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1

再次睁开眼,世界仿佛跟从前不一样了。

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小屋里,结构和大小都没有变化,但是构成建筑物的墙壁、地板、天花板、里面的桌子和椅子……所有的东西,看来都和刚才有着不一样的色彩和质感,像是出了故障的彩色屏幕,画面失去了色调的平衡。

已经看不见一身黑色装束的狐狸。

我慢慢站起身来,眼睛贴近刚才背靠着的那堵墙,接着,忍不住发出了“呃……”的一声。

直到刚才为止,明明是用非常普通的木材制作的墙壁,现在竟变成一种异样的、不能称之为木材的材质,好像重病患者的皮肤,肮脏的土黄表面光泽暗淡,有着蜡状的质感。墙上不见木头的纹路,取而代之的是红黑色的细管状,一圈一圈的波浪线布满四处。触感也明显不同了,那不是木头的硬度,反而带有奇怪的柔软弹力。

这是什么?

我看着脚下的地板,也是一样,呈现出跟刚刚完全不同的异样色彩和质感,脚踩之处也有着奇怪的柔软弹力。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步,走向房间中央的桌子。那桌子,还有放在周围的椅子,不需要将脸贴上去确认就知道,它们都发生了跟墙壁和地板一样的变化。

桌子上有几个小瘤状的突起,触摸后果然也有弹力。肮脏的土黄材质是半透明的,仔细一看,那后面有无数红黑色的、复杂交缠的细管,从细管的隙缝间还可以看到一些类似动物内脏般令人作呕的形状,若隐若现。

椅子的样子也大同小异。桌上的桌灯可以说完全变了形,看起来就像是蜡烛雕成的骷髅,两个椭圆形的洞穿透了烟熏般土黄色的壳;在另一端,摇曳着一团紫色火焰。

整体来说,净是些让人生理上产生强烈不适、产生厌恶感的东西,和我刚到这里时对周围事物的印象完全相反。

抬头看看天花板,看看格子窗……每一个地方都一样,都令人作呕,觉得丑陋。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只有我的小背包和那袋“护身符”,还有安全帽……只有我带来的东西。

我站在桌旁,战栗地看着周围,不一会儿,感觉耳畔传来了异样的声响。

异样的声响……不对,这应该是人发出来的声音吧。

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哀切又痛苦……啊,这是……

像灵魂被抽离的濒死者在呻吟,像活生生被剥夺生命时的喘息和啜泣,在我听来是这样的。

我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一定是这栋建筑物自身发出的声音啊!从墙壁、地板、天花板、桌子和椅子……

一想到这里,我突然涌起一股特别想呕吐的感觉,忍不住当场吐了出来。又苦又酸的液体从我捂着嘴的右手僵硬的指间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我踉跄地跑到窗边,从格子间望向外面。浮在黑暗夜空中的半圆形月亮的月光像沾染上鲜血般赤红,看起来像在流血。

面对这种不寻常的状况,我的内心混乱到了极点。虽然很想冷静下来分析状况,但是惊讶、焦虑及强烈的恐惧占了上风,实在无心思考。

难道这就是所谓融化的状态吗?我试着在混乱中寻求解释。所谓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是这个意思吗?我脑海中又浮现活祭品这个不祥的字眼。

活祭品。为了让这个特殊场所继续存在而奉献了自己、被当作活祭品的孩子们。这个声音难道就是他们的呻吟?就是他们的喘息、啜泣吗?

不对,可是……

这些——这应该是只要我这么想,那么看起来就是这样的影像、听起来就是这样的声音。狐狸是这么说过,没错,我想,一定就像他说的一样。

实际上,这个世界并不是以我现在看到的形态存在的。建筑物的墙壁、地板和桌椅好似用人类肉体作为材料而制成的,这都是因为听到狐狸“融化到这个世界里”或者“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等话语所引起的,是我自己产生了这种主观印象罢了,只不过是这样罢了——我总算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个说法。

现在,我看到的是这些令人不快的物体,听到的是这些悲痛的声音,不管再怎么用逻辑去否定,都无法恢复原状,怎么也无法消失。

我离开窗边,再次站到桌子旁边。不知为什么,还想呕吐,感觉糟到了极点。慢慢提高的声音从耳朵深处尖刻地刺进脑部的中心,更加深了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和恐惧。

“怎么了?一脸害怕的样子?”

背后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喂。”

我使劲咬着下唇,回过头。一身黑色装束的狐狸和刚才一样,独自站在小屋入口附近。

“活着好玩吗?”

依然毫无表情的浅褐色面具,依然不变的含糊低语。这时,我第一次感到纯粹的恐惧。看着眼前这个无以名状的怪物,这一定是潜藏在这个世界里的恶意和邪恶的根源。

一股强烈的冲动贯穿了我的心和身体。我奔向放在桌子边上的那袋“护身符”,伸进袋里,抓出摸到的扳手,不管是重量还是硬度,都足以当作武器使用。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狐狸对着我的后背问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右手紧握着取出的扳手,转过身朝面对我站立的狐狸丢去。银色凶器旋转着飞过,如我所愿地直接砸中对方的脸。面具在沉闷声中碎裂,碎片轻飘飘地飞向后方,然后……

当我看到那些碎片飞尽后的面具底下出现的东西时……

“哇!”我发出紧绷的声音,“你是什么东西……”

面具下是一片黑暗,原本应该长着脸或头的位置浮着一团黑暗的星雾,那是无尽的深沉、无尽的漆黑,仿佛一片纯粹的黑暗。

啊,这家伙……我全身颤抖。

这是,这家伙……没有脸,还有这一身全黑的装束。

这家伙,难道这就是攻击母亲他们的那家伙的真面目?在这里伺机攻击母亲、残杀那些孩子的家伙……

“你在惊讶什么?”

从那片黑暗中平静地发出那个依然含糊的声音。

“你这么做,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我鼓起勇气盯着那片黑暗,嘴里说着“不”,抿紧了嘴唇。

“我已经……”

“喂,你还不懂吗?”

——你还不懂吗?

“喂,你还是……”

——你还是……

“我受够了。”

我吐出这句话,再次伸手往桌子上那袋“护身符”里寻找。我右手紧握着那个东西,发狂地、忘我地扑向对方。

“真拿你没办法。”

没有脸的那家伙依然平静地说着。

“你要是想回去,我也不会阻止你啊。你要是真想走,要是打从心底真的想回去……”

“住口!”我简短地吼叫着,扬起了右手。

为了砍向对方,我的大拇指使劲用力,就在这时……

叽叽叽叽叽叽……

那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咦?”那一瞬间,我乱了头绪,当场僵住。

刚刚的声音,这声音……这是?

精灵蝗虫飞舞时,那翅膀的声音?不。

不对,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蝗虫,根本不存在。

叽叽叽叽……

这是……这声音……不是蝗虫翅膀的声音。这不是别的,是从我自己的右手发出的声响……

我确认了声音的来源,移回视线时,戴着狐狸面具的那家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放下扬起的右手,怔怔地回望桌子,看着我放在那里的东西。

背来的小背包、舅舅让我带来的那袋“护身符”、银色安全帽——附有黑色护面罩的全罩型安全帽——以及塞在安全帽里的黑色皮手套。

啊……怎么会?

挂在肩上的夹克不知什么时候被我挥落,掉在地上。那是雄喜借给我的黑色厚皮夹克,沾上了泥土和灰尘,弄得很脏。

我看看自己的下半身,穿着一件肮脏的黑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肮脏的黑色休闲鞋。

“怎么会……不可能。”

我这么低声喃喃念着,但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不靠逻辑,凭我的直觉,不再是推测,而是确信……

终于,我完全明白了。

2

染成红色的月光下,我再次登上长长的石阶,穿过鸟居。

原本盛开着紫云英的花海已经看不到了。别说紫云英和油菜花,连一根杂草或灌木都没有,只是一片广大的荒地。我一个人走着,目标是孩子们称为城堡、但在我眼中是香水工厂的大型建筑物。

穿着皮夹克,背上小背包,左手拎着塞有手套的安全帽。我从“护身符”袋里取出了手电筒,但月光让视野意外地明亮,并不需要用到手电筒。

去往建筑物的路程感觉不短,但走到那里实际上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我并不知道。无法使用时钟当然是原因之一,我自己本身对时间的感觉到底值不值得相信又是一个问题。

无论如何,走完这段不短的距离,我站在疑似建筑物入口的两扇坚固的灰色门前。

幸好晚上仍然开放,并不试图阻挡入侵者。门板看起来是钢制的,当我握住比一般门的位置低了许多、半圆形、突出的把手时,感觉到的却是完全不像钢铁的异样触觉。就像小屋里的木材,在我的主观意识里,构成这栋建筑物的物质果然还是从作为活祭品的孩子们身上抽取生命力和灵魂而制成的某种材质,令人感到不祥和不快。

建筑物里凝滞着一片潮湿和黑暗。我拧亮手电筒,凭借微弱的光线踏进走廊。

我不清楚里面的构造,也不知道孩子们如何在这个城堡里度过夜晚。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总之,只能先凭着直觉行动,万一不行,或许还需要一间一间地调查所有的房间。

挑高的走廊极宽。脚下偶尔有漂浮着油渍的水洼,肮脏的墙壁上蜿蜒地贴着几条粗细不同的管线,和我心里对废弃工厂的模糊印象几乎没什么不同。

每走一步,鞋底就发出明显的声响。有两三次,我觉得身后有人尾随,可回头一看,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途中虽然有几条岔路,但我一律不管,先向前走。我笔直地走在这条主要的走廊上——隐约觉得这条路稍微向上倾斜——笔直地不断往更深处前进。我也曾几次停下,侧耳倾听。我的心已经慢慢适应了从这栋建筑物,不,是从这个世界不断发出的呻吟和喘息声。除了那些声音,我也拼命寻找着应该在这里的孩子所发出的声音和气息。

我所寻找的目的地就在长长走廊的尽头。我在尽头处看到和入口处一样的两扇灰色门,正要伸向那特意突出的半圆形把手时,听见了门扉另一端的声音。

几个孩子重叠的谈话声、嬉笑声。还有听来不像嬉笑声的、微妙的吵闹声。关上手电筒仔细看,从门的隙缝间漏出淡淡的光线。

是这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

门后是宽广的大厅,可能是六角形或八角形,面积足足有学校的礼堂或体育馆那么大。大厅有三层楼高,二楼有一条回廊,沿着内壁而建,门后就是这条回廊。

我抬脚踏入其中,环视一圈。回廊的墙面上有好几扇和入口处一样的灰色门等距排列着,从一楼可以看到这些等距的灰色门。这间正多角形大厅位于建筑物的中心,有好几条走廊从这里呈放射状向外延伸……这样的构造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将胸口靠在回廊的扶手上,偷看下面。很宽敞、在我眼里却很无趣的楼面上有一大群孩子的身影。

孩子们四散在各处。有的少则两人、多则七八人地聚着说话、游戏,也有独个儿在做些什么或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坐着。也有几个人躺下睡着了。

那孩子呢?胜也呢?

我从扶手上探出半个身子,寻觅她的身影,终于发现了。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有一群人聚在中央稍微偏右后方。她在那里,那孩子不就是胜也吗?身穿蓝色短袖衬衫,还能看到肩上的吊带……对,没错,那就是……

胜也。四十五年前的母亲,由伊。

“妈……”我低声叫着,“妈,我……”

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完全了解,可是……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最后一次问自己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如果我能够什么都不做——在无尽重复的今天,胜也,也就是母亲,终究会抽到大奖。

这只是概率的问题。假设这里的孩子有七十个,那每次就是七十分之一的机会。孩子的人数越多,概率越低;人数越少,概率就越高。抽到大奖被带走的孩子不久后又会回来,再次加入分母的行列,同时,想必也不断会有新加入的孩子。这么一想,概率也并不是非常高。不过即使如此,总有一天,她一定会抽到金色的印记。

接着,如果她开始融化在这个世界里……

那个瞬间将会发生的事,并不难预测。

如果相信狐狸面具的话,一旦开始,就再也不会恢复原状,她会被永远留在这里,必须永远活在不断重复的今天……这么一来,在那个瞬间,我,波多野森吾这个人只能彻底消失。不止我,还有水那子和水那子的孩子。当然,母亲自己自一九五四年以后的人生、一九九九年的当下也会一起消失。

我一度认为,说不定这样也好。

说不定这样也好。在原本的世界里,母亲一个人在那间病房里苦于可怕的疾病,完全丧失了原本的自己——慢慢丧失、丧失殆尽,注定会崩溃、腐朽,渐渐死去。这样一来,那份痛苦就完全不存在了。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我在原本的世界里一直苦恼、恐惧的所有问题可以彻底地解决,可以真正如字面意思那样,就此消失。在那之前,我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告诉自己这里是最理想的乐园,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度过今天就可以了。只要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就好了。这里没有任何苦恼和忧烦,没有悲伤,没有不安,没有任何痛楚、任何恐惧……

而我心里知道,就算此刻心里有许多想法,实际上绝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不是我想如何选择的问题。这不是允许我做选择的问题。绝对不是。

不管是怎样的未来,在这里都还没有开始。不过未来早已被决定,不能改变。就算想改变也无法改变,不可能改变。我心里知道这是无可改变的冷酷命运,因为我已经很清楚,所以……

所以,没错,现在我应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我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逃了。

3

我又一次俯瞰楼下,确认胜也所在的地方,开始准备。

我将背上的小背包放在脚边,拉出侧袋里的便携式相机,把它放进皮夹克的左侧兜里。“护身符”袋里的那个东西,刚才取出冲向狐狸面具后没有再放回袋里,而是藏在右侧的兜里。手电筒则放在牛仔裤后面的兜里,以备不时之需。

我决定将小背包留在这里,将挂在左手的安全帽先放下,将夹克的拉链往上拉到顶。接着,戴上安全帽,扣好帽带,护面罩先不放下来。双手戴上皮手套——好,这样就可以了。

我踮脚走在昏暗的回廊上,沿着逆时针方向,朝着胜也他们所在的位置,往中央稍微偏右后方走去。连接回廊和楼下的楼梯,数了数,共有六道。我的目标是位于目的地前方十米左右的那道楼梯。

就在走到那道楼梯的上方时,我放下了安全帽的护面罩。昏暗的视野显得更加昏暗,但不至于对行动产生阻碍。我慎重地走下阶梯,不管再怎么轻移缓步,脚步声也无法完全消除。喀……喀……的生硬声响被急速的心脏跳动声盖过。我按捺住奔涌的焦急情绪,终于走下楼梯,到达孩子们聚集的一楼。

其中有些孩子一定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不过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在他们心里,应该没有对可疑人士的警戒心,没有怀疑他们可能会加害自己吧!就算本来有,想必也已经消失殆尽了。对他们来说,这里是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什么都不必恐惧的乐园。

我朝胜也所在的方位走去,经过几个孩子的身边。就算他们抬头看我,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好像完全不在意。他们的眼睛是香草冰淇淋上浇了橘子糖浆般的颜色,即使透过护目罩,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异样。

其中有我曾见过的三郎。

被小丑带走的美佳说不定已经回来,待在大厅的某处。

我终于走近目标。几米外,靠着土黄墙壁坐在地上的胜也。

我从皮夹克兜里取出相机,打开电源,确认指示灯亮起,朝着胜也按下快门。伴随着轻微的快门声,相机闪光灯发出炫目的白光。

——是光。

孩子们吓了一跳,纷纷闭上眼睛,用手遮住脸。

——是白色闪光。

我迅速卷起胶卷,第二次按下快门。炫目的闪光再次将周围映成一片雪白。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附近的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胜也的反应当然也一样。

突如其来的白色闪光——没错。这个,就是这个。

唯在咲谷家大屋前乍现的念头并没有错。

——你不觉得很像吗?相机的闪光,这就是没有太大声音、突然点亮的光啊。突如其来的白色闪光……不是吗?

如她当时所说,母亲惧怕的白色闪光是相机的闪光。而且,不是别的,正是她当时手上拿着的这台便携式相机。

我将相机放回兜里,赶忙采取下一个行动。我伸进右边兜里,拿出藏在那里的东西,放在舅舅那袋“护身符”里的那个东西,那把大型美工刀。

胜也还是保持同样的姿势坐在同样的地方,睁得圆圆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她现在应该还在发呆吧?或者,对这陌生的闯入者的奇异行径已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些胆怯吧?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闪光出现的我的身影现在是如何映入那孩子的眼睛里?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想象。

身穿肮脏的黑色皮夹克、肮脏的黑色牛仔裤,套着肮脏的黑色鞋子,戴着肮脏的黑色手套……身份不明的某个人。她绝不可能发现,这和她在池畔偶遇的大哥哥是同一个人。那时候,我身上没有穿这件皮夹克,也没有戴手套。而且,没错,我那时候也没有用安全帽遮住自己的脸。

穿着肮脏黑衣服的某个人。

而且,那家伙没有脸。

在那年幼孩子的眼里,我一定是如此戴着全罩安全帽、放下黑色护面罩的模样。她深深地刻印在心里。

我记得这种款式的安全帽普遍用于摩托车顶多也就是近二三十年前的事。四十五年前,母亲的孩提时代,不可能有人戴着这种奇怪的头罩在姬沼镇游荡。她绝不可能看过,所以……

套着大型的银色面具,脸被黑色护面罩覆盖。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种异样装扮。在母亲——当下在我眼前的五岁胜也——的眼里,“那家伙没有脸”。误以为没有脸。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握着美工刀的右手拇指慢慢施力。我的心脏跳动传来强烈的兴奋,相反地,我的内心深处已经冷却得比冰块更冰冷。

最靠近我的一个三四岁男孩是第一个牺牲者。我用左手抓住那孩子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将他拉近。那一瞬间,我在惊吓得扭动身躯的男孩脸上看到那颜色异样的眼睛。这孩子已经开始融化了啊!

我推出美工刀的刀刃。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在这昏暗、宽敞的空间中,空气极尽紧绷,那声音膨胀、响亮得连我自己都心生怯意。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推到底的刀刃抵住男孩的喉咙,我用力划过,柔软洁白的皮肤上裂了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从那里汩汩流出。

“咿咿……”男孩发出玩具笛音般虚弱的哀鸣,颓然瘫倒。

这是我大行杀戮的序幕。

我放开还在微微抽搐的男孩的手腕,将沾满鲜血的刀刃收进刀身。叽叽叽叽……再次发出那个声响。

我立刻从惊愕呆立的孩子们中又抓住一个,这次是四岁左右的女孩,眼睛同样有着异样的颜色。我又一次推出刀刃,瞄准她右边颈动脉附近划下。这次的鲜血涌出得比第一个男孩还要激烈,同时迸出尖锐的叫声。我丢开原本紧抱着防止她挣扎的身体,女孩一边不断发出混杂着哭声的惨叫,一边踏着濒死前乱无章法的步伐。

孩子们意识到事态的异常和危险性,开始慌张逃窜。我跳进他们之中,使出剩下的所有力气挥舞美工刀。裹着黏腻鲜血的刀刃残暴、冷酷、胡乱地划过脸、头、肩膀、手腕、手掌、胸口、腹、背、脚……划过孩子们小小的身体上的各个部位。

每划一回,就收回刀刃,再马上推出。每一次推出刀刃,都再次振动这片已成为杀戮悲剧舞台的昏暗空间,那独特的、生硬的声响……

——是蝗虫。

这个独特、生硬的声响。这个声音,这个……啊,没错,就是这个声音,让母亲始终如此惧怕的蝗虫声音的真面目。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我记得不知在哪里看过,日本发明美工刀是在一九六〇年前后……

也就是说,四十五年前,母亲五岁左右的时候,即使找遍整个世界也没有这种伸缩刀片时会发出声音的刀。所以她……

第一次听到这种独特、生硬的声音时——就是现在这个时刻——母亲将它和自己所知道的相似声音联系起来,也就是精灵蝗虫飞舞时的翅膀声。

4

我一边默默地划着,一边向前走,终于走到瑟缩在墙边的胜也的面前。

透过黑色护面罩,可以看到她不断颤抖的肩膀,看起来像是过度受惊,连站都站不起来。

叽叽、叽叽……

我拿住刀,慢慢踏出脚步。四周萦绕着受伤孩子的哭泣声和呻吟声,弥漫着呛鼻的血腥味。胜也用力睁大眼睛,像要撕裂眼角般直直地盯住步步逼近的无脸杀手。当然,她的脸上带着强烈的惊吓和极端的恐惧。

再害怕一点儿。还要更害怕,妈!我在心中命令她。你一定要更受惊才行。你一定要更害怕、更恐惧才行。对这样的我、对我这副残忍杀人魔的模样,你要感受到更强烈的恐惧,从这个可怕的杀戮现场逃走才行。不,不止从这个地方,你要从有恐怖杀人魔徘徊的这个世界尽早地逃出去才行。

你要更害怕这样的我,对我的样子感到强烈的恐惧……你一定要打从心底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再也不想留下。你一定要决心再也不到这里来,再也不想遇到这么可怕的事。要不然……

仿佛听到我内心的祈求,胜也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沿着背后的墙壁开始移动。

另一端有两扇灰色门,门那头一定是长长的黑暗走廊。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我将刀刃推到底,扬起右手,朝终于走到门边正打算开门的胜也前面猛然一跃。

胜也高声发出凄惨的悲鸣,推开门。我瞄准她的右手上臂,留下肮脏刀刃的刀口。

妈,快逃!我在心里拼命地叫喊。快逃吧,快点儿!

胜也被刀刃划过的手臂流出黏稠的鲜血。她又高声发出凄惨的悲鸣,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有一瞬间望着我,但很快又猛烈摇头,用左手按着受伤的右臂,向门外飞奔而出。

快逃,妈!你要逃走,从这里逃走!然后……

我追在独自奔跑在走廊上的胜也身后,不停地祈祷,不停地在心里呐喊,同时,只有那一次,我狂吼般高声叫出她的本名。

“由伊!”

胜也那称不上叫喊也称不上哭泣的号啕声响彻走廊,她拼命地往前跑。

快逃!快逃……我心里痛切地祈求着,也拼命追赶着她。

胜也——也就是母亲——小小的背影终于融入阴暗、漫长的走廊彼端的黑暗世界,就在那一瞬间,倏地消失无踪。

5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狭窄小巷的入口。

周围没有人声。巷道深处是浓浊的黑暗。我专注地望去,数米前方就是路的尽头,裸露出黑色土壤的地面上丢着些烟蒂和糖果纸。路的尽头那堵肮脏土墙前有个倾倒的垃圾箱,旁边躺着一个熟悉的小背包。

啊,原来在这里。

正当我踏上巷道想过去捡起背包时,听到一阵单调的电子声。那应该是手机的来电铃声。

我把右手紧握的美工刀塞进皮夹克兜里,取下头上的安全帽,脱掉手套。那声音好像是从躺在垃圾箱旁的小背包里发出的。

我慢慢走向巷道深处,捡起小背包,从侧袋中取出银色手机,按下通话键前,确认了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间。

下午九点零二分。

“喂。”我接了电话。

“喂,波多野?”听到的是唯的声音,“真是的……你跑到哪去了啊?我担心死了。”

“啊!”

“我去洗完七色秘汤回来,看到整个房间里空空的,行李和摩托车都不见了。”

“啊……抱歉。”

“你没事吧?该不会在想什么傻事吧?”

“啊,嗯,没事的。我只是……”

我一边回答,一边将小背包挂在肩上,走出巷道深处。走回大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原本还在营业的摊贩都关门了。

“只是想去看看祭典,骑摩托车出来,却遇到一场大雨,打滑跌倒了。”

“跌倒?”

我仿佛可以看到唯倒吸一口气的表情。

“有没有摔伤……”

“没什么严重的伤。”

左肩的肿伤和擦伤隐隐作痛。

“不过摩托车损伤得厉害,得跟舅舅道歉才行。”

“真的没事吗?你现在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自己可以回去。”

“嗯……”

唯心不在焉地应着,但马上又回答:“知道了。”接着她又说:“还有一件事。刚刚我的手机接到来电,是咲谷雅英先生打来的。”

“是他……什么事?”

“他说……”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唯告诉我,“他说英胜先生今天晚上过世了。就在我们离开后,病情突然恶化。”

“这样啊。”

“明天守夜,参加吗?”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今天晚上的热闹祭典好像从未存在过。

我慢慢走在安静、冷清的夜晚街道上……又下雨了。

走到唯等着我的旅馆时,雨势想必会如倾盆般将孩子们沾染在我身上的血彻底冲净吧?一滴也不剩,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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