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附近不知不觉被夕阳笼罩。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深感困惑。

美丽却隐隐透着寂寞的暗红色天空中,我刚刚目睹其瞬间出现的那道彩虹已经完全不见了踪迹。低垂的太阳,颜色像烂熟的柳橙和苹果缠绕、交融……像小时候夏日黄昏里看到的那种颜色,可是比那时看起来大了好几倍,好像随时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会掉落似的。

那个东西在这幅景象里出现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从夕阳掉下来的大颗眼泪。

和夕阳一样的颜色,和泪滴一样的形状……那是……啊,那不是热气球吗?红色的大型热气球从暗红色的天空慢慢降落到紫云英盛开的花海中。

热气球下方垂吊着红色的四角吊篮,凝神一看,里面好像坐着一个人。

原野四处依然有许多孩子在嬉戏,他们发现热气球降下来,就停下嬉戏,高声欢呼,朝着同一个方向聚集。不久,热气球和它垂吊的红色吊篮静静地降落在地面上。聚集在一起的孩子们隔着几米远,围着它,紧紧地盯着它。

没多久,吊篮的一侧“砰”的一声打开,倒在地上。从里面走出来的是——

我远远地站在孩子们的后面看着这一切,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人的样子。

小丑?在我看来像是这样。

身穿宽松的白色连身衣,头戴黑色宽边帽,脸上涂着雪白的油粉和刺眼的红绿色滑稽妆,即使在远处也看得清清楚楚。

小丑乘着热气球降落在地面上。

这是……这也是刚才狐狸面具所说的那种,因为我这么想,所以看起来就是这样吗?

对聚来的孩子们讨喜地行了个礼,小丑从吊篮里拉出……那是什么?他拉出了一辆带车轮的白色摊贩车。随着他的动作,好像是从那吊篮里传来了混合着童谣和马戏团乐声的旋律,是从来没听过却令人异常怀念的旋律,是掺杂着手风琴声又好像经过特效处理而无法判断是什么乐器的音色——啊,难道这也只是因为我这么想,所以听起来就是这样吗?

“来吧,来吧,大家过来,快过来这边。”

将摊贩车拉出吊篮后,小丑看着孩子们,用又高、又尖细的声音说。

“这是大家最喜欢的糖果哦!我要分给大家。是又甜、又香、又轻、又软的棉花糖哦!”

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呼声。围着气球的圆形队伍散开来,大家都聚到中间。

“好,要排队啊。”

小丑拍拍手,制止了向前推挤的孩子们。

“排成一排,一个个来。不要急啊,大家都有啊。来,拿去。来,这气球也给你。”

小丑就这样把从摊贩车里取出的、大大的棉花糖,连同色彩缤纷的气球,一个个交给孩子们。和气球一样,棉花糖也是有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各种鲜艳的颜色。

“一人一份,不可以多拿哦。”

拿到棉花糖和气球,孩子们高兴地四散开去,跑进紫云英花海。分完所有的糖果,小丑摆出夸张的姿势环视周围。

“大家注意啦。”他扬起又高、又尖细的声音,“里面有一根是大奖哦,棉花糖棒上有金色的记号。抽到大奖的小朋友要大声报告着举手哦。”

小丑的视线落在了一直站在远处静观一切的我的身上——我这么觉得。小丑歪着头,我好像模糊地听到他说着“哎呀”,就在这时……

“是我!”

一个孩子大声叫着,高高举起握着棉花糖棒的手跑向小丑。用线绑着的蓝色气球在风中摇啊摇,追在他身后。

“是大奖!你看!”

那是一个穿蓝色衣服、戴黄色帽子的女孩。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但我凭直觉认为,说不定就是刚刚在池畔遇见的叫美佳的那孩子。

“哦,真的!”小丑将脸贴近女孩伸出的棒端,高举双手大喊。

“中了大奖!”他高声宣布,“恭喜啊!恭喜!”

从吊篮传出的音乐的节奏似乎加快了些。小丑轻巧地抱起女孩的身体,又说了声“恭喜”。

“那么,我要给你奖品才行。”

说着,小丑将女孩放在摊贩车边,让她坐下。接着,他转向其他的孩子,深深地行了个夸张的大礼,开始将摊贩车推进吊篮。

孩子们又聚到热气球旁围成一圈。女孩高兴地向大家挥手。载着她的摊贩车一收进吊篮,小丑也一起坐进来,打开的侧门很快被关上,音乐声也倏然停止。

“那么,大家,再见啦!”

小丑尖细的声音响起,吊篮开始慢慢离开地面。女孩依然对大家挥着手,在她身旁的小丑也挥着手。地上的孩子们回应他们,不断地用力挥手。

于是,红色热气球慢慢加快速度往上升,不久就看不见了,像融进了染透眼前风景的巨大夕阳,而那夕阳的颜色和“血的颜色”一模一样。

2

鸟居下,已经看不到一身白衣装束的狐狸面具。

刚才那是什么?我仿佛看到狐仙幻法,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刚刚那颗热气球是什么?那个小丑是何方神圣?大奖又是怎么回事?坐进吊篮的女孩会被带到哪里去?

我正发愁不知该问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大哥哥。”

这个声音我曾经听过。一回头,看到一个朝这里跑来的孩子,蓝色短袖衬衫和咖啡色吊带短裤……是那个男孩,是胜也,右手握着吃得差不多的棉花糖的棒子,左手握着系了黄色气球的线。我举起手对他说了声:“嗨!”胜也一边跑,一边挥起左手回应我。飘浮在头上的气球随着手的动作飘呀飘地舞动着。

不知什么事让胜也这么高兴,他满脸都是笑容。我猜想着,同时慢慢走向前。就在我们俩的距离缩到只剩下三四米时……

“哇!”胜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向前扑倒,好像脚尖绊到了什么东西。棉花糖棒被丢开,消失在覆盖了地面的紫云英的紫红花瓣和绿叶间。

“没事吧?”

我吓了一跳,奔上前。他仍紧握着左手的线,黄色气球刚好在我眼睛的高度摇摆着。

“没事吧?胜也?”

“嗯。”胜也双手抵着地面回答我,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强忍着不哭。

“真的没事吗?”

“没事。”

胜也用手撑起身子想站起来。我弯腰将手放在他微微颤抖的小小肩膀上。

“我没事。”他又重复了一次,抬头看看我的脸。

我低头看着胜也的脸,就在那里……我看到了某个东西。这是,没错,在池畔见到他时我所看到的……这是……

在额头发际和头顶之间,从五分平头可以看到下方白皙的头皮上有一个星形的浅色胎记。

啊……我忍不住抬头望天,深深地呼吸。啊……难道……不,难道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不知何时,巨大的夕阳已经沉入风景的另一端。夜晚临近,带着红黑色阴影的天空中,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半圆形的白色月亮。

“脚没有受伤吗?”我小心地低头,看着站起身来的胜也,这么问他。

“一点点。”

“痛吗?”

“不痛,没关系。”

“这样啊,胜也真是坚强的孩子。”

我蹲下来,看着胜也肮脏的脚,右膝上好像有点儿擦伤,但并没有出血。

“胜也,你看天上。”我说着。

我突然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冲动牵引,心里仿佛感到一阵抽痛。

“你看,那里有月亮吧?”

“嗯。”

“缺了一半的月亮。人的身体里,有着和月亮同名的骨头哦!”

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在我们的膝盖关节上,有一块叫作半月板的软骨……”

“大哥哥,你的糖果呢?”

听到他问,我突然回过神。胜也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

“糖果……刚刚的棉花糖?”

“你没有拿?”

“啊,是啊……我是大人了,应该不能拿吧!”

我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回答道,望向热气球吊篮曾经降落的那个地方。

“他每天都会来吗?”我问。

“每天?”胜也歪着头。

从他的反应来看,好像听不懂每天所代表的意义。

“嗯,也就是说,一到傍晚就会有人像刚刚那样来发糖果吗?”

于是胜也很快地点头:“嗯,一到傍晚就来。”

“我还听到大家在说有大奖什么的,那是什么?”

“大奖,是美佳。”

刚刚那孩子果然是叫美佳的女孩。

“中了大奖,会怎么样呢?”

我接着问,胜也天真地微笑着,说“有奖品”。

“会像刚刚那样被发糖果的那个人带到别的地方去吗?在那里会有奖品,是吗?”

“嗯。”

“什么奖品?”

“跟你说哦,是很好的东西。”

“真的啊。那么,美佳呢?拿完奖品,会回到这里吗?”

“嗯,对啊。”

“那么,到了明天……”

“明天?”胜也又歪着头。

从他的反应来看,好像听不懂明天所代表的意义。

“反正,她还会回来?”

“嗯。”

“三郎呢?他拿过大奖吗?”

问着这些问题时,我对一直很在意的几个现象已经假设出大概的因果关系。

“三郎有没有呢?”

“好像有。”

不太确定的回答。说不定这孩子并没有看到。

“那么,胜也呢?”我又问,“有没有中过大奖?”

“没有。”胜也低下头,略带感伤地回答。

我低声说:“这样吗?”将双手放在胜也的肩膀上。透过剃得短短的头发,又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星形胎记。

“胜也,我问你。”我低头看着那个胎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里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胜也又歪着头。

接着,他嘴里吐出“这个嘛……”,好像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夕阳慢慢沉下,附近扩散着傍晚时分的黑暗。放眼望去,孩子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朝同一个方向移动。有些孩子手牵着手一起走,也有些孩子一边齐声唱歌一边走,还有几个吹着草笛的孩子。这情景,胜也也发现了。

“该回去了。”他急忙说,“我回去了。”

“回去?回家吗?”我问道。

胜也赶忙摇头,像在说:“怎么可能?”

“我讨厌回家。”他说。

“那么,你要回哪里?”

“跟大家一起。”

“跟大家一起回哪里?”

“那里。”胜也说着,指向孩子们走向的方向。

夕阳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就在那前方……我看见一个模糊但黑暗的巨大建筑物。那个东西确实在那里。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我竟然一点儿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呢?

“那是……”

辨识出那栋建筑物特别的轮廓时,一种类似强烈眩晕的感觉向我袭来。

“那房子是……”

“那是城堡啊!”胜也说,“大家的城堡。”

大家的……城堡?我用力眨了眨眼。

他们叫它“大家的城堡”啊。那是……在我眼里,看来就是我成长的小镇河边那座香水工厂。就是那栋建筑吗?

“我该走了。”说罢,胜也转过身去。黄色气球在风中摇摆,胜也小跑步上前,追着往那房子走去的其他孩子。

“你等一下。”

我急忙叫住他,看着停下来回头看我的胜也。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胜也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和恐惧。他并没有马上回答,看起来像是讨厌或者害怕。

“你不喜欢妈妈?”

胜也的表情依旧僵硬,他别过脸避开了我的视线。

“那么,爸爸呢?”我问他,“你爸爸的名字呢?”

胜也的反应还是一样,但是已经感觉不到刚刚那种无论如何都不想回答的强烈抵抗。

“告诉我嘛!好不好?”

我慢慢往前走,尽量带着温柔的笑脸,以温和的声音问他。

“你的爸爸和妈妈叫什么名字?”

于是……

犹豫了好一会儿,胜也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告诉了我“光子”和“英胜”这两个决定性的名字。

3

包括胜也,所有孩子都沐浴在暮色中,回到他们的“城堡”。然后……

我一个人走下石阶,回到池畔小屋。桌子正中央有一盏古意盎然的油灯,我从牛仔裤前兜里找出打火机,先点亮那盏桌灯,再用同一只打火机点烟。

挂在椅背上的皮夹克已经完全干了。太阳下山后,感觉气温骤然降低了许多。我拿起夹克披在肩头,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桌灯的火焰。

那个胎记。闭上眼睛仍然可以看到它重叠在火焰的残影中,那个星形胎记深深地刻在眼底,无法抹去。

为什么那个胎记会在那孩子——胜也——的头上?还在同样的位置?

住院的母亲的头上,在完全一模一样的位置也长着形状一模一样的胎记。大约一个月前,我刚刚亲眼确认过,就在八月最后一个周日的傍晚,隔了许久又去探望她的时候。

所以,第一次在那孩子头上看到那个的时候,我以为只是巧合。不,应该说,是我强迫自己这样想。我无法马上判断这到底有没有意义,也无从判断。就算有意义,又应该如何解释呢?我还是无法马上做判断,不过……

我又想起刚刚和戴着狐狸面具的那些人的奇妙对话。在我心里已经产生了有别于“巧合”的另一种解释,并且逐渐发展为一种确信:远远脱离常轨、脱离现实、充满妄想的……

——现在是,什么时间都不是的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是的时间。

——现在是,现在、过去、未来……和全部。

狐狸们含糊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心底低语。

——在这里啊,时间只会不断重复。

——只会不断重复哦。

——没错。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今天,明天和后天都是今天。

这里是依照与我所知的现实世界不同的法则而存在的异世界,如果我接受这个事实……

在这里永远重复着今天的时间。也就是说,现在、过去、未来……和全部的今天都互相联接着,那么当然也可以联接到距今四十五年前的今天……

这么一来……不是巧合。

如果那孩子的头上有那样的胎记,那么那孩子不就是五岁时的母亲吗?

虽然无法知道确切的日期,但总之是在四十五年前,母亲满五岁的某一天——说不定就是秋日祭典那天的黄昏——她走进了这里。走进了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完全无关、不断重复着独立的今天的这个异世界。

或许就像我穿过巷道的深沉黑暗来到这里一样,她也想消失不见,想逃出自己身处的地方,到别的地方去。一定是这样,所以……

在池畔相遇时,那孩子捡起我的手机,一脸好奇地盯着,好像发现了以往从没见过、十分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四十五年前,这个国家根本没有那种机器。听到我说“在这里收不到信号”时,他一定不知道是什么意义,才满心疑惑吧。

母亲的名字是光子,父亲的名字是英胜,刚刚那孩子临走时这么回答我。我确信应该就是我知道的光子和英胜。咲谷光子,还有咲谷英胜,这两个人就是那孩子的双亲。

不过,为什么……

假设真如我猜想,那孩子就是小时候的母亲,也就是咲谷由伊,为什么那孩子说自己的名字是胜也?为什么是五分平头的发型和那身服装?……怎么看都是个男孩的打扮吧?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似乎也觉得自己是个男孩。

面对这个明显的疑问,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些字句。

——那是因为原本由伊这个名字好像有很多不好的回忆,那孩子好像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是……对了,是在柳家和室里从外公口中说出的话。我记得他还这么说过:

“在咲谷家的六年,培养她的方法好像有点儿奇怪。”

此外,还有一段在咲谷家客厅中和珠代的对话。我记得那时我问珠代为什么咲谷光子要苛待自己的女儿。

——因为我妈是辜负了期待而生下的女孩吗?因为她不是本该成为继承人的男孩吗?才对她不好?

听到我这句话,我记得珠代是这样回答的:

“说不定也有关系,才会用那种奇怪的方法培养她。”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一种形容:“培养的方法有点儿奇怪”“用奇怪的方法培养她”……是哪里奇怪呢?母亲小时候到底是在什么奇怪的教养方式下长大的呢?

我接着做出一些大胆的推论,说不定有这样的可能……

据柳家外公说,咲谷本家一直是个男丁不盛的家族,连咲谷英胜也是在姐姐们之后终于出生的继承人。我假设在这样的咲谷家存在着代代相传的奇特习俗,那就是……

在生下继承家业的男丁之前,如果生下女儿,就要帮女儿取一个和本名不同的男孩名。至少在接受义务教育之前,以这个男孩名称呼,发型和着装也跟男孩一样,像男孩那样养育。采用这种奇怪的培养方式,就可以提高下一胎生出男孩的概率。听来虽然迷信,但说不定咲谷家早就相信这种说法,所以……

母亲也是一样,在被柳家收养前的六年就是依照这种方式被教养的。头发剃成五分平头,穿着男孩服装,说话间也自认为是个男孩……而那个不同于本名由伊的男孩名就是胜也。应该是胜也这两个字没错,是从父亲英胜的名字中取出胜字,才出现这个名字的。这个推论很容易成立。

这么说来……我又想起来,在咲谷家和珠代谈话时,她始终都用“那孩子”来称呼母亲。

——你以前见过我母亲咲谷由伊吧?

我这么问的时候,她说“由伊”时歪头思考,但马上接口说:“啊,你说那孩子啊!”并且点着头。

我想,那样的反应就表示,珠代对母亲的由伊这个本名并不熟悉,因为对她来说,咲谷家“那孩子”的名字并不是由伊,而是胜也……

妈……

我没出声,但嘴里这么念着。燃到尽头的烟灰随着我的气息吐出,同时轻声折断,散落在桌面上。

那是……那孩子就是……妈……

咲谷由伊,五岁,人称胜也。

那孩子……母亲为什么走进这里?她那么讨厌原本所在的地方吗?她那么讨厌在自己的家、在咲谷的那座大屋里生活吗?她想从自己身处的世界逃走吗?她希望自己不见吗?她希望自己消失吗?是因为母亲光子苛待她?是那苛待的程度让她想逃走?或者……

我拨开桌上的烟灰,将残留火星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熄,这时我终于想到……

母亲从前被可怕人士攻击的事件、一起玩耍的大家被同一个人残杀的事件,说不定不是在别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4

仿佛反映出我心情的紊乱,左肩的伤口又刺痛起来。用池水清洗后,已经用医用胶带贴住伤口。但解开衬衫一看,其中一片胶带已经快要脱落了,而且剥落的情况很奇怪:已愈合的伤口看起来快要裂开了。

舅舅的那袋“护身符”已经从背包里拿出来,我从里面取出新的医用胶带,撕下已经半脱落的胶带。伴随着几秒钟剧烈的痛楚,伤口流出血来,在微弱的灯光下,那颜色不是夕阳红,倒像是浓暗的紫褐色。

寂静包围了夜晚。现在,我不再像白天那样觉得这寂静十分惬意,反而觉得不舒服,总觉得空气里满是诡异、不平静的气息。果真是“吓人”的安静。在寂静的缝隙间,突然……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精灵蝗虫飞舞时那不祥的翅膀声——隐约传来。

我的心脏猛然一紧,环视周围,但是小屋里看不到任何人。我暂时放下心来,却还是没有从这不平静的气息中解脱。我的视线四处扫过一遍,再次慢慢地注意每个地方的情况。

小屋对着池水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窗,没有安装玻璃,只剩下木制的窗棂。

苍蓝的月光从那里射进来,光线意料之外地锋利。定睛看去,那闪闪发亮的光芒好像马上就会化为利刃飞来,而那利器的主人似乎也将从桌灯的火焰形成的阴影中缓缓现身。我赶忙移开视线。

是那家伙。是那家伙的黑影。

突如其来的白色闪光和蝗虫的翅膀声,携着嗜血的利器,说不定那家伙会出现在这里……

无穷地重复着今天、这不可思议的地方,没错,从四十五年前,即一九五四年的入口来到这里的母亲,也就是胜也,右手臂上还没有出现我所知道的那道伤痕。也就是说,在比此刻的今天更晚到来的今天,她将遭遇被那家伙袭击的命运。一起玩耍的那些孩子也一样,大家都会被那家伙攻击,然后……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我再次思索着。

那家伙他……他原本就潜伏在这个异世界的某一处吗?或者,难道他……

我想起在补习班教室看到的那家伙的幻影,在噩梦中曾经看过无数次的那家伙既可怕又邪恶的身影,摩托车翻倒前切过眼前的漆黑影子,还有在那之后追在我身后的脚步声。

怎么会?我绝望地摇头。该不会是那家伙追着我到这里来了吧?是我把那家伙引来、带进这里……怎么会?真是这样吗?

一旦开始思考,我的头脑中就呈现一片混乱,无法整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将来又会怎么发展?越想象,就越增加头脑中的混乱。

我好像被关进莫比乌斯带[几何学模型,一种单侧的、不可定向的曲面,因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Mobius,1790—1868)发现而得名。]编成的鸟笼里,表即是里,里即是表,外侧成了内侧,内侧变成外侧……有些东西在本质上歪曲着、扭曲着、变形着、失序着、狂乱着……或许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无法用合理的逻辑解释的世界中心或者说是边界。

5

我察觉到小屋入口好像有人。回过头去,又是那张狐狸面具。

“嗨,你是不是比较了解这里一点儿啊?”

依然是那含糊的声音。刚刚的白色装束,好像吸收了夜晚的黑暗,染成一身全黑。

“懂了吗,融化的意思?”

我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和无表情的浅褐色面具对视。

“我看到气球和小丑了。”我说,“红色热气球从黄昏的天空降下来,白色小丑给孩子们发糖果……然后把抽到大奖的孩子带走。”

“原来你看到的是这样的。”狐狸点点头,“这当然没什么不好。你所看到的就是事实。对你来说,这是唯一的事实。”

“融化是指什么?”我加强了语气,“被小丑带走的孩子该不会就是被选去融化的吧?”

“没错,就是这样。”说着,狐狸窃笑,“不愧是大人,观察力不错嘛。”

“那是怎么回事?被选上带走的孩子到底是……”

“他会融化。”狐狸平静地回答,“会融化在这里,融化到这个世界里。”

他说了很多,我却无法完全了解。融化到这个世界里?那是什么意思?那会带来什么改变?

“你想知道吗?”

狐狸慢慢把头一偏。

“知道就这么重要吗?不过,既然是稀客,我就告诉你吧……”

“是啊,是啊。”

几声附和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一看,小屋后面站着同样一身黑色装束的第二个狐狸。

“那些孩子,再怎么告诉他们,他们都不会懂。”

“那就告诉你吧。”第一个狐狸重复着。

“能一直保持是这里,需要什么呢?”第二个狐狸接着说。

“那就是抽到大奖被带走的孩子所肩负的重要任务。”

“若要用你懂得的话来表达,这倒有点儿困难呢。”

“有点儿困难呢。”

我缓步离开桌子,退到可以同时将小屋入口和屋子后方纳入视野的墙边。

“会融化的是那些孩子的存在。”第一个狐狸说。

“会融化到这个世界里。”第二个狐狸这么说。

“那些孩子的存在会融化、融入这个世界。”

“像那样,一次选出一个人,一点儿一点儿的。”

“这样一来,这里就可以永远是这里的样子。”

“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就可以获得继续存在的力量。”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孩子们的存在会融化到世界本身,这样才能让世界继续存在。他们说的,我好像有点儿了解。不过,如果要具体形容它,无论如何都只会跑出一些带有不祥意味的词汇或概念,实在让我无法敞开心胸地接受。

“简单地说,就是……”

我察觉到开始沉淀在自己心底的冰冷情感,问狐狸:“这些孩子可以说是一种活祭品吗?为了让这里一直是这里,他们就不再是他们自己……是这样吗?”

“他们会融化啊。”

“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啊。”

“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

“你,听懂了吗?”

“懂了吧?”

“然后呢?他们融化了之后呢?还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吗?”

在紫云英花海中玩耍的孩子们,混杂在其中的那些比较淡、比较慢的影子,他们一定都和三郎一样有着颜色异样的眼睛,而那一定是他们抽到大奖被小丑带走之后所产生的变化……

变成那样,就是融化的结果吗?一点儿一点儿地融入,他们的存在逐渐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最后,他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只要开始融化,就不会恢复了哦。”第一个狐狸回答我。

第二个狐狸接着说:“没错。绝对不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哦。这是这里的规则。”

“总有一天,说不定你也会抽到大奖哦。”

“从下一个今天开始,你也可以拿到糖果哦。”

我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双手已经握紧了拳头。拳头里渗着不舒服的潮湿汗水。我的后颈和腋下同样流着汗。狐狸们在各自的位置上静止,一动也不动,看着这样的我。

“再告诉我一件事。”我好不容易抑制住心里的犹疑又问,“怎样才能从这里离开?怎样才能走出这里、回到原来的地方?”

“你想回去吗?”第一个狐狸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来,你却想回去吗?”第二个狐狸也用责备的语气说。

“啊,不是……”

“警戒”这两个字突然掠过我的脑海。我暧昧地摇着头。

“我并没有……”

“要回去,很简单啊。”

“是啊,很简单啊。”

“怎么说呢?”

“只要打从心底想从这里出去,这样想着就可以了。”

“想离开这里,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只要整颗心都这样想就可以了。”

“只要这样……就这么简单?”

“不过,一旦开始融化,就没办法了。”

“没错,因为,已经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了嘛。”

“就算回去了,也一定会融化的。”

“会融化的哦,黏糊糊的。”

“黏糊糊的。”

“怎么会……”

“不过,你还是没问题的。”

“你是没问题的。”

“不过,喂。”

第一个狐狸说着,无声地向前,走到站在墙边的我的面前,后仰身子,视线从斜下方慢慢往上扫过我的脸。

“你真的想回去吗?”

“喂。”

接着,第二个狐狸也走上前,视线从下往上扫过我的脸。

“那种地方,你想回去吗?”

“这……”

“在这里,没有人会这么想哦。”

“不可能会这么想。”

“因为这里是这么开心的地方啊。”

“一直待在这里,可以在永远的今天玩啊。”

“什么都不用想。”

“什么都不用烦恼。”

“啊……”

“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什么不对?”

我实在找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沉默地摇了几下头。我用力摇头,像要挥去狐狸们催眠般的话语。

“喂。”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时,两个狐狸瞬间变回一个人。

“活着好玩吗?”

“……”

“活着,好玩吗?”

“住口!”

“活着……”

“啊……住口!给我住口!”

我无力地挤出声音,双手捂住耳朵,同时紧紧闭上双眼,靠墙颓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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