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旧馆”其五

钟表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救命啊!”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尖叫。

(……声音?)

(是谁的声音呢?)

(谁的?)

(……救……命?)

朦胧之中,江南孝明终于弄清了这个声音是人的语言——救命。他好像一下子被弹了起来,猛然抬头环视四周。

此时,他正在钟表馆“旧馆”的大厅里。放在圆桌上的两条胳膊已完全麻木,肩膀和颈部肌肉也异常酸痛。他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趴在桌上睡着了。

坐在桌子那边的是瓜生民佐男,他似乎也是被刚才的尖叫声惊醒的。他一边用手不停地将垂在白净的额头上的头发往上捋,一边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

“……命啊!”

在暴雨猛烈敲击着房顶的声音中,夹杂着再次传来的叫喊声。江南和瓜生对视了一下,触电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刚才的喊声,是内海先生吧。”瓜生瞪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说道,“他在喊——救命?”

“我听着也是。”

江南边说着,边条件反射般地把手伸进“灵衣”口袋,掏出了那块怀表。快十二点半了。他在看怀表的同时,还用余光瞟了一眼圆桌下的大钟,再次确认了时间。

瓜生向东侧的走廊跑去。

江南也匆忙跟上。他浑身无力,手脚不听使唤,感觉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液而是黏糊糊的泥水。越想着急往前跑,身体就越是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肩膀和手臂不停地往墙上撞。

轰隆轰隆……低沉绵长的雷声响彻四方。像是在呼应雷声一般,周围的钟也开始接连不断地敲响。

在回荡于馆内的声音里,江南感受到了一种来历不明的强烈恶意,这使他不禁想堵上耳朵,好像这座闭锁的建筑本身在震撼并哄笑着身处馆中困惑的人们。江南被这种绝望的情绪所笼罩。

他拐进绕向南侧的走廊,内海把自己关起来的Ⅸ号房间是从这里数的第三间。江南走过它前面的Ⅷ号房时,注意到这个房间的门半开着,瞬间停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

这是江南用作寝室的日式钟表资料室,屋内还透出了灯光。

最后一次回到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当时,房间里的灯就是一直亮着的吗?虽然这些都记不大清楚了,但起码他还记得房门不是这样半开着的。真是奇怪呀,江南心想。

“内海先生!”

瓜生一边大喊着,一边拐过走廊的转角。江南没顾上往Ⅷ号房里看一眼,就跟着瓜生冲了过去。

“内海先生!”

瓜生飞扑到Ⅸ号房间的门上大叫着。江南也一样,边喊着摄影师的名字,边跑到门前。

“内海先生,你没事吧?”

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

“内海先生!”

瓜生声嘶力竭地反复呼喊着,同时握着门把手,想把门拧开——

“唔,不行。”瓜生回头看着江南说,“里面有什么东西挡着。”

“我来。”

江南推开瓜生,双手拧住把手。虽然感觉门没有上锁,但就是打不开。看来瓜生说得没错,里面用重东西堵住了。

“内海先生!”

江南砸着门,震得镶嵌在门板上方的椭圆形磨砂玻璃哗啦直响。

“内海先生,开门!”

依旧没有回音。江南双脚蹬地,使劲用肩膀撞门。撞了几下之后,在门和墙之间出现了一条细缝,然后就再也撞不开了。

“瓜生君,一起撞!”

江南叫道。然而,就在他视线离开房门的瞬间,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这是因为他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看到屋内有一个黑影在晃动。

“怎么了?”

“有人在里面!”江南紧盯着房门玻璃答道,“刚才他在里面动。”

“是内海先生吗?”

“那个……不是。”江南摇头说,“如果是内海先生,肯定会应答的。”

“那……”

“是谁?!”江南冲着房门大吼,那可怕又刺耳的喊声,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吃惊。

“是谁?快回答!”

透过玻璃,看到黑影还在晃动。

啊,没错,屋里有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刚才发出惨叫的内海笃志,而是另有其人。

“是谁?喂……”

“江南先生!”

听到瓜生的叫声,江南回过头。只见瓜生双手举着一座细长的挂钟。这好像是他从走廊墙壁上取下来的。

“请闪开!”

瓜生将钟砸向房门玻璃。

随着一声巨响,玻璃被打碎了。钟直接飞进了屋内,发出一声闷响。瓜生用黑衣服的袖子把手包上,清理了残留在门框上的碎玻璃。

“啊!”瓜生往室内一看,口中迸出一声哀鸣,“内海先生……”

只见摄影师仰面躺在房间中央,脊背向后弯,向上翘着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邋遢的胡子,空洞的眼睛对着右侧的墙壁。已经僵硬的嘴巴就那么张着,仿佛要裂开似的。鲜血从额头上的伤口里溢出,在地板上形成血泊,浸湿了散乱的长发,而他的头发原先是束成马尾的。

很明显,他已气绝身亡。他前面的地板上还倒着一个砸坏了的座钟。这次的凶器好像又是座钟。另外——

尸体下半身覆盖着一堆零乱的黑色长东西。它们好像是蜷曲的蛇,又像是聚拢在尸体旁的虫子群——是从盒子里扯出来的胶卷。

越过瓜生的肩膀,江南看到这种情景。他边忍着极度的恶心和眩晕,边将视线移向室内其他地方。然而——

“没人!”血染的房间里,除了内海之外,没有发现其他任何人。

“怎么会……”

那么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放置收藏品的陈列柜被挪到了门前。不过还有一个柜子仍在原来的位置上。那个黑影会不会就躲在柜子的后面或其他死角处呢?或者是把刚才的那个东西误认成别的什么了?比如,对了,错把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当成……不对,绝对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江南使劲摇着头,同时把胸口贴到门上,再次观察室内的景象。他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然而,听到的声响只有外面的霏霏雨声。完全觉察不出有人藏在什么地方的迹象。

“总之,我们得先想办法进去。”

瓜生催促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江南。

“我们俩再一起撞撞看,如果还不行,我就从这个窗口爬进去。”

2

“旧馆”北侧有排成一排的六间资料室。

分给河原崎润一的Ⅲ号房,是从正门门厅开始数的第三个房间,与内海的Ⅸ号房正好以客厅为中心相对称。这里收藏着东西方的各式日晷。

河原崎把瓜生和江南留在客厅,独自离开客厅回到这个房间之后——

他靠在入口处的门上,保持双手抱膝的姿势,力图看清自己的心。不安、怯懦、疑心……包含所有这些负面情绪的强烈的躁动感正在他心中扩散。现在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产生这种烦躁情绪的原因是什么呢?

虽然想要思考,但脑子却无法运转。大脑就像生了锈的机器一般,完全无法进行顺畅的思考。

对了——他突然领悟到了什么。

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这种好像被什么人不断吸走了力量的精神停滞感和思考能力缺失感……

愈演愈烈、纠缠不休的睡魔与这种感觉相互配合,使无力感加剧。而且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竟然如此想睡觉,他对无法抑制这种困倦感觉的自己很是生气。

不用说也知道,在这座徘徊着不知其真面目的杀人狂的馆里,像这样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睡觉是十分危险的。虽然清楚这一点,但这浓浓的睡意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要是勉强抵抗的话,身体可能会崩溃,这……

(……奇怪啊?)

(好像,有哪儿不对!)

河原崎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疑惑感。但是,他没有继续思考,而是被拖进了如同设计好的睡眠之中。

在覆盖了一半以上意识的苍白色雾霭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有着十多年交情的朋友的脸。

(……民佐男。)

对了。说到奇怪,当发现“钟摆间”壁柜里那张写有“是你们杀死的”字样的控诉书后,瓜生的样子也很奇怪。他一直保持着的冷静态度荡然无存,展现出的狼狈样完全不像他了,那……

(是为什么呢?那个家伙……)

令河原崎烦躁不安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一点吗?

——也许元凶就是我。

说出这话时,瓜生那凝重的表情和痛苦不堪的声音。

——或许一切都是我的错……

……十年前的夏天。

瓜生说,在森林里挖陷阱的人是他们。难道就是这个东西以某种形式促成了永远的死?这就是那张检举字条的意思吗?看上去他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等会儿!河原崎回忆着。

我不记得挖过那样的洞!绝对没挖过。

那年夏天,的确在森林里邂逅过一位美丽的女孩子。虽然具体情形记不清了,但这情景留在了脑海里。不过——

那时,我们几个只是把那个孩子送回了家。早纪子也这样说过啊。完全不记得做过欺负过她、让她掉进陷阱之类的事情——绝对没有。

河原崎慢慢摇着头,防止自己就这样陷入睡梦的深渊,同时使用自己那逐渐变得迟钝的头脑绞尽脑汁地思考。

(如果……)

他做出了进一步假设。

试想,如果瓜生说的事真实存在,即十年前的夏天,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人在森林里挖了一个陷阱,而永远就是掉进了那个陷阱,最终死去的。所以,我们此时此刻才会被什么人当成了复仇的对象……

(民佐男,果然那个凶手很变态啊!)

无论谁是凶手,如果这件事是其犯罪动机的话,早纪子姑且不谈,但他完全没有必要杀害渡边。因为他与在十年前的夏天里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凶手该杀的人不应是他——不是渡边……

河原崎的思考到此为止。之后他一头栽进了一个无梦的沉睡深渊……


当挂在房门旁边墙壁上的钟声敲响,他开始在慢慢恢复的意识角落里数着钟响的次数。之后过了好一阵,他才彻底醒来,而清醒的原因是他的身体遭受到了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

遇袭的部位是头部左侧。

正靠在门上、垂头打盹的河原崎低呼一声便倒了下去。

(什、什么啊?)

在仿佛耳边响起了打镲声的强烈耳鸣中,还能听到雨滴敲击房顶的微微声响。他躺在地板上用右手摸了摸头,感觉头发滑溜溜的。

这是……血吗?这是……

剧烈的疼痛纵贯神经。当被鲜血染红的手掌接近猛然睁开的眼睛时,河原崎“呜哇”地大叫了一声。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既然我靠在门里面,那按理说不可能被突然袭击。但是……

(怎么回事啊?)

河原崎忍着头部的疼痛,翻身坐了起来,他靠在墙上,屈起一条腿,看到袭击者的身影,那人手持一座沉重的圆筒形座钟站在那里。

穿着和他们一样的黑衣服,兜头帽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头。帽子下面是一张苍白可怖的脸,就像小梢形容的那样。半月形的眼睛,浮现出冷笑的大嘴……袭击者戴着这么一副面具。

也许由于最初的突袭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对方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看到河原崎站起身来,吓了一跳似的连连后退。

关于这家伙究竟是从哪儿进来的,眼下已来不及多想了。

“你是谁?”

河原崎怒吼着开始反击。

所幸他头上的伤似乎并不太严重,不知是因为对方手抖,还是因为自己打盹时身体的晃动。

河原崎低着头,用肩膀使劲撞向对方腹部。袭击者想用手中的座钟再砸他一下,但动作还是比河原崎稍慢了一步。

座钟从袭击者扬起的手中落下,表盘上的玻璃罩摔得粉碎,时针也飞了出去。两人厮打着,一起倒在地板上。

河原崎拼命地压住手脚吧嗒吧嗒乱动的袭击者。他骑在袭击者胸口处,用沾满血污的右手掐住对方的喉咙。对方痛苦地喘息着。他真心想就这样干脆一口气掐死他。

河原崎右手扼住对方咽喉,左手去揭他的面具。

“你这杀人凶手!”

他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一边竭力扒下了面具。看着袭击者那暴露无余的脸,河原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摇了摇头说:

“是,是你……为什么……”

这时——

河原崎感到颈部后方传来一阵与刚才头部的疼痛性质完全不同的剧烈刺痛。他那还没问出口的话不禁变成了惨叫,扼住对方喉咙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量。对方从他的身下滑脱出来,这时,房门旁边的挂钟敲响了下午一点的钟声。

河原崎用手摸了摸脖子后面,明白了剧痛的原因。一个像小刀一样的尖细东西深深地刺了进去。拔出一看,他才知道那致命的凶器是什么。那是一根扁平的黑色钢棍,不就是刚掉在地板上摔坏了的钟表的指针吗?!

拔出指针后,鲜血从伤口处喷薄而出。气力从他体内迅速流逝,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

河原崎双手握住沾满鲜血的指针,跪在地上。

“为什么,你……”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想再问一遍。然而,这句话还没问出口,他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颓然倒下。

凶手重新戴好假面具,一边调整着紊乱的呼吸,一边冷眼凝视着已经不能动了的牺牲者。他慢慢地长叹了一口气,把视线转向房门旁的挂钟。

银色的钟摆还在匀速摆动,两根黑色的指针忠实地指示着时间——现在的时间是一点十分。

凶手从墙上摘下挂钟,就像是要完成最后一步程序一样,把钟对准趴在地上的河原崎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鲜血再次飞溅,一声巨响之后,钟砸坏了。

河原崎好像还有口气儿,有那么一瞬,他的手脚稍微颤动了一下。凶手见状,捡起了倒在地上的钟,再次向他头上扔去。

3

江南和瓜生两人终于合力推开了房门,来到Ⅸ号房间里。

在室内,他们并没有发现刚才透过玻璃看到的那个黑影。仔细搜查了陈列柜及书架后面,也还是一无所获,哪儿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如此看来,刚才看到的东西果然是错觉吗?还是说……

瓜生撇下困惑不解的江南,奔向倒在房间中央的摄影师。他不顾衣服会沾上血渍,就在内海被砸烂的头部旁弯下了腰,但尚未确认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他就慢慢摇了摇头。

“他醉得太厉害了。”看到尸体旁边的空威士忌瓶,瓜生说道,“他肯定没来得及反抗就……就算……”

瓜生站起身来,把视线移向堆在尸体下半身上的黑色胶卷。

“他为什么这么做……”

胶卷有五六卷的样子。下面还埋着好几个东倒西歪的圆筒形胶卷盒。

这肯定不是内海自己弄的,能干出这种事的只有凶手。

瓜生盯着零乱的胶卷看了一阵,离开尸体向房间里面走去。只见他打开了一个放在墙边的深蓝色相机包,朝里面看去。

“只剩下新胶卷了啊。唔,两架照相机都不见了。”

江南随着边这么说边观察周围的瓜生的视线看去。

的确没有看到照相机。内海的单反相机和小型相机似乎都不在这个房间里。

被凶手拿走了——是这样的吧?不过,他究竟为了什么必须要这么做呢……

一声清脆的钟声震颤了房间里的空气。原来是房门旁边挂着的钟响了,隔壁江南的房间里在这个位置上也挂着一个挂钟。紧接着,外面的走廊里也传来连续不断的钟声。

“一点半了吧?”

瓜生嘴里嘟囔着,再次走到尸体旁边。这次他蹲在了尸体脚旁,慢慢把手伸向搅成一团的胶卷。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杀死内海先生不可啊!”

“瓜生君,”江南喊他,“比起这个问题,还是应该先弄清凶手是怎么进入这个房间的吧……”

“我明白。嗯,我明白的。”瓜生放下胶卷站了起来,“还有刚才江南先生您看到人影的那件事。从看到他到我们进入屋子这会儿工夫,他究竟消失到哪儿去了呢?就算这是江南先生的错觉,但房门一直都被那些东西顶着呢,凶手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出去的呢?这些问题每一个都是难解的谜团啊。”

瓜生一边不停地用手整理着蓬乱的头发,一边将这些很明显的事实总结归纳了出来。江南点点头,再次把视线转向室内进行观察。

除了用陈列柜堵住的入口之外,这里连一个像大厅里那样装在天花板上的小窗户都没有。有两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谁想藏起来不被发现都是不可能的。

凶手是怎样潜入这个房间的呢?

他用带来的座钟打死摄影师,把他照的胶卷散到尸体上之后,又是怎样从这里溜走的呢?

“密室杀人”这个四字熟语在脑海里浮现。不过,刚才瓜生讲的也有道理。这个……

答案——一个再清楚不过的答案,躲藏在心里。想抓住它,刚伸出手,却因严重的头痛而无法做到。

外面的雨依然下个不停。江南突然感到被一种错觉所束缚,他觉得屋子里的灯光正合着雨声那微妙的强弱变化忽明忽暗。

江南摇晃了一下沉重无力的脑袋,低头看着已气绝身亡的摄影师的脸。

心中充满极度的恐惧和猜疑,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的他,一双带着怨气的眼睛还没有闭上,紧紧盯着墙壁上的一点。那里是个用马赛克拼成的大钟盘。

“走吧。”

听到瓜生的喊声,江南这才回过神。

“得去通知大家。”

头脑里带着许多疑问离开Ⅸ号室的两个人,正好遇见从走廊拐角处过来的小早川茂郎。当江南把刚刚发生的杀人事件告诉他时,他脸色一变、低声呻吟道:

“内海君?在这个房间里?”

“对。大概在一个小时之前,我和瓜生君在大厅里听到了叫喊声……小早川先生呢?您没有听见吗?”

小早川的房间是Ⅶ号室,与内海的房间仅仅隔了一个房间。因此他没有理由听不见在大厅都能听到的惨叫。

“我睡着了。”小早川揉了揉那双黑眼圈相当明显的、凹进眼眶的小圆眼睛,“我也觉得有些动静,但万万没有想到……”

“那么,您为什么现在到这里来?”

“我刚刚才睡醒,然后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赶紧去叫他们两人吧。”

瓜生催促道。小早川探头向玻璃已被打碎了的Ⅸ号房间门那边瞅了瞅,嘴巴动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想进去看看的话。

经过Ⅷ号房间门前时,江南突然想起刚才觉得奇怪的地方——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于是就往里看了看,但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无论是行李,还是摆在陈列柜里的和式钟表,都没有什么明显变化。

“怎么了?”瓜生问道。

“没什么。”江南含混地回答道。不过在他继续环视室内时,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那是……是错觉……吧?)

站在房门处向里看去,右手边与Ⅸ号房间相隔的墙壁上,那个用马赛克拼成的大钟,它的指针位置与之前相比,好像发生了些变化。

4

“什么事?谁?”

听到敲门声,房间里的新见梢战战兢兢地问道。

“是我,瓜生。还有江南先生和小早川先生。”

“……瓜生先生。真的是瓜生先生吗?”

“没错,就是我呀。”

像是要确认对方的声音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小梢才拔下房门插销,打开一条缝,从门缝中露出脸来问道: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内海先生被杀了。”

听到瓜生的回答,小梢尖叫了一声,随后低声叫道“不”,砰地关上了房门。

“小梢!”

“够了!不要!我受不了了!”

“小梢……”

在瓜生握住把手前,房门再次从里面锁上了。

“不要!别进来!”

“你冷静点儿,来,把门打开。”

“我不想被杀死!”

“没人想杀你呀!”

“你怎么知道?而且就连瓜生先生你在想什么,我也猜不透。”

“我?我为什么……”

“我,要一直待在屋里。一个人待在屋里。”

“喂,我说……”

“别管我。在弄清凶手是谁之前,我绝对不会走出这个房间半步!”

“小梢!”

瓜生攥紧拳头想敲门,但又旋即停住。他回头看了看江南和小早川,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真没办法啊!”

“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江南说。她不想出来也正常。说实话,他自己也很想把自己关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出来。

瓜生再次叫门,但没有回音,只听见弹簧床的嘎吱嘎吱声和微弱的啜泣声。

三人决定离开小梢的房间,先去叫河原崎润一。

河原崎睡觉的房间是Ⅲ号房。这个房间离内海遇害的Ⅸ号房最远。因此,在这里应该听不到刚才的“救命”喊声。也就是说,不管是正在睡觉还是已经醒来,河原崎都应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杀人事件。但做出这种推断的前提是,他不是袭击内海的凶手。

不过——

他们从门厅出发向北侧的弧形走廊走去,门厅处杂乱扔着一堆砸铁门时损坏的钟表残骸。经过Ⅰ号和Ⅱ号房,刚拐过转角将要来到Ⅲ号房时,走在前面的瓜生“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江南问。

“看那个!”

瓜生说着,用手指向挂在房门对面墙壁上的挂钟。那是一个由大小不等的两个圆盘上下排列组合而成的挂钟,俗称“双圆钟”。其中的大圆盘,也就是表盘的玻璃盖被打开了,里面的两根指针全都软绵绵地弯向前方。而且……

“难道……”

瓜生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嗫嚅着,快步走到挂钟的近旁。

只见黑色的一长一短两根指针像甲虫的触角一样向前突出。针尖上戳着一张白纸片。

是你们杀死的

上面歪歪扭扭排列着用红墨水写的字。

“啊,这是……”

这与在“钟摆间”大壁橱里发现的那张告发字条完全相同。

“润一!”

瓜生叫喊着,变换了身体的方向,用尽全力撞开房门,随即他又再次爆发出“啊啊啊”的惨叫。

等待着自己是什么样的情景已不难想象了,江南越过呆立着的瓜生的肩膀,提心吊胆地向室内窥探。喘着粗气赶过来的小早川站在江南后面也朝着屋里张望。

“啊——”

江南低吟一声。小早川呼吸猛然停顿,吞了一口口水。

只见河原崎润一俯身倒在地板上的一大片血泊之中。

“润一!”

瓜生像亡灵一样双手伸向前方,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扑通一声跪倒在朋友身边,抓住他那沾满鲜血的手腕,摸他的脉搏。

“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

俯身倒地的河原崎颈部后方,正好在颈窝处有一个很深的伤口,好像是用锋利的带尖物体扎的。另外,他的头部与前三位受害者一样都被残忍地打烂了,尸体旁边还散乱地丢着用作凶器的精密机械的残骸。

“又是钟吗……”

江南悚然地说道。

地上的残骸共有两个。

一个是圆筒形座钟,它大概本来是摆在门厅那边什么地方的。表盘上的玻璃已经摔得粉碎,里面的时针和分针也都掉了出来。

另一个好像是挂在这房间墙上的挂钟。这座钟的两根指针完好无损,其所指示的时间为一点十分,但机械已经完全停止运转了。

江南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马上就到两点半了。

“……错了,弄错了啊。”

瓜生紧握着已无法开口了的朋友的手腕,不停地使劲摇头。他声泪俱下地说着有些像胡话的言语:

“跟你没关系啊。你什么都没做,明明不是你的错……”

5

七月三十日(星期日) K=江南

下午4:00到达钟表馆

美琴已提前到达

下午5:00由季弥出现

下午6:00前 走廊墙上的面具少了一个

野之宫出现

下午6:00进入旧馆

晚上9:00降灵会

晚上12:00解散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凌晨3:00 K去厕所

看到美琴,尾随其后

美琴进入“钟摆间”

凌晨3:30 K听到说话声和响声

在大厅里——

江南点燃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翻开放在圆桌上的笔记本,那是他用来采访的一个B5本子。

打开的这页上记录着三十日傍晚到达这里以后发生的一些主要事情,并标注了时间。本来这是为了以后正式写稿时作为参考而记录的,没想到现在它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已超越了单纯的备忘录。

刚才——在河原崎一个人回到房间,自己与瓜生留在这里之后,江南开始继续补充这份记录。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使自己混乱的心境多少得到一些平复,另外也想尽可能准确而客观地把握在这里发生的事件。

最后一次去Ⅷ号房间,应该就是去取这个笔记本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房间里的灯是不是亮着、门有没有关好,他已记不清了。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下午2:00 K起床

下午3:00 K与小早川去“钟摆间”

发现摔坏的钟与类似血迹的痕迹

寻找美琴但没找到

下午5:00 在大厅里商谈

晚上7:00 学生们开始在大厅里玩游戏

小早川回到Ⅶ号房间

早纪子回寝室

晚上10:00 解散

八月一日 (星期二)

午夜0:00 早纪子和渡边被杀

午夜0:30 小梢目击蒙面人后,发现了早纪子和渡边的尸体

午夜0:40 小梢通知瓜生

午夜0:55 K被河原崎叫醒

凌晨1:30 试图打破玄关大门

凌晨3:00 在大厅里商谈

凌晨5:30 内海把自己关在Ⅸ号房间

凌晨6:00 小梢回寝室

清晨8:00 K、瓜生、河原崎去“钟摆间”

在大壁橱里发现告发纸条

上午9:15 K、瓜生、河原崎回到大厅

小早川回到Ⅶ号房间

上午9:30 河原崎回到Ⅲ号房间

到这里为止,就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完成的记录。

在江南做笔记时,瓜生一言未发地独自陷入沉思,还时不时发出深深的叹息声。在雨滴敲打屋顶声和装饰柜里持续的钟表声笼罩之下,时间慢慢流逝。江南已不记得在那之后他是何时不知不觉睡着的了。

江南把香烟放在烟灰缸里,拿起夹在笔记本中的圆珠笔继续往下写。

八月一日(星期二)

中午12:30 K和瓜生在大厅里听到内海的呼叫声,跑向Ⅸ号房间

Ⅷ号房间的门半开着

K看到Ⅸ号房里有人影

发现内海的尸体

下午1:10 河原崎被杀

下午1:20 K和瓜生进入Ⅸ号房间

下午1:50 在走廊里与小早川会合

下午2:00 叫醒小梢

在Ⅲ号房间里发现河原崎的尸体

放下笔后,江南又叼起一根香烟,看了看桌子下的大钟。

下午三点二十分。还必须在这里等上一天多的时间,铁门才能开启。

凶手到底是谁?

江南边重新琢磨这个问题,边抬眼偷偷观察围坐在圆桌旁的小早川和瓜生。

回到大厅之后,三人间一直没有任何交谈。小早川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豆大的汗珠,他像疾病发作般时不时浑身颤抖,还惊慌地东张西望、环视四周,可见神经已相当紧张。瓜生则拿回了在Ⅲ号房间门前发现的那张纸片,并放在手边,头也不抬地死盯着看。三人中谁都没有想要去把河原崎被杀的消息告诉关在房里的小梢的意思。

凶手是谁?

江南用依然诡异地转不过弯的头脑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

樫早纪子。

渡边凉介。

内海笃志。

还有河原崎润一。

仅仅半天工夫,就有四人连续被杀。

根据小梢的证词,凶手是和我们一样穿着“灵衣”,戴着从“新馆”走廊里消失的面具的人,而且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与失踪的光明寺美琴所用的相同。难道凶手真的是十年前在森林中自杀的护士的妹妹寺井光江,即美琴吗?她会是那个利用备用钥匙离开“旧馆”,使自己从众人面前消失,然后再伺机回来屡屡行凶的幕后黑手吗?

或者说,凶手另有其人?

在这种情况下——凶手不是美琴的情况下——那么,她也已经被真凶杀害的可能性极大。也就是说,美琴是在第一天晚上江南听到可疑的响声时被杀的。“钟摆间”寝室地毯上沾染的污渍也是真正的血迹,而尸体则已被凶手藏到某个地方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凶手是谁呢?

现在在这里的,包括江南自己在内活着的人,只有四个。

小早川茂郎。

瓜生民佐男。

还有新见梢。

小早川和小梢两人都有可能是凶手。虽然不清楚这二人杀害四个人——不,加上美琴是五个人——的动机,但至少在时间和空间上他们具备行凶的客观条件。

与此相反,只有瓜生不可能是凶手。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他和江南待在客厅时,一起听到了内海遭受凶手袭击后所发出的呼救声。另外,如果河原崎被杀的时间与那个停转的挂钟所指示的时刻一致的话,那么,那个时候瓜生也是和江南在一起的。当时他们赶到内海所在的Ⅸ号房间,正试图打开被障碍物堵着的房门。所以……

(不对,等等。)

这时,江南又谨慎地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

难道瓜生真的不可能是凶手吗?难道他真的不可能杀害内海和河原崎吗?

如果那时跟瓜生一起在这里听到的“救命”呼喊,不是真的内海的声音,而是事先录好的伪造的喊声的话,那事情会是怎样?

杀害内海之后,他把录音机放到某处——比如隔壁房间里——把音量开到最大,设置好时间使它定时响起,然后回到客厅,静候江南听到磁带声后醒过来。这么说来,当时瓜生对江南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刚才的声音,是内海先生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两人跑到Ⅸ号房间门前,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那个人影果然是错觉吧。

(那么,关于河原崎……)

江南瞟了一眼正低着头的瓜生继续推理。

可以假设河原崎的真正死亡时间也要早于摔坏的钟表所显示的时间。他和内海谁先被杀都无关紧要,因为凶手可以制造不在场证明,把摔坏的挂钟指针调整到一点十分——只要动点儿小手脚就能搞定一切。

或者正好相反——虽然不知这么做对凶手来说有什么好处——他把这个大厅以及走廊里的所有钟表都调了。这样一来,就算用来杀害河原崎的钟所显示的时间是准确时间,但只要其他钟表全都慢了……不,这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江南轻轻地摇了摇头,摸了摸他放在兜里的怀表。

有这块表。瓜生不可能偷偷拨慢放在我自己口袋里的这块怀表。不管睡得再怎么死,只要他这么做,我就肯定能觉察到。

总之——江南再次悄悄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两个人。

一旦起了疑心,就会觉得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很可疑。是说在弄清具有决定性的事实之前,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点吗?

我谁也信不过,江南回想起虽然胆怯却咆哮般吼出这句话后离开大厅的内海的身影。再这样下去,自己采取与他相同的行动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了。

屋外的雨依然哗哗地下个不停。江南抬头望着闪烁微弱绿光的十二扇天窗,将疲惫不堪的身躯沉浸在一声叹息中。

6

当下午四点的钟声敲响时,瓜生才慢慢地抬起头。他看着江南和小早川问道:

“喝咖啡吗?

“难道是怕有人下毒——不会的啦。凶手杀人是有特定目标的,应该不会在大家都会吃的东西上下毒。”

他如此干脆地说着,同时把桌上的咖啡壶和咖啡杯一起拉到自己面前。打开壶盖儿往里一看,“哎呀,没水了”,于是他便嘴里嘟囔着向厨房走去。

“有件事我必须得说出来,两位能听我说吗?”

回到大厅后,瓜生对两人如此说道。小早川抬起了头,一副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的样子,对此江南也有些迷惑不解,感到瓜生那毅然决然的态度不同寻常,他不禁正了正身形。

“这张纸片,”瓜生指着那张纸条说,“上面写着‘是你们杀死的’。它和之前在‘钟摆间’大壁橱里发现的字条一模一样,这件事江南先生您也是知道的。那张字条夹在被剪坏了的婚纱前胸处。毫无疑问是凶手留下的。更进一步讲,可以认为这是凶手向我们发出的检举信息。

“今天早上,在大壁橱里看到那张字条时,我的直觉立刻告诉我,上面所说的‘被杀’的人指的就是死去的古峨永远,而‘你们’则指的是十年前的夏天,在森林里遇到她的四个孩子。于是我极力回想,现在终于清晰地回忆起来了。也就是说,所有事件的元凶不是别人,而是我瓜生。”

这些话,刚才从“钟摆间”回到这里后,已经听瓜生说过了。

瓜生说十年前的夏天,他们在森林里挖了个陷阱。但河原崎一口咬定不记得有这回事。而且,刚才瓜生还对着河原崎的尸体说:“你什么都没做,明明不是你的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刚才为止还一直对他抱有的怀疑态度瞬间一扫而空,江南目不转睛地看着瓜生的脸。

自从在大壁橱里发现第一张字条以来,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阴霾已然消散,感觉他原来所拥有的那种程度深到甚至令人有些厌恶的冷静又回来了。自己是“所有事件元凶”的这种想法,曾一直强烈地动摇着他的心灵。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终于烟消云散了——可以这样认为吗?

厨房里电炉上的水壶发出声响。

瓜生站起身来,给咖啡壶添了水,冲好了三人份的速溶咖啡。只见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不会有毒的哦”,率先喝了一口。

“我要把我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的,在十年前那个夏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真相全都说出来。”

瓜生再次开口说道。

“那一天……具体日期我记不太清了,但印象里应该是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们四个一起参加补习班集训的人,那天午后时分在森林里偶然遇到了永远。她是一位十分美丽但身体似乎相当孱弱的女孩。我记得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在院子里散步时,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觉得我们玩得很开心,于是就过来看看。

“至于当时谈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印象里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过就在交谈的时候,她好像突然很难受,我们就赶紧把她送回了家。当时还在门口见到了一个像是她父亲的男人。我记得他问了我们的名字。刚才早纪子也说过,出来时好像在院子里看见了那个叫由季弥的男孩……

“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因为瓜生的话到此为止,江南不禁插嘴问道,“可是,那样的话……”

“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些。”瓜生重复道,“因此润一才会断言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就只有这些。但是——”

说到这里,瓜生又略微停顿了一下。

“我想起了另外的事。”

瓜生继续说。

“那是前一天的事。我——我们在森林里挖了一个陷阱。大概,掉到那个陷阱里的那个孩子是……”

“那为什么河原崎君不记得这件事了呢?”江南问道。

瓜生轻叹了一口气后,答道:

“这是当然的了!因为,那家伙与这件事完全无关。不光那家伙,这事儿与早纪子也没有关系。那是我和福西两个人搞的恶作剧。”

“你和……福西?”

“就是有事儿没来的那个人。”

瓜生仰视着天花板,将他那双眼皮的眼睛闭上了一只做出瞄准的样子。

“当时我们四人的关系基本上还算不错。但那时个子高、腕力强的润一就是个孩子王。四人当中,他是最调皮捣蛋的,就算是大家一起玩,他也会以自己为中心,让别人听他指挥。早纪子是女孩子,大概感受不深,但我和福西一直对此不满。所以那时我提出要不收拾他一顿,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于是,我们俩就偷偷地在森林里挖了那个陷阱。

“我们从住处的仓库里拿了铁锹,找了一个土质松软的地方。开始挖的时候觉得很好玩儿,不知不觉便挖出了一个很深的洞。然后,我们用树枝和树叶把洞口仔细地遮盖起来,令人看不出这里有洞。我们本想计划在第二天把润一引诱到这里,让他掉进去。

“可是不想第二天遇见了那个女孩儿,丧失了诱骗他的机会。这让我们觉得气势很受挫,结果计划没施行,陷阱也就放在那儿没管了。”

瓜生收回注视着天花板的视线,来回看了看江南与小早川的脸。

“就是这么回事儿。当时我们没太考虑留下那个洞在那里有可能会发生危险这件事。不过后来,福西说有些担心,我们两人便去察看。结果正巧碰上这家举行葬礼……我们俩不知为什么都觉得有些害怕,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来过这一带。

“后来,我和福西都一直对陷阱的事情避而不谈。除了因为我们觉得做了这件蠢事儿很丢人之外,可能还因为心里产生了一些罪恶感吧。但是,我——或许福西曾有过一些不好的推测——万万没有想到,那天的葬礼竟然是为我们在森林里遇到的那位少女而举行的。现在想来,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那么回事儿。”

瓜生歇了口气,将咖啡杯送到嘴边。江南说了声“我不客气了”,也把手伸向咖啡杯。

“我到现在仍然认为凶手就是光明寺小姐。”瓜生这样说道,同时观察着小早川的反应,“因为,除了她之外,别人都没有杀人动机。如果那个陷阱是导致永远死亡的原因的话,那么认为是我们‘杀害’了她,从而憎恨我们的人,她的父亲古峨伦典首当其冲。他是那么溺爱女儿,所以就算把我们碎尸万段恐怕也难解他心头之恨。不过他早就死了。

“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又是什么情况呢?因为我们‘杀’了永远的缘故,她的姐姐明江觉得要对此负责,因而选择了自杀。也就是说,我们的行为间接逼死了明江——可以说她和永远一样,也是被我们‘杀害’的。这种愤恨的情绪在十分倾慕姐姐的妹妹——光江那疯狂的头脑中不断增长,最后成长为强烈的复仇意识……”

“光江没有疯。”小早川低声自语,打断了瓜生的话,“她没有疯。”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瓜生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小早川。

“我常常这么想,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发疯。如果把组成社会的全体成员在各种意义上的平均值作为正常的定义,而将以不同形式脱离正常的行为称作异常的话,那么在严格意义上的正常就是不存在的……哎呀,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讨论吧。不管什么人,都有发疯的可能。小早川先生你有,江南先生也有,说出这种话的我也有。至于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表现出来,就不得而知了。而且一个人就算发疯了,但在别人看来,他到底有没有‘发疯’,也很难讲。”

“歪理邪说还真不少啊!”小早川用带着怒气的声音狠狠地说,“那么,瓜生君,光江到底是怎么知道你们的名字的?她又是如何把你们与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的呢?”

“我是这么想的。”瓜生随即答道,“十年前,永远小姐掉进去的那个陷阱是谁挖的?不难想到这很可能是那个时候常去森林里玩耍的孩子们干的。当然,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天送永远回家的我们四个。也许是这群小鬼干的好事——失去女儿的古峨伦典很有可能会带着这种怀疑,以当时问出来的名字为线索来调查我们的情况。但是,他不可能知道实际上挖陷阱的只有四人当中的两人这一事实。总之,伦典把他所调查出的情况告诉了寺井明江或伊波女士,后来又传到了光江的耳朵里——这不是不可能的哦。”

“可是啊……”

“当然,光江当时并没有立即就想去找那些孩子寻仇。反而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儿。然而……”

瓜生再次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去年九月,在听到那个幽灵传说之后,我和河原崎拜访了这里。我不太清楚当时负责接待我们的伊波女士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就是十年前的那些孩子,但当时我们通报了姓名。瓜生与河原崎,这是两个不常见的姓氏。所以,当伊波女士告诉光江来了这样几个学生的时候,一定引起了她的怀疑。

“之后的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只要知道了大学及所属社团,调查其成员情况就变得相当简单了。接着,她发现有个跟她认识很久且关系亲密的超自然现象杂志的编辑以前就曾采访过这个研究会。结果,她内心的癫狂把这些偶然的巧合都认作是‘上天的启示’。长久以来潜藏在她心中的复仇意识渐渐膨胀。于是,她发动她的编辑情人和钟表馆的旧相识管家,成功地实施了这次‘特别企划’。

“怎么样,小早川先生?说起来,最初和你商议、制订计划的时候,你还向我这个会长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希望以今年四月升入三年级的会员为主进行五名参加者的招募。”

“这个……啊,是这样的。”

“‘你给我这么干’——难道这不是她的指示吗?说起今年升入三年级的学生,只有我、河原崎、早纪子和福西四人。还要再选一个人的话,就不能把最先将钟表馆幽灵传说带过来的渡边排除在外。而且去年秋天,他也跟我们一起到过这里。光江已预见到了这些,于是给你下达了那样的指示。”

原来如此,他的分析大体上合乎情理。虽然与其说是有逻辑的推理,不如说它们并没有跳出想象和臆测的领域,但江南仍觉得瓜生的说辞很有说服力。但是——

“不过,瓜生君。”江南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凶手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渡边君呢?还有内海先生,他不是应该与十年前的事件完全没有关系的吗?”

“您说得对。”

似乎这是瓜生预料之中的问题。他隔着圆桌看了渡边的尸体一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渡边会被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如果那张写着‘是你们杀死的’字样的纸条是指十年前永远的死的话,那不管怎么想都与渡边无关。可他却第一个——也可能在早纪子之后——被杀了。这是为什么呢?

“在润一说要回屋睡觉、离开了这里之后,我悟到了答案,即渡边是被误杀的。”

“误杀?”江南吃惊地追问,“这究竟是……”

“凶手要袭击的真正目标应该是福西,福西凉太,结果实际上被杀的却是渡边凉介。凉太与凉介,怎么样,这两个名字很相似吧。”

“虽说名字很相似……但姓完全不同呀!”

“曾经相同哦。”

不明真相的江南一时语塞。

“两人的姓曾经相同,直到几年前。”

“这是怎么回事?”

“福西原来姓渡边。不过,好像是那家伙上高一的时候,父母离婚了,他跟着母亲,便从那个时候起改了姓。”

“哦。”

“渡边凉太与渡边凉介。凶手把这两个人完全搞错了。而且,就算福西如约参加了活动,被杀的还会是渡边。”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儿啊。”

江南终于完全明白了,斜眼看了看小早川,发现他没有喝瓜生泡的咖啡,只是垂着头缓缓地不停摇晃。

“那么,瓜生君,内海先生为什么被杀?”江南收回视线问道,“只有他才是与任何事情都完全无关的人吧。”

“对,问题就在这里。”瓜生答道,“围绕内海先生的死还有许多谜团。为什么那个房间呈现出密室状态无疑是谜团之一,另外,江南先生看到的那个人影是怎么回事?还有尸体上散乱堆放着的胶卷以及被拿走的两台相机……”

“胶卷和照相机……吗?”

江南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那个他不想忆起的现场情景,一边嘟囔着。这时,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也许凶手并不想要内海先生的命,也就是说那个……”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能凶手想从这个世界上清除的东西,是内海先生在这里拍摄的照片。我觉得他之所以拿走相机,可能是因为没时间把胶卷从相机里取出来了。”瓜生一脸严肃地抱着胳膊说,“内海先生恐怕是在无意间拍摄到了什么对凶手极为不利的照片。不过照片里究竟拍到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上一章:第十章 下一章:第十二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