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女神之歌

钟表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怎么了?抽这么多烟。”

在杂乱无章的起居室桌子上,大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江南看到这般情景,很是吃惊,问道:

“这些,都是鹿谷先生一个人抽的吗?”

“嗯?啊,是呀!”

鹿谷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又把手伸向扔在桌角处的那个皱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盒。

“不是一天一支吗?”

“那个规矩是在昨晚打破的。心想着今天例外,便抽了起来,谁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算了,过几天一定继续执行老规矩。”

八月四日,星期五晚八点。江南孝明来到这里拜访——鹿谷门实住的上野毛“绿庄”公寓四零九号。

他昨天下午在医院检查了身体,好在没有什么严重问题,挨打也没有留下后遗症。在充分补充了营养,又好好地睡了一觉之后,体力总算是逐步恢复了。

“你能很好地回归社会吗?要是没有每天夜里都被噩梦魇住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目前看来好像没问题。”

“比学生时代坚强多了呢!”

“那倒也未必。”

江南说着,朝屋里后墙上挂着的八角钟看了一眼。那个钟和他初次来访时一样,指针停在不到四点的地方。

“该怎么说呢,我感觉那三天里发生的事情本身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总觉得格外缺乏现实感。”

明明亲眼看到那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却觉得不现实——这使得江南对自己现在的心境甚为不解。是仍身陷某种震惊状态无法自拔,还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自我防御机制,想借此来逃避精神上的痛苦?

“无论如何,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精神得多,这就很好。”

鹿谷将抽了不到一半的香烟掐灭,叼起一根新的,俨然一副老烟枪的样子。江南受到他的影响,也掏出烟来,同时用严肃的口吻问道:

“于是结论就是,所有的凶案都是那个少年干的了?”

“可以这么说吧!”

作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淡地答道。

江南回忆起前天发生的事情。

坍塌的道路修好之后,在晚上七点左右,警察终于赶到了。那时离古峨由季弥从钟塔机械室坠落身亡已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同时到达的救护车立即将倒在后院里的福西凉太送往医院进行救治。他好像也是从那高塔上跌落下来的,虽然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但至今仍昏迷不醒。

“虽然还有尸体解剖之类的事留待继续详细调查,但恐怕当局的结论就是这样了。”鹿谷慢慢地吐着烟圈,眯起一只凹陷的眼睛,继续说道,“他们摆出了那么多的证物,最后下结论说那个少年的死是因精神错乱而自杀身亡。这样一来,案子顺利解决,真是可喜可贺啊!”

由季弥坠塔殒命之后——

伊波纱世子茫然若失地从机械室里走出来,向鹿谷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情况大致如下:

从骨灰堂出来之后,因为纱世子很在意进入秘道之前,鹿谷给出的“由季弥可能是凶手”的暗示,心里忐忑不安,所以直接前往位于钟塔三楼的由季弥的房间查看。

她来到由季弥的房间时,他正站在窗边俯视后院。当他觉察出她进到屋里之后,便离开窗边,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哦,纱世子阿姨。”

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姐姐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怎么回事?”纱世子追问道,“难道您真的把他们给……”

“杀光了。我把他们都杀光了。”由季弥漂亮的黑眼睛里泛着异样的光芒,干脆地答道,“因为那些家伙欺负我姐姐,我是为了姐姐才这么干的!是他们害死姐姐的,是他们杀的。我知道的哟,我啊……”

眼见他越说越兴奋,纱世子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想要让他镇静下来。但无论说什么,他都当成耳旁风。这时,他突然抬头望向天花板,开口道:

“姐姐在叫我呢!”

他毅然决然地这样说着:

“她在叫我。我要走啦!”

纱世子凭着直觉立刻明白了他这话意味着什么。

“我,要走了哦。请让开,纱世子阿姨。”

她高喊着“不要”,拦住了想往外跑的由季弥。但他死命挣扎,甩开纱世子,冲出门去。

之后的事就像鹿谷和江南所看到的那样。由季弥跑到四楼,径直闯进机械室。挣脱了纱世子的阻拦后,他翻过竖立在那个洞旁边的铁栅栏,跳了下去。

后来,在警察到来之前的时间里,鹿谷和江南去了三楼由季弥的房间,发现了好几件“证物”。

一件沾着血污的黑色衣服,应该是从光明寺美琴的尸体上剥下来的“灵衣”。同样沾满血迹和泥土的白线手套一副。一根血渍斑斑的拨火棍,之前放在后院焚烧炉那里使用,最近好像一直放在“新馆”储物间里。还有一件,那就是“新馆”走廊上消失的面具。

这些东西全都藏在床下,不过,从橱柜的一个抽屉里还发现了下列物品:

小早川说的那串交给美琴保管的“旧馆”备用钥匙;给塔顶大钟上发条用的发条钥匙,也就是打开“钟摆间”大壁橱与骨灰堂之间秘密通道的“钥匙”;还有几张写着“是你们杀死的”字样的纸片——和江南他们在“旧馆”发现的两张完全相同,是用同一种书写工具,同样的笔迹写成的。

“我至今还是无法相信,”江南瞄着默默吐烟圈的鹿谷的表情,说道,“那个少年,就算再怎么疯狂,也不可能把九个人都给杀了啊!”

“你是说和他的性格不符?”

“我觉得不太像他。”

“进入‘旧馆’之前,你见过他一次吧。就凭当时的印象做出这样的判断?”

“是的。他表情呆滞,好像始终在梦境中彷徨。我看他完全不会和什么杀人啦复仇啊之类的血腥事件沾边。”

“哼……”鹿谷用夹着香烟的手指蹭了蹭鼻尖说道,“我的感觉和你可正好相反哟!见到他,然后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

“相反?”

“嗯。也就是说我觉得他看上去神情恍惚,但实际上可能未必如此。我甚至怀疑他不是真的发疯。”

“您是说他实际上神智正常吗?”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当然,要按一般标准判断,他的精神状态肯定不能算是正常。”

“这说法有点儿模棱两可呀!”

“是吗……可能吧。”鹿谷皱起眉头,“那么,我们先假定由季弥是真疯,再继续讨论吧。这里的问题是他的发疯形式。伊波女士说他至今仍深信他的姐姐永远还活着,并且就在他身边,对此我不敢苟同。我认为他至少知道永远十年前已经死了。更进一步讲,他甚至还知道她的死亡原因,再加上他原本就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我觉得他很聪明这一点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江南君,我提到过在钟塔的书房里发现了古峨伦典的日记这件事了吧?”

“提到过。”

“古峨伦典知道十年前给永远带来不幸的那群孩子的名字,估计十有八九由季弥也从父亲那里知道了。而且他很可能在伦典死后,发现并阅读了那本未烧尽的日记的断句残篇。对于‘杀死了’自己奉若神明的姐姐的那四个人,他自然痛恨之极。虽然年幼,但在他的意识里,迟早要向杀死姐姐的那些家伙复仇的想法却根深蒂固。

“虽然有些牵强,但在此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

鹿谷停了一下,又新点了支烟叼到嘴里。

“由季弥心想,自己为了替姐姐报仇,迟早必定会杀了那四个人。但杀人是最严重的犯罪,捉到就会判刑,很可能是死刑。这该如何是好,他那幼小的心灵为此而苦恼。这时,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精神病人犯罪可免除刑事责任’的事情。于是他想,疯了的话,杀人也不会被判死刑,只要疯了……”

“怎么会……”江南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想起刚到的那天,出现在“新馆”客厅里的由季弥说过的话。

他说,“我要杀死欺负姐姐的人”。当时纱世子听到这话慌忙想予以阻止。但他却说,“没事,我没事的”。

他说的“没事”指的是什么?为什么他会觉得“没事”呢?

“您的意思是说,在那之后由季弥一直都在装疯卖傻啦?”

江南问道。

“不过是假设而已。”

鹿谷强调了一句,然后继续就“假设”进行展开。

“由季弥一方面心意已决,认为自己非装疯不可,并一直为之努力,另一方面他的精神状态真的开始出现了异常,而且他自己还未有所察觉。他能够正确理解永远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但却时时摆出一副他坚信姐姐还活着的样子。而与此同时,他又真心认为自己能听到‘姐姐的声音’,觉得这是永远在死亡的世界里跟他说话。他本想故意搞些荒谬怪异的言行举止来欺骗周围的人,但是,现实可不一定像他所认识的那样。你觉得这种解释如何,江南君?”

就是这样,当由季弥完成了复仇计划之后,便在“姐姐的召唤”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这么一回事啊!

江南听完后黯然神伤,低下头对着桌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2

“让我们把整个事件按顺序整理一下吧!”鹿谷继续说道,“我认为,这次事件发端于——我想想——《CHAOS》杂志社正式决定实施‘特别企划’较为妥当。参加人员确定之后,名单交到伊波女士手上,于是由季弥也就看到了。无论如何,他总归是古峨家现在的当家人,所以有关同意采访的事,他应该会从伊波女士那里得到相关汇报,有机会看到参加者名单也不足为奇。所以,当他看到了姐姐那四个仇人的名字,并且得知他们将把自己封闭在‘旧馆’里时,在由季弥疯狂的头脑里构建出了一套怪诞的复仇计划。

“七月三十日下午,你们采访组一行到达宅院。由季弥透过钟塔的窗户看到之后,就瞅准时机去了大厅,目的是要确认一下四个人的脸。虽然只是十年前见过一面,由季弥却把他们当时的面孔铭记于心。他要在你们当中寻找并确认那些面孔。”

“渡边君并非那四人中的一个,他没有注意到吗?”江南插了一句。

鹿谷轻轻耸了耸肩,答道:

“应该是没注意到啊。虽说铭刻于心,但毕竟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呀!”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从墙上取下面具的呢?”

“也许是在你们听伊波女士和光明寺美琴讲解各种事项的时候吧。这可能不在他最初的计划之内,大概是临时起意,想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吧。”

“塑料桶里的水,真的被下了安眠药吗?”

“从你说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很高。反正化验结果一出来就会知道了。”

“这也是那少年干的?”

“是啊!因为由季弥失眠,所以他家常备安眠药。他单纯地认为,只要用安眠药让大家都睡着,行动起来就肯定会很容易。所以他事先把药偷了出来。

“按照伊波女士的说法,放置药物的地方没有专门上锁,轻而易举地就能偷偷把药拿出来。或者,可能他没有吃给他的药,而是贮存备用。向塑料桶里投药的时间,不是与摘取面具的时间同时,就是在你们到达之前。那时虽然‘旧馆’大门还上着锁,但是备用钥匙好像就放在厨房的抽屉里,所以进去下药并不难。”

鹿谷呼了一口气,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拿起骆驼牌香烟盒,发现里边已经空了,便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江南把自己的香烟递了过去,鹿谷摇了摇头说“算了,不抽了”,接着就以手托腮陷入沉默。

“来吧,下一个话题是那个晚上。”过了一会儿,鹿谷又开了口,“深更半夜的,光明寺美琴为什么要独自前往‘钟摆间’呢?对此,可以有多种可能的解释。譬如,她也许想去拿一件永远的遗物,用于第二天及以后的灵异表演。很偶然地,那时正好碰上由季弥沿着那条秘密通道走了进来。那条暗道还有那些暗门,恐怕也是他父亲伦典告诉他的。‘你怎么会在这儿?!’美琴万分惊诧。他当即觉得情况不妙,立刻决定杀人灭口。而当时站在门外的你听到了那些对话和砸东西的声音,纯属偶然。”

“偶然也太多了吧!”

“无法释怀?唔,那换个别的解释。比如,也有这种可能,光明寺美琴也就是寺井光江,她和由季弥之间本来就有着某种联系。”

“有联系?”

“因为她曾在那里帮忙做过一段时间的家事,因此显然是认识由季弥的。离开古峨家之后,她仍继续偷偷地和由季弥保持联系,因为她知道由季弥不像其他人所说的那样,头脑不正常。两人的关系,在她作为灵媒闻名于世之后仍旧保持着。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应该想到的就是,十年前那四个人现在都是W大学超常现象研究会的成员这一情报,正是由她告诉由季弥的。

“出事的那晚,美琴和由季弥约好在‘钟摆间’见面。当然,她也从他那里知道了有关秘密通道的事。她大概计划着想个什么办法可以得到他的协助,以便进行更为精彩的演出。而她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而去的,可是……

“不管怎么说,由季弥就在那时杀死了美琴,并把尸体搬到骨灰堂,藏在一口棺材里,然后把她的‘灵衣’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继续实施复仇计划。一定要干掉的有四人。他觉得如果没有绝佳的机会,是不可能一举杀死四个人的。于是他穿着和那些人一样的衣服四处走动,为的是要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同伴。他的智慧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另外,只要把美琴手中的备用钥匙拿走,你们就休想从‘旧馆’里出来,这件事也是在他算计之内的。

“事情后来的发展,就如你所知的那样了。

“他一瞅准机会便潜入‘旧馆’,连续杀人作案。留下写有‘是你们杀死的’字样的纸条,是源自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杀死野之宫泰齐,可能是因为他从骨灰堂地板下钻出来时正好被野之宫看到了。那位老人曾对我说过,他亲眼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衣、面色苍白的死神从骨灰堂里走了出来。他嘴里所说的死神恐怕正是那个穿着‘灵衣’、戴着面具的凶手。而不接受教训的野之宫老头儿,大概后来又去了骨灰堂。于是他很不幸地正好碰到从地板上的‘暗门’里钻出来的‘死神’。

“福西的遇袭恐怕也是如此。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独自登上钟塔,但他在那里……比如说恰巧看到了由季弥穿着沾满血迹的‘灵衣’回到室内。所以……”

“由季弥有没有可能认出福西君其实是十年前那几个小孩中的一个呢?”

“啊,那也不是不可能。那天吃晚饭时,由季弥听到福西凉太这个名字时,表现出了一种奇怪的反应。假如当时他从福西君的脸上看到了十年前见到的其中一个孩子的影子,那么……”

福西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综合治疗室里。鹿谷应该是很担心这位新朋友的身体状况,他闭上眼睛,又长叹了一声。

“由季弥杀死内海先生,果然是想要销毁胶卷吗?”

江南问道。

“大概吧。他潜入‘旧馆’,正在窥视集中在大厅的你们时,照相机的闪光灯突然闪了一下。由季弥担心自己是否被拍了下来,不得已进行了一次计划外的杀人。

“我是这么认为的,他想尽可能避免对复仇对象之外的人下手。比如他只是把你打晕而没有要你的命,这就是证据。如果你当时没有昏倒,而是不知好歹地进行抵抗的话,那结果就不堪设想了。”

“那他为什么杀了新见小姐呢?她和古峨家无冤无仇呀!”

“她可能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从她的尸体被藏在骨灰堂的棺材里来看,可能是因为她发现了大壁橱里的暗道门敞开着,想要逃出去吧。”

“那小早川先生也做了什么对由季弥不利的事吗?”

“很有可能。”

在鹿谷和纱世子冲进“旧馆”时就已经失踪了的小早川茂郎,他的尸体于第二天即八月三日早晨,在建筑物东边的森林里被发现了。凶手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他埋了进去。同样从“旧馆”里消失的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润一以及内海笃志三人的遗体,也在同一地点被发现。由此可见,“新馆”大门处及连接“旧馆”的回廊上发现的数块血迹,应该就是他往外拖尸体时留下的。

另外,在埋尸现场附近的地面上,有很多被认为是凶手留下的足迹。后经鉴证确认,这些鞋印与古峨由季弥的靴底花纹完全一致。

“由季弥为什么要特地把尸体运出去呢?这也是个必须要探讨的问题。”鹿谷继续说道,“通常情况下,掩藏尸体是为了拖延尸体发现时间,但这次不同。这件事应该这样解释,凶手由季弥埋尸的目的,在于在那片森林里挖坑埋尸体这一行为本身。”

“您是说他这是为了给永远报仇?也就是说为了给掉进陷阱遭受痛苦的永远雪恨……”江南说到这儿,又碰到了新问题,“可是既然如此,那他又为什么会把渡边君和樫小姐的尸体放在‘旧馆’里呢?”

“独自一人把尸体一具一具搬到森林里去,可比嘴上说说要困难得多呀。你在‘钟摆间’起居室遇袭的时间是八月二日凌晨一时许,假设紧接着小早川先生就被害了。那么在从这时起到早上的这段时间里,由季弥是无法做到把‘旧馆’里的全部尸体都运出去的。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够,或是因他体力不支,总之在埋下四具尸体之后,他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计划。”

“噢。不过还是……”

江南还想追问下去,鹿谷却不予理睬,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件事必须加以说明。

“由季弥为什么会去砸坏‘旧馆’内的钟表呢?他究竟为什么要把钟表这种东西当作凶器来使用呢?”

“啊……哦。”

“他最开始杀死美琴之后,也是把‘钟摆间’里的钟表给砸了。除了当作凶器使用的法式枕形钟之外,其他都毁掉了。之后也一样,他每次都把钟表当凶器,使用的时候顺便就砸了。不过他殴打瓜生君和你时用的是拨火棍。”

“不过,鹿谷先生和其他人闯进来时,所有能运转的钟还是全部都被毁坏了吧。”

“啊,嗯。”

“安装在大厅桌子里的那个也被砸了?”

“嗯,没错。‘旧馆’里所有一百零八座钟全部被砸烂了。不过,其中有不少是你们干的吧。”

“对,大厅里的钟半数以上都是小早川先生砸的。”

“这种异常举动,同样可以从由季弥的心理方面来进行解释,也就是说他非常讨厌钟表这种东西。实际上,我曾听他这么说过。他恨钟表,因为摆放在‘旧馆’各处的钟表曾使他姐姐永远饱受折磨。”

“折磨?是吗?”

“这是伊波女士说的。永远极其厌恶那些钟表。似乎她总觉得那些钟表在监视着她、束缚着她。细想一下,大约那些钟表正是她处在一个‘不自由’的境遇里的象征吧!

“由季弥知道这一切,所以把钟表这种东西当成姐姐的仇敌加以憎恨。他用钟表打死那些‘杀害’姐姐的人。这种复仇行为,同时也是对折磨姐姐的钟表的报复。杀人计划完成之后,再把那些还没坏的钟表一个不留地砸烂,这样一来,他的复仇才算真正完成。”

“但他不是每天还去给钟塔上的钟上发条吗?这一行为与他仇恨钟表的心理岂不是相矛盾?”

“我想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钟。难道不是吗?在那间机械室里根本看不到外部的钟盘。就算能看到钟摆和钟舌,但这座钟不论从体量还是风格内涵上都和普通的钟表完全不同呢。”

“原来如此。”

江南虽然颔首称是,心里却仍然对此有所保留。

的确,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有很多物证,就像鹿谷说的,调查当局大概也就会用这种解释结案了。然而……

鹿谷背靠在沙发上,伸了一个大懒腰,说道:

“反正大致如此吧!”

“看上去像是按计划行事,其实是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好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自己,最终却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这真是一桩奇诡的案件,但所有的一切均可解释为源于由季弥的心理失衡。”

3

“怎么样,江南君?”鹿谷从烟灰缸里捡起一个烟头叼在嘴角,皱起眉头,点燃了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南,“哎呀?看来你还是持保留意见嘛。”

“没有,没那回事。”江南刚开始摇头,但又改了主意,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怎么说好呢?那个……”

“不能相信?还是——”鹿谷停顿了一下,兴味索然地喷出一股烟雾,“你怀疑古峨由季弥可能不是罪犯?”

“啊,不是。我的怀疑并不是那么具体,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唔,这样好了,也给你看看那个吧!”

鹿谷说完,叼着烟,离开桌子,进入大概被当成书房使用的隔壁房间里。不一会儿,他拿回一沓上面不知写了什么的纸。

“喏,就是这个。”

说着,他把东西递给江南,自己重又颓然跌回沙发里。

“你不是在笔记本上做了张日程表吗?虽然警察已把它当作证据提走了,但我今天拿到了复印件。”

鹿谷的哥哥在大分县警察局搜查一课工作,江南也见过几次。他大概是通过这条门路把东西弄到手的吧。

“然后,我根据那份复印件和你所描述的情况,做了这份东西。”

江南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用电脑打字机打在B5纸上的材料,上面的对照表把分别发生在“旧馆”内部和鹿谷身边的事情按时间顺序进行了整理。

钟表馆事件

钟表馆事件

钟表馆事件

钟表馆事件

“怎么样,很清楚吧?”过了一会儿,鹿谷说道。

江南抬起头,视线离开摊在桌子上的对照表,说:

“您这是从不在场证明的角度分析的吧?”

“没错。”鹿谷像在吹口哨似的噘着嘴,点头应道,“每次案发时,由季弥均没有不在场证明。”

“嗯,的确是这样。”

江南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表格。

光明寺美琴的被害时间应为七月三十一日凌晨三点半。

早纪子和渡边被杀、小梢看到凶手身影的时间是八月一日凌晨零点前后。

听到内海惨叫是当天中午十二点半。那时,江南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了凶手的身影。

大约三十分钟后,河原崎也被杀害了。

瓜生被害、江南遭袭击则是八月二日凌晨一点左右。

在这些时间里,由季弥均未曾在鹿谷等人面前出现过,他应该是一个人待在钟塔内的房间里了。只有一次,发现他深更半夜不在屋里。

“情况既然已经如此清晰,那即使在解释上有着些许牵强,凶手也只能是他。‘旧馆’外,除他之外的所有人——我呀、福西君,还有伊波女士均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而,只要我们三人没有事先串通撒谎,那就绝无作案可能。而我们又肯定不是同谋,这个事实我比谁都清楚。”

“的确如此。”

江南虽然嘴上附和着,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似乎漏掉了什么东西。

鹿谷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时,江南觉得心中疑云未消的不光只有自己,恐怕鹿谷的疑虑更甚于他吧。

“话说回来,鹿谷先生。”此时,江南决心提出一直十分在意的另一个问题,“‘沉默的女神’那首诗怎么样了?谜题解开了吗?”

“啊,那个啊。”鹿谷又嘟起了嘴,说,“我还没有跟伊波女士好好谈这件事呢。不过那个……”

刚好这时,隔壁的电话响了起来。鹿谷鼻子里发出轻哼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便离开了沙发。

“是催稿的吗?”

作家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江南故意半开玩笑地这么问他。他板着脸摇了摇头,说:

“是医院打来的。福西君好像醒过来了。”

4

第二天,八月五日,星期六的早上。

江南跟着鹿谷,再次前往位于镰仓的钟表馆。

被苍郁森林所包围的钟表馆前院,与一周前初次拜访时相比更加荒凉了。和夏日的晴空万里正好相反,高耸的钟塔影子显得很是灰暗无光。无论是院子里茂密的常绿植物,还是“旧馆”周围的树篱,可能是因为心理作用,看上去它们都退了颜色。

大门前一辆车也没有。似乎负责案件的刑警们今天还没过来。

身着黑色连衣裙的伊波纱世子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俩。她的右耳上仍旧戴着助听器。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她消瘦了许多,也显得更加苍老了。她犹如大病初愈般双目深陷,白发也明显增多了。

“由季弥少爷的姑母,是叫足利辉美吧?这件事您已告诉她了吗?”

很有礼貌地寒暄过后,鹿谷问道。

“告诉了,”纱世子回答着,垂下了眼帘,“她非常难过,说最近要回来一趟。”

“田所师傅呢?”

“已经解雇了。他本人也提出不想再在这里干活儿了。”

“这样啊。”

鹿谷抬起左手看了看表,低声说道“九点半了啊”,然后抬腿朝着通向后边的走廊缓缓走去。

“走吧,伊波女士。”

“啊?”

鹿谷盯着不知所措抬起头来的纱世子说:“钟塔哟!”

“就像昨晚电话里答应您的那样,我会把我的想法告诉您,《沉默的女神》——那首诗的含义。”

5

开着灯却仍显昏暗的钟塔一楼大厅。只要将入口大门关上,外边的光线就再也透不进来了。在通向钟塔顶端的空间里,万籁俱寂,只有最上层机械室里的塔钟齿轮声微微传来。

鹿谷缓缓地向大厅中央走去。三天前,那个少年从上边坠落时留下的血迹,如今已擦拭得一干二净。

“可以恭听您的指教吗?”纱世子跟在鹿谷后面来到入口处,往里走了几步后,驻足问道,“鹿谷先生您前几天说所谓‘沉默的女神’,指的是塔上的钟。”

鹿谷无意回答。他先是凝视着那棕红色的大理石地面,然后仰望天花板,接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转向纱世子,说道:

“伊波女士,你为什么如此憎恨那个少年——古峨由季弥呢?”

江南转到正好能看到纱世子侧脸的位置,背靠着凉飕飕的石壁,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什么?”

只见她立即做出反应,表情瞬间变得极不自然,脸绷得紧紧的。这些都没有逃过江南的眼睛。

“您在说什么呀?我非常疼爱由季弥少爷,哪里来的憎恨……”

她的面颊上微微浮出笑容。

“你说你不恨他?你敢摸着良心这样说吗?”

鹿谷两手叉腰,目光如炬地盯着对方。纱世子收起笑容,目光闪躲。

“福西君昨晚在医院恢复了知觉。”鹿谷告诉她,“当然,目前身体还不能动弹,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必担心。他把我叫去,说有些事无论如何也要赶紧告诉我。之后,他就跟我说了两件事。”

纱世子仍然一动不动,眼睛瞅着别处。

“一件是他怎么从塔上掉下来的,对此他说得一清二楚。那天清晨天快亮时,伊波女士,也就是你去了他的房间,你对他说有重要的话要讲,便把他带到这座塔里,然后从三层窗户那里把他推了下去。而那时,那个房间的主人——由季弥少爷正在床上熟睡未醒。”

“怎么可能……”纱世子说着,脸上又故作轻松地微笑着,“一定是福西先生弄错了吧?是不是因为头部受伤,脑子里出现幻觉了呀?”

“幻觉?哼!”

鹿谷仿效着她也笑了起来。

“另外一件,是关于十年前那个夏天发生的事。福西跟我说,你去看看那年,即一九七九年的日历,还说问题出在日期上。他那么一说,的确在他房间里的记事本上看到了写在上面的一九七九年七月和八月的日历。他说那天晚上,在你去他房间之前,他才发现问题之所在。也就是说——”

鹿谷收住口,两手仍然叉在腰际,又朝纱世子逼近一步。只听他继续说道:

“你肯定知道,福西君是十年前因参加补习班集训而来到此地的四个小孩当中的一个吧。他们四人某天下午在森林里碰到了永远,并把她送回了家。

“根据福西君的回忆,见到永远的那天是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江南也提到,死去的瓜生民佐男君也这么说过。福西还想起那个陷阱是前一天他和瓜生君两个人一起挖的。

“但是伊波女士,你却对我们说,永远在森林中迷路、掉进陷阱是七月二十九日下午的事吧。所以最初福西模糊地以为他们见到永远的那天可能是二十九号之前,而永远在另一天又独自去了森林。可当他查阅了那年的日历,他发现,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正是当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同一天下午永远一个人去了两次森林,这种说法不但与你所说的矛盾,而且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这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

“永远掉进他们挖的陷阱这件事,从开始就根本不存在!你对我撒了谎。进一步讲,就是她并不是因为接受不了掉进陷阱划伤脸部所带来的痛苦而选择自杀的,而是由于别的什么理由才自杀的。”

这时,纱世子低声叹了口气。她似乎被鹿谷那响彻大厅的声音镇住了,低下头,视线落到脚边。

“如果永远并没有掉进陷阱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话,那你为什么要编造出那样的谎言呢——我是这么考虑的,就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永远自杀的真正理由。

“那么,你又为什么跟我们解释说是因为掉进了森林里的陷阱呢?这是否只是你随口一说,结果却与福西他们真的挖了个陷阱这一事实碰巧吻合了呢?”

鹿谷像是自问一般,边说边干脆地摇摇头加以否定。

“那种偶然,我可不信。我倒觉得这种说法更能让人信服,即你知道十年前他们挖了陷阱这件事,在此基础之上,你给永远的死捏造了一个虚假的死因。我说得不对吗?”

纱世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就此进一步思考,你之所以会想出这样一种解释,是不是因为十年前的夏天真的发生过这样一起不幸的事故,什么人掉进他们挖的陷阱里送了命——是这样的吧,伊波女士?”

纱世子像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鹿谷又向着她那边走近了一步。

“你女儿的名字,是叫今日子小姐吧?她也是那年夏天去世的吧?你说过,那年八月,永远死后不久,她因一点儿轻伤而感染了破伤风……致使她感染破伤风的伤口,正是因为掉进了福西他们挖的陷阱才造成的吧?”

鹿谷的手从腰间放下,变为抱胸状。

“因为坠入林中陷阱而导致死亡的,不是古峨永远而是伊波今日子。这样一来,之前所见的事件结构就完全变了样。伊波女士,正是你而不是什么别的人,为了报‘陷阱’之仇而杀了他们,只有你才具有真正的杀人动机。

“十年前挖陷阱的其实上只有福西君和瓜生君两个人,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知晓。不过昨晚福西君还说了这样一件事。在见到永远的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他们挖好陷阱从森林里走出来时,感觉好像有人一直盯着他们。也许那个人就是你。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说,你虽然隐约知道他们四人并非像那本日记上所记载的那样人人有罪,但还是制订了把他们全部都杀死的计划。”

“您是说我……吗?”纱世子终于开了口,但她的眼睛依旧看着脚下,“您是说我杀了他们?”

“是的。”

鹿谷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此,她的声音微妙地颤抖着。

“您忘记了吗?我有……”

“不在场证明!”鹿谷截住她的话头,抢先说道,“是啊,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被杀时,你正在给我打电话;渡边凉介和樫早纪子被害的时间段里,你一直在我和福西君身边;内海笃志和河原崎润一被杀时也一样,三人一起在‘新馆’大厅吃饭,然后去了骨灰堂;而瓜生民佐男被杀、江南君遇袭时,你正在钟塔书房里和我们一起翻纸箱。无论哪一桩,你都有着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呢。所以,我——”

鹿谷向台阶方向瞟了一眼,继续说:

“我首先考虑了‘操纵’的可能性。”

“操纵?”

“实际下手的是由季弥少爷,而你躲在幕后操纵——这种可能性。因为长期以来,你独自一人照顾精神不正常的他,他对你肯定有着绝对的信任。你完全有可能向他灌输说,会给姐姐带来不幸的坏家伙们来了,从而教唆他去杀人。这就是我的想法。”

“太荒唐了!”纱世子静静地抬起头,用冷漠的声音反驳他,“我又不是催眠师。而且你真的认为那种把戏可行吗?”

“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吧!”

“岂有此理!”纱世子语气强硬地反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这句话可是真凶的固定台词哦!”鹿谷很是无趣地耸耸肩,“没有证据。”

“这样的话……”

“不过,这套说法仅建立在‘操纵’这一假说成立的基础上而已。”

纱世子纳闷儿地皱起眉,紧闭着嘴。

鹿谷继续说:“我想说的是,真相并不是‘操纵’!而现在,我已知道了实情,也就是说,所有的杀人案都是你亲手犯下的!”

6

“那三天在‘旧馆’里发生的事情,江南君向我做了详细描述,我觉得有几个疑点。那些疑点,把由季弥当成是凶手的话大概也能说得通,可以解释为他的疯狂就是以那种‘形式’表现出来的。

“但是,一旦将事件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个过程加以重构的话,就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让人感觉小小的疑点积少成多,最后变得非常不协调。我弄不清这种不协调感究竟是什么,很是头疼。结果拜它所赐,搞得我再次陷入尼古丁中毒的窘境。”

鹿谷扯着嘴角微微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先把这些疑点列举出来吧!

“首先,凶手为什么要用钟表当凶器?

“完成一系列犯罪后,为什么要把‘旧馆’内所有还在正常工作的钟表全砸烂?这个和刚才那个可认为是属于同一类问题。当然,这里可以解释为凶手由季弥讨厌钟表,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其次,凶手为什么要在桶装水里投放安眠药?

“通常情况下,我们会认为凶手这么做是为了方便在‘旧馆’里行动,同时可以创造作案机会。但我觉得如此有计划性的工作,不是由季弥那样的少年能做到的。

“说到与之不符的,还有杀害摄影师内海笃志的理由。因为他在偶然的情况下把自己拍进了相片里,于是为了销毁胶卷就要杀死他。虽然可以认为这就是杀他的动机,但不管怎么想,那些照片都得在很久之后才会被冲洗出来——即罪行暴露,警察前来调查之时。由季弥真的会有这么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吗?

“另一方面,凶手像是故意炫耀一般,留下‘是你们杀死的’这种明示犯罪动机的纸条。由季弥还把指明自己是凶手的许多证据随便丢在屋里,最后竟以那种方式自杀身死。从这些举动可以看出,他的想法是只要能达到目的,之后怎样都无所谓。既是如此,那他又为什么仅仅为了销毁日后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胶卷,便将与复仇计划毫无关联的摄影师杀死呢?有这个必要吗?”

鹿谷目光犀利地盯着又低下了头的纱世子,滔滔不绝地讲着。

“再次,为什么凶手在杀死渡边凉介和樫早纪子之后,要去敲新见梢的门呢?这一行动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如果是因为他误认为有一个复仇对象住在这间房里,那就会产生另一个疑问,即他为什么要故意敲门?当时,大家还都没有为了防范不测而把门锁上。偷偷潜入室内可谓易如反掌。实际上,凶手就是趁着樫小姐正躺在床上睡觉时下的手,导致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死了。

“而且,在那边大厅的墙壁上,还贴着瓜生君画的‘旧馆’平面图,上面有房间分配图,写着谁住在哪个房间,凶手有充分的机会看这张房间分配图。由此可知,凶手是在明知那个房间是新见小姐寝室的情况下去敲门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四,为什么凶手在‘钟摆间’袭击江南君时,只是将他打昏,而没有杀死呢?

“是因为凶手良心发现,尽量不想杀害那些与复仇计划无关的人吗?死去的瓜生君手里紧握着永远和由季弥二人的合影,难道凶手没有注意到这个指向性明显的死前留言?如果注意到了的话,那很容易就能意识到,看见了照片的江南君和内海先生拍摄的胶卷一样,均有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那么凶手是知道了这一点却没有杀他呢,还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没杀他?

“把失去知觉的江南君关进盥洗室又是为什么呢?而且还把里边的照明器材全都破坏掉了,这也很令人费解。

“最后,凶手为什么要把小早川茂郎、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润一、内海笃志——这四个人的尸体运出‘旧馆’,埋到森林里去呢?

“当然,这可以理解为是由季弥的复仇方式,即让他们像永远一样,掉进洞里。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把渡边凉介和樫早纪子的尸体留在原地呢?

“虽然可以用时间不够或体力不支来解释……但是他没有处理两个既定的复仇对象,反而是先把与复仇无关的小早川和内海搬走了,这种行为实在让人困惑。我想,凶手是不是弄错了优先顺序呢。”

鹿谷说到这儿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对方的反应。纱世子纹丝不动,用叹息般的声音催他继续:“然后呢?”

“以上我所列举的是与凶手的行动直接相关的疑点。另外还有几处,虽然看上去好像与凶案之间并无直接关系,却令我在意的地方。

“比如,在进入‘旧馆’之前,光明寺美琴让大家必须按照她的要求,统一换上和她一样的‘灵衣’这件事;本身是半地下式建筑,又没有窗户的‘旧馆’的构造;还有钟塔上没有指针的大钟。另外,三十一号晚上,我和福西君应邀来访时,在连接门厅的走廊上听到的奇怪声音,也令我起疑。

“那么,就在这时——

“昨晚,我从福西君那里得知,你才是想要杀死他的真凶。这样一来,你所拥有的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就亟待重新审视,看看是否真的天衣无缝了。最终,我使用归纳法找到了一个答案,它能令人信服地将所有疑点解释清楚。一旦想明白了,答案可真是简单明了。简单到让我对没能及时发现问题之所在的自己很是生气。”

纱世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鹿谷慢慢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对她说出了“答案”。

“在那座‘旧馆’中,时间的流逝方式和外边不一样,对吧?”

7

“所谓的时间,究竟是什么呢?”

鹿谷说着,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继而环视着围绕大厅的深褐色石墙,最后将目光移向天花板。

江南从口袋中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上午十点三十分多一点。

“时间是什么呢?”

鹿谷重复着这一咄咄逼人的提问。

“当然,在此我不想就物理学上的时间论发表演讲。我要说的是,作为社会制度的时间。同语言、法律一样,时间这个东西也不过是从我们人类社会中诞生出的一种制度。其本质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和地区的不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迁。

“举个明显的例子,在中世纪以前的欧洲以及到江户时代为止的日本,时间是配合着人们的生活节奏而确定的。这就是所谓的‘不定时法’,即单位时间的长短根据昼夜、季节、地区的变化而伸缩。在欧洲,它随着机械钟表的发明,变化成为将一天划分为二十四等分的‘定时制’。在日本,明治之后开始实行‘定时制’。从此,生活和时间的关系发生逆转,时间始终按照一定的速度推移,而人们的生活则严格按照时间进行安排。

“哎呀,我好像没必要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废话。总之——

“当我被问到‘对于你来说,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大概会在想破脑袋之后,不得不用自嘲的心情给出这样一个答案,那就是钟表的转动。我们现代人通过这种机械,得以首次用明确的形式掌握‘时间’。我们本想通过钟表计时来支配时间,但实际上却正相反,反倒是我们的肉体和精神被钟表转动所创造出的‘时间’束缚、支配。”

讲到这里,鹿谷稍微停顿了一下。纱世子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与她相对而立的作家的胸口。

“伊波女士!”

过了一会儿,鹿谷喊了她一声。她的肩膀又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对你的不在场证明产生怀疑之时,我首先想到的一种方法是,通过拨快或拨慢‘旧馆’里的钟,让身在其中的人对时间产生错觉。即趁着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偷偷地对所有的钟表进行调整。在你所喜爱的推理小说的世界里,这个手法可不新鲜。

“但我立刻就发现这种方法不可行。要将馆内所有钟表一个个地调整,本身就是件极费工夫的事,而且,就算凶手有这个时间,但至少仍有一只表是他极难接触到的,那就是江南君一直带在身边的怀表。要想在完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调整它,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据江南说,他在第一天晚上散会之后,就偷偷地把它从大厅装饰柜那里拿了出来。当时不在场的你,显然无法及时知晓这件事。

“为了探求真相,在此需要大幅度地转换思路。必须摆脱时间始终以同一速度流逝,不管什么样的时钟都在同样地转动这种思维定式,跳出窠臼思考。也就是说——

“如果创造并支配时间的那种装置本身,其运转速度就与普通装置不同的话,那么时间的流逝方式也会随之改变。而这,也正是揭开钟表馆全部谜团的答案!”

这时,鹿谷像是计算好了时间似的,又慢慢舔了舔嘴唇。

纱世子微微抬头,紧盯着他的嘴角。

江南屏住呼吸,身体不由得离开了墙壁。

“我还是从最后的结论开始说起吧。”鹿谷说道,“‘旧馆’中走动着的一百零八个钟表,包括江南口袋里的那块怀表,全都比外部时间走得快。它们的运转速度是普通钟表的一点二倍——换句话说,它们走一小时相当于外边的五十分钟。”

昨夜晚些时候,鹿谷从福西凉太所在的镰仓市区医院回到“绿庄”公寓之后——

循着刚才所说的过程得出答案后,鹿谷立即坐到书房里的打字机前,开始修订那张以江南的笔记为基础编制而成的对照表。“一点二倍”这个数字,是他在修订过程中,结合各种事实关系导出的数值。

如果以七月三十日下午六点为起点,把“旧馆”内部时间的流逝速度按外部的一点二倍计算的话,一分钟快十秒,一小时快十分,一天快四个小时,三天则快半天……内部与外部之间的时间差就以这种方式扩大了。

根据这一情况,以外部的“正确时间”为标准重新修订那张表的话——

太棒了!

纱世子那些基于“旧馆”内案发时间而成立的不在场证明,经过时间上的修正,全部失效了。换言之,很明显,在所有案件发生之时,她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现在,鹿谷把修订后的对照表带来了。

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沓折起来的纸,对着垂头丧气的纱世子进行说明。

钟表馆事件

钟表馆事件

钟表馆事件

钟表馆事件

钟表馆事件

8

“我来解答一下刚才提出的几点疑问吧。”

说着,鹿谷把对照表扔到了纱世子脚下。

“首先,关于光明寺美琴让大家换上‘灵衣’的事。我认为这实际上也是你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指使她干的。至于这个目的,就是要让所有的参加者摘下手表。因为你不可能直接下命令说,禁止带表进入,所以只能搬出一套闻所未闻的理由,什么灵魂讨厌不纯的东西啦,尤其讨厌金属制品啦之类的,借此让大家取下一切随身饰品,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给出这样的指示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任何可以知道正确时间的物品被人带进‘旧馆’,如收音机、录音机等。

“凶手为什么要用钟表当凶器呢?

“因为你最后必须将‘旧馆’内一百零八座走得比外部正常时间快的钟表一个不留地全部毁坏。但如果作案之后另行处理,就会显得很不自然。所以你从一开始便选择钟表作为凶器,就是想要借此多少掩饰一下故意毁坏的行为。

“凶手为什么要往饮用水里投放安眠药呢?

“固然,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比较便于凶手下手,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意图,就是为了打乱大家体内的生物钟。馆内一分钟等于外部五十秒,一小时相当于五十分钟,而六小时则为五小时……时间差变得越来越大,而在这一过程中,又绝不能让对方意识到,为此就必须使用这招。只要将适量的安眠药掺入水中,让所有人始终处在药物作用之下的话,他们就不会察觉到比如十几个小时一直醒着不犯困,这种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的不协调感。这就是你所期待的理想状态。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可以想到,当事人在种种情况下,肯定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的确如此啊——江南心想。

比如,对了,第一天——三十号晚上,回到房间上床时是十二点多,第二天睁开眼一看表,竟然快到下午两点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虽然这期间醒来过一次,上了趟厕所,看到了光明寺美琴的身影并跟了她一会儿,但是如果单纯按时间计算的话,则沉睡了将近十四个小时。后来明白过来可能是有人给他们下了药,也就大致可以理解为何能睡那么久了,不过——

实际上,“旧馆”内的三十号晚上十二点(一号零点)是晚上十一点,第二天下午两点则是上午十点四十分。因此,真实的睡眠时长是十一个小时左右。

“为什么必须杀死摄影师内海笃志呢?”

鹿谷继续说道:

“因为自己的身影被他拍到了,的确,这一点足以成为强有力的犯罪动机。然而,暂且不说由季弥,仅就你而言,你从未在他偶然举起相机、拍摄照片之时正好在场过。那么为什么,你非要杀死他不可呢?

“答案极为简单。那就是——你最想销毁的并非照片胶卷,而是他的两台相机。你可能是因为疏忽,所以事前没有想到这点,即最近生产的相机机体里,为了能将拍摄日期和时间记录在照片上,几乎全部都内置时钟。

“你在杀了两个人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此时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把相机抢过来,取出电池,让时钟停止。而当你想到内海先生可能已经看到了相机时钟,觉察出时间上有偏差之后,就不可能再让他活下去了。销毁全部胶卷的目的则在于,害怕其中可能已经混入了记录下正确日期和时间的照片。”

江南和瓜生发现连接各个资料室的暗门,并按顺序将其逐一打开时,在I号房间内找到了被凶手拿走的照相机。两台相机均被摔在地上,彻底损坏。江南还记得在散落一地的闪光灯、镜头、后盖及胶卷当中,有两块电池。

“为什么凶手在犯下最初两起凶案之后,要去敲新见梢的房门呢?

“这是因为凶手为了坐实自己在‘旧馆’外的不在场证明,有必要把在‘旧馆’内出现的时间及作案时间,尽可能精确地指示出来。因为无论外部不在场证明制造得有多么完美,但只要‘旧馆’内的案发时间不清不楚,那一切也将前功尽弃。而仅用作为凶器使用的钟表停止的时刻指示作案时间则远远不够,因为这是可以伪造的。于是,你便故意去敲新见小姐的门。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她看到自己的身影,从而明确指示出凶手出现时准确的‘旧馆内时间’。

“凶手为何不杀江南君?这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解释。

“你至少需要留下一个活口,来讲述在‘旧馆’内发生的所有杀人事件。他可以提供‘证言’,证明何日何时谁被杀,凶手几时出现等所谓的‘事实’。因此,你没有杀死最适合充任‘证人’的江南君。

“为什么凶手要把那四个人的尸体埋到森林里呢?

“为了落入陷阱受伤致死的女儿报仇,虽然这一动机也适用于你的情况,但这里还有个先后顺序问题。为什么你要把渡边君和樫小姐的尸体留在馆内,而把内海先生和小早川先生的尸体埋掉呢?答案很明显,你想尽量把通过尸检推定的死亡时间搞得模糊不清。是这样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旧馆内时间’与‘正确时间’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杀死渡边君和樫小姐时内外相差五小时,杀内海先生和河原崎君的时候变成七个多小时,轮到瓜生君时已经有九小时了,到小早川先生时就更多了。考虑到尸体交到警察手里的时间,可以想见,死亡时间越短——也就是尸体越新鲜,死亡推定时间的范围就越小。

“所以你就按死亡的先后顺序,把最后杀死的四个人运出馆外,埋到了森林里。如果能通过这种方式,使尸体的发现时间推迟半天或一天,那么死亡推定时间也就会相应地变模糊。你认为,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江南作证时所提供的准确案发时间,与死亡推定时间之间出现决定性的矛盾。”

鹿谷一口气说到这儿后,向纱世子征询道:“你觉得怎样?”她痛苦地喘了几口气后,好像疲惫不堪似的以手抚额,声音嘶哑地说道:

“我,完全——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证据的话可是有的哦!可以找几座坏钟过来修理一下,查查指针的转动速度。或者,对了,还可以调查一下大厅的天窗。”

鹿谷冷冷地眯着眼睛说道:

“‘旧馆’大厅里的那十二个天窗,显然也暗藏机关。为了把大家封闭在这个流转速度与外界不同的时间中,必须完全遮断来自外界的光亮、掩藏正常的昼夜交替。

“想来,那天窗应该是这样一种结构:内外分别嵌入一块厚有色玻璃,中间夹着一块遮光板,再在内侧玻璃和遮光板之间装上灯泡或其他什么光源。这一光源与某种自动装置相接,配合‘旧馆内时间’的黎明或黄昏,开启关闭或调节明暗。

“因为有这种装置,没错,你不仅要毁掉一百零八只钟表,还必须把天窗也全都砸坏。你杀掉本来可以幸存下来的候补‘证人’小早川先生的原因,恐怕正在于此吧。他为了设法逃出去,开始砸天窗——所以你不得已把他杀了。你意下如何,伊波女士?”

“你是说,是我特地制作了那种装置吗?”纱世子喘息着反问道,“还有那些转速不同的钟表,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

“没错!”

鹿谷使劲地点头说道:

“对于你来说,你无法完成如此大规模的准备工作。而且我也没说你为了实施此次的犯罪计划,专门制造了那些东西哟。伊波女士,你只不过是利用了原有的东西而已。”

鹿谷提高了声调: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古峨伦典在建造那座‘旧馆’的同时就做好了的。创造出一个时间的流逝方式与外界不同的空间,正是他建造这座钟表馆的目的之所在!”

9

“十五年——不对,可能是十六年前了吧,当古峨伦典委托中村青司设计这座宅院时,一幅清晰的图景就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成型。这座几乎没有窗户的半地下式建筑的基本构造,毫无疑问是他自己根据那幅图景构思出来的。换言之,他想控制时间的流转,想以这座建筑为基础,在它里面制造出一台能比外部世界率先到达未来的时间机器。”

鹿谷边说边静静地走向怅然而立的纱世子。只见他毫不迟疑地从身子一凛的纱世子身边一闪而过,径直走向前方。走到入口大门前时,他不慌不忙地右旋转身,歪头仰望着那高高的微暗天花板,开口道:

“为什么他想要建造那样一座建筑呢?”

鹿谷的声音在大厅内回响。

“不用说,是为了他那个名叫永远的独生女。”

纱世子没有回头看鹿谷,她依旧伫立在原地,肩膀微微地颤动着。“唉……”一声深深的叹息传到江南耳畔。

“永远梦想着能够和她母亲时代一样,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当上幸福的新娘。然而,曾算出过时代死期的占卜师野之宫泰齐再次向伦典宣告了一个可怕的预言:永远将在十六岁生日前死去。之后,像是要证实这个预言的准确性似的,她被诊断出患上了现代医疗手段也无能为力的不治之症。

“作为父亲的伦典,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疯狂地爱着自己的独生女,并且将他的爱,连同对早逝妻子的爱一起,倾注到永远身上。他肯定不愿相信野之宫先生的新预言,但最终又不得不信。永远活不到十六岁,连想像母亲一样穿上婚纱这种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就会如预言所说的那般死去。他在经过了一番痛苦挣扎之后,心中产生了一个‘噩梦’。

“在目前的这种时间流逝方式中,永远活不到十六岁生日那天。那么既然如此,就改变时间的流转方式好了。创造一个时间推进速度比正常速度快的空间,让永远生活在里边,这样一来就能实现她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当新娘的梦想了。

“于是从十五年前的八月五日、永远十岁生日那天起,钟表馆内的所有钟表就开始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计时了。

“在这个时间以正常时间一点二倍的速度流逝的空间中,用十个月就可以度过一年,那么外部的五年后,在里边正好过完六年。因此,永远——虽然这终归只是她主观上的认识——就能够比预言所指示的时间期限早一年,平安地迎接十六岁生日了。

“在这宅子里,随处可见他为成功实施这一计划而付出的苦心。

“那一百零八只钟表恐怕是伦典指示其部下服部郁夫偷偷制成的。由于采用了古钟仿制品的形式,所以不用担心会有人对内部机芯产生疑问。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他也费了心。

“刚才进行了说明的天窗照明装置也是。另外,这个半地下式建筑本身就可以起到阻隔外界温度的作用,再加上建筑物内部还安装有完善的空调系统。采用这种设计是因为他考虑到在馆内的六年中,肯定会出现与外界季节完全相反的时期。而且,它也不单只是冷暖空调系统,还是保持馆内温度恒定不变的设备。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有办法做到这一点,比如在所有的天花板、墙壁、地板内留出空间,让设定为某一温度的空气在里面循环流通之类的。当然,在换气装置方面也需要考虑到这些。

“永远外出散步,则被严格限定在馆内外昼夜情况完全一致,气温、景色等方面不会出现明显季节差异的时期。院子里栽种的树木,大部分为常绿树,或许这也是伦典的良苦用心吧。周围的森林里也多为橡树、楠树这类常青树。这些树的外观在不同的季节里变化不大,至少树叶不会变红或很明显地脱落。所以只要气温方面没有问题,把仲秋时节假装当成初夏,让她出去散步也是可以的。

“不过尽管如此,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永远还是被强制待在那不见天日的‘旧馆’内,这对她来说肯定是件非常痛苦的事。然而,伦典却深信自己通过这种办法,让她活到‘十六岁生日’才是对她最大的爱。

“我拜访那位马渊长平先生时,他对死去的朋友是这样评说的,‘其实他大可不必那样做,这反倒把永远弄得很可怜’。他还说,‘伦典不顾一切想要实现女儿的愿望,但竟然因此建造了那种怪建筑……简直是疯了’。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讲,伦典的心或许已经深深地陷入疯狂的境地了。

“再来看‘钟摆间’起居室里的唱片。听说那里的所有唱片,全都装在自制的唱片套里,上面贴着自制的标签,唱片附属的小册子也全被拿走了。想必这也是伦典煞费苦心的杰作吧。因为不能让永远看到记载在盒套、标签以及小册子里曲目表上的演奏时间。那套组合音响上没有调谐器和录音装置,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吧。

“接下来,就是需要有几位协助者了。他们是受托制作特殊钟表的服部郁夫,和永远订婚的马渊智和他的父亲长平,养子由季弥自不待言,还有主治医生长谷川俊政,作为护士雇佣的寺井明江,帮忙料理过一段家务的寺井光江,再有就是你和你的丈夫裕作先生了。从那时起,就一直住在单独小屋里的野之宫老人大概也是。他最少需要向上述这几位讲明情况,获得他们的协助。

“由此,与外界不同的时间开始在钟表馆内流转。在那种极不自由的环境中生活的永远,觉察到自己身体的日益衰弱,同时对放置在馆内各处的钟表也越来越厌烦、憎恶,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一心盼望着即将到来的十六岁生日。

“六年过去了,再有几天,那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就要来到了。这天,寺井明江带永远到院子里散步,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那天,是外界的一九七九年——即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九日。”

“唉……”背对着鹿谷、垂着头的纱世子再次发出一声长叹。像是要与之相和一般,鹿谷也叹了口气。他的眼神好像在眺望远方似的,依旧看着天花板。

“趁着明江没注意,永远一个人溜到森林里去了,因为她听到了孩子们开心谈笑的声音。这样,她就遇到了来玩的福西等四人,并且开始了交谈。

“江南君告诉我说,死去的瓜生君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的:他们之间的对话纯属闲聊,但她却突然开始难受起来,于是他们便急忙把她带出森林,送回家中。

“我想,她的情绪会如此激变,一定是因为从那四个孩子的口中听到了某个令她震惊的事实。东拉西扯的对话——在那其中可能出现了提到外界正常时间的话语,比如今天是几月几日,今年是公历几几年之类的。由此她知道了那天是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九日这一事实,而自己离真正的十六岁生日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她应该没有马上相信,而是认为他们在撒谎,可能还冲孩子们叫喊过‘你们骗人’之类的。但是回到馆里之后,她对自从在‘旧馆’里生活以来所经历的各种事情、周围人们的言行举止以及她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进行了分析后,最终认定那些孩子没有撒谎。

“为什么自己会被放在这个时间流逝速度与外部世界不同的空间中?为什么大家要合伙骗她?永远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那就是自己活不到真正的十六岁生日那天。或许她曾向伦典、由季弥、明江可能还有你拼命求证过这件事。你们当然矢口否定,但是,这已无法使她相信了。

“也就是说,这才是永远自杀的真正动机。被丢进绝望深渊中的她,变得精神失常了。她对着婚纱乱剪一通之后,又穿着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告诉她真相的那四个孩子对此当然一无所知,那个夏天的集训结束后,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鹿谷讲述完发生在十年前的那场悲剧的真相之后,将视线从天花板处收回,转向纱世子的背影。

纱世子又长叹了一声。

江南来回看了看两人,再次把怀表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

时间马上就要到上午十一点了。

10

“永远死后,深感责任重大的护士寺井明江在森林里自杀。接着,你的女儿今日子小姐掉进福西君他们挖的陷阱里受伤,引发破伤风致死。一个月之后,你的丈夫裕作先生死于交通事故。没过多久,永远的未婚夫马渊智在登山时遇难。”

鹿谷继续说道:

“古峨伦典再次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增建了这座钟塔和‘新馆’。翌年,一九八零年夏天工程竣工,但紧接着他就病倒了,不久也撒手人寰。

“伦典死后又过了九年。其间,遵从他的遗愿,‘旧馆’内的所有钟表均按照它们的时间继续运转着。而另一方面,参与到他所描绘的‘噩梦’中去的人里,又有两人死去。一位是主治医生长谷川俊政,另一位是公司里很有才干的部下服部郁夫。

“这样一来,了解十年前悲剧真相的人就只剩五个了。这五人是你——伊波纱世子、古峨由季弥、野之宫泰齐、马渊长平以及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

“突然有一天,十年前那四个孩子中的两个,瓜生民佐男和河原崎润一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因为名字相似,使得你认定跟他们一起来的渡边凉介也是那四人之一。这是去年秋天,九月时发生的事。

“以这次偶然重逢为契机,你决意为女儿今日子报仇雪恨。当然在计划付诸实施之前,经过了几个阶段的准备。比如他们所属的W大学超常现象研究会是个什么样的社团,现在的成员有哪些——这些事情,只要想了解,还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于是你开始进行暗中调查。在这一过程中,你还在成员名单里发现了樫早纪子的名字,而她也是那四人中的一个。

“与此同时,你和以灵媒身份知名的寺井光江取得了联系,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情报,那就是光江有一个在《CHAOS》杂志编辑部工作的情人小早川茂郎,他是W大学的毕业生,之前采访过那个超常现象研究会。

“在这一过程中,你想出了一整套方案,即把瓜生君等四人召集到这座宅院里,利用‘旧馆’内外的时间差,在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的同时,杀掉他们。

“如今,知道‘旧馆’秘密的人,除了你自己之外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是精神失常的由季弥,一个是老糊涂了的野之宫老人,还有一个马渊长平,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无法与人正常交谈。你会定期去位于极乐寺的‘绿园’老人院探望他,因此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只要能把剩下的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光江的嘴堵住,那这个秘密便可从此不为人所知了。经过这番思考之后,你首先做的事情,就是——”

一直垂着头、背对着鹿谷的纱世子,此时抬起了头。她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一般,慢慢将视线向上方移去。鹿谷注视着她的样子,颔首说道“没错”,又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把这座塔里巨型钟盘上的指针卸下来。”

随着纱世子的视线,江南也抬起头,望向塔顶的天花板。

光线微暗,之前见到的那个方形洞口里面一片漆黑。感觉好像从机械室那边传来的微弱齿轮转动声此刻突然放大,不过当然,这只是纯粹的错觉罢了。

“我去极乐寺‘绿园’老人院拜访马渊老人回来的路上,从偶然光顾的一家咖啡店老板那里听到了这样一件事。他说这座宅院钟塔上的大钟被人称为‘变化无常的钟’,因为它从来都是随便乱走的,所以住在附近的人们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刚开始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没太在意,但后来越想越奇怪。

“一般情况下说到‘钟不准’,多指它快了几分钟或者慢了几分钟。可是这座塔上大钟的指针‘总是随便乱走’,这么看来它就不仅仅是走不准的问题了。这种措辞上的微妙差异意味着什么呢?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也就是说——

“在永远死后建成的这座钟塔上的大钟,也遵从了古峨伦典的意志,以和‘旧馆’内一百零八只钟表一样的速度运转着。所以看上去它总是随便乱走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为此,你不得不以金属零件受损为借口,将钟盘上的两根指针全卸了下来。这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那么,伦典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让这钟塔上的钟也按照‘旧馆’内钟表的速度运行呢?这与他留在棺盖上的那首诗‘沉默的女神’之间有着密切联系……”

此时,鹿谷欲言又止,他看了下手表。

纱世子仍旧望着天花板,身体像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江南看着她的样子,心想:对于隐藏在“沉默的女神”这首诗诗句里的谜团,她究竟了解多少呢?

女神被缚于沉默的监牢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处刑当天

时间终结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到了吧

沉默女神那 只吟唱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那是哀叹之歌 那是祈祷之歌

与那罪孽深重的野兽骸骨一起

献予我等墓碑之前 以慰我灵

在来这里的路上,鹿谷跟江南讲了自己对这首诗的看法。

第二行里提到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这个日期,如果永远还在世的话,那将是她的二十八岁生日。二十八岁也是她的母亲时代去世时的年龄。

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女儿,盼望着能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在十六岁生日时当上新娘。而在这个小小的愿望实现之后,她那羸弱的身体还能挨到几时?她的父亲古峨伦典对此又是作何考虑的呢?

“比如,是否可以这样设想。”

鹿谷提出了一个想法。

把女儿当作亡妻分身来疼爱的古峨伦典,完全无视医生所做的“她很难活到二十岁”的“宣判”,而是在心中孕育出这样一种幻想。和母亲一样……永远的这一愿望,不仅要在其十六岁时替她实现,而且在这之后,也应继续得到满足,即她应该和时代一样活到二十八岁,然后死去。

然而结果却是,永远在十年前,连“十六岁生日”都没过就去世了。

当时,伦典应该像疯了一般哀叹、悲伤、愤怒吧。明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肯定是这样想的。明明所有的一切都会按照他设计的发展,在他创造的与外界不同的时间里,永远能够平安地迎接十六岁生日的到来。她能在那一天打破野之宫泰齐的预言,战胜病魔,并且继续活在那个时间里。然而……

如此看来,诗中出现的这一日期,指的并不是将在三年后到来的那个真正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说到底,它不过是在伦典创造的“钟表馆时间”里,永远将要迎来的“二十八岁生日”。这种想法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吧。因此——

“由计算可知,‘旧馆’时间从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开始流转,在历经了整整十五年后来到今天,而今天正好相当于馆内时间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鹿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我才这么急啊!因为突然致电,所以她好像非常慌张。但我一定要抓住今天。如果我的想法正确,那‘时间终结’很可能指的是永远的出生时间,即正午。那座塔上的钟,正是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才一刻不停地走动了九年哪!当然多少会有点儿误差,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设法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将事情做个了断。啊呀,还来得及吗……”

江南又朝着天花板看去。

鹿谷曾说过,“沉默的女神”指的是并排挂在那个洞上方的三口钟,但他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座塔建成九年以来,上面那几口从未敲响过的钟,会在“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即今天正午奏响那“只吟唱一次的歌声”吗?真的会是这样的吗?但,这究竟是……

江南心中依然盘踞着巨大的谜团,但鹿谷对此不闻不问,继续着自己的发言。

11

关于你是怎样说服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协助你的这一点,我只能想象。不过,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这样的:虽然光江知道永远在‘旧馆’中过着怎样的生活,却并不了解她自杀的详细经过。她在古峨家的工作时间并不长,关于她姐姐明江的自杀,恐怕也只是听人说起过,因为明江觉得自己对永远的死负有责任,所以上吊了。

“这样的话,你可以跟她讲,并让她坚信永远是因为掉进森林里的陷阱而死的,比如,你可能是这样跟她说的——

“我从已过世的伦典口中得知了挖陷阱的那四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四人现在都加入了W大学的一个社团。不过他们似乎对过去自己犯下的罪行没有丝毫察觉,反倒对‘钟表馆幽灵’的传闻十分好奇,跟着瞎起哄。你不觉得这是不可原谅的吗?我想索性制造一个把他们聚集到‘旧馆’里的机会,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罪责。你能协助我吗?

“之后,你向她讲解了具体计划。这也就是《CHAOS》杂志那份‘特别企划’的蓝本。

“具体步骤是:以‘挑战钟表馆幽灵’的名义,邀请他们来‘旧馆’举行降灵会。借灵媒寺井光江之口,揭开十年前事件的全貌。有关馆内时间流逝方式的问题,也将在此过程中得到有效阐明。

“从光江的角度来看,十年前他们的恶作剧是导致姐姐自杀的间接原因。而且,一旦这个计划得以顺利实施,那么对提高自己作为灵媒的声望也大有裨益,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她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便答应合作了。

“毫无疑问,你肯定向她郑重强调了这一点,即‘旧馆’的秘密绝对不能泄露给任何人,包括她的情人小早川。后来,事情如你所愿,在她的推动下,‘特别企划’得以实施。

“七月三十日下午——

“显然,向饮用水里投放安眠药是在采访组一行到达之前完成的。放多少才合适呢?你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吧。放多了不行,放少了也不行。于是,你大概事先把由季弥或者你自己当试验品进行了实验,确定了合适的药量。

“不久之后,他们如约来到钟表馆。不过却出现了这样一个突发情况,福西君有急事来不了了,临时找人替他。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你正好误把渡边凉介当成了复仇目标。你对照名单,确认了四人的长相。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光江让大家换上‘灵衣’,摘下手表等所有随身物件。在这段时间里,你从走廊墙上取下了一副面具。你是期待着他们中间有人能注意到这件事的,对吧?之后,当戴着面具的凶手在‘旧馆’内出没时,注意到面具问题的那个人能指出‘凶手戴着的是那时消失的面具’的话,那他们首先就会在内部相互猜忌。你的算盘就是这么打的吧。

“下午六点。当然了,你事先已将‘旧馆’内所有钟表都调整好了,让它们在这一时刻全部指向六点。‘旧馆’大门锁上之后,光江从小早川手中拿到备用钥匙也好,在降神会上讲什么‘十六岁’啊、‘漆黑的洞穴’之类的话也好,在大厅装饰柜后面发现了‘钟摆间’的钥匙也好,所有这一切都是你指使她干的。

“那天晚上,‘旧馆’时间凌晨三点,正确时间凌晨一点半时,你以商量下一步事宜为借口,约光江在‘钟摆间’秘密会面。同时,你也没有忘记让她带上从小早川那里拿到的备用钥匙。

“你从由季弥的房间里将那把‘钥匙’取了出来,通过秘密通道潜入‘旧馆’。当然,你之前告诉过她有暗道的事。所以为了灭口——这一首要目的——你在那里伺机杀了她。同时你还有个企图,那就是只要把她的尸体搬到骨灰堂里藏起来,那就能在之后‘旧馆’内发生连续杀人案时,将大家怀疑的目光引向她,认定她是嫌犯。

“而另一方面,在他们一行人进入‘旧馆’后,三十日下午七时许,你接待了两个不速之客的来访,也就是我和福西君。

“两个陌生男子的突然出现令你感到困惑,自然当场谢绝了我们的拜访。但是当你读完我送给你的那本书时,你觉得此人可以利用。最初,你的计划是利用田所先生,或者其他熟人,请他们来做客啊、一起做些什么事之类的,以确保你在馆外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但此时你决定改变计划,把这个看上去喜欢玩侦探游戏的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叫来,让他来充当自己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你是这么想的,虽然多少有些风险,但这样做有利于后续事情的展开。

“于是当晚,你就抓紧时间给我打了电话。那时正是凌晨三点半,而你杀死光江时的‘旧馆’时间也是凌晨三点半。

“你杀了光江后,大概马上就听到了门外江南君的叫声。由此你得以知晓他当时尾随光江,来到房前。而且之后肯定会根据他的证言及摔坏的钟表所指示的时间来推定这起杀人案的作案时间。这么想来,那个电话就是你制造的第一个不在场证明。同时,你还提出有事与我相商,让我答应在那天——即三十一号晚上九点来钟表馆。”

鹿谷稍微停顿了一下。“我说,伊波女士,”他对着纱世子叫了一声,“你能转过来看着我吗?”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转过脸来面对鹿谷。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却像是老了好多岁,动作相当迟缓。

“谢谢!”

鹿谷盯着有气无力地垂着头的纱世子说道:

“你在实施计划之前,肯定准备了一份‘旧馆’内外时间对照表吧。按照什么步骤犯案?在哪个时间节点杀人能保证你有不在场证明?你应该会根据这张表,围绕着诸多问题,设想并分析讨论了各种可能性吧。

“但是,无论事前考虑得有多么周详,事情也不可能完全按照预想的去发展。什么时候会出现怎样的突发状况,都是无法预见的。因此,为了即便身在‘旧馆’外,也能洞察馆内动向,你采取了某种对策。”

鹿谷静静地抬起右臂,直指纱世子的脸部。

“那就是你一直戴在右耳上的耳机。不过你现在戴的,大概是真正的助听器或收音机之类的东西。其实你的耳朵没有毛病,对吧。”

纱世子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举起颤抖的右手从耳朵上拔下耳机。

“果然如此。”鹿谷说道,“这个耳机并非助听器,而是窃听装置的接收器吧。发射器多半安装在‘旧馆’大厅的圆桌下边吧?”

“是的。”看上去纱世子已彻底放弃负隅顽抗,她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讷讷而言,“正因如此,我最后才不得不把那个人——小早川先生杀死。因为他不仅要砸破天窗,还发现了桌子下面的窃听器。所以,我就……”

12

“事已至此我却说这样的话可能有些奇怪。”

鹿谷倏地眯起眼睛,盯着再次闭口不言、垂头丧气的纱世子。

“我不是警察,也不相信那种只能站在社会正义立场上谴责恶行的‘正义’。我丝毫没有想把在这里说的话特地告诉警察的打算。他们要把古峨由季弥当作凶手来结案,那就随他们去好了,对结果我一点儿也不关心。所以,你之后要怎么做,完全是你的自由。你可以去自首,也可以逃跑。我只是想知道,在钟表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而已。”

此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微微扬起脸,缓缓摇着头,但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请你继续讲下去。”

她对这个正在揭发她罪行的人催促道。

“好吧。”

鹿谷静静地点点头。这时,江南又看了眼怀表,上午十一点四十分。离正午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鹿谷又开始接着说:

“由此你通过窃听器掌握‘旧馆’内的情况,等待着机会。之后,三十一日夜里,你穿上从光江那儿抢来的‘灵衣’,戴上那副面具,再次潜入‘旧馆’。你杀死樫小姐和渡边君,故意让新见小姐看到你的身影。此次的作案时间是‘旧馆’时间午夜零点,而在外面则是下午七点左右。

“‘钟摆间’大壁橱里那张写有‘是你们杀死的’字样的纸条,恐怕也是那时候放在那儿的吧。包括后来在由季弥房间里发现的那张,从笔迹上看,是你让他本人写的。只要借着永远的名义,对他进行巧妙诱导,这是完全有可能做到的。

“野之宫老人看到从骨灰堂里出来的‘死神’——也就是穿着黑衣戴着面具的你——的时间,是在这次作案之后。第二天,当你听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在心里擦冷汗呢吧?

“我带着福西君按照事先的约定,来到这里的时间是当夜九点。你杀死他们二人之后,匆忙换了衣服,边稳定着情绪,边出来应酬我们。在走廊里,我们说听到了奇怪的声响时,想必你内心一定非常焦虑吧。这时恰好是被困在‘旧馆’里的江南君他们反复尝试各种方法,想要砸破玄关铁门的当口儿。远处类似敲锣的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那些奇怪的声音应该是谁在用椅子或钟表砸门时发出的。而你当时只能推托说没听见,搪塞了过去。

“之后,你在‘新馆’大厅里跟我们谈话时,也一直通过窃听器监听着‘旧馆’内的动向。现在想来,你当时的表现的确可疑,频繁地用手按着耳机,脸上也时常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唔,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出现这样的行为也不奇怪。

“到了晚上十点半,你说要去给由季弥送饭和药而前往钟塔。我想当时你已经用安眠药令他昏睡不醒了吧。你的目的是想把陷入沉睡中的由季弥藏起来。你把他藏在床下或是壁橱里了吧。这样一来,你带我们查看完塔内的书房后,就可以顺便拐到他的房间,让我们看到‘他不在房里’了。那时,碰巧是我主动提出想要见见他,不过我觉得就算我不提,你也会提。

“我的汽车爆胎,恐怕也是你搞的鬼吧。你想通过这一招把我们留在这里,好让我们第二天继续给你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我们决定留宿后,便住进了你事先备好的房间,那时是凌晨四点左右。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你开始了下一步行动。此时,‘旧馆’里的时间差不多是‘八月一日正午’。

“你利用窃听器掌握了当时馆内所有人的情况。内海先生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Ⅸ号房间的事情你也知道。此刻你已经意识到,必须得把相机抢到手、销毁胶卷。于是你利用暗门闯进Ⅸ号房间,杀死了烂醉如泥的内海。

“江南等人听到内海先生的叫喊声后迅速赶来,他还透过门上的毛玻璃看到了你的影子。很显然,当时你一定十分慌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对你而言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通过此次目击,就可以确定‘旧馆’内的案发时间了。当他们还在不遗余力地努力清除堵在门口的障碍物时,你已利用暗门逃出了Ⅸ号房间。处理掉两台相机后,你又进入Ⅲ号房,顺利地杀死了河原崎君。

“关于这两起杀人案的外部不在场证明,你是在作案后六小时左右制造出来的。我和福西在‘新馆’大厅开始用餐时是一号正午,那时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然后又在下午一点前一起去查看了骨灰堂。而此时‘旧馆’那边,江南和瓜生为了打开暗门,正在拼命搜寻密码。不用说,在这一段时间里,由季弥是不可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所以你又给他服用了安眠药,让他继续睡觉。对了,你也有可能把他锁在屋里了。

“我和福西按照头天晚上定好的计划,在下午两点多时,前往极乐寺‘绿园’老人院。你告诉我们七点吃晚饭,以此牵制我们的行动。我们出发后,你随即潜入‘旧馆’,开始实施下一起杀人计划。

“我想新见梢恐怕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你杀死的吧——”

鹿谷又向纱世子问道:

“杀死她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那条暗道,或者说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你所言极是。”

纱世子自暴自弃似的淡淡答道:

“那时——我穿过暗道走出壁橱,正要进卧室时,听到了那个人——新见小姐冲进隔壁起居室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立即跑到床边躲了起来。当我觉察到刚才在忙乱之际忘了关上暗道门的时候,她已打开卧室门走了进来,钻进了壁橱里……”

“哼,果然是这样。”

“正如鹿谷先生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杀她。但是她在壁橱里发现了那个秘密入口,并且跑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在她即将跑出骨灰堂的时候,把她给……”

江南心想,小梢当时一定吓呆了。而令她震惊的原因,既不是因为有着那样一条暗道,也不是因为在她即将成功脱逃之际却横遭袭击。

一直被关在“旧馆”里的她坚信当时的时间是八月一日午夜时分。但当她推开骨灰堂大门,骤然映入眼帘的情景却彻底颠覆了她原有的认识。虽然在狂风暴雨中,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但在外面等待她的绝对不是漆黑的深夜,而是地道的大白天!

“原来如此。”

鹿谷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接过话茬继续说道:

“你把新见小姐的尸体藏到棺材里之后,返回了‘旧馆’。这时,瓜生君为寻找新见梢也来到了‘钟摆间’。你在起居室里杀死他后,料想到过一会儿江南肯定会跟过来,便把那张照片塞进了尸体右手里,伪装成死者留下的死前留言,暗示凶手是由季弥。

“当你看到发现瓜生尸体的江南,如你所愿地注意到了那张照片之后,便避开要害部位打晕了他。当然,你肯定想过要是他反抗的话,那就只能干掉他吧。另外你还考虑到,就算他死了,也还有一个候补‘证人’小早川先生。万一到了连小早川先生都得杀掉的地步,那就用江南君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份记录当证据。

“结果一击之下,江南君就那么轻易地晕了过去,这不论对你,还是对他来说都是件极为幸运的事。你发现了他带着的那块怀表,当即把它毁坏,然后把他关进了盥洗室。你把屋里电灯都弄坏的目的在于,尽可能扰乱他的时间感。因为在那之后,你需要他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你是这么认为的,在安眠药起效的状态下,把他放置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便可令他不会产生任何疑问地回到原来正常的时间流转中去。

“后来,因着我刚才提到过的理由,你面临着必须杀掉小早川先生的局面,并最终痛下狠手。而杀死野之宫老人则是因为你作案后,从骨灰堂地板下钻出来时,不巧被他撞见了——对吧?”

纱世子神色呆滞地点了下头,鹿谷继续说道:

“就这样,你在我和福西君回到这里之前,也就是一号下午七点之前,完成了‘旧馆’里的所有杀人计划。但是,还有许多善后工作需要你继续收尾。

“你让我们和由季弥相互认识之后,一起坐下来吃晚饭。虽然我这人对饭菜味道不太讲究,吃得很畅快,但印象里还是觉得那天的饭菜口味太重。恐怕那时你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吧。听说人在极度疲劳时,做饭会不知不觉多放盐。看来此言不虚啊!

“你把由季弥领回屋哄他睡着之后,为了制造最后一个外部不在场证明,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寸步不离。带我们去机械室,帮我们在书房里找东西……

“在书房里发现的文字资料,的确是古峨伦典亲手写的日记。但它被烧成了那种残缺不全的样子,应该是你动的手脚。你从伦典的遗物中发现了日记,将那页撕了下来,并把于己不利之处全部烧焦,让人无法辨识,最后把它夹在了相框里。最初你是打算在警察前来搜查时,把它作为证明由季弥犯罪动机的证据,向他们出示的。结果却正好被我这个假装业余侦探的推理作家发现了。

“从书房回到大厅之后,我记得你说要喝点儿睡前酒,便拿来了白兰地。我怀疑你在酒里放了安眠药,因为第二天我觉得我怎么也睡不醒。还有,你把因道路坍塌而无法回家的田所师傅也药倒了。你让我们陷入昏睡状态后,又去‘旧馆’做了一系列事情,把剩下的钟表全砸了,打破了天窗,穿着由季弥的鞋子把尸体搬到森林里掩埋等。不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福西君的存在。

“你一开始杀死的渡边凉介并不是十年前那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你窃听了瓜生在‘旧馆’大厅里说的话之后,知道了这件事。同时你还了解到,和我一起来的福西凉太才应该是你的真正目标。而且和瓜生君一起挖陷阱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所以,你把他当成是害死女儿的罪魁祸首,欲杀之而后快。你原本的打算是,等他喝下加了料的酒,昏睡不醒后,用老办法干掉他。然而,那天晚上他非但滴酒未沾,之后还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进而开始挖掘起十年前的记忆来,最后觉察到了我在开始时提及的日期问题。在那之后不久,你去到他的房间,并约他前往钟塔……”

13

时间就快要到正午十二点了。

鹿谷看了眼手表,注意到这一点后,环视了一圈大厅四周的墙壁,踮起脚尖努力仰望天花板。但是,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迹象。塔钟的齿轮声一如既往,不停地微微震颤着昏暗空间里停滞的空气。

鹿谷往江南那边瞄了一眼,轻轻耸了耸肩,然后又转向纱世子,说道:

“关于二号下午发生的事,没什么好说的。这段时间里,田所师傅在大门口发现了血迹,那也是你设计好的。

“前两天由于刮台风下暴雨,导致道路塌方,警察一时过不来,这对你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吧。你和我们一起进入‘旧馆’,帮忙找人,并按事先计划好的那样,把‘证人’江南君从‘钟摆间’的盥洗室里救了出来。还有,大壁橱里的暗道门就那么大敞四开着,也是你故意为之的吧。

“问题是在那之后,你是怎样逼迫由季弥‘自杀’的?如果能允许我不负责任地主观猜测一下的话,那我倒是可以就此进行解答。”

鹿谷观察着纱世子的反应。只听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请讲”,催促鹿谷继续下去。

“就在我和江南君跑向倒在后院里的福西君时,你匆忙赶到由季弥的房间。在那里,你可能是这样对他说的——

“永远在四层机械室大钟那里叫你呢,你要是不赶紧过去,她就有危险了。日夜念着姐姐的他,一听这话,势必不顾一切地跑上去。而此时,你高声呼喊,目的是想让在外边的我们听到,你正在努力制止他的行动。

“既然知道是永远在叫自己,那别人再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的了。你估算好我们发现塔内有异常的大致时间,把他引向机械室,自己紧随其后。进去之后,你随即扑向径直奔到大钟旁找姐姐的由季弥,把他推了下去。”

纱世子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低着头,表情却冷漠僵硬,仿佛已经丧失了人类的感情。

“向十年前‘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们复仇完毕后,再把全部罪责推到由季弥头上,让他‘自杀’。这就是你精心谋划的最后一记必杀。所以——”鹿谷向前迈进一步,“所以我一开始就质问过你,你究竟为什么憎恨由季弥到如此地步?”

“我……”

纱世子刚说了一个字,就又轻轻地摇着头停了下来。随即她转过身去,走向大厅中央。

“我……是啊,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人,大概就是由季弥少爷了。”

纱世子静静地低头看了一眼少年坠落身亡的地方,用没有起伏、波澜不惊的语调说道:

“我来讲讲那年夏天发生的事吧。”

“十年前,是吗?”

“对。”

纱世子依旧背着身站在那里,开始讲述。

“那个孩子——今日子是在八月十五日失踪的,也就是在永远小姐去世,明江女士自杀之后。她出去玩,直到天黑也没回来,我和丈夫急得团团转,四处寻找。当天没有找到,第二天下午才终于……我丈夫在森林里发现她时,她在陷阱里,无法动弹。她掉进去时,腿上受了重伤。后来由于伤口感染,导致破伤风,最终……

“我当然十分怨恨那些挖陷阱搞恶作剧的人,心想可能是七月底见到的那几个孩子干的。但是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居然与由季弥少爷有关。”

“你是说今日子小姐的死与由季弥有关?”

鹿谷感到很是意外,又问了一遍。纱世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第二年夏天才知道的,在‘新馆’和这座钟塔建成之后,由季弥少爷搬到这边住的时候。虽然当时他的言行已经多少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但还没有发展到需要看医生的地步。比如有关永远小姐去世的事,他就能够很好地理解并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他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纱世子说,由季弥跟她讲到,去年夏天,大家慌着寻找那个失踪孩子的傍晚,他在森林里看到了正在哭泣的今日子。

她掉进陷阱里出不来,呜呜哭着。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把她就那么丢在那儿,让她和姐姐一样,去到黑暗的地方才好。这样的话,姐姐就不会感到孤单寂寞啦……

“对不起哦,由季弥少爷对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我姐姐呀——他竟一脸天真无邪地说出了这种话……”

“啊!”

江南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竟有这种事……)

“要是当时,由季弥少爷把这个情况告诉给谁的话,今日子可能就不会那样悲惨地死去了。一想到这点,我就愤恨不已……但是,这种情绪我没有对任何人发泄,只是深藏在自己心里。不要怨,不要恨……我一直不停地这样告诫自己。之后的九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遵照老爷的遗言,住在宅院里照顾由季弥少爷,给那些乱走的钟表上发条。我每天做着这些,同时等待着先我而逝的女儿和丈夫迎我过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纱世子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摇着头。

“要是去年秋天那些学生没有来这里,那我肯定就不会……”

纱世子说到这儿收住口,同时也停止了摇头。

“伊波女士。”鹿谷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是什么?”

“你把福西君从塔上推下去之后,为什么不去院子里检查一下他是否死了呢?明明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的,但你却没去,为什么?”

“这是因为——”纱世子淡淡地吐出一口气,答道,“肯定是因为我太累了吧。”

“但是……”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那时可能是这么想的。或者说——”纱世子回过头,看着鹿谷说,“万一他有幸能保住性命,那就是神对我的惩罚。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像是把灵魂深处的一切都倾吐了出来一般,她那无尽虚空的脸上,有那么一瞬浮出一丝笑意,又旋即消失。这时——

不知从哪儿响起了类似金属板互相摩擦的声音。

江南立即抬起头向上看。

他屏息倾听,但除了从机械室传来的齿轮声外,没有听到任何其他声音。

当他仔细观察,想弄清刚才是什么情况时,金属声再次出现,而且这次不只一处,四面八方同时发出了声响。

声音不一会儿又消失了。

“鹿谷先生,”江南朝站在门口附近的作家看去,“刚才的声音,到底是……”

鹿谷把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上前一步。只见他神情紧张,环视着四周石壁。过了一会儿——

“开始了。”

鹿谷低声说道,指着南侧墙壁。

声音再度响起。这次不是刚才那种金属声,而是较为轻微、柔和的……沙沙声。

江南凝视着鹿谷手指的石壁,“啊”地叫了一声。纱世子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一部分石壁的颜色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从深褐色变成鲜红色——

最初不过是一条不到一米长的红色细纹,但不一会儿它就开始徐徐向下扩展。好似拉开了一层厚窗帘一般,染成红色的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这是沙子哟!”鹿谷对纱世子说,“这个大厅的墙壁上到处嵌着彩色玻璃,墙外与它们对应的位置也嵌有颜色相同的玻璃。这些玻璃之间填满了同一颜色的沙子,使它们看上去像石块。这些沙子,现在正流向设在地下石壁中的空洞里。”

正如鹿谷所言,墙壁各处都发生了变化,除了设有楼梯的东墙之外,其余三面墙壁均出现了这样的现象。

沙子滑落,墙壁变成了玻璃“窗”。这些呈现在眼前的“窗户”颜色各不相同,红、黄、蓝、绿、紫……把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变得绚烂多彩。

……时间终结

古峨伦典——这位素未谋面的钟表馆主人——开始朗诵诗句。他的声音响彻耳际。

七色光芒照进圣堂……

江南瞪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那妖冶而壮美的景象。

不一会儿,安装在墙壁各处的“窗户”全部打开,塔内浮动着的黑暗被驱散,七色光芒在大厅里溢彩交错。须臾之间,下一个变化开始了。

“我们快出去吧,伊波女士!”

鹿谷大声召唤着一直站在大厅中央的纱世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感觉这次好像是在脚下——发出了比刚才的金属声更为沉重的、类似用力拉开生锈铁门的异响。

“江南君,你也快点儿,赶紧跑到建筑物外面去!”

“外面去?”

直到此刻,江南还在莫名其妙,不知鹿谷为何如此慌张。

“为什么……”

这时,他感到脚下有些许晃动。地震?江南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但很快就意识到不是地震。

“江南君!”鹿谷大叫着,“快出来!”

喀啦啦……地面剧烈晃动起来。与此同时,整座石塔也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声。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难道说……)

江南慌慌张张地朝着招手的鹿谷跑去。

(难道说……不是吧……)

你们听到了吧……

“伊波女士!”鹿谷边用后背顶开大门,边喊纱世子,“伊波女士!”

如同大地轰鸣般的声响,震颤着大厅里的空气,此时已大得能完全盖过他的喊声。

“伊波女士,你也快点儿!”

但纱世子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伊波女士……”

江南在断断续续摇晃着的地面上狂奔,好不容易才跑到鹿谷身边。此时,塔身随着一声巨响,震动起来。鹿谷和江南赶紧逃到门外。

“从后门逃到院子里去,尽可能往远处跑,快跑!”

向江南发出这样的命令之后,鹿谷再次回头眺望大厅里边,呼喊着纱世子的名字——就在那一刹那,在不停地摇撼着建筑物的地动声中,清澈的钟声从遥远的上空传来。

(啊,“沉默女神”在……)

江南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甚至连地动声都从他耳畔消失了,那一瞬,他心荡神迷,沉醉在了那美妙动听的钟声里。

……你们听到了吧

沉默女神那 只吟唱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此刻,九年间一直保持沉默的“女神”,就要唱响她那唯一的、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歌声”了。

与塔顶大钟的机械设备之间完全没有连动装置的三口钟,上面连手动敲钟的拉绳都没有——没错,要让这样的“沉默女神”歌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晃动悬挂着这三口钟的建筑物,即,将这座钟塔推倒!

大厅中央,纱世子正在仰望着鸣响的钟。可转眼间,她却发出一声嘶喊,像跳舞一样举着双臂,随后倒在地上。

“伊波女士!”鹿谷再次喊道,“伊波……”

在仰面躺着的纱世子胸前,插着一个以惊人速度坠下的东西。鹿谷和江南同时惊叫起来。地面的崩裂声,从天而降的钟鸣……现在,掉下来的那个东西发出的异响又叠加了进来。

那是一根黑色长棍,就是从钟盘上摘下,后来一直放在机械室里的塔钟指针中的一根。它从天花板上的方洞那里径直落了下来。

“嗡嗡——”

那根黑色的凶器深深扎进纱世子胸前,不停地左右震颤着。江南背过脸去,呻吟道:

“怎么会这样……”

“没救了。走吧,江南君。”鹿谷推着他的肩膀说,“快点儿,快逃!”

两人穿过“新馆”后门飞奔而出。江南紧紧跟在鹿谷后边,在荒芜的草坪上拼命奔跑。在这期间,钟塔依旧随着大地的轰鸣不停颤抖,三口钟继续发出清脆悦耳的“歌声”。

不一会儿,他们跑到了森林边,回头看去,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

钟塔那巨大的黑色身躯开始倾斜。

钟塔底部仿佛陷进了地面一般,在飞扬的尘土中,塔身慢慢向后院中央倒了下去。那边正好是建在那里的巨大日晷钟盘上表示十二点的方向——也就是骨灰堂的方向,古峨伦典和他最爱的两位女性一起在那里长眠。

那是哀叹之歌 那是祈祷之歌

江南想起下面的诗句。

与那罪孽深重的野兽骸骨一起

献予我等墓碑之前 以慰我灵

现在,正好——

在“沉默女神”歌唱的哀叹祈祷之歌里,钟塔跪倒在他们的“墓碑”前。

钟塔倾倒、崩塌的过程中,似乎出现过瞬间停顿。旋即,石塔上部如滑动一般,向一侧错离,之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倒地。女神的歌声就这样消失了,然而塔身的倾倒却还在继续。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它逐渐加快了速度,仿佛要把自己刚才崩落在地的上半部分压碎似的倒了下来,片刻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处刑当天

一直在钟表馆内流转的虚伪时间走到了尽头,噩梦也迎来了真正的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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