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四个孩子

钟表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两人为消磨时间而走进的“A”咖啡店的老店主在跟他们闲谈了一阵之后,就把他俩领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子,去欣赏自己收集的老式钟表。尽管店主谦虚地说“都是些破烂”,但实际上都是些相当珍贵的收藏品。其中有几座罕见的和式钟表,鹿谷很是喜欢。再后来,店主为了感谢他们肯陪他聊天,还请他俩吃了特制的巧克力冰淇淋。二人离开咖啡店时,已经下午六点多了。

也不知台风走的什么路径,覆盖在古都上空的乌云依然十分厚重,狂风暴雨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高尔夫轿车在倾盆大雨中缓慢行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福西不时地感到车身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得乱晃,心中不禁一阵阵紧张。

“我最近对一件事深有感触。”鹿谷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一向坚信其不可动摇的‘现实’,实际上是建立在多么脆弱、多么危险的相对平衡上啊。而对此全然不能理解的人,在我们身边得有多少啊!特别是在当今的日本,这一现象尤为显著。”

福西一时摸不清他的这番话是由哪条思路引出来的,只得暂且应付了一句:“噢。”

“现实绝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实体,说得极端一点儿,它不过是‘社会’这一系统想让人们看到的一个巨大的幻想而已。”

“幻想……吗?”

“对。我并不是想在这里讲授社会学,实际上我也不懂那种学问。不过,非要让我说的话,我认为,社会这个东西最大的功用就是制造出了一个名叫‘现实’的巨大幻想,并不断施压,使大众承认它,相信它,将它当作确实存在的实体。只有这样,它才能给予人们‘安定’。从古至今,这种模式基本上没有改变。

“但与此同时,社会作为一种支配、统治的机构,又常常会过度行使其职能。结果导致出现了很多完全不认可这种模式,坚持认为现实不过是现实的强硬派们。他们只要看到有人指责他们所谓的‘现实’,就会神经过敏,感觉受到了莫名的威胁,变得愤怒,想铲除、消灭那些说怪话的人。看到这种举动而耻笑他们的人,则永远是比他们技高一筹并且试图从那个巨大的支配统治装置中奔走获利的家伙。”

鹿谷像和尚念经似的念叨了一番之后,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蹭了蹭鼻头。

“当然啦,说这种话的我也好,听我说话的你也好,只要还是这个社会中的一员,那就无法逃离。但另一方面,人人心中又都潜藏着一个心愿,那就是想办法挣脱压力,得到自由。这种欲求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如果说从社会得到的是公共的幻想,那么这种欲望就是私人的幻想。再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在我们内心中形成并体现出来的如‘噩梦’一般的东西。”

“噩梦……”

“对,噩梦。至少可以肯定,那些甚至可以颠覆时代的非凡的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们都是这种‘噩梦’的出色培养者,诸如毕加索、马克思、爱因斯坦、希特勒等。”

“希特勒也算是优秀的思想家吗?”

听到福西这么问,鹿谷若无其事地答道:“当然是喽!”

“不过,他所孕育的‘噩梦’是真正的噩梦,最后终于被社会、世界的公共幻想全盘否定,仅此而已。这不是善恶的问题。如果纳粹德国最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取胜的话,那历史对他的评价及给予他的地位自然就会完全不同了。我的这番议论可能幼稚了些,但有错吗?”

“嗯——我大致明白了。”

“于是呢,”鹿谷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福西,接着说,“最近我这么觉得,我之所以会被中村青司这位建筑家所吸引,究其原因,也可以用上述观点说明。我这样四处奔波并不是期待发生血腥事件。怎么说呢,我有这种感觉,在‘中村青司的馆’中,存在着一种想要从社会的重重压力之下获取彻底自由的‘力场’。当然,那里也夹杂着委托他设计建筑的主顾们所孕育的‘噩梦’……或者说,其实那些才是重点呢。”

鹿谷眯起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水车馆馆主藤沼纪一也好,住在迷宫馆里的那位先生也好……青司可能正是以这些特殊的‘馆’的形式,使他们的孤独幻想得以升级。那么,建造钟表馆的古峨伦典也一定有……”

突然,鹿谷缄口不言,皱起了眉头。他一定想这样延续下去吧。

那么,古峨伦典心中究竟孕育了怎样的“噩梦”呢?

这时,就连福西也明白了,恐怕这个问题与藏在“沉默的女神”那首诗中的谜团有关。

“那个,鹿谷先生,”福西问道,“伊波女士提到的有关占卜的事情,你怎么看呢?”

“什么占卜?”

“那个叫作野之宫的占卜师做出的预言呀,就是他算出了时代夫人和永远小姐两人死期的那件事。”

“哦,那件事啊。”鹿谷注视着前方,抿了抿嘴唇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啦。”

“到底人的死期能不能通过占卜算出来呢?”

“这方面福西君你才是专家呀!你不是前天才说过,你相信在科学常识之外肯定还有着什么,真正的超常现象绝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处之类的话吗。”

“呃,话是这么说……”

“野之宫老人的占卜是真正的超常现象,肯定没错。是吧?”鹿谷说着又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哎呀,你好像不满意啊。还是希望有个符合实际的解释,对吗?”

“鹿谷先生,您心里到底是怎么认为的啊?”

“哼,我真心觉得就算他算出了死期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为什么?”

“‘时代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后死去’,‘永远在十六岁生日之前死去’。那个老头的预言是这样的吧。啊呀呀,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很暧昧吗?”

“暧昧?”

“永远死的时候是十四岁。昨晚也说过了,没错,这的确是在‘十六岁生日之前’。但是,这么说的话,她要是十三岁时死,或者十二岁时死,也都能算他算对了哦。对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人来说,任谁都能做出这样的预言。

“关于时代的预言那就更暧昧了。‘二十八岁生日之后’这话说得很狡猾。因为她死时正巧是二十八岁,所以从这一结果看,预言的确很精准。但如果她三十岁死,又或者四十、五十岁死,那不也是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后’吗?也没有错呀!”

“……的确如此。”

“占卜的原理基本都是这样。”鹿谷断言道,“他们会尽可能使用暧昧的语言,给出可以有多种解释的句子。总而言之,这是不可或缺的修辞技巧。我不知道那个占卜师在何种程度上有意识地使用了这种技巧,不过他应该没有靠骗术发财的打算。若有此意,那他就不会去占卜新娘的死期了。他肯定是将每次用他的方式进行占卜后所得出的结果向主人家认真地做了汇报吧。”

“那么,古峨伦典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不靠谱的占卜呢……”

“话不能这么说哦,福西君,这可是两码事。占卜的结果是‘说中了’还是‘不准’,是‘真’还是‘假’,都是由问卜人的主观认识而决定的。这就与宗教中‘信与不信’的问题一样。

“譬如说,如果古峨伦典来讲,野之宫泰齐的占卜意义重大,他又觉得算得‘很准’,那么这个占卜就可以说是非常灵验的了。是这么回事吧?”

树林里连接着钟表馆的那条狭窄土路上积满了雨水,十分难走。福西担心着车子的引擎是不是又会突发故障,显得焦虑不安。好在总算平安无事地开了出来。两人回到宅院时已是下午七点十分了——这比临走时伊波纱世子告诉他们的晚饭时间稍微晚了一点。

2

在“新馆”大厅内的晚餐桌上,他们第一次见到了钟表馆的少馆主。

古峨由季弥与福西模糊想象中的形象一致,是一位美少年。

这位身着白睡衣,外套一件浅蓝色长袍的少年,如果忽视他那高挑的身材,那么无论是乌黑蓬松的及肩长发,还是光滑无痕、苍白透明的美丽肌肤,以及有些溜肩的纤细身形,都令他宛若一位妙龄少女一般。前天晚上,福西在大门处看到的人影正是他。像他这样的体形,别人错把他当成“倩女幽魂”也情有可原。

纱世子向由季弥介绍着两位客人,而他就那么一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只是淡淡一笑。

尽管他的面颊显得有些瘦削,但走近细细端详之后,却可发觉这张脸简直美得无可挑剔。据说他是古峨伦典堂弟的儿子,也就是说和养母时代并无血缘关系,可在这张脸上却依稀能看出照片里的永远的模样。如此看来,虽然永远的长相酷似她的母亲,但身上也的确流着她的父亲伦典的血。由季弥的样貌可算是证据了吧。

“我从姐姐那儿听说了。”

由季弥眼神迷离地看向他俩说道。他的声音清澈纤细,但语气却意外地沉着。

“你们是开着蓝色的车子来的吧。昨晚车子爆胎,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车子爆胎的事也是听姐姐说的吗?”

鹿谷问道,少年摇了摇头说:

“不,是纱世子阿姨说的。”

“噢,是这样。啊,见到你很荣幸。”鹿谷忽地高声说道,疾走几步来到少年面前。“我叫鹿谷门实,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那位是福西君,福西凉太。”

“……凉太。”

少年轻喃。他那漆黑的瞳孔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但当鹿谷伸过手来要和他握手时,那神色便消失了。他像是有些困惑似的歪头思考了一下,紧接着爽快地伸出了手。

“马渊先生的情况怎么样?”纱世子问鹿谷。

鹿谷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边回答道:

“看上去病情相当严重。您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上月初。”

“那时候您感觉他如何?”

“他看到我的脸也认不出我了。我解释了好半天他才终于明白。”纱世子像是要调整一下呼吸似的把手放在胸前,低声叹道,“他老人家以前非常结实,性格开朗,而且对我们也一向很关心。果然还是因为阿智先生的死,令他受到了打击,从而一蹶不振的吧。他就是从那时起突然变老,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可真惨啊。”

纱世子的厨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虽说各人喜好不同,但所有菜品都口味偏重,这让福西觉得难以下咽。可是鹿谷却吧唧着嘴不住地夸赞“好吃,好吃”。福西心想:鹿谷不像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人啊,恐怕是他的味觉不同寻常吧。

“对了,伊波女士,”鹿谷停下了撕面包的动作,问道,“那位占卜师在干什么呢?他已经吃过晚饭了吗?”

“这个——”纱世子面色一沉,摸了摸脸说,“今天从早晨起来就一直没有见到过他。”

“没见到过?他也没在自己房里?”

“四处都找遍了,哪儿也没有。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报警。”

“哦。他已经老糊涂了,会不会喜欢随便乱转呢?”

“他很少出院子的,而且今天的天气又这么差。”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脸色比白天时更为憔悴。也许是身体情况欠佳吧,她眼圈发黑。只见她慢慢合上眼睛,继续说道:“不过——

“过去他倒是有过几次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整夜未归。所以姑且先等到明天下午再看吧……”

当别人交谈的时候,由季弥就放下刀叉,呆呆地盯着屋顶的吊灯或墙上的挂钟看,谈话一停,他就像回过神似的,目光又回到饭菜上。而鹿谷继续开口说话时,他又会放下餐具,不安地四处张望。

注意到少年的这一规律性行为后,福西突然想到,很可能少年把进入他耳中的周围的谈话全都翻译成“姐姐的声音”后才听懂的吧。

饭后,咖啡端上来时,一直没有主动说话的由季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这是什么?”

少年的目光注视着鹿谷的手。原来鹿谷又像往常一样开始用桌上的餐巾纸折起东西来了。

“这是一条鱼。”

说着,他便把折好的东西扔到桌子上。少年探过身子仔细观察,欢快地叫道:

“啊,真的哦!以前我姐姐也很擅长折东西。”

“噢,是吗?”

“不过,这种我可是第一次见到。”

也许少年的反应让鹿谷来了兴致。“那么,”他伸手把旁边的提包拿了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二十厘米见方的彩色纸。这是他从极乐寺回来时,在路旁一家文具店闲逛看到的,觉得很新奇就买了回来。

“餐巾纸太软,怎么也折不好。”他小声嘀咕着,又开始折起新东西来。不一会儿,桌上依次摆出了螃蟹、海螺、大卫之星[即六芒星,又名大卫之盾、所罗门封印、犹太星,是犹太教和犹太文化的标志。]、独角仙……每个都是福西以前从未见过的复杂造型。看到这些,少年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天真的欢呼声,福西也赞叹不已。

鹿谷又折出了一个昨晚折过的“沙漏”之后,稍稍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个我还在研究创作中”,然后便动起手来。几分钟后,他折出了一个四方的箱子,里边挂了一根像长棒子一样的东西,让人搞不清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什么?”

福西这么一问,鹿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正努力想折出一个‘摆钟’来。”

虽然福西心里觉得这离成功似乎还相当远,不过表面上却点头称是,“哦,原来如此”。就在这时——

“都死了才好呢!”

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鹿谷的手看的由季弥忽然狠狠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鹿谷和福西吃了一惊,抬头看向他。只见少年那樱红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放在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刚才说什么?”

鹿谷问他,但他无意回答,只是把那带着愤怒和悲伤的目光转向靠近屋顶的半空中。

“觉得寂寞的姐姐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说一个人好寂寞,钟表这东西太讨厌了!这些破钟——都死了才好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因为……”

他的拳头颤抖了起来,这颤抖逐渐从手臂蔓延到肩膀。

“由季弥少爷。”

纱世子连忙跑到由季弥身边。她向鹿谷使了个眼色,使劲摇了摇头,把手放在少年纤瘦的肩上,说:

“来,差不多该回房间了。药也已经准备好了。”

“啊……纱世子阿姨,我还……”

“好了,你姐姐已经休息了,所以你也该睡了。”

“嗯。”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福西看着他的身影,一个新的记忆片段从内心深处浮现了出来。

(是那个男孩儿。)

古峨由季弥。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自己也和他见过面。送那个少女回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树下站着一个男孩儿。他的目光充满敌意,探究似的一直死死盯着我们看。那就是——

那就是由季弥。

从孩提时代就把姐姐当成女神一样崇拜的他,那个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向我们的呢?

福西思索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3

“你怎么看,福西君?”

目送纱世子牵着由季弥离开大厅后,鹿谷一把将没折好的“摆钟”揉成纸团,开口问道。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但外面依然是狂风暴雨。

“关于由季弥的反应吗?”

福西反问道。鹿谷挑起眉梢点了点头。

“那个少年,真的像伊波女士说的那样混沌、蒙昧吗?”

“您想说什么?”

“我突然想到,他真的疯了吗?”

“您是想说,实际上他很正常?”

“不知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我倒觉得他不正常。在您折纸以前,他好像对周围的任何事情完全不关心。”

“那倒也是。怎么说呢,我觉得,就算疯,他也不是伊波太太说的那种疯法。”

“疯法?什么意思?”

“她说,由季弥坚信姐姐直到现在都还活着,至少姐姐的灵魂在自己身边,而且还常跟自己说话。的确,那个少年的言行举止令人有这种感觉,但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以前我姐姐也很擅长折东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直到现在姐姐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很擅长’呢?他既然用了‘以前’这种过去式来表达,那就说明他是知道现在姐姐已经不能再折东西了的,是这么回事吧?”

鹿谷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那个烟盒,叼起了“今天的一支”。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开始我向他介绍你的时候,他在听到你的名字后反应有点异样。”

“啊,这个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刚才他突然闹起来,看上去是‘钟表’这个词引起的,这是为什么呢?”

“不清楚……”

“至少,由季弥这个少年的头脑要比他外表看上去的正常得多。唔,说不定他其实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明了周围发生的一切呢。十年前永远的死,她的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处境……”

鹿谷闭上眼睛幽幽地吐着烟圈。

“正因如此,他刚刚才会抱怨说什么姐姐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不是吗?或许……”

鹿谷无视身边困惑的福西,继续自言自语。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陷入沉默之时,纱世子回到了大厅。时间已将近十点半。

“关于由季弥少爷,”鹿谷向正打算再去泡些咖啡的纱世子提问,“您问他昨天夜里离开房间去哪儿了吗?”

“没有。”纱世子一脸倦容地摇了摇头,“就算问,恐怕他也记不得了,一直都是这样。”

“他说他讨厌钟表,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大概是想起了姐姐所以才那么说的。”

“哦?怎么讲?”

“永远小姐特别讨厌在‘旧馆’里到处都是的钟表,虽然她没有当面跟老爷提过。”

“这又是为什么呀?”

“她应该是觉得恐怖。她对我说过,感觉自己好像无时无刻都被钟表监视着,身体也被束缚着。因此,由季弥少爷也就讨厌这些折磨姐姐的钟表了吧。”

“原来如此。那么——”

鹿谷正想继续问,只见大厅的门猛然打开,用人田所嘉明走了进来。

纱世子“啊呀”地惊叫了一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呢。”

“回不去了。”

他像是被雨浇了个透,水滴不停地从衣服上滴落。他挠了挠同样湿透的头发,粗鲁地答道:“走到半路,路塌了,车子开不过去,怎么绕都不行,只好又回来了。”

“噢。”

“这么大的雨,真是少见啊。我今晚是回不去了,您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晚吗?”

“从后边的路走,能不能绕过去呢?”

鹿谷插了一句,田所马上噘起了厚厚的嘴唇说:

“那边也过不去了哟。”

“真糟糕啊!”鹿谷也噘起了嘴,“说起来,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路很险了,可是没想到会这么糟……”

“反正只要这狂风暴雨不停,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好,我知道了。”纱世子的目光在用人和客人的脸上来回扫了几眼,说,“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明天暴风雨肯定就该停了,鹿谷先生,那你们也留下吧。”

“不好意思了。”

田所鞠了一躬。

“我也很抱歉。”

鹿谷也低头行礼。

纱世子忙摇头说:“哪儿的话。是我拉住你们的,现在事情变成这样,我才应该道歉。”

“哪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福西君你也一样,对吧?”

“明天傍晚,采访组的人也该出来了,干脆你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吧。到时候,路也该修好了。”

看上去纱世子的话正中鹿谷下怀。从昨天以来她的态度可以看出,只要请求,她就应该能答应他们去参观“旧馆”及那些钟表藏品。

“没错!”

果然,鹿谷立即忙不迭地答应了。

“我也想见江南君哪……那么我们就不客气了。怎么样,可以吧,福西君?”

4

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

因为鹿谷提出想要再次认真看看那个塔内的情况,于是在他们分别把行李放到昨夜住过的房间后,就跟着纱世子向钟塔走去。

走进那个灯光微暗的高顶大厅,鹿谷站在中央。

空旷的大厅里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石砌的墙壁上也没有一扇窗户。墙外大雨还在下着,不时传来呼啸的风声。这些声音把塔钟的齿轮声完全盖住了。

鹿谷一声不响地观察了一会儿四周之后,把双手交叉抱在脑后开始行动起来。他以自己的站立之处为圆心,像画小圆一般,慢吞吞地绕圈。

福西站在新馆那边的入口附近,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旁边的纱世子表情也和福西一样。

鹿谷逐渐加大绕圈的半径,不一会儿,他停在入口处左手边大厅的北墙附近。他“嗯”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把手伸向深褐色的墙壁,脸也贴了过去。接着他顺着墙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凝视着墙面。

他把这种动作重复了几遍之后,沉吟一声,把头慢慢转向身后,招呼道:

“伊波女士,请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呀?”

“您能过来一下吗?”

“好。”

此时,鹿谷已走到南侧墙壁前,纱世子和福西便跟了过去。

“这里,就是这面墙。”鹿谷指着石壁上的一处说,“这墙壁的结构很有趣呢。您以前知道吗?福西君,你也过来看看。”

福西按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这墙怎么了?”

“你仔细看啊,不全是石头造的吧?”

“欸?”

福西走近墙边,聚精会神地仔细端详了一阵,果然如鹿谷所说,看上去全部由深褐色石块砌成的墙,实际上却并不是那样。用手一摸就更清楚了,这不是石头,这是——这种触感……

“这是……玻璃吧?”

“对,石壁的一部分嵌入了厚玻璃。它也略微带了些颜色,应该是黄色。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的石头,说明这堵墙相当厚呢——伊波女士,您知道这件事吗?”

“这个……知道。”

纱世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鹿谷的视线转回墙壁上。

“为什么要建造成这样呢?看样子不光这里,周围墙壁上也有不少地方都镶着玻璃。”

“是吗?”福西问道。

“嗯。”鹿谷点点头说,“每一块七八十厘米见方,也有稍小一点或细长一点的,颜色不太一样,好像上面也有——伊波女士,您怎么看?”

“我多少也注意到了。”纱世子歪头思索着,“大概是为了装饰吧,不过如果不是有意识地仔细看,一般也看不出它和普通石头有什么差别,颜色也都差不多。”

鹿谷摸了摸自己的尖下巴,问:

“外面的墙上是怎样的?难不成也有?”

“是的,不少地方都嵌了玻璃。”

“唔,假如外侧在与内侧相应的位置上也有的话,那不就像三明治的结构一样了,两扇玻璃夹住了中间的石头?”

“这个怎么了?你觉得它与之前那个问题有关?”

“哎呀,会是怎样呢?”

鹿谷暧昧地摇摇头,离开那里,回到大厅中央。他再次把手抱在脑后仰头望天,碰巧看到差不多有三层高的天花板。

福西也随着他的视线向上望去。

墙上的壁灯光线微弱,照不到屋顶,越往上越黑影重重。好容易才捕捉到几分灰白色屋顶的影子,再仔细一看,就发现不知为何在屋顶正中央有着一个黢黑的大洞。昨天晚上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那个——”鹿谷保持着身子后仰的姿势,用右肘指着正上方问纱世子,“那个洞是什么?那上边应该是钟塔的机械室吧。”

“那里吊着钟。”纱世子答道。

“钟?那个洞上面?”

“是的。”

“钟塔的钟?”

“对。”

“可是我到这里之后,从没听到这口钟敲响过呀。”

“这是因为……那口钟不响。”

听到纱世子这样说,鹿谷不禁深有所感地发出“嗬嗬”声,同时视线从天花板转了回来,追问道:

“不响,是坏了吗?”

“不是坏了,而是自这座塔建成之后,就一直没有敲响过。”

“九年间,一次也没有?”

“是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敲钟的‘钟舌’是有的,只是它没有和机械相连,无法连动。您要看看吗?”

鹿谷立刻回答道:“请一定让我见识一下。”

“那么请跟我来。”纱世子这么说着,向楼梯走去。鹿谷和福西紧随其后,顺着之前看到的那段楼梯沿东墙而上。

走到四层楼梯口平台后,纱世子打开右侧——昨晚进去过的古峨伦典书房的对面——一扇黑色大门。

“就是这里,请进。”

福西不太清楚这种塔钟的动力结构是怎样的。在他的想象中,应当是一个由大大小小的齿轮组合而成的复杂机械装置,巨大的钟摆夹在其间左右摆动。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恐怕是因为曾在电影或小说中看到过类似的场面吧。不过,现在实地探访的钟表机械室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和想象中的完全一样。

“哎呀,好家伙,这个太厉害了!”

看着在微暗灯光映照下房间内的景象,鹿谷不禁欢呼起来。外面的暴风雨声在这里听上去显得愈加凄厉。

“感觉好像闯进了很久之前的侦探小说里的世界呀。对吧,福西君?”

“是啊!”

互相咬合、环环相扣的复杂齿轮结构,大铁箱,纵横交错的粗铁棍……看着填满了整个房间的大型机械装置,福西产生了一个疑问:只为驱动一口钟,真的用得着这么多机械吗?只要拥有现代技术,那么就算是使用旧式的发条装置,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机械,最多需要这种规模的几分之一也就足以实现了。

“使用这么古老的机械装置,大概是有意为之的吧。”

好像鹿谷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他这样说了一句。

到底是古峨伦典想要这样做,还是中村青司提议的?不论怎样,能在九年前组装出这种老式机械,肯定相当不容易。可以说,这是只有古峨精钟公司前会长才能做到的事啊。

进门左首缓慢摆动的巨大钟摆以及齿轮、传动轴发出的吱嘎响声充分说明,塔钟的心脏部分至今仍在工作。刚才见到的那位少年,每天就是到这里来给钟上发条的。不过不知他是否晓得,自去年十一月以来,指针已从外面的钟盘上消失。

“发条在哪里?”

鹿谷问纱世子。

“在那边。”

纱世子说着朝设置在右边的一个铁箱走了过去。鹿谷和福西一边留心着脚下,一边跟她走了过去。

“就是这个。”

纱世子指着一个在铁箱上打穿的小孔。小孔直径约为两三厘米,是个圆形深洞,一根八角形的黑色铁棍从里面伸出头来。

“这个吗?”鹿谷细细端详着,问道,“拧动这个八角铁棍的发条钥匙放在别的地方吗?”

“是的。”

“对这么大的机器来说,这铁棍也太小了吧。唔,我以前在什么照片上看到过类似的装置,那上面的摇柄足有一米长——那么,发条钥匙放在哪儿了呢?”

“在由季弥少爷的房间里。”纱世子答道,“就像我昨天说的,给这座钟上发条是由季弥少爷每天必做的事。”

“噢,对,是说过。”

鹿谷向屋子中央走去。

就像刚才从下边看到的那样,地板上开着一个宽约两米,长约四米的长方形洞口。为了防止人不小心掉下去,洞口四周装着牢固的铁栅栏。

栅栏前面平摆着两根乌黑的钢棍,看上去应该就是从外面钟盘上取下的那两根指针。

“唔,那就是不能敲响的钟吗?”

在洞口上方约三米的地方,悬挂着暗金色的大钟。鹿谷用手拽了拽铁栅栏,确定它足够结实后,将上半身探了出去,从下往上仰头观察。

“确实像您说的一样,有‘钟舌’呢,但没有用来拉动它的绳子。如果没有和机械部分联动,那无论如何它也响不了啊。”

福西学着鹿谷的样子,手握栏杆探出身去,仔细观察头上的钟。

那里总共有三口钟。

三口钟并排挂在天花板附近横穿过去的粗棍上,钟与钟之间距离相等。原来如此,这根棍子果然与钟的机械部分没有任何衔接、相连之处,钟舌下面也没有可拉动它的绳子。

“是不是设计上有什么失误的地方?”

福西说道。对此,鹿谷付之一笑,说了句“怎么可能”。随后他离开铁栏杆,迅速转身,对着纱世子兴奋地高声说道:

“总算找到线索了!”

“线索?”纱世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歪歪头,默默地注视着三口钟,“那些钟?”

“没错,就是它们。想出声也出不了声的钟,九年来一直保持沉默的钟……”

纱世子惊得屏住了呼吸。福西则不由得“啊”了一声。鹿谷等着刚巧在此刻响起的炸雷轰响过去之后,得意地露齿一笑,继续说道:

“‘女神被缚于沉默的监牢’,没错吧?”

5

三人走出机械室后,紧接着进入了同样位于四层的古峨伦典的书房,书房在东侧。这也是应鹿谷的要求再次查看的。

房间与之前来时相比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烟灰缸里扔着的烟头依旧还在那里,靠墙的祖母钟也还是没有走动。

福西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昨晚来这里似乎也是这个时候。

“我想请教一下这座钟塔修建时的一些情况,可以吗?”径直走到书桌旁边的鹿谷回过头对着纱世子说,“中村青司按照伦典先生的要求,设计了这座建筑,接下来自然就是请施工队来建造了。在这期间,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

纱世子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她把一只手放在了憔悴的脸颊上。

“您注意到的奇怪事情,什么都可以。”

“就算你这么问……”

“那么,这样说吧,是哪家公司承包这项工程的?比如说,是不是找伦典赞助的公司建造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与他熟稔的公司应该有不少。”

鹿谷沉着脸“嗯”了一声,又朝书桌侧面走去。他稍稍掀起胭脂色的窗帘,向外看了看。包围着钟塔的风雨声在刚才进入机械室时达到顶峰,而现在似乎已开始逐渐减弱。

“这么说起来,”当鹿谷离开窗边,转向福西刚要说什么的时后,纱世子开口了,“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是‘怪事’。”

“您想起什么了吗?”

鹿谷重新看向纱世子。

“那边的‘新馆’和这边的钟塔几乎是同时动工的。这么说起来,我记得当时是两家不同的施工队来建造的。另外——”纱世子用手掌捂着右耳上的耳机,侧了侧头,继续说道,“这边的塔,应该中途换过施工队。”

“换过施工队?真的吗?”

“我记得好像是这样。”

“是不是类似这种情况,比如建筑物的地基部分由某家建筑公司负责,之后的部分则由另一家公司建造……”

“详细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大致就是这样吧。”

“噢,是吗?果然是这样啊!”鹿谷眨着凹陷的眼睛,频频使劲地点着头,“这么看来……嗯,事情越来越清楚了。”

“这件事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吗?”纱世子问。

鹿谷目光严峻、瞪着眼睛说:

“虽然还不能十分肯定,但很可能这是……哎呀,算了,现在还没到能跟您说的地步。而且,就算我猜对了,以后再说也来得及,时间还很充裕。”

之后,鹿谷在征得纱世子的同意后,开始翻看放在屋内的硬纸箱子。他说,也许能在里面找到些什么古峨伦典留下的“线索”。

若说刚才在机械室里看到的三口大钟就是“沉默女神”这一词语所暗示的东西的话,那么,究竟鹿谷由此又想到了什么呢?对此福西完全想不明白。而现在像这样开始调查伦典的遗物,鹿谷又期待着能找到什么样的“线索”,他更是一头雾水。不过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帮着他一起翻箱倒柜了。

摞在一起的硬纸箱总共有十几个,据纱世子说,大概里边装的全是书。

鹿谷让福西务必要尽可能认真地逐册翻阅这些书籍,一旦发现书上写着什么意味深长的话,或者书里夹着字条之类的,一定要赶紧告诉他。

他们边喝着纱世子用大壶沏的咖啡,边坐在地板上分头翻阅。但是,没想到这项工作比想象中更费时费力,不管他们怎么努力,纸箱的数量总是不见少。

“伊波女士,您先去睡吧,看上去您已经相当累了。”鹿谷略带歉意地对一直在房间里陪着他们的纱世子说道。

“您不必费心。”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本就是我提出的要求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来帮忙吧。”

“啊呀,您要是能帮忙,我是求之不得的,不过……”鹿谷用满是灰尘的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卷发,又看了看杂乱无章的房间,问道,“伦典先生有记日记的习惯吗?”

“这我不知道。”

“就算有一张字条留下也好啊。”

“‘旧馆’那边,倒是还放着一些老爷的东西。”

“那么要是不麻烦的话,能让我去那边看看吗?过几天也行,不见得非得今天明天的。”

“这个……呃,可以。”

纱世子也过来帮忙,三人一起又翻了一阵。当最后一个纸箱上的胶带被撕开时,已过了凌晨两点半。尽管折腾到这么晚,却没有发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什么也没有!”

福西觉得白费了半天劲,长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道,顺手把手中刚刚翻检完的书——一本厚厚的名为《时间的本质与宇宙》的英文原版书——扔到了地板上。箱子里只剩下最后几本了。

“不好意思啊!”

鹿谷也吐了口气,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书桌里检查了吗?”

纱世子问道。

“检查了。您去冲咖啡时大致翻了一下。”

鹿谷拍了拍牛仔裤上的土,站起身来,精疲力竭地坐在了书桌前的扶手椅上——此时已是凌晨三点了。不知不觉间,外面的风雨声已被深深的寂静所取代。

“沉默的女神……吗?”

鹿谷托腮凝思,低声自语。看着那张古峨伦典与女儿永远及马渊智三人的合影,喃喃道: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不对,还是对不上。好像还有些什么……啊,古峨伦典,你到底要怎样……”

突然他停下了话语,伸手拿过相框,在桌上用小起子把它背面的挡板卸了下来。不一会儿——

“有了!”鹿谷盯着手上的东西认真看,低声轻叫道,“这是……”

福西赶忙站起来,凑过去看鹿谷从镜框里拿出的东西。那是一张纸片。

“这是从古峨伦典的日记上撕下来的。看来有人想烧掉它,不过可能中间改了主意,把烧剩下的部分捡起来放在这里了。”

的确,看上去有人想要烧掉这张纸片。原来的样子已经看不出了,到处是烧得焦黄的痕迹。上面用蓝色墨水十分工整地写着几行字,但只能识别出一部分。

“这是你们四个人的名字吧?”

鹿谷抬起眼睛窥视着福西的表情,悄声问道。福西心中五味杂陈。(……掉进洞里)(陷阱……)(……今天)(今天哪……)(……骗人!)(不要……)他凝视着纸片,微微点头。

……们的名字记在这里以便确认。那天把永远……了的四个孩子名字。

瓜生民佐男

河原崎润一

渡边凉太

樫早纪子

也许……这样想,但我怎么能……因为……的错永远才变成那样。是他们杀死的。那四个孩子打碎了我为永远建造的钟……

终究,我不能不恨他们。

“果然,”福西怅然若失地低喃着,“果然是我们……”

“姓氏不对呀,福西君,你以前姓渡边吗?”

对鹿谷的提问,福西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父母离婚了,我后来跟着母亲过。”

十年前的夏天——尘封多年的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在这一瞬间从他的内心深处苏醒,而且,那影像从未如此鲜明。

上一章:第十一章 下一章:第十三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