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终点记忆  作者:绫辻行人

咲谷英胜,享年八十岁。

虽然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外公,但我并没有参加他的守夜和葬礼。我告诉要一郎舅舅天王之星摔坏的事,请他安排回收车体。唯因为还得上班,所以周一就回东京去了,还好小帆船已经赶在那之前完成维修。我继续留在柳家打扰。在第二个周日,头七那天,换乘了几班火车,再次前往姬沼的咲谷家。

我第一次见到了亲外公的脸,他蓄着一口胡子,看着很是威严,薄薄的嘴唇让人联想到顽固这个词。我在挂着遗像的佛室里上了香,向雅英道歉几日前的无礼,笨拙地表达着歉意。

“对了,波多野先生。”

雅英慢慢地切入话题。

“应该是前天吧,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在出版社上班的小姐打了电话给我。”

“是,蓝川吗?”

“是的。我从她那里听说许多事。”

“您是说?”

“她告诉我你前几天突然到这个家来的真正原因。”

“是……”

“关于你母亲波多野千鹤那种病的特殊情况,我已经了解。我想,我应该也有了正确的概念。”

“是……”

“关于这件事……”

我保持端坐姿势,视线一直没离开自己的膝头。这时,雅英定睛望向我的脸,用略微严肃的口气说:“我母亲说,有些事一定要让你知道。”

“珠代夫人?”

我一时不明就里,但无法断然拒绝,只能暧昧地点头。

英胜的继室咲谷珠代终于现身,吞吞吐吐地对我说起关于我母亲千鹤,即由伊身世的意外真相。

“这个家里过世的光子夫人,她……其实是石女啊!”

珠代丢出这个无情的字眼,继续往下说: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是生不出孩子的啊。不过那当然是跟英胜老爷在一起之后才知道的。所以啊,就是因为这样,结了婚好几年都生不出孩子……后来英胜老爷就对以前在这大屋里工作的远房亲戚出了手,让她怀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

突然听到这么一桩大秘密,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孩子就是我母亲吗?”

“是啊,就是那孩子胜也,不对,就是由伊。”

“胜也……”

1

“生下来的婴儿虽然是女孩,英胜老爷还是把她接过来,当作光子夫人生的孩子养。胜也这个名字是那孩子小时候的小名。”

“叫男孩的名字、像男孩一样培养她吗?”

“因为以前迷信这样下一胎就会生出男孩。”

果然是这样,真的有这种说法。

“所以啊,光子夫人对那孩子很不好也是这个原因。说穿了,就是欺负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可是那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进来的……”

我忍不住回想起在那个池边遇到胜也时她那寂寞的表情。还有去年黄金周的时候,母亲告诉我她是柳家养女时的对话。

我问她,被送去当养女会觉得伤心吗?她是这样回答我的。

——伤心……嗯。

——我记得,好像松了一口气。

接着,她说起自己的亲生母亲已经过世时,看起来也不像有特别深的感慨,反而平静得近乎冷漠,那时……

“所以,珠代夫人。”

我一刻也等不了,追问她。

“我母亲咲谷由伊真正的生母到底是谁?”

“生了孩子后,就被辞退了……后来被介绍给当时在这大屋出入的工人的儿子,嫁过去了。”

我发出“咦!”的惊讶声。

“该不会就是柳家的……”

“他们俩结婚后就离开了姬沼……”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激动地追问。

“生下我妈的人,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是叫千枝。”

“啊……”

千枝,我过世的柳家外婆。

我清楚地记得,在柳家和室里,与她挂在佛坛上的遗照相对的时候,我抬头看着那张年轻时一定非常美丽、露出娴雅微笑的脸,仿佛看到了母亲千鹤的影子。那时我马上断定不可能,抹除了这个念头,但那张脸——那时候的那个印象——竟然意外地告诉了我真相啊!

“那么,我妈被送到柳家当养女,其实是被送回亲生母亲的身边……”

“是这样,没错。”

“这件事,柳家外公或我妈知道吗?”

“我想他们应该不知道。”

珠代肯定地回答。

“那个人,我是说千枝,我见过几面,该怎么说呢?是个打从骨子里坚强的人。她对英胜老爷一句怨言都没有,也很珍惜后来嫁的丈夫……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考虑了很多,才做了这个决定,选择了一条直到最后都把真相藏在自己心里的路啊!”

不仅对她的丈夫,也就是柳家外公守口如瓶,就连对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我母亲千鹤也至死保守这个秘密。结果竟是这么回事啊!

“事情就是这样,波多野先生。”

退到一旁静静听着珠代和我对话的雅英慢慢地开口。在他那张依然读不出感情的脸上,我仿佛感觉到他此时流露出一点儿柔和的笑容。

“也就是说,咲谷光子和你妈妈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当然,光子夫人和你之间也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就算光子得的真是那种怪病,这个事实和你所担心的疾病的遗传性也不可能具有任何关联。结论就是这样……”

啊,对了。

我一边以极其复杂的心境听着雅英的话,另一方面,在我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晚上,在那条暗巷旁看到的巴西乌龟、那只慢慢爬在道路中央的巴西乌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2

进入十月的第一个周一,傍晚时分。

我独自来到T医科大学医院精神神经科大楼里母亲的病房。

母亲的病情每天都在恶化,现在只能躺在床上,连动动手指都不能。她雪白的头发在这一个多月里变得更稀少了。即使从稍远处望去,也能明显地看到头皮。

我在床边的椅凳上坐下,凝视着母亲那张已经完全失去表情的脸,凝视着她望向空中的无神眼睛,凝视着她几乎不发一语的龟裂嘴唇。

“妈。”

就算叫她,她也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只不过一年零几个月,她就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既不美丽,也不再温柔。别说微笑,连悲伤和寂寞都无法表达。对,她患了蓑浦即雷玛综合征,通称白发痴呆,原因不明的怪病,一天天丧失脑功能。

我已经不再怀有从前那些绝望、痛苦、愤怒、时而焦躁、时而憎恨的感情了。现在,那些情感都已经不再需要了。

这并不是因为她的白发痴呆成为家族性、遗传性的可能性降低了,也不是因为我自己可能带有致病基因的不安和恐惧减轻了,绝不是因为这样——至少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妈。”

我对什么都不说的母亲慢慢地说着话。

“妈,你还记得吗?”

我从上衣兜里取出某样东西。

“妈……这个。”

从姬沼带回来的那把美工刀。

如果我现在推出刀刃,如果我让这间病房里响起母亲误以为是蝗虫的翅膀声的那种声音。

她应该会……她的脸上一定又会布满惊惧的神色吧?一定又会拼命扭动静止不动的身体,试图振动声带发出凄厉的喊叫声吧?残存在她头脑中、四十五年前的那个记忆一定又会重现,心又会被那时候的强烈恐惧覆盖。说不定,直到死神终于降临的前一瞬间,她都会保留这个终点记忆。

“呐,妈……”我将美工刀收进兜里,看着母亲的脸,低声说道,“那个,是我啊……”

没错。那不是别人,就是我。那时候你在那里看到的,还有你现在仍在终点记忆里不断看到的杀手……就是我啊!那是你儿子,我,波多野森吾啊!

然而……

“妈,你知道吗?”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

我的上衣兜里现在还放着当时的便携式相机,不过我并不想在这里拿出来打开闪光灯,也不想去冲洗、确认胶卷上拍到了什么。我想,几个月后,等母亲过世后,再悄悄地把美工刀、胶卷、相机这些东西放进她的棺木一起烧掉吧!

“呐,妈。”

母亲仍然没有反应地抬头望着我。我轻轻将手掌贴在她完全失去光泽和弹性的额头。

“妈……”

在这粗糙的皮肤下,是她被包裹在脆弱头盖骨里面的脑、她即将被啃蚀殆尽的脑。我仿佛想从她残留在某处的终点记忆中找出与她一生中最恐怖的记忆一同烙印着的、我那浑身是血的身影。

说不定,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同样的时刻。

说不定是和母亲相同的这种怪病;说不定是阿尔茨海默病等其他的痴呆;说不定不是这类疾病,而是肉体上得了某种致命疾病到了末期时所产生的精神症状;也说不定是遇到某种意外,在结束生命前那弥留的片刻。

无论如何,如果有一天,终点时刻来到我眼前……

在我逐渐空洞的脑中,那时留下的终点记忆会是什么?

如果可以……我暗自祈祷着。

如果可以,我希望会是小时候,应该已进入深秋时分,我望着夜空里明灭闪烁的红色灯光,梦想着自己发明一种从没见过的翅膀——那时候的记忆。

3

我在第二天的早报上看到故乡小镇上发生的连环儿童杀人案的嫌犯已经被逮捕的新闻。据说逮捕到的是和我同龄、住在当地的美发师。同一页的社会版除了这篇报道,还有关西某小镇又发生其他儿童杀人案的新闻。

接着,第二天,我前往久违的东中野补习班,去教那班明星初中入学班的小学生。包括那个名叫岛浦充的学生在内,有好几个人依然没有出现。另外,曾问我“在大学里学什么”的那个男孩——我记得他姓龟田——也不见踪影。

这天晚上,在孤独的睡眠中,我做了一个梦,那是我回到东京后第一次做梦。我半夜忽然醒来,发现脸颊上残留着几行泪。不过,到底做了什么梦,我却始终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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