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自从八月最后一个周日黄昏以来,我就再没见过母亲。

骏一夫妇和水那子偶尔会去探望,打过几次电话告诉我情况。待在房间里,我通常把电话设定在自动转接留言的状态,如果是他们打来的电话,我一定等确认对方是谁之后才拿起话筒。

对于我不常去母亲的病房探视,骏一和水那子多少有些不满,也觉得奇怪。以前也是一样,只要有机会说上话,他们一定要问我:“最近去看妈了?”听到我回答没去,一定会念上两句:“你该多去看看她的。”这时我总是用“嗯,说得也是”之类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

进入九月之后,母亲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

她连骏一和水那子的脸都几乎认不出来,更别说大嫂文子和她的孩子,往往从头到尾都像对待陌生人。自发性的行动明显减少,几乎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能说的话也减少了许多,很难以对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愿。

“哥,你为什么这么冷淡?”水那子曾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

“你不想多陪在妈身边吗?”

我当然并非一点儿都不想。在我心里,跟一般人一样,会担心自己的母亲。我想应该会的。

那个夏天的傍晚、冬天的夜里,还有那个春日午后和秋天的黄昏……每个遥远旧日的鲜明记忆中都有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和她手里的温暖。总是那么美丽的母亲,总是那么温柔的母亲,不管对任何人都一样地亲切。

时光飞逝,我渐渐长大成人,母亲也渐渐不再年轻。即使如此,我仍然会将幼时记忆中的样貌重叠在她身上,不过……

才不过一年零几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她的身上就产生了如此剧烈的改变。太多东西已经从身体里流失的她、终于无法保有波多野千鹤这个身份的她、连作为亲生儿子的我是谁都无法理解的她……这样的她,就算我频繁地去见她,就算我陪在她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对,当然是有意义的,怎么会没有意义?姑且不论对谁有意义,姑且不论是什么样的意义。

如果她得的是有生命危险的病或其他的疾病呢?像癌症、白血病或心脏病……不对,我自己也很清楚,这种假设和比较根本毫无意义。对她本人和家人来说,一步步侵蚀她的生命、将她推向死亡的疾病哪有“好”“坏”之分?就像是同为癌症末期,胃癌是不是比肝癌“好一点儿”等讨论,这些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就算知道这个道理,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就算生病,至少希望母亲得的不是痴呆。至少希望她的意识里仍然可以保有连续的自我意识,以这个自我为核心,维持着去感受、去思考的能力。

自己的孩子来探病,可以单纯地觉得“高兴”;相反地,也会有“悲伤”“痛苦”的感觉。以这些感情为基础,能和对方建立起正常的人际沟通。就算终究要面对死亡,也能自己思考应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时间,能和家人讨论。然而现在的母亲……

多么不堪的病啊!

不管对她本人或是周围的人而言,都是多么不堪、多么残酷……啊,不对,得了这种病的人,根本连觉得“不堪”“残酷”的能力都没有了。

我不再是“我”,迫不得已地失去了形成我这个人的所有记忆,我现在在这里思考的意识本身都将崩溃……只要想到这些状况,我就会被一股足以令我失神惨叫的恐怖袭击。比起失去手脚,比起失去视觉或听觉……比起任何苦难,都更让我恐惧。想想看,对这样的状况感到恐惧、害怕的我就要活生生地解体了,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结果都是因为这股恐惧,是吗?

母亲的白发痴呆有可能遗传给我,说不定我有可能变成和发病的母亲一样。水那子不知道这个事实,而我知道,所以……

去见母亲,也就是最近距离地面对这个事实,对我来说很可怕、太可怕,我才逃避。不仅如此,我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个部分在咒骂、憎恨母亲带来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怖。我讨厌这样,几乎到了作呕的地步,所以……

“森吾,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懂,不过以后后悔的可是你自己。人走了,你再怎么想,都见不到面了,就算想为她做点儿什么也都不可能了。”

骏一曾经这么对我说。

“事情要看你怎么想,有人说这种病对身边的人来说,是比较仁慈的,因为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比起没有任何预兆,哪天身边的人就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要好多了。”

他的母亲,也就是过世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在骏一只有七岁时死于一场肇事逃逸的车祸。之后与父亲再婚的母亲对待骏一和对待她亲生的我和水那子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地爱护、培养,因此骏一对母亲有着说不尽的感谢和感恩。骏一来不及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尽一点儿力,所以连同对亲生母亲的心意,一并投注在母亲身上。

我非常了解骏一的心情。作为母亲的亲生儿子,我非常感谢骏一;作为弟弟,我也觉得他是值得尊敬的兄长,但……

他毕竟和母亲没有血缘关系。在我晦暗、狭隘的心底,竟然会有这个想法,连自己都觉得可耻。

骏一身上没有母亲的血,他和我跟水那子不一样,将来没有患上跟母亲一样疾病的可能,所以……

啊,关键还是在这里,还是离不开这里。

我就这么只在意自己吗?比起死期将近的母亲,我更关心自己的未来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人的?或许,这种令人厌烦的利己主义才是我这个人真正的本质。

2

持刀杀人惨案再次发生于上高田

一连串的事件是否出自同一凶嫌?

现场发现作案凶器菜刀

九月十五日周三,敬老节这天的早报刊登了一则发生于前一天傍晚的新事件。

这次的被害人也是小学男童,和之前的两名被害者一样,身上有多处刀伤,失血而死。在案发现场公园内发现的凶器是一把刀刃长十五厘米的柳叶形菜刀。目前正加速搜证,确认刀刃的形状与前两起事件被害者的伤口是否一致。如果形状一致,这三起事件极有可能出自同一犯人之手……

这天夜里打完工回到家,听到大嫂文子的电话留言,水那子比预产期提早四天安全产下一女。

3

第二天,十六日的下午,我回到久违的吉祥寺探望水那子。进入产期之后,水那子就回到娘家待产,并且选择在吉祥寺的私人妇产科生产。妇产科就在井之头公园旁的安静住宅区中。我进门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强烈怯意。我在前台询问水那子的房间号码,职员的接待都相当开朗、亲切,很快就消除了我一开始的怯意,但是那种自己好像来错地方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虽然同样是医院,我却感到这里和母亲住进的精神神经科病房有着不一样的气氛。在医院里擦身而过的人,脸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在母亲的医院所见到的表情多半写满了紧张,但在这里看到的绝大多数是笑脸。这是当然的。用个老掉牙的比喻来说,在那里见到的宛如坟墓,而在这里看到的则是摇篮啊!

旧的生命逐渐衰老、病弱,新的生命同时诞生。世界就是由这种无止境的重复所形成。生命的均衡如果被严重破坏,很快就直接影响到世界的存亡……我仿佛现在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边想边来到了刚才前台告诉我的三楼某间病房门前,确认了房间号码和名牌后才敲门。

“请进!”很快听到房里传来很有精神的招呼声。我打开门探头进去。

“啊,哥,你来看我了。”水那子从床上坐起身开心地对我说。

“昨天晚上文子大嫂通知我的。恭喜啊!”

“嗯,谢谢。”

不只是声音,水那子连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都显得很有精神。这是一间有大窗户的朝南单人房。

不巧今天外面天色阴沉。不过就算关掉电灯,室内的光线也够亮了。

“还有谁来过?”

“大嫂直到刚刚都还在。早上骏一哥也来过,还有我婆婆、小姑、阿姨她们也来过,很热闹呢……”

“累了吗?现在可以四处走动了吗?”

“嗯,听说生第一胎像我这样算是很顺利呢!每个生过孩子的都说得怪吓人的……结果我觉得,咦?怎么这样就生出来啦。”

水那子说着说着,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大致看了一下房间,问道:“听说是女孩?我听文子大嫂说的。”

婴儿不在房间里,应该还在新生儿室吧!

“听大嫂说母女都很健康,我才安心来看你们。”

“从今天晚上开始,就可以把孩子带进房间了。”

“名字呢?想好了吗?”

“本来就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真人,女孩就叫千花,我以前也跟哥说过吧!”

“你跟我说过吗?”

“真是的,你都忘记了。”

忘记了?我心里很自觉地对这句话产生反应。

忘记了?水那子告诉我的那些话,我真的忘记了吗……她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曾经听过。男孩就叫真人,女孩就叫千花。真实的真加上人,真人;女孩就叫千花,一千朵花,千花……

“你还是很少去看望妈?”

她把话题一转,我漫不经心地答道:“啊?嗯。每次都想着过一阵子就去看看,不过,最近比较忙一点儿。”

“是吗?”

对这件事,水那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满脸洋溢着微笑问我:“要不要看小宝宝?”

新生儿室就在同一层楼的护士站旁边。被厚玻璃墙包围着的房间里,这两天生下来的几个婴儿躺在小小的、并排的床上。

“你看,就是她。最右边的那个。”

水那子在玻璃墙这头指向一个小小的、脸上布满皱纹的婴儿。床上挂着一张写有“浅井水那子的宝宝”的名牌。婴儿的眼睛当然还闭着,双手是握成拳头的状态,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母亲就在隔着一片透明墙的那头。

“大家都说长得像妈,真的吗?哥,你觉得呢?”

我将额头靠在玻璃上,凝视着那孩子的脸。和睡在同一间房间里的其他婴儿一样,我只觉得他们像是“没有长毛的猴子”,看起来很奇怪,谈不上到底像不像水那子,不管怎么投射感情,都无法觉得宝宝可爱。当然,我没有将这些感想说出口,对水那子的问题,我只是歪着头说了声“是嘛……”随便带过。

“真想早点儿告诉妈,让妈看看宝宝。”

水那子接下来说的这些话,又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昨天刚降临这个世界的新生命,说不定在她身体里面已经埋下了遗传性的因素,将来有可能患上白发痴呆。如果母亲的白发痴呆是家族性、遗传性的疾病,理论上,孩子有四分之一的患病可能性。

我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暴露出心事,回到房间后,也随意地和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终于有一位护士进来跟水那子说话,我借机告辞。

“下次再来看你。”我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医院。

4

我没有回吉祥寺的家,而是直接走向车站,搭乘中央线的电车。差不多是下班下课的乘客人流开始增多的时段,幸好往东京方向的车厢并不太拥挤。

原本想在中野站下车,换乘东西线,临时作罢,突然决定直接坐到新宿站,到T医科大学医院看看。虽然不是很想这么做,不过有一股强烈的情绪驱使我至少想在今天去见母亲,直接告诉她孙女已经平安出生了。尽管无论我再怎么费尽唇舌,她都一定无法理解“水那子生孩子”这件事。

黄昏时的新宿车站和平时一样,人多得令我无法理解。我以宛如屏息在水中前行般的心情穿过人潮,走上西口的路面。阴暗多云的天空中虽然只有稀稀疏疏的水滴,看来还是随时可能会降下大雨。

我凭借大概的方向感,走在黄昏余晖下嘈杂的路上……

路上经过的大型家电用品店门前,几台电视并排组合为一个大画面,我的视线突然被吸引。

龟山和之(31岁)自称陶艺家

我先注意到的是这条字幕,接着是字幕上方的一张脸部特写照片,那显然就是字幕上“龟山和之”的照片。

他是谁?我一时好奇,停下脚步,听着从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在上高田公园里发生的小学生遭残杀事件的嫌犯已经在今天下午逮捕。警方逮捕了住在新宿区中井一丁目、自称陶艺家的龟山和之,现年三十一岁。凶器菜刀上残留的指纹和该嫌犯的指纹一致。另外,从嫌犯家中已经找出附着大量血液的衣服……”

犯人……就是这个人?

我张口结舌,紧盯着电视画面,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警方认为,上个月二十九号和本月四号所发生的两起小学生被杀事件极有可能是该嫌犯所为,将彻底进行侦讯……”

画面上又出现了同一张照片,我认真地凝视那张脸。就是这个男人吗?他就是那天夜里一刀刀刺杀那孩子的犯人吗?

他的脸整体看来线条纤细,好像很忠厚、老实。发型说不上有明显的特征,加上没有特征的轮廓,连金属框眼镜也是常见的款式。镜片后的双眼就像被捕上岸的深海鱼,瞪得斗大,看了令人有一点儿不舒服,但并不感觉特别邪恶,也不觉得藏有惊人的疯狂。这张脸实在是太平凡了,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见到,或许曾经见过一两次,不过马上就会忘记。啊,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叫作“没有脸”吧!

切换到下一个画面。

荧幕上出现嫌犯龟山在大批警察和媒体记者包围下坐进移送嫌犯用的厢型车中的影像。嫌犯的头部被盖上类似黑色夹克的东西,完全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啊,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叫作“没有脸”吧!

又切换到另一个画面。

和刚才报道的新闻影像完全不相配的亮丽色调,播放着新发售的饮料广告。我深呼吸了一下,离开店门口,开始步行在小雨中,一边走一边想。

刚刚看到的那照片上的男人真的就是杀害孩子们的凶手吗?真的不会有错吗?

已经有了那么多证据,我想一定不会有错。顶着“陶艺家”这个奇怪的头衔,那个三十岁的男人为什么突然犯下这样的凶案呢?这其中一定有他的动机,不管其他人是不是能理解,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不过……他的动机能解释一切吗?光靠动机就能交代这一切吗?

我并不是希望犯人另有其人。不是这样的。杀害孩子们的,我想应该就是那个男人。只不过……

我在小雨中加快了脚步,继续前进,终于在高楼林立的细缝间看到T医科大学医院的建筑物,也终于看到建在它旁边、像躲起来似的精神神经科病房大楼。

那栋大楼中的一间病房里,母亲现在一定正躺在病床上,度过茫然和孤独的时光。我站在这里试图想象她的样子,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一次来探望时她的样子,将那个影像重叠在脑海中的画面上,当时她的表情、动作、话语都过于清晰地一一在我脑海中生动重现。

咿!……咿!

震动整间病房的尖叫声。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

双手捂住脸,胡乱摇头的她。

不要啊!不要……别过来。不要过来这里。住手。不要杀我。

别过来!不要杀我。啊!不要……

让她如此讨厌、如此恐惧的,就是……就是“那家伙”。

那家伙要来了。

随着突如其来的白色闪电出现的那家伙,身穿肮脏黑色衣服的那家伙,没有脸、没有头的那家伙……

——是蝗虫。

——蝗虫在飞的声音。

每当精灵蝗虫飞舞的声音响起,世界就会充满飞溅的鲜血和惨死前的哀鸣。

自白发痴呆发病以来,母亲逐渐丧失记忆。从当下的记忆到过去的记忆以近乎刻板的规律逐渐被忘记。不仅如此……

强度越高的记忆,越晚失去……没错,就是这样。

病情逐渐严重,终于接近末期的她,心里至今深刻留有几桩记忆。她懂事后不久所经历的那次“恐怖事件”的记忆,即是其中代表性的一桩。纵使以后病情继续发展下去,失去更多的记忆,说不定也只有这个会残留下来。到了最后……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我反问自己。

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这时,我忽然想起那个假设,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马上自行推翻。

太离谱了。不会那么离谱的。

我刻意将眼光避开那栋藏于高楼之间的病房大楼,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太阳穴,捶了好几下。

怎么会有那种离谱的事?不可能的……

好像想向谁求援,我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

傍晚的办公区,雨势比刚才强了几分。人们急忙走在被雨水打湿的灰色人行道上,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撑着伞,黑的、红的、绿的、白的……各色各样的伞,完全遮住了他们肩膀以上的部分……没有脸。啊,大家都没有脸。

交错来往的车阵中,红绿灯的信号变了,朝这里开来的送货上门卡车猛然亮了头灯。这突然的白光让我眼前昏花,不寒而栗的恐惧袭来,我呆立当场,不能动弹。

它又紧追不舍地跟着我……

遥远的上方,好像有什么异样的声响。

仿佛将地面的喧嚣完全消除,那震天响的激烈声音究竟是什么?……啊,原来是直升机的轰鸣声。我一方面尝试冷静地掌握状况,却听到了慌忙拍动翅膀飞舞的蝗虫声。

“咿!……咿!”

和病房里的母亲相同的哀鸣无法抑制地冲出我的喉咙。听到自己声音的那一瞬间,好不容易维持的一点儿理性顿时瓦解。

“走开!别过来!”

狂乱的嘶喊正要出声,我竭尽全力逃出了那里。

5

我是从哪条路、怎么走过来的,已经不太记得了。不,我不是不记得……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不这么确认的话,我还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情绪。总之,我一心想离开那个地方,没有余力去想要往哪个方向走,就这么跑着,不断地跑着,才不知道。只不过如此而已。一定是这样。

小雨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也完全西沉,路上没有来往的行人身影,也不见车子的头灯,更听不见直升机的轰鸣声。

偶然走到这里,在大都市正中央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寂静中。这里是?啊,这里是……

我走在似曾相识的公园旁。

天刚刚黑,不知为什么路上这么冷清,看不到成群结党的年轻人,也没有流浪汉的影子。苍白的街灯光线下,公园里成排直立的树木和绿植,看起来就像漆黑的剪影。

这里是……

这座公园,这幅画面……

眼前不安定的视觉残留现象让我有些踌躇,但还是踏着踉跄的步伐走进公园。公园里,几只乱了生物钟的秋蝉仿佛已久候多时,开始高声鸣叫,我的内心也开始响起恼人的嘎吱声……

突然发现对面树荫下的长凳上好像坐着一个人。

一片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地映着他穿柠檬色T恤的背影。他背向这里坐着,从体格看来,应该是个年幼的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被雨淋湿的地面上。秋蝉的叫声掩盖了脚步声,长凳上的孩子看来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我。

“你怎么了,小朋友?”

我在相隔两三米的地方停下脚步,轻声开口问他。

“怎么在这种地方呢?你一个人吗?”

面对我突然的问话,他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甚至没有回头看我。

“嗯,对啊。我一个人。”

我听到他这么回答。声音还是童音,是变声期前男孩的声音。我猜想,大概是小学校二年级或三年级左右的年纪吧。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我继续问他。

“有什么好玩的吗?”

孩子继续背向着我说:“这个嘛……”稍微歪了歪头,“其实也没什么。”

“这样,不太好吧?”

“什么不太好?”

“天已经黑了,该回家了。”

“为什么?”

“最近不是发生很多不好的事件吗?你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

“我没关系的。”

“可是,小朋友……”

“而且犯人已经抓到了,不是吗?”

“啊,这个……”

“我知道哦。他杀了三个人,正准备找第四个人下手的时候被抓到的。”

“话是没错……”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大人都会杀小孩,小孩会被大人杀掉,一定会这样,一直被杀掉。”

“等一下,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这时忽然觉得自己遭到一种莫名的挑衅。我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又朝长凳走近一步。

“大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轮到他问我。好像吃了一记暗枪,我没能马上回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吗?我只是刚好经过。”

“刚好经过?”

“没错。”

“你想待在这里吗?”

“你这么问,我也不知道从何答起。真的只是刚好在这里,没有特别想待在这里。”

“你不想待在这里吗?”

“这个,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如果不想待在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从长凳上站起来,身高只到我的胸部左右。他依然背向着我。

接着,这孩子静静地继续说:“可以不用待在这里啊。别勉强自己。”

“什么?”

“消失不就成了。”

“你……你说什么?”

我忍不住奔向长凳,将手放在那孩子的肩膀上。

“你究竟是……”

孩子对我施加的力量一点儿都不抵抗,慢慢地转过头。

当我看到泛白的街灯光线照射出的那张脸……

“哇!”我将手移开对方的肩膀,顿时往后跳了好几米。

“消失不就成了。对吧,大哥哥?”

孩子站在长凳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动作,只是盯着这里。我看过这张脸。

嘴巴的两端到脸颊被残忍地划破,除了露出的牙齿和牙龈,还有脸颊、鼻子和额头,都被红黑色的血染得黏答答的。

这张脸,这孩子,这是……

“消失不就成了。”

他静静地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

“其实你是知道的。是吧,大哥哥?”

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大声惨叫。或许是被我的声音惊吓到了,秋蝉的鸣声倏然停止。

6

我是从哪条路、怎么走过来的,已经不太记得了,总算走回高田马场自己的房间时,已是满身大汗。

打开玄关大门时,我相当紧张。我有预感,那家伙正等在那一头,在我开门的一瞬间,他就会扑上前来袭击我。

还好,这个预感没有成真。进房后,我的恐惧感依然没有平息,苍白的闪光好像现在就会从某个地方出现,那不祥的蝗虫振翅声好像现在就会从某个地方传来,仿佛现在就会……

啊,不行。我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振作一点儿,森吾。

我呆立在玄关门内,拿自己的额头撞了墙壁好几下。

振作一点儿,你要冷静下来。

刚刚在公园看到的那孩子一定是我的幻觉,听到的声音当然也是我的幻听。没错。一定是这样,没错。

在西新宿路上看到的,只不过是撑着伞的人群,只不过是卡车的头灯,听到的只是恰巧飞过上空的直升机轰鸣。没错,只不过如此而已。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杀害孩子们的犯人也已经被逮捕了。姓龟山,今年三十一岁、自称陶艺家的男人,现在正待在拘留所里。有很多确凿的证据显示那个男人就是犯人,所以什么都不用想了……

但是,我心里依然有挥之不去的疑虑。那时候,当我看着高楼细缝间的病房大楼,突然浮现的念头是……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从房间里面传出了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很怀念的声音,那声音正在房间内回响。

我脱了鞋,踉跄走进很久没整理的杂乱客厅。

原来那声音是电话铃声。铃声很快中断,开始播放语音留言,最后终于听到……

“呃,是波多野吗?好久不见。”这轻快的声音,我曾经听过。

“我是蓝川,现在回到东京了。你怎么了?我一直很担心你。拜托你,跟我联络……”

是唯。

我简直要哭出声来,将手伸向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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