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山里的森林遭到砍伐,形成一片占地不小的空地,上面是一座意外庞大的建筑物,以涂成红褐色的外露钢筋和未经修饰的水泥为基本风貌。

姬沼彩虹乐园

说气派的确很气派,说现代也不是不现代,设计者的创作意图并不是无法理解,却很难融入周围及小镇的整体氛围。色彩异常鲜艳的灯饰闪烁在悄悄降临的昏暗暮色和漫起的云霭中,说得好听一点儿是超现实风格,说得难听一点儿,总觉得有种招摇撞骗的虚假。

虽然是周末,宽敞的停车场却空着一半车位。正如咲谷雅英所说,看样子附设的旅馆不可能客满。

我们进入建筑,直接走向旅馆的柜台。不出所料,还有很多空房。这里没有单人房,于是我们要了两间相邻的双人房。退房时间是第二天早上十点。拿过钥匙,听完关于馆内设施的概要说明等,终于回到各自的房间是下午五点十分左右。

自从出了咲谷家,利落地在镇公所前的地图上确认彩虹乐园所在地的是唯,指示摩托车前进方向的是唯,办理住房手续的是唯,依照号码找到房间将钥匙插入房门的还是唯。我从头到尾只是安静地跟着她的动作,几乎一个字都没说。

——她的头发是一片雪白,根根都是。

临走前从咲谷珠代那里获得的最后那句答案在我脑海中重复回响了几百遍、几千遍。

——她的头发是一片雪白。

——是一片雪白。

——一片雪白。

这句话代表什么意义?根本不需要思考。到今天为止,我已经不断思考了好几个月,而这个问题最后只有一个简单、扼要的答案。这个答案极其残酷,充满了难以捉摸的恶意。

咲谷光子十四年前六十多岁时痴呆而死。当时,她的头发一片雪白,和她的女儿由伊即千鹤现在的样子一样。

蓑浦即雷玛综合征,通称白发痴呆,光子夫人果然也是。所以母亲所患的白发痴呆恐怕正是家族性、遗传性的。没错。就是这样没错。

母亲的白发痴呆会遗传。身为她儿子的我的身体里有二分之一的概率遗传了这种致病基因。

二分之一……丢铜板的正面或反面,掷骰子的奇数或偶数。我将来就是有这样的概率变得像母亲一样。快则几年后,在三十岁之前,病情就可能明显,头发会迅速变白,同时失去种种记忆,失去种种知识,失去思考能力,失去情感……终于,我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无法停止的痴呆化会让我千疮百孔地死去。

我……啊,我会……是我,我也会……

“还没确定啊,波多野。”

唯到房里来鼓励我,但我没有办法直视她的脸。

“珠代夫人年纪大了,说不定记错了。明天过去的时候,我们也问问雅英先生,再和英胜先生谈谈,确认一下,好不好?再说,过了六十岁之后头发变白,其实也是很普通的,就算不是什么特殊的病,也会……”

这些话在我耳里听起来只是安慰,我想她自己也很清楚。

“今天先不要想太多,放松心情。明天再去见英胜先生。不管雅英先生怎么说,都要慢慢把事情问个详细。还有那次事件。珠代夫人虽然说不记得有很多孩子被杀的事件,可是伯母的手上确实有伤口……没错,你看,她连那么大的事件都不记得,她的记忆一定是说不准的。”

“啊!”

我晦暗、狭隘的心底,如今,那份晦暗和狭隘更深了一层。在心底萎缩的自我毫无气力,趴倒在地,一阵阵颤抖着。虽然对唯很过意不去,我还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越是努力表现得开朗,我就越觉得自己被逼到更加晦暗、狭隘的地方去。

“那么,我先去看看他们的七色秘汤。波多野,你要不要先躺下来休息一下?我看你一定也累坏了。我到时间再来找你吃晚饭。啊,对了,柳家那边我会打电话去跟他们说一声的。”

我点起烟,连“嗯”或“不”都没回,连点头摇头都做不出来,只是在窗边的椅子上抱着膝盖,黯然看着冉冉升起的烟。我还是没有办法看着唯的脸。

“你不要想太多哦。”

唯对我没有一点儿不耐烦,她离开之前这么说着,将手轻轻放在我肩头。

“没事的,波多野。”

过了几秒,我终于抬起眼睛,十分缓慢地转向唯。打开门离开房间之前,她又一次动了动嘴唇,说着:“没事的。”接着,她用像是在病人耳边轻声说话般的声音对我说:“不管事情变得怎么样,我……”

她说的话,我只听到这里。

在这之后,她又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去推测或想象的心情。

关上门,唯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我一边点起第二支烟……

“喂……”

一边用干涩嘶哑的声音低声说:

“活着好玩吗?”

2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剩下的不到十支香烟就全部燃成灰烬。平时不曾这样连续抽烟,胸口感到一阵不适,不过我还是捏扁了空盒,走出房间去买烟。这时任何人看到我的举动,一定觉得像是B级[B-movie,B级片,指低预算拍出来的影片,剧情卖点通常跟牛仔、黑帮、恐怖题材有关。]恐怖电影中可能出现的僵尸吧。

房间在四楼,买烟得到一楼大厅。

一走出电梯就看到一间小商店,但是不见店员人影。大厅角落里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我朝着那方向走去,丢进铜板,按下商品选择按钮,弯下腰正要伸手到取物口,就在这时——

视野中突然亮起一阵白光。

——是光。

我紧握着取出的香烟盒,全身几乎是反射性地瞬间僵硬,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抽尽,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出来。

——是白色的闪光。

我惊恐地环视周围。大厅入口附近有一群人,看似一家人,两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孩子和一位应该是他们母亲的女性,背对着马赛克瓷砖拼出的一大面彩虹墙微笑站着。前面有一位像是父亲的男性,弯低身子拿着相机。

“再来一张哦!嗨,笑一个!”

相机发出闪光,我的视野中再次亮起白光。我忍不住抬起一只手遮住脸,踉跄地往后退。

“您怎么了?”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您身体不舒服吗?”

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男子紧贴着站在我身后。

是个子极矮的中年男子,戴着一顶遮到眼部的黑色软帽,一身黑色夹克、黑色裤子,衬衫和鞋子也是黑色的。

“啊……没有。”我身子往后倾,慢慢地摇头。

“来,笑一个!”又是那位像父亲的男性的声音,闪光亮起。

“哦,是吗?”

那男子说着,同时用指尖将帽檐向上推,从帽檐底下露出一对仿佛被捞上岸的深海鱼般浑浊的眼睛。

“您的脸色看来不太好。”

“没……没事……”

“哦,是吗?”

这回他在帽檐底下将上唇往上翻,露出了泛黄的肮脏门牙。

“不过,您……”

男子继续说着,同时将右手伸进夹克内兜。啊,做什么?这个家伙想做什么?

“不,我真的没什么……”

我心里充满恐惧,生怕这个男人现在就从兜里拔出沾满血迹的刀子、发出怪声朝我扑过来。我伸出双手挡在胸前,往后退。然后,就在对方还想再说些什么、正要往我这边踏出一步时,我转过身,逃离那个地方。

“啊,请等一下。”

男子吃了一惊,想叫住我。我没有回头看他,朝电梯跑去。

途中,又听到“来,笑一个!”的声音,闪光瞬间亮起。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听到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格格发笑。

店员已经回到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商店里,是一名年轻的女售货员。但不知为何,她也是从上到下一身黑色装扮。店员的眼神刚好对上蹒跚跑过来的我,随即堆起满脸的职业笑容。

“欢迎光临彩虹乐园。”

她发出一种好像微调失控的电子合成声。

“请您慢慢休息。”

我冲进打开的电梯门时又亮起一阵紧追而来的闪光。

同时——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我知道,至少在那个时候,近在我耳畔的这个声响并不是我的幻觉。

3

我逃难似的躲进房间,脱掉身上的皮夹克,坐在床边,不断地抽着烟,脑海中一片混乱。

刚刚在楼下大厅所遇到的……

那是……

没错,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家庭刚好在那里拍纪念照而已。那个一身黑的中年男子也只是一位普通客人,看到因闪光灯的亮光而恐惧的我,好心询问而已。商店里也只是普通售货员,刚好穿着那种黑色衣服而已……

没错,一定只是如此而已。只不过如此而已,却让我如此慌乱、惧怕。这样的我,果然还是不太对劲啊!不过……

颈后和背后流下的汗水濡湿了衬衫。我轻轻将手放在胸口,心跳还是很激烈。

从这颗小小心脏送出的血液,现在是以什么样的速度流在血管之中?我突然想到……

——那就是血的颜色。

小时候听到的母亲的声音又慢慢地萦绕在耳畔。那时候巨大夕阳的颜色也鲜明地重现。

——和人体里流的血一样鲜红。

同时,叠在这声音之上,在我脑海中摇晃的是她年轻美丽的脸庞。然而,过了一瞬间,就换成了现在的她,那张已经完全失去知性光辉的、空洞的脸……

“啊!”

我发出微弱的叹息,慢慢地摇着头。

捻熄抽了一半的香烟,马上又拿出一支新的点上。每增加一截烟蒂,就加剧了胸口的不适。下一支烟抽了第一口时,终于涌上一阵无法遏制的呕吐感。

我冲进厕所,跪在马桶前,一阵痛苦的呕吐后不断喘息,从喉头逆流而出的是自己污秽的胃液。

——喂。

那个模糊的低语又来到我耳畔。

——活着好玩吗?

如果回过头,后面一定会是那张狐狸面具,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还是它……

我用力闭上眼睛,站起来擦擦肮脏的嘴角,站到洗脸台前将水龙头转至最大,把头伸向冷水,洗了好几次脸,漱了好几次口……我心想,应该没事了,于是慢慢张开眼睛,但眼前镜子里的竟是……

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我看到一张满是皱纹、一头白发的脸,凹陷的眼睛用惊惧的神色看着我。

我发出连声音都称不上的凄厉惨叫,夺门而出,然后整个人扑倒在床上,双手抱头,将身体缩成一团,全身微微颤抖,始终停不下来,颈后和背后再次开始流汗。

“不要!”

我一边颤抖,一边低声说。

“我已经受够了!”

不要,不要……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将身体缩得更小。

我再也不要被这种没有出路的不安和逃不掉的恐怖折磨。我再也不要想起病房里害怕着自己的终点记忆的母亲。我再也不要看到母亲的那副样子。我再也不要去想不久的将来、母亲死后的种种。

结果我还是只在意自己……心里只想到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我再也不要对这个不过如此的自己感到厌恶。

什么找寻答案、积极地行动,这些事根本就不适合我。早知道我根本不要和唯商量,应该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思考……说不定那样,痛苦还会稍微小一点儿。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啊,所以……

现在还不迟。我心想:只要逃走就行了,从这里逃走。

我再也不要等到明天早上再去咲谷家。不想去了,不想见到他们了——或许这就是我现在真正的想法。

——还没确定啊!

没错。刚刚唯是这么说的,的确是这样,没错。

还没确定。咲谷光子是怎么死的?关于这个问题的正确解答还没有出现。珠代口中雪白的头发说不定像唯说的是她记忆的错乱,也可能只是因为上了年纪而自然地长出白发。这些可能性,现在都还不能完全否定。

明天再去一趟咲谷家向雅英或英胜问清楚,应该就可以知道这件事确切的答案了,说不定可以就此证明珠代是记错了,也可能从其他方向知道光子患的或许不是白发痴呆。然而,相反的情形也极有可能。也就是说,有可能证明珠代的记忆没有错,光子的确患了白发痴呆。只要从这里逃走,那么,我就不需要知道确切的答案了。只要不知道答案,我身上带有白发痴呆致病基因的概率就可以维持在四分之一,和从前一样……

还不如那样,我心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不如就那样吧!

身体的颤抖终于稍微平缓,我起身离开床,捡起皮夹克披上。

——可以不用待在这里啊。

我伸手去拿丢在地上的小背包和安全帽。

虽然对唯很过意不去。

我看了一眼与隔壁相接的墙壁,低声发出小小的叹息。

唯是成年人。

从小学起就非常清楚怎么和身边的许多人和事物——也就是自己生存的世界——好好相处。我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想的,至少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现在当然也没有改变。

她是个成年人,这绝对不是挖苦。

反过来看看我……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在自己身处的世界这个巨大的装置中要按下哪些机关、如何按下?哪些地方又会如何运作、如何回馈到自己身上?

如果说学习这样的机制就是成为成年人的历程,那么我从小时候起按下的一定都是错的。而且我想,直到某时某刻为止,我都没有发现自己按错了!

——是吧。

即使如此——这样的我也终于一点一点慢慢汲取教训,一点一点学会折中的方法……啊,不,这种想法一定只是我浅薄的幻想。说不定,我从一开始就不具备这种能力。虽不是完全没有,但说不定缺少了某个决定性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

——可以不用待在这里啊。别勉强自己。

今年春天分手的她——中杉亚夕美——也是……没错,她也是一个完全的成年人。学会世界这个架构的某个方面,从而获得坚定的价值观,以这种价值观赋予各种行为和现象一致的意义——现在想想,我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某种吸引力或许就是这种可以说是务实的思考方式吧!

骏一哥和文子大嫂,他们也都是成熟的成年人,就连水那子也是。至少,和我这样的人比起来,他们都成熟得多了……

——消失不就成了。

我……我还是办不到。虽然心急地想尽办法变成成年人,但直到现在还是不能好好地跟世界相处。

我……

——消失不就成了。

啊,那天晚上在公园坐在长凳上的那孩子……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整张脸被残忍地划破、染成一身红黑色的那个孩子当时对我这么说。

——是吧,大哥哥。

“我知道……”

我向根本不存在的对方吐出答案,一个人离开了房间。

4

外面的世界依然笼罩在云霭中,正值跨越昼夜的节点。

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我稍微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走出的那栋建筑物,坚决地将离合器拉到底。雨几乎在同时落下,我听到“滴滴”打在安全帽上的细小雨声。

现在开始要往哪里去,我一点儿方向也没有。总之,要离开这里,到远处去。

从姬沼彩虹乐园的地盘冲到外面的道路上,我一直在心里这么想着。

催紧油门,但是……雨势越来越激烈,好像绝不让我逃出这座小镇。

吹进安全帽的雨滴刺痛了我的脸,我放下护面罩。这种黑色遮阳面罩本来就不适合晚上骑车使用,持续袭来的大颗雨滴更是雪上加霜。我向前倾伏,集中精神注意车头灯照出的狭窄路面。

雨势仍然不断增强,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全身湿透,皮夹克的领口和袖口就不用说了,连手套和鞋子里也进了水。骑摩托车遇到下雨,这种经验不算陌生,但是在短时间之内淋得这么湿透,在我记忆中还未曾有过。

我应该继续冒雨前行还是暂停下来等雨势变小?我一边犹豫着,一边在夜晚的山路上前进。最后别说自己的位置了,连摩托车朝哪个方向行驶都搞不清楚。就这样,在不知是第几个转角左拐弯的时候……

车头灯的光突然切过某个物体的黑影,在激烈雨声的缝隙中,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叽叽叽叽……”的声响。

我慌慌张张急刹车,锁住了轮胎,轮胎在潮湿的路面上打滑。正后悔着“糟了”,下一秒就从翻倒的摩托车上被抛出。

摩托车滑行几米后,撞上电线杆停了下来。幸好车速不是太快,摔到路上时狠狠撞了一下左肩,但看来并不是太严重。不过身体仍然有好几秒不能动弹,趴在地上任雨点打在身上。

真是再糟不过了。

我忍住肩头的疼痛,好不容易用尽力气站起来,跑到翻倒的摩托车旁。左边两个方向灯都碎了,把手也扭曲得很严重,一面后视镜上出现很大的裂痕。

我先把车身扶起来,放下支架,握着离合器试着按下自动启动钮,但没能发动引擎。我束手无策地望着黑暗的天空。这时,在我的背后……

啪!响起了某个人的脚步声。

我的手瞬间挪离开摩托车,浑身僵硬。

啪!又是那脚步声。

我马上想到刚才从面前切过的黑影。那黑影的主人就是这脚步声的……

是那家伙?

这念头一出现就有一股寒气穿透我的脊梁。

它还是追来了。追着我,追到这里来了。说不定那家伙本来就一直藏身在这小镇,等着我过来。不,又或者……

啪!脚步声又响起,慢慢接近我。

我实在没有回头的勇气,于是戴着肮脏的安全帽,丢下摔坏的摩托车,在滂沱大雨中拔腿狂奔。

5

我是从哪里跑的、怎么跑的?自己根本不知道。对这里的地理位置本来就不熟,就算熟,一想到从那个场景逃出时的状况,还是不可能冷静地掌握自己的位置。

我奔跑在只有零星几盏街灯的夜路上,没有任何人或车辆与我错身而过。背后紧追的脚步声不知何时消失了,我完全乱了方寸的心情这时终于镇定下来。刚才还那么激烈的雨势,现在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许多。

这时,我终于有余力回头确认身后并没有黑影追来,安心地吐了一口气,取下安全帽,也脱下潮湿的手套,塞进安全帽。

这里是哪里?

我又看了看四周,问着自己。

这里是哪里?到底是姬沼镇的哪个位置?

重新背好背包,将安全帽挂在左手上,我一边整理紊乱的呼吸,一边继续走着。这时候……

从某个地方——出乎意料的是,那地方就在附近——传来了和白天听到的一样的日本太鼓声。而且,啊,隐约也有类似笛音的微弱声响……

是系追神社的秋日祭典。

原来我回到那附近了。

我循着太鼓和笛音,朝着那些声音来源的方向加快了脚步。就在转过几个转角、走上一条比之前更宽的大路上时,我在前方看见了摊贩朦胧的灯光。

也许是刚才猛烈雨势的影响,虽然有各式摊贩,路上行人的身影仍然稀少,也有很多店家没有营业。

但还是有几家店在做生意,也可以零星听到令人怀念的叫卖声。捞金鱼的水槽旁围蹲着几个孩子;年轻情侣一边舔着糖苹果,一边扯着福袋的线;让妈妈牵着手走的男孩,指尖牵着一条细线,另一端是浮在天空中的银色气球。

乙炔灯炫目的光线下,人影摇曳,好像只有这一带飘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淡淡气息,像一片在这封闭夜晚的一角与我不期而遇的小小绿洲。

不过……

走了一会儿,我察觉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是摊贩、行人、大人或孩子,或男或女……他们都像事先约定好了,穿着黑色雨衣。

这是为什么?虽然有一瞬间感到疑惑和不安,但他们看起来并不像会有怪异的举动。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在雨已经完全停止的夜空下继续走着。

越往前走,日本太鼓声和笛音就越清楚。虽然并不是特别想亲眼看到实物,但我竟莫名地有点儿快活,甚至可以说有一种异样的心情,继续向前走去。

6

一不留神,太鼓声和笛音已经在我的后方。

想来,我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他们发出声响的地方——多半是在系追神社院内吧!

我往前看去,再走几步路,就到了摊贩群的尽头,前面陷入是一片可怕的黑暗。应该回头还是继续向前离开这祭典呢?

我停下步伐,拿不定主意。这时我的脚边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好奇地弯身一看,那是爬在路上的一只乌龟,是在这种祭典的摊贩里经常会卖的巴西乌龟,不过它的个头不像一般商品那么小,大概有幼儿的手掌大。这应该是长大了的巴西乌龟吧?可能是从饲养它的主人那里逃出来的,也可能是被丢掉而野生化了。

不管怎么样,这样在路上慢慢爬,随时有可能被踩扁。

我用空着的右手抓起乌龟。这时候,它马上将头尾和四肢全部缩进壳里。

路旁刚好有一块长满杂草的空地,我将乌龟丢进那里。那附近要是有田园或引水道,它总有办法自己爬过去活下来吧!

应该回头还是继续向前离开这祭典呢?

我再次停下步伐,依然拿不定主意。这时,我突然注意到我的旁边,之前我没有意识到的地方。

刚刚放下乌龟的空地前方有几栋相连的古老民宅,其中两间相邻房屋之间有一条狭窄巷道的入口。那个地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在意——不,我想,我在那时候已经萌生出一丝预感——朝巷道的方向走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在巷道深处的黑暗角落里动了动。

我悄悄窥探巷道的深处,那里有一片浓浊的黑暗。在那片黑暗的缝隙间,好像有什么在慢慢动着……啊,这是……

我专注地望着,想看清楚那里的身影。

“嗨,你终于来了。”

这是……怎么会?

“你是一个人吧?”

好像重现小时候那个秋日黄昏的记忆,我同样地从巷道入口窥探着深处……

“喂,你是一个人吧?”

那里有个戴着浅褐色狐狸面具的人在问我。那声音十分模糊,分辨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喂,祭典好玩吗?”狐狸继续问着。

什么也答不出来的我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张浮现在黑暗里的浅褐色面具。

“喂,活着好玩吗?”

刻意压低的笑声从黑暗巷道的深处一波又一波地传来。接着,从狐狸背后又慢慢浮现两个人影。他们都戴着面具。啊,这也和小时候那天一样……

他们都戴着面具。一个是好像曾经在电视卡通里看过的女孩,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另一个是……对了,果然是假面超人,没错。

“喂,要不要我教你更好玩的事啊?”狐狸说着。

“不用教也知道的。”女孩说着。

“其实你是知道的,对吧?”假面超人说着。

“来吧!”狐狸说着,举起了一只手。他侧着身体,轻柔地摆动手腕,召唤我走向比他所站立的地方——那交织着浓浊黑暗的巷道——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来,过来吧。”

我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此时此刻没有像从前那样抓住我手腕的那双白皙的手。

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路上刚好有一个穿黑色雨衣的高个子中年女性走过,静静看了这里一眼。我试着要跟她说些什么,比如“你好”或“再见”,什么都可以,结果她却用一种看到肮脏东西的眼神瞪着我,“哼”地别过头。

我再次望着巷道,已经看不见狐狸的身影了。不过,呼唤着我的模糊声音,那声“来,过来吧!”还在不断地、反复地回响着。

我不再犹豫地踏步走向巷道深处。

浓浊的黑暗,越往前走越浓浊,不止在视觉上,还覆盖了我的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每走一步,我就看见以往从未体验过的深邃黑暗、听到这深邃黑暗、嗅到这深邃黑暗。我舔舐着这深邃黑暗、触摸着这深邃黑暗。

很不可思议地,我完全没有不安或恐惧——这条深邃、悠长、好像会永远延续下去的黑暗巷道反而像是轻柔、甜美的棉花糖,像是心爱之人的温柔臂弯,像是给予我安稳睡眠的温暖被毯,以无比的舒适将我包围,将我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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