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出了小镇,翻过第三座山头后不久,眼前出现一段陡峭的上坡路。就在这附近,我们看到了写着“姬沼镇”的小小标识。

“爬过这段陡坡,应该可以看到街道了吧!”我一边减速应付急转弯,一边这么想着。后座的唯似乎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快到了吗?”她越过肩头问我。

我推上安全帽的护面罩回答:“应该吧。”这时,听到她发出“唔……”的一声,重心一下子偏向后方,好像靠在靠背上伸了个懒腰。

“累了?”

“嗯,有一点儿。好几年没坐过摩托车后座了。”

“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没关系。没时间拖拖拉拉了。”

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半。

“大约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了。”记得舅舅是这么说的。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指习惯路况的人所需要的时间。实际上,出了小镇后,为了找到通往姬沼的县道,意外地花了不少时间。接下来是一条单行道,连续的弯道骑起来相当吃力,让我不敢掉以轻心;加上很久没有骑摩托车,又是第一次后座载人,要找回骑车的感觉、掌握车子特性等也花了不少时间。舅舅虽然说“骑个十分钟,感觉就回来了”,可是当然还是有资质、能力等个人差异。

后座载人也有影响。虽然我曾经有载人的经验,却不曾在这种状态下长途骑车,紧张的程度自然提高很多,驾驶难度也增加了。在这种山路上更是如此。

然而,这并不表示一路骑来会太过辛苦。多亏了舅舅的悉心保养,虽然已跑了相当长的里程,这辆天王之星的V型二缸引擎状况还是很好。开阔的风景和清新的空气都是在城市里骑车无法体会的快感。后座的唯不时对景色的变化发出欢声赞叹,或是在急转弯及刹车时紧贴上来,也让我心情格外愉快。

仔细想想,没错。我记得和中杉亚夕美交往的时候几乎没有像这样两人一起骑过摩托车。她不太喜欢摩托车,曾经好几次对我说:“怎么不改为开车呢?”我之所以没有答应她,果然还是因为打从心里喜欢骑摩托车的感觉。

身体直接在风里穿行、奔驰的感觉和转过弯道时狠狠俯低车体的感觉,虽然平凡,我却非常喜欢。说不定那是一种接近“飞过天空”的感觉吧!回想起小时候的某天,看着夜空中闪烁的飞机的红光,心里怀着对“飞越天际的翅膀”的憧憬,或许我喜欢骑摩托车正是因为这份翱翔天空的梦想。

第四座山是目前为止最险峻的一座。想到从前的公交车曾经走过这条路,就不由得对司机产生高度的敬意和同情。

我好几次一边与弯道上突然出现的对面来车惊险擦身一边攀上坡道,终于走到了开始下坡处。这时,眼前的情景产生戏剧性的变化,被左右山林包夹的狭窄视野豁然开朗,如我的预期,从那里可以看到姬沼镇的远景。

“终于到了!”

唯的口气像是感触很深,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是波多野的妈妈出生的故乡?”

“是啊。”我点点头,放松了油门,找了个路旁稍微宽阔处,停下摩托车。

“咦?怎么了?”

“三分钟,抽烟时间。”

我放下支架,先让唯下车,自己也跟着下了车。我将取下的安全帽挂在后视镜上,离开摩托车,脱下汗湿的手套,一边点着烟,一边走向护栏边,调整心情看着眼前那片小镇风景。

——我出生的地方感觉就很像这样,是被山包围的小城。

去年黄金周那天,母亲说过的话清楚地在耳边响起。

——我出生的地方是好像这样的安静小城,住的也是很大的旧屋……

虽然是下午,小镇却蒙上了一层白色的云霭。或许是这个缘故,错落而建的房屋看起来好像飘摇在世界另一端的幻境中,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薄膜。

吐出的烟,在风中拖长了尾巴,似乎能这样飘过遥远的距离,融化在那片云霭之中。接着,云霭慢慢加重,终于化为浓雾,完全吞没了小镇。那浓雾十分浓重,就连擦身而过的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最后,连白天都显得昏暗的道路上,没有头的杀人鬼将开始出没。

突如其来的白色闪光和不祥的蝗虫翅膀声,在疯狂的交错之中,孩子们流出的血渐渐把雾染成鲜红……

不行。我连忙用力摇头。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天好像突然变阴了!”站在身旁同样望向小镇的唯抬头看着天空,这么说着。

我也学她往天空望去。啊,的确。不知不觉,天空布满云层,灰沉沉一片。离开时还那么灿烂的太阳压根找不到了。隐约觉得连吹过的风也带着湿气。

“希望不要下雨才好。”

“是啊。”

“波多野的舅舅他们一家人真好。”

“嗯?是啊,真的很好。”

“不过人太好,好像有点儿……”

“有点儿什么?让人不舒服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我将短了的香烟丢在地面上,用肮脏的黑色休闲鞋的鞋底粗暴地踩熄。

“走吧。”

同时,我再次回望远方的小镇。覆盖在薄薄的云霭下、隐身山间的小镇——那个小镇的全部和小镇本身,在我当时看来,像是自太古时期就存在于那里的巨大湖沼。

2

欢迎光临姬沼

翻过山头,再穿过一条短短的隧道,路旁突然出现一块立着的大招牌——

姬沼彩虹乐园

旁边还有这样的广告看板——

让您身心获得疗养与平静的

万能神药 七色秘汤

游乐、住宿设施完善

竭诚欢迎您阖家光临

看板上还画着大概的地图,清楚标示着姬沼彩虹乐园的所在地和前往路线。

原来如此。近年来,利用开发出的温泉大力发展观光业,这也是振兴地方产业的计划之一吧,看起来像是健康乐园之类的设施。不过,还真亏他们想得出“七色秘汤”这种天花乱坠的形容,“万能神药”也是。这种宣传文案搞不好会引人非议。

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觉得真无趣,稍微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气,故意加快油门。

“温泉呢,真好。”不知唯究竟有多认真,不过她指着招牌高兴地说,“回家时绕去看看嘛。好不好,波多野?”

3

我们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镇中心的镇公所。在镇公所前的周边地图上确认了上系追地区的位置,马上开始找寻目标。其实很想到咖啡馆坐坐,休息片刻,不过实在没时间了。

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我们没有问人,而是在大致锁定的区域附近骑摩托车慢慢绕,终于发现了一处应该是我们寻找目标的房屋。

外公说得没错,这看来的确是附近占地最广的房子。不,不止附近,即使将范围扩大到整座小镇,这个说法恐怕都能成立。

屋门的结构俨然地方上的大户派头,古旧的程度更强烈地彰显出自身的价值。确认过名牌上的“咲谷”字样,我踌躇着是否要马上按下门铃。总之,我们先将摩托车停放在离屋门稍远的路边,将两顶安全帽都挂在车子的安全帽钩上,在大屋周围走着。

没有人迹的道路一侧有一堵连绵的高土墙,和昨晚梦中见到的光景十分类似。我心里感到些许困惑,在淡淡笼罩的雾中,和唯并肩前行。

光是要绕到房子后面就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猜想,总面积一定不止几百坪!话虽如此,在环绕大屋的土墙上偶尔可见蚀落的石灰;瓦片有的变形,有的缺落,显然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维护。

这座大屋,母亲就是在这座大屋里出生、度过幼年时期的。

我回想起昨晚住宿的柳家那平实的风貌,以及家中简单、微小的丰足。六岁那年,突然离开这间大屋被柳家收养时,幼小母亲的心里是如何面对那种变化的?

下了摩托车开始步行之后,唯一直沉默不语。她是在猜想我的心境还是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终于……

连绵的土墙一角出现了一道貌似后门的黑色木门。一个念头突然浮现,我伸手往背后的小背包侧袋找去。我记得昨天唯买来的便携式照相机应该塞在这里……

找到了。

“怎么了?”唯歪着头观察我的举动,“啊,对了,拍照吗?”

“啊,是啊。”我撕开包装取出相机,“难得来了……”

那是装有闪光灯的APS[诞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摄影系统,相当于数码摄影的前身。]相机。以前用过几次这种附镜头式底片,已经很熟悉操作方法,于是我朝着大屋的土墙和周围的风景按下快门。

“还有玄关那边也要照一张。”

“嗯。”

“伯母看到照片会不会想起什么?”

“谁知道呢?”

我敷衍着,正想将相机放回小背包,唯出声阻止:“等等!”

“怎么了?”

“相机给我一下。”唯伸出右手,“波多野,我帮你拍一张。”

“不用了。”

“不行。难得走这么远来一趟,拍一张当纪念嘛,来!”

我实在没有拍照的心情,却无法强硬拒绝,将相机交给唯。

“那么,就把土墙当作背景……好,到这边就可以了,好,我要拍啰!”

隐约听见快门声。我勉强微笑,但很快后悔了。底片上一定留下了我哭笑不得的僵硬表情。

“天色有点儿暗呢,起雾了。”

唯将视线暂时移开取景窗,再次拿好相机。

“再来一张。”

要我再拍一张。

“你这样就可以了,不要动。”

接着,她又按下了快门。这一次,相机发出闪光,亮得使我的眼睛一瞬间几乎睁不开。

“可以了吧!”我说着,离开了那里,往先前看到的那扇木门走去。

“喂,波多野。”唯马上追上来慌慌张张地说,“喂,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伯母说的白色闪光,会不会是这个啊?”

“啊?”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唯,“这个?”

“我是说,这个,相机的闪光。”唯的视线停留在手上的便携式照相机上。

“闪光……”

“对啊。你上次告诉我,伯母惧怕的不是雷的声音,而是闪光,对吧?”

“嗯,没错。”

“你不觉得很像吗?相机的闪光——这就是没有太大声音、突然亮起的光啊!突如其来的白色闪光……不是吗?”

“这个……”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么说来,对了,仔细想想,我几乎没有看过母亲的照片。记忆中只有她和父亲在结婚典礼上的照片吧?回想我自己的相簿里,和母亲合拍的照片也一张都没有。

由此看来,母亲不喜欢拍照的推测是可以成立的,甚至可以推导出那是因为她讨厌、惧怕摄影时的闪光这个结论。

“如果真是这样……”我看着唯手上的相机,“攻击我妈的那个杀手当时手里拿着相机。”

“简单来说,应该是这样。”

“也就是说,他利用相机发出的闪光攻击我妈他们?”

“嗯。感觉有点儿奇怪就是了。”

“可是,”我摸着下巴低声说,“等一下。”

“怎么了?”

“那次事件,假设是我妈四岁时,也就是距今四十六年前,一九五三年,昭和二十八年。那个时候,别说这种便携式相机,连一般人用的傻瓜相机都还没出现吧!”

“啊,说得也是。”

“这要查一下才知道,不过有闪光灯的小型相机当时一定还不普遍,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所以,那个杀手一定是个相机迷,或是工作上习惯使用相机的人……应该是这样吧。”

唯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她在小巧的有色镜片后方顽皮地眯起眼睛。

“好厉害哦,波多野好像小说里的侦探。就照这样继续下去,解开从前那次事件的真相吧!”

“别闹了。”我慢慢摇着头,又开始迈步。

我发现前方的黑色木门好像开了一点儿缝。我想起昨晚梦里的土墙中间有缺口,于是加快了脚步,像被吸过去一样,走近那扇木门。

薄霭之中,有淡淡的香气,酸酸甜甜,令人怀念,揪住心口般……啊,这是丹桂花的香气。

木门果真没有关紧。是进出时忘了关好还是门锁坏了呢?

从门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庭院的样子。我无法抵抗诱惑,将脸靠近门缝。

“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看到一间老旧的白墙仓库,旁边是一棵高大的丹桂树,金黄色小花盛放着。那乘着徐徐微风飘过来的浓郁香气……

下一个瞬间,我将手放到木门上,几乎是毫无意识的。

慢慢施力,木门开了,里面是一座相当气派的日式庭院,却弥漫着寂寥的气氛。仓库和丹桂树就在这座庭院的一角,那景象宛如一幅特意绘给我看的画。

我继续在无意识中穿过木门,一步步地踏入庭院。接着,突然……

雪白的闪光照亮了周围。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唯正站在门那头,拿着刚才的相机,好像拍了我的背影。

“不行,蓝川,别这样……”

我连忙阻止她。

这时,一句话盖过了我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听到尖锐质问的男声。

“随便进入别人的庭院,这种行为实在不怎么叫人欣赏!”

抬头一看,距离仓库不远处的墙边,那排并列的园树树荫下,声音的主人慢慢走了出来。穿着一身黑色便装和服、体格魁梧的男子,就在我们发现他身影的同时……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响起了独特的、生硬的声响,那是从男子穿着草屐的脚边发出的声音。

——是蝗虫。

那东西描画着圆滑的抛物线,飞过好几米,降落在仓库前,消失了踪迹。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哇!”我失神惨叫,当场蹲坐在地。

是蝗虫。

精灵蝗虫飞起来了,发出那不祥的声响,就在我眼前。

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左右迅速摆动着脑袋,全身发出微微的颤抖。

是那家伙?

我已经完全陷入惊恐状态,心中想着:那家伙来了吗?追着我来了吗?出现在那里的黑色和服男子,那个男人,一定就是那个男人……

“怎么了?”男子的声音近了。

“啊,啊……”

我依然蹲坐在地,连脸都无法抬起来,不断喘息着。

“对不起。我们……”

背后响起唯的声音。

“对不起,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进来。不过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不用担心。我没打算报警。”那名男子这么回答。

唯又说:“很不好意思,请问,请问您是这座屋子,咲谷家的人吗?”

“是的。”

“是这样的,其实我们……”

“我今天早上接到了柳哲郎老先生打来的电话。”

“啊……”

“那位就是波多野千鹤夫人的公子吧?”

“啊,是的。就是他。”

“波多野先生。”

男子开口叫我,我慢慢抬起头。

“没事吧?”

“波多野。快,振作一点儿。”

唯抓住我的手拉我站起来。我终于脱离发病般的恐慌,一边拍着牛仔裤上的灰尘,一边做了几次深呼吸,接着战战兢兢地对身穿和服的男子低头行礼。

“真是失礼了。我,我是波多野千鹤的儿子,名叫森吾。很抱歉。我看到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的仓库就忍不住……”

“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我,一副想掂掂我斤两的样子,接着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咲谷雅英。”

这名男子就是今天早上外公提到的,这个家的少主人。

“我不清楚你有什么事情。总之,站在这里说话不是办法,到后面去吧!”

4

虽然是白天,但这间宽敞的日式客厅相当昏暗。

咲谷雅英隔着涂有黑漆、闪亮光滑的矮桌,与我们面对面。他的眼神十分平静,好像是故意的,察觉不出一丝感情。到底是生气还是高兴?不愉快还是愉快?或者是无所谓?他到底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完全感觉不出来。当然,我感到困惑、犹豫甚至害怕。

“请问有何贵干?”

坐在矮桌前大约过了几十秒,雅英终于开了口。要是这样的沉默继续下去,我说不定会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夺门离去。

“关于从前在我家出入的柳姓工人,我在今早接到电话后已经确认过了。还有从前我的姐姐被送到柳家当养女、之后改名千鹤、婚后冠以波多野这个姓的事,我也听说了。”

他是向谁、怎么确认的?我虽然好奇,但眼下的情形并不允许我提出这种问题。

我抬起眼观察对方。

他在母亲满六岁那年出生,和母亲一出一进地被带进这个家,也就是说,他今年应该是四十四岁,算来比要一郎舅舅年轻三岁。但这个男人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体形虽然魁梧,脸形却没有太过发福,甚至正好相反,有一种尖锐感。

“你就是……”

雅英看着我的脸。

“你是波多野千鹤的儿子,那么和我就是舅甥关系。一般来说,我应该欢迎你才是,不过这件事多少有点儿复杂,而且……”

“而且?”

“我不太喜欢血脉相连那一套。”

他这句不留情的话让我感到畏缩。

“如果没有双亲、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这个世界会是多么不同啊……”

“……”

“抱歉。这些话跟你们说也没用。”

好像是在冷笑着嘲讽自己似的,雅英弯起了嘴角。

“那么,那位小姐是……”

“啊,是……”

在我身旁端坐的唯挺直背脊回答,“我叫蓝川唯,是波多野的儿时玩伴……”

“唯?”

雅英也出现了和柳家舅舅及外公一样的反应。他一定也知道千鹤的本名叫由伊。

“咲谷先生,”我鼓起勇气问道,“您见过我的母亲波多野千鹤吗?”

“没有。”

雅英很干脆地摇头。

“可能照过面,但那也是我婴儿时的事了,不可能记得。有些事,我是到了上中学前后才知道的。那时候,对从前被送去当养女的姐姐,如果说完全不放在心上,就不是真话。不过就算当时我去找姐姐见了面,也不能改变什么。”

雅英所说的“有些事”,应该包括了他自己的出生吧。还有父亲的名叫光子的妻子其实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真正的母亲是父亲的情人、自己出生后不久就被当作宝贵的继承人,被这个家接纳……

之后,在什么样的逻辑和经验下,现在的他说出“不太喜欢血脉相连那一套”呢?我可以自由想象,但就算这么做,也真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吧!

我不知该把视线摆在哪里,慢慢环视着昏暗的客厅……

壁龛中装饰的大壶里插有几朵白色的百合花。敞开的纸门后面是宽阔的走廊。走廊和庭院之间排列着木框玻璃窗,其中有两扇敞开着。

刚刚从后门进来时也有相同的感觉,广阔的日式庭园虽然极为气派,却带有寂寥的味道。或许是受飘起的薄雾影响,所有的色彩都退了一层颜色。还可以看到后方一栋小建筑物的轮廓,不同于刚刚看到的仓库,那是像独立于主屋的木结构平房。

“那么,波多野先生。”

雅英的声音与其说是恢复平静,不如说是冰冷。我急忙转回目光。

“你今天来是……听柳老先生说,你想见我父亲?”

“是……是的。”我回答他,望着矮桌,“突然这么……莽撞地跑来,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见我父亲想怎么样呢?”

“我是……”我轻咬着干涩的嘴唇,“关于我母亲的事。”

“你有什么怨言要对他说吗?”

“不,不是……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咲谷先生。”唯这时插了进来,稍微面带怒气地挺身向前,“波多野伯母她……”

“蓝川。”我制止了她,回头对她静静摇了头,接着视线抬向雅英,“其实,我母亲从去年开始得了重病住院。主治医师说,只剩下半年的生命了。”

“半年……”雅英低声说着,皱起了眉头,“真遗憾。”

我沉默地低着头。

雅英停了几秒后继续说:“不过,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伤心事了。”

“啊?”我忍不住疑问,“这话怎么说?”

“我父亲他,日子也不多了。别说半年,医生说,顶多能撑一个月。”

“原来这么……”

咲谷英胜的健康状态原来这么糟糕。柳家外公今天早上虽然说过“状况不太好”,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癌症已经发展到了末期,转移也很严重……现在已经束手无策,只能用药物来减轻疼痛而已。”

然而,说着这些话的雅英脸上依然看不出明显的感情。我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又将视线落在矮桌上。

“那个人也已经满八十岁了,活得够久了。他自己好像也有心理准备,尤其最近,不再叹气或是说些任性的话了。”

“那么,”我心里稍微感到一点儿难受,问道,“英胜先生住在医院吗?”

“不。”雅英慢慢摇头,又稍微皱起了眉头,望向走廊那端的庭院。

“在那里,在那栋独立于主屋的平房里。这是他本人的愿望,说是不想死在医院里。”

“啊……”

“需要的设备全套搬进去,里面就像医院的加护病房。身体插满点滴和各种管子,一个人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

“……”

“今天的情况……刚刚好像痛得很严重,用了比较强效的药,所以暂时不是睡着,就是意识完全模糊,实在不是能见人说话的状态。”

“……”

“不过,”雅英又看着我,“之前我告诉父亲波多野先生要来的事,父亲好像听懂了,很惊讶的样子。”

“是吗?”

气氛实在太过凝重,我轻声叹了一口气。

“那么,和他见面的话……”

“我看今天是没办法了。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见面,那我看,只好请你们明天早上再来一趟。”雅英冷淡地说着,轻轻咳了一声,“我父亲虽然是这个状态,不,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的状态,所以好像相当在意你的来访。”

要不然,我早就请你们回去了——听起来他好像是这个意思。

我无言地点点头,再次望着庭院里独立平房的轮廓。

在那里面,咲谷英胜,我的亲外公快要死了。他插满管子的瘦弱身体、衰老的脸上惧怕死神脚步接近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异常生动、清晰地在我脑海中浮现。

从庭院吹进的微风中飘着壁龛中百合花甜腻的香气……一瞬间,我觉得那好像是从独立平房中流出来的病人的腐臭,连忙闭上眼,轻轻地摇着头。

那时,在酝酿着晦暗、不祥气氛的寂静中,我仿佛听到从哪儿隐约传来了日本太鼓的声响。

5

雅英有没有弟弟妹妹?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孩子?……我还有许多悬在心头的问题,却一件也问不出口。心里半是以为,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我吧;半是以为,就算问出来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昏暗客厅里弥漫的百合香气逐渐浓郁。说到百合,啊,对了,我记得上个月最后一个周日,隔了许久去探望母亲时,病房里也插着白色百合花……

“那我们今天就……”

说着,我双手撑着矮桌。再这样和雅英面对面,只会增加胸口的沉闷。

“那我们……”

就在这时候,客厅入口处的纸门被无声地推开,在那里现身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朴素和服的小个子老妇人。

她庄重地行了礼,进入客厅,一边说着“请用”一边将放在托盘中的茶杯放在我们面前。我以为她是这个家的用人,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误会了。

“这是波多野森吾先生和他的朋友蓝川小姐。”

雅英对老妇人介绍我们。

“我刚刚跟你说过今天早上有位姓柳的老先生打过电话来吧?他说有两个人远道而来,想见父亲。”

至少听起来不像是主人对用人的措词。那么她是……

“波多野森吾先生。”

老妇人念着我的名字,就像在细细咀嚼,接着她重新看着我,眨了几次眼睛,打量着我的脸。

“你是……是那孩子的……”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现任的妻子珠代。”雅英说,“十四年前,前任妻子光子过世后,父亲再婚的对象。”

“您好。”

我转身朝向老妇人——咲谷珠代——的方向,像刚才在庭院里对雅英行礼一样,战战兢兢地低头行礼。

“我叫波多野。今天真的,呃……”

“我知道。你是那孩子的儿子,没错吧?这么说来,你们的脸形还真有点儿像啊!”

她像看着什么奇异的东西,一直紧盯着我的脸,丝毫不放松。

“我家的情况,或许你已经有所耳闻?”雅英试探地问道。

“大概的情况,昨晚从柳家外公那里听说了。”我慢慢点头。

雅英“嗯”地低哼回应,平淡地继续说:“她是父亲现任的妻子,我的生母。也就是说,你母亲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是的。我听说了。”

我这么回答着,却没有回头看雅英,注意力忍不住放在凝视着我的雅英之母珠代身上。她脸上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或许应该说是哀伤——的表情。

“请问,珠代夫人,”我说道,“您以前见过我母亲咲谷由伊?”

“由伊?”

珠代有一瞬间歪了歪头思考,但马上接口说:“啊,你说那孩子啊!”同时点着头。

“当然。在这里……在这栋大屋里见过好几次。”

“我母亲她……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非常乖巧的孩子呢!”

珠代回答我,被皱纹包围、细线般的眼睛更加纤细了。

“很乖巧、很安静……总是一脸悲伤又胆怯的表情,就连对我也是,说不定她也很怕我。”

“怕你?”我又问了一遍,“对珠代夫人也是?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母亲还害怕其他人吗?”

“是啊。”

一只手贴上瘦削的脸颊,珠代又眯细了眼睛,看起来几乎像是闭上了眼睛。

“因为那孩子的母亲光子夫人好像很苛待那孩子,一定是因为这样……”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苛待自己的女儿?”

“这个嘛,是因为……”话说一半,珠代又含糊地咽回去。

我再次问她:“因为我母亲是辜负了期待而出生的女孩吗?因为她不是可以成为继承人的男孩吗?所以对她不好?”

“这个嘛……”珠代的手又贴上脸颊,“说不定和这有关系,所以会用那种奇怪的方法培养她。”

“奇怪?”同样的话,我记得柳家外公也说过。

——在咲谷家的六年,培养她的方法好像有点儿奇怪……

“到底是……”

“波多野先生。”这时候,耳边传来雅英冰冷的责备声,“对上了年纪的人,还请你注意一下,不要这么激动,不要追根究底地问东问西。”

“啊……是的。”

“你的心情,我不是不知道,但今天请到此为止吧。”

“好的。对不起。”

我知道身旁的唯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我慢慢摇头告诉她“够了”,以稍带卑微的心情一句句重复着“真对不起”的道歉。

6

“突然来打扰……真是非常谢谢你们。”

回到玄关,穿好鞋背上背包,我对目送我们的雅英及其母亲再次郑重地道谢。

“那么,我们明天早上再过来。真是打扰你们了。”

“你们是骑摩托车过来的吗?”

“是的。”

“天色看起来不太对劲,你们今天晚上怎么打算?”

“先回柳家,或者在这里找个地方住下。”

“彩虹乐园之类的。”一旁的唯这么提议着,看着雅英,“来的路上看到了招牌。”

“那里是去年刚盖好的本地经营的健康休闲中心。”雅英依然以听不出感情的语气说着,“真不知到底能不能经营下去,不过,还算是个气派的现代设施。”

“周末会不会人很多呢?”

“不会。至少不会多到没有空房间。本来想留你们在这里过一晚,但毕竟家中还有病人。”

“您不用费心的。”我回答着他,其实暗想,家有病人这些话,一定只是借口吧。

“那么……”就在我转身要走时——

“对了,咲谷先生。”

唯朝着双手交抱在胸前的雅英走上前一步。

“如果在明天早上我们来之前,令尊的状况有什么重大变化,或者是,更早就可以和人交谈……如果有这些状况,可以麻烦您跟我们联络吗?”

唯从夹克口袋里取出名片交给雅英。

“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如果方便……”

雅英看着手里的名片说了声:“哦,你在出版社高就?”

“啊,不过是新手编辑而已。”

“说来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出过几本书呢。”

“是吗?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关于石头的书。不过内容只是些不值一提、和闲暇消遣没什么两样的东西。”

“石头吗?”

“是啊。大学时主修地质学,那时对岩石和矿物特别感兴趣,就这么延伸下去,开始天南地北写些跟石头有关的东西。”

“啊……”

“石头很好。看样子,基本上,我对动物、植物等有生命的生物都有很深的厌恶,当然对人也是,才会对岩石或矿物这些典型的非生物这么感兴趣。”

突然听到这些话,唯显得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察觉到她的反应,雅英依然看着唯的名片点头说:“知道了。如果有紧急需要,我会打电话联络你的。”

7

我再次行礼道谢,打开了玄关的门。雅英仍待在家中,珠代却套上鞋子送我们出门。

下午四点半。四周弥漫的云霭比来时更浓了几分。天色也阴沉,下起雨来都不奇怪,这时……

刚刚在客厅听到的日本太鼓声不知道又从哪里传了过来。我静下来侧耳倾听,隐约还听见了类似笛音的微弱声响。

“附近有祭典吗?”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珠代。

“啊,是啊。”她衰老的脸上浮现淡淡笑容,回答我,“明天应该是最后一天,那是系追神社的秋日祭典。”

“秋日祭典……”

“我们这地方虽小,祭典却挺热闹的。神社附近摆了不少摊贩,实在是……”

珠代仿佛回忆着逝去的遥远岁月,望着因风而翻飞的白霭的另一端。

这时,我忍不住开口。

“四十五六年前,秋日祭典那天的黄昏……”

“啊?什么?”

我看着回过头来的珠代。

“我母亲,这个家的女儿由伊,她被人攻击,手臂上受了很严重的伤。那时候跟她一起玩的孩子们也被同一个犯人袭击,听说死了很多人……珠代夫人,您听说过这件事吗?”

“这个嘛……”珠代疑惑地用一只手贴着脸颊,“曾经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件吗?”

“应该没错。”

“竟然有好几个孩子被杀,这我倒没听说。”

“不过……”

“那孩子手上的伤,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好像有这么回事。”

“我母亲她……您没有记错吧?”

“是啊,没错。”

“在秋日祭典的黄昏?”

“是啊,我记得是这样的。”

珠代避开我的视线,再次望着翻飞的白色云霭的另一端,过了一会儿总算又开口。

“大人稍微没注意,她就一个人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流着血,哭个不停。问她怎么了,也只是抽抽搭搭……后来应该因为这件事被光子夫人好生骂了一顿。”

我偷偷看了一眼敞开的玄关门后方,雅英是不是还站在后面?我一边注意着,一边又开始向他的母亲问东问西,不知他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出声责备。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请教您。”我说着。

如果明天要过来,那时候再问也不迟——但这样想说不定只是我在逃避而已,只要想想我到这里来的最初目的到底是什么,那么我本该一开始就问这个问题,但是……

“是有关十四年前过世的咲谷光子夫人,也就是我的外婆。”

我按捺不住急速膨胀的不安和恐惧,提出自己的问题。

“她是怎么死的?我听说她上了年纪之后突然得了痴呆。”

“光子夫人啊!”

珠代轻叹着气。我感觉那声音、那表情都透着比先前更加严肃的气息。

“我记得她是六十多岁时过世的。像你说的,死前一两年突然患了痴呆……家里人束手无策,送进医院不久就过世了。”

“那时候,她开始痴呆之后,她的头发呢?”

听到我急切的追问,珠代讶异地睁大眼睛。

“啊?”她歪着头问。

“她的头发……”

我更急切地追问。在我的眼角余光中,唯屏息看着我们。

“头发的颜色……她,光子夫人的头发那时是什么颜色?”

“啊……”珠代急慌慌地点头,仍然睁大惊讶的眼睛回答,“她的头发是一片雪白,根根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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