁在恶作剧,所以就问了句:‘你是谁?’”

“怎么回事?”瓜生敏锐地问道,“你说‘那个家伙’,到底……”

“他戴着面具。所以,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

听到“面具”这个词,最吃惊的人恐怕就是江南了。他从歪着头的瓜生身旁探过身子,追问小梢:

“会不会是挂在走廊墙壁上的那些面具中的某一个?”

“走廊……”

“就是‘新馆’的走廊。咱们开始走过的走廊的墙壁上不是挂着好多面具么。会不会是其中的一个?”

“我不太清楚……”小梢把放在脸颊上的手放了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面色苍白,眼睛像万圣节的南瓜,嘴里哧哧奸笑。”

“看不出是谁?”瓜生问。

小梢再次轻轻摇头:“衣服是和我们一样的。用兜头帽蒙着头。”

“身体特征呢?人有多高,头发长短呢?”

“不知道。”小梢继续摇着头,“不过说起来,他的衣服好像弄脏了。”

“衣服?什么样的?”

“胸口处湿乎乎的。可能是被血弄湿的。”

“死者溅出的血吗?”

瓜生轻声嘟囔着,目光一闪,看了眼桌子那边。渡边的尸体还躺在原先的地方,动也没动,只是在上面盖了条毯子。

“然后呢?”

被人催着,小梢继续说:“问他是谁,他也不回答,突然转身向这边——大厅的方向去了。好像在说‘过来’。我也不知怎么,跟着他就过来了,然后在这里看到了渡边君……”

大概是怕看到尸体吧,她一直死盯着桌角,丝毫不敢抬高视线。

“戴着面具的怪人后来去哪儿了?”

“逃跑了。他什么也没说。啊,好像他还闷笑了一声。”

“他往哪边跑的?”

“那边。”

小梢说着,用手指着向东延伸的走廊。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右转,就可以绕进位于南侧的“收藏区”。(参见现场示意图)

钟表馆事件
图四 现场示意图

“我想告诉早纪子学姐,就去了她的房间。结果发现早纪子学姐也被……”

“那个时候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吗?”

“我记得是关着的。”

“灯呢?”

“只有桌子上的台灯亮着。”

“你还记得时间吗?发现尸体时大概是几点?”

稍加思索后,小梢答道:“十二点半。”

“因为我去早纪子学姐房间的时候,正好钟响了。”

“然后你就来喊我了,对吧?那时应该是十二点四十分左右。”瓜生歇了一口气,把垂在白净前额上的头发向上拢了拢,接着说,“从刚才的叙述中,姑且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不是我或润一。”

瓜生依次看了看小早川、内海,还有江南——稀谭社三个人的脸,然后说:

“因为怪人往那边的走廊逃去了,而那条路向南绕去,最后是个死胡同。我们的房间都在另一侧。小梢跑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好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之后,我们又马上去叫了润一,他也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你——”小早川脸色发青,面颊上的肌肉不停抽动,“你是不是想说,凶手就在我们三人当中啊?”

面对怒气冲冲的年长者的抗议,瓜生毫无惧色,轻描淡写地说道:

“没有啊。现在还不能如此断言哦,所以我用了‘姑且’这个词。”

“什么意思?”

“要是讨论可能性的话,首先必须考虑的是,小梢是不是在撒谎。实际上并不存在什么戴面具的怪人,进一步讲,也就是说她自己才是凶手或同谋。”

“你怎么能这么说……”

小梢变了脸色。

“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可不认为你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瓜生温和地笑着说,“还可以考虑另外一些可能性。比如,或许那个怪人是趁着小梢去早纪子房间的时候回到大厅后,才逃往门厅那边的。那样一来,不论是我还是润一,都有可能在小梢过来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民佐男,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河原崎开口说道。他一脸的不高兴,浓浓的眉毛皱在一起,瞪着瓜生说:

“你脑袋还正常吗?现在可是咱们的同伴死了啊!你怎么能还保持冷静、装模作样学侦探破案?”

“需要我更惊慌一些吗?”瓜生正过脸回瞪着河原崎,“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忘情地哭喊啊。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能让早纪子和渡边活过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现在的情况是,想逃出去基本无望,警察也来不了。还剩一天半,我们必须忍下去,你明白吗?”

“话是这么说……”

“我在以自己的方式排遣烦恼啊。”瓜生缩着肩膀,哀伤地眯起了他那长着长睫毛的双眼皮眼睛,“到二日下午六点,伊波太太觉得情况不对过来开门之前,我们必须忍耐。而且我们还必须设法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所以,我们需要尽可能客观地把握事实,对吧?”

“啊,这个我明白……”

河原崎闭上了嘴,投向朋友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瓜生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至少有一点,明显有些奇怪。”

不久瓜生又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四处环视了一圈,接着说:

“据小梢说,那个戴面具的怪人——把他称为凶手也没问题吧——那个凶手的衣服被溅上了血。可以看到从尸体,特别是从渡边尸体的伤口处飞溅出了相当多的血,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实。但是,就目前所见,这里所有人的衣服上都没有沾上那样的污渍。”

经瓜生一点,江南依次看了看除自己之外其他五个人的前胸。的确,谁的衣服上也没有被血渍沾染的痕迹。

“怎么回事儿啊,这……”

现场悄然无声。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窥探着他人的表情。只有钟表里匀速运转的机械声,在夜色笼罩的静寂里轻轻响起。

(啊……鹿谷先生。)

江南仰头看着天花板,在心中呼唤这个名字。

他两周前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要是他现在就在这里该有多好,江南由衷地想。

“对啦!”正当三点半的钟声打破四周静寂的时候,小梢突然喊了一声,“我……我,瓜生学长。”

“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闻见……香味了。当时,那个人敲门,我开门的时候……”

“香味?”

“香水的味道。虽然很淡,但确实是有点儿特殊的香味。那是……”大家面面相觑。

“是光明寺女士的香水吗?”

江南猛然问道。小梢好像被他的气势镇到了,只会闭着嘴点头。

“那么,凶手就是……”

“就是因为她搞了那种降灵会,才会搞成这样的。”

内海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大概是酒还没醒,只见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用奇怪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哦。那个女的一定是被恶灵附身了。”

“恶灵?”瓜生一脸讶异地说,“你是指她被恶灵操控,于是凭空消失,还杀了人?”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那个女的就是被她召唤出来的这幢房子里的恶灵附身了。”

“荒谬。”瓜生夸张地耸了耸肩膀说,“内海先生,你还在相信那个降灵会上发生的事情是真正的心灵现象吗?”

“这,这个嘛……”

“昨天晚上我也大致提到了一些,我基本可以确信,那些全是骗人的把戏。更进一步讲,我认为光明寺美琴这个人根本就不具有所谓的‘力’,她就是一个骗子灵媒。对吧,小早川先生。”

看到矛头突然转向自己,小早川有些惊慌失措,眼睛骨碌碌转着,说:“为、为什么要问我?”

“我认为只有您才知道真相。”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就直说吧,那个降灵会,不管怎么看,都是你和她按照事前商定好的步骤进行的吧,也就是所谓的表演……特别是后半部分,用敲桌子的声音来表示幽灵的回答。那时你提问的方式处理得也太好了,让人不得不怀疑。我说得对吗?”

“没有,那种事情……”

小早川已经意识到,就算在这里否认瓜生的话,也不过是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狼狈而已。于是,他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唔”之后,低下头,决定坦白。

“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也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的确,正如你所说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小早川用带着愧意的语气说:

“那些——在那次降灵会上发生的事情——没错,都是骗局。我在明知是骗局的情况下,帮了她的忙。”

“为什么要这样做?”江南质问道。

小早川把胳膊往桌上一摊,无力地边摇头边说:

“本来这个企划就是她——美琴提出的。她拜托我帮她。我不能拒绝。”

“说什么不能拒绝……”

刚要接话,江南忽然想起两周前,在“绿庄”从鹿谷嘴里听到的事。

“难道说,小早川先生,你……”

——有时会有个男人过来。

关于隔壁的邻居,鹿谷是这么说的。

——见过好几次,好像岁数不小了。看上去不像是她的父亲,大概是情人之类的吧。

“和她是那种关系?”

“哪种?”

“我碰巧有个朋友住在上野毛的‘绿庄’。他的房间是四层九号。所以,就是说,那个——”

“啊。”小早川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挤出一个苦笑,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暴露了,真是不能干坏事啊——就是那么回事,江南。我和她从开始交往到现在已经快一年半了。我明明有老婆孩子,又一把年纪的,可就是这么痴痴地迷上了她。所以她这次过来找我帮忙,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行’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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