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小时候,那是一个夏末的午后,父亲、母亲还有我,三个人走在海边的小路上,附近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小路沿着平缓蜿蜒的海岸延伸。那遥远彼端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我曾经以为就是世界的尽头。漂摇着微微波浪的海水是万里晴空般的蔚蓝。以水平线为界,填满上方天空的是仿佛平静海水般的蓝色。这两种蓝在我看来,都是深沉而没有一丝阴影的、非常特别的颜色。

“天空一定也像海一样,有很多很多水吧!”

对于我这无心的一问,记得那时候,母亲只是静静地微笑,什么都没有回答。

海的气息让我神清气爽,我来回比较了大海和天空的样子,继续说道:“所以天空才会下雨啊,云就是天上的波浪吧!”

我记得,一旁的父亲看着微笑的母亲,脸上带着同样的微笑。为什么我们仨会那样在海边散步,我已经记不清前后的情形了。

万里晴空般的海洋,平静海水般的天空。

就像重现了小时候那个下午的画面,深沉而没有一丝阴影的一大片蓝色突然出现在前方。那一瞬间,就像是已经冷却、凝固的内心突然抽痛了一下,这种意料之外的感觉让我不知所措。当时唯驾驶的小帆船穿过长长的隧道,奔下一道陡急的坡道,视野正逐渐开阔。

车子终于驶上海岸线。

初秋的蓝天里只挂着几朵像棉花糖般的白云。蓝色大海在天空下摇动,无数浪头的白沫看起来就像海上的云朵。

我后来才知道,天空和大海的颜色这么相似其实是很不常见的。这么说来,这算是我出生的故乡对久未归乡的游子表示欢迎之意吗?一种也许并不适合当下的甜蜜感伤填满了我的胸口。

十几年不见的故乡的大海完全看不出岁月带来任何变化。我不想仅仅用一句“令人怀念”来带过,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慨。那是一股自惭形秽、无从排遣的感觉,同时又那么悲哀,让人想逃。我竟然变了,竟然变了这么多。

“变得好不一样哦。”

我听到唯这句话,忍不住“啊?”地歪过头,望向她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侧脸。

“这条国道以前又窄又弯,沿路连一间店都没有。”

红色头发被风翻动、飘扬,唯一边说话,一边把视线移向我。

“你看那边不是盖了很多房子吗?以前完全没有住家吧!”

“啊……是吗?”

我把双手枕在头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单薄的胸膛。

“你以前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啊?”我问道。

“到初中。”

唯稍微调高汽车音响的音量,回答我。

“升上高中那年,我爸下了很大的决心辞掉当地公司的工作,在东京找到工作搬过去。”

“所以,差不多隔了十年?”

“是啊。我家在这里没什么亲戚。”

“小学、初中的朋友呢?”

“后来还有一两个会继续互相写写贺年卡。很奇怪吧?我以前应该有不少‘好朋友’。”

从我在高田马场的住处出发,已经过了五个多小时。中间虽然休息过几次、但始终是一个人开车的唯的脸上不太看得出疲倦的神色。反而是我,一路来,不过只是坐在前座看窗外,一不小心还会打瞌睡,却疲乏地觉得好像快要过完一整天。

汽车音响放出来的音乐是我听了名字也没有印象的国内地下乐团作品,以痉挛般的速度连珠炮似的发出片段的偏激字词,或是和着奇怪的慢拍子钢琴说出古怪的独白,又或者类似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摇滚旋律……这些音乐看来都是唯的偏爱。无论是哪一种,对我来说,听起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噪声,但是我没有资格抱怨,只好安静地听下去。

车子顺畅地驶在沿海的国道上。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座白色桥身,那是跨过镇外小河的桥,我马上注意到,这和我记忆中的那座桥明显不同。

“这座桥翻新了!真的变了好多!”唯说出一样的感想。

“你还记得到外公家的路吗?”

“倒还记得。”我一边回答,一边慢慢在脑海中翻开陈旧的地图。地图上有两个晦暗的光点,是我家和柳家外公外婆的住处。

很好,我没忘。我的记忆还很正常。啊,我又开始这样说服自己。这种应付眼下的不安镇静法好像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街道的样子有点儿改变,不过应该不至于找不到。”

“知道了。我相信你。”

唯瞥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踩下油门。

“我们花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了点儿,不过总算安全到达了。接下来怎么办?先找个咖啡馆休息一下吧!”

2

九月二十四日周五。

这天早上,我被唯的电话叫醒。手机放肆地发出平时几乎不会听到的来电铃声,困倦的身体不得不离开床。

对了。结果是今天啊?结果还是非去不可吗?

“嗨!波多野。你醒了吗?醒了没?”

从银色手机里传出唯清楚、响亮的声音。

“我再过十五分钟就到你那里了,快准备出门!听到没?”

唯叮咛完,听到我回答“嗯”,才挂上电话,但是我仍然无法积极行动。过了十五分钟,唯来到我家门前时,我还是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睡衣抱膝窝在房间的一角。

上周六,我们俩去探望母亲后,依照当时谈话的方向,照理来说,我应该已经下定决心采取行动了。那天晚上,和唯道别回到房间,顺着醉意进入梦乡之前,好歹也算是确定了这个方向,然而……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坚定的心意却轻松地瓦解了。

这段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件。新的一周开始,我又到补习班去打工,像平时一样上课,像平时一样对待学生,像平时一样一个人回家……做着这些千篇一律的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一时高亢的情绪才会完全冷却下来。而且,好像对那个周六晚上唯在我身后用力驱策的反动,整个人的力气急速地减退……

“都无所谓了。”至少在前天,也就是周三的晚上,这是我心里再诚实不过的声音。

那天,我也在补习班教那个小学生班级。“不见了”的男孩岛浦充依然没有出现。学生们依然对此表现得漠不关心。除了岛浦以外,上周还有两个孩子连续缺席。

——消失不就成了。

我心里非常在意这件事,但是问学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那家伙不再像上次那样出现在教室里,但我还是像惊弓之鸟一样,不断担心回家的路上会不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奇怪的东西。终于进入自己的房间时,心头总袭上一股无力感,认真考虑是不是要辞掉这间补习班的工作,而且……

“无所谓了。”我发现自己一个人低声吐出这句话。

无所谓了。母亲的亲生母亲到底是如何痴呆而死的,无所谓了。我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白发痴呆的致病基因,无所谓了。我最后是不是会得那种怪病,无所谓了。会怎样就怎样吧……

“二十四号出发哦!”就在同一天晚上,唯告诉我出发日期时,正好是我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她计划利用二十三号秋分休假那天处理好手边的工作,隔天就可以休假了。

“你不用太勉强,不去也没关系的。”我记得自己是这么不干不脆、暧昧地回答她的。但是唯不容我反悔,已经决定了行程。“我们后天出发,就是周五早上。本来想搭火车去的,但想想,还是开我的车去比较方便。反正我已经习惯长途开车了,一个人开也没什么问题。天气预报说周末是个大晴天哦,这趟车程一定很愉快。你外公那边,当天没问题吧?明天要记得告诉他我们的计划,问问他方不方便。知道了吧?”

够了,我不想行动了——这句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不,应该说,我连说的力气都没有。

唯昨天晚上又来了一通确认的电话。

“我去接你之前会打一通电话。你睡觉时不要转到语音信箱,记得手机要开着。”

听到她这么交代,果然,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自己想放弃的话,只能敷衍地答了声:“哦。”

“怎么了,波多野?你到底想不想出门?”打开门,看到我一身睡衣,唯惊讶地看着我。

“其实不怎么想。”

我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她。

“对不起,还让你特地安排……”

“为什么?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她走向低着头的我,从旁窥视我的脸。

“你害怕?”

唯问着。

“你怕去调查这些事之后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啊……不……”

我慢慢摇着头,想逃避她的视线。

“已经无所谓了,随便它吧。”

“你在说什么梦话啊,怎么可能无所谓?”

“没关系了,真的。”

“喂!波多野!”

“我很累,不想动,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啊!”唯突然举起右手按在我的额头,“没有发烧。你乖乖坐在前座就好了,根本不需要动。你说没有力气,那就让我来想办法。”

“可是……”

“你这样是不行的,波多野。”唯认真地直瞪着我,“你这样只是在逃避。”

“……”

“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停下来只会让事情更糟,你当时不是同意了吗?”

“啊……嗯。”

“继续这样下去,波多野,你真的会完蛋。你是现在和我一起出发还是去找专门的咨询师?你选一个吧。”

停下来只会让事情更糟——没错,一点儿没错。这个道理我了解,完全了解。面对面听了这一番教训,我总算能重新提起精神。

“快点儿,先换好衣服再说。接着我们得尽快出发!”唯显然将我的沉默解读为选择前者,一派轻松地催促着我。

“我……旅行的行李什么的,都没有准备啊!”我小心翼翼地说着。

“随便整理一下就行了!不够再买就好了。不过,别忘记钱包和手机。好了,快点儿动起来!”她爽朗一笑。

就这样,我这天的行动终于开始了。我带着几乎什么也没装的小背包钻进唯的小帆船前座时,记得是早上十点多。

3

“你已经告诉外公今天要过去了吧?”

离开塞车严重的市区,小帆船终于开始奔驰得像辆跑车,唯轻念了声“对了”,转头向我确认。呆呆地望着飞逝景色的我靠在车门上的肩膀突然移开。

“啊,这个……那是……”我语无伦次地拼凑回答的字句。

“你该不会没有联络吧?”

“我……那个……”

“前天讲电话的时候不是提醒过你了嘛……算了,既然没联络,那也没办法。”

唯好像整理自己的心情般甩了甩头。

“你好像说过,打过一次电话过去,是吗?”

“嗯。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们,最近可能会过去,对方说随时都欢迎,我想应该没问题。”

“要是有问题就麻烦啦。”

唯“呼”地叹了口气,打开驾驶座的窗户,猛地调高了汽车音响的音量。

那是五天前,十九号周日。

趁着前一天晚上的高亢情绪还没有低落,我翻出旧笔记本和电话簿,找到了柳家的电话号码。常识告诉我,事前应该先和对方联络,于是当天下午马上拨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和外公同住的舅舅,那声音是我依稀有印象的圆润的男中音。

“喂,好久不见了。我是波多野千鹤的儿子,森吾。”

我畏畏缩缩地报上自己的名字,舅舅——他叫要一郎——在话筒那一头大声说:“哦!森吾?是你啊,森吾。哎呀,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最近好吗?”

舅舅比母亲小两三岁,所以现在应该是四十七八岁。在我的记忆中,他嘴边长满茂密的胡须,总让人联想到松狮犬,现在他是不是还留着一嘴同样的胡子?

“我听你妈说,你好像在研究所做一些很难的研究啊,要记得多锻炼身体啊!”

“啊……好的。”

“现在还骑摩托车吗?有空的话,偶尔骑车旅行过来玩玩也好啊!”

对了,我记得要一郎舅舅在五年零八个月前父亲猝死时曾经来参加葬礼。当时虽然打过招呼,但应该没能好好说上话,不过他好像听旁人说过我骑车的事,还对我说他以前也爱玩车,玩到可以加个“狂”字,有过好几辆车。

我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外甥几乎长年不跟他联络,突然打来一通电话,舅舅的反应让我感到格外温暖。我的紧张情绪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切入话题,心里正在犹豫。

“你妈还好吗?”

舅舅这么问着,更加深了我的犹豫,心口也隐隐作痛。母亲发病住院的事,舅舅完全不知道。这是当然,我、水那子和骏一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外公或舅舅。

这是作为当事人的母亲自己的意思。去年底开始住院时,她凭着当时仅存的一点儿理性告诉我们,不要把生病的事情告诉柳家,她不想让他们多操心。我想,在她心里,对事实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多少还是有一些消除不了的顾忌吧——我自己这么暗自猜想。

“怎么了?”

应该是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要一郎舅舅稍微调低了声调。

“怎么了,森吾?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其实……”

话说了一半,我将话筒压住耳朵,慢慢地深呼吸。

“其实我有一些事想当面问外公。”

“问老爸?这么突然?是怎么了?”

“这个……总之,我想过去拜访一次,当面问他。”

“嗯。”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舅舅没有追问。

“没问题,随时欢迎你来。”他答道。

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又问:“如果这个周末左右过去拜访你们,方便吗?”

“哦,当然没问题。老爸快八十了,现在身体老是这里病那里痛的,听说东京的外孙要来玩,说不定会有精神一点儿。什么时候都没关系,随时欢迎你来啊!”

母亲其实是柳家收养的养女,这件事,身为她弟弟的舅舅到底知不知道呢?谈话的时候我一直很在意,但终究还是没能在那时候问出口。

4

中午前,在第一次休息时停留的路旁餐馆里,我在唯的催促下打了电话到柳家。电话号码抄在新的笔记本上,幸好我还记得把那本笔记本放进小背包里。

我握着不习惯用的手机,按错了好几次按键。唯看着我的样子说:“你平时真的不用手机啊!”她讶异地眯着眼。

接电话的是舅舅要一郎的儿子,名叫雄喜,是小我五六岁的表弟。这十几年来,我们一次都没见过。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长相。当然,声音也是,刚听到他的声音,我还稍微愣了一下,心想到底是谁。

“啊,嗯。我听爸说了,你是今天来吗?”

我把事情说明了一遍,雄喜并没有显得特别讶异,告诉了我柳家今天的状况。

“我爸出门工作了,大概要晚上才回来。爷爷今天傍晚好像到附近参加聚会,也是天黑后才回来。我下午会出门……对了,我妈说,欢迎你早点儿过来。”

“那,这样好了,我晚上过去拜访,尽量不会太晚……大致是这样,没问题吧?”

“我想没什么问题。我爸和爷爷都很期待你来,前一阵子就一直说森吾要来玩了。”

“这样吗?那我们晚上见……”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唯轻轻发出了一声安心的叹息。

挂断电话,我背向唯,手插在牛仔裤的前兜里仰头看天。眼前是一片无云的明亮晴空,而我的心情却依然苦闷、沉重。实际上,如果可以,我想立刻逃回家,这念头仍然占据我心里若干分之一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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