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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节坊中国传奇 作者:林语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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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系据《一笑闻稗史》中一简短故事重编。原文中亦有杀鸡一事。原作述一寡妇在接受贞节牌坊前夕,为仆人引诱失节,因未获贞节牌坊,自缢身死。 苏州城外有一个小镇,一边是蔚蓝的高峰峻岭,山上的树木已经砍伐将半;一边是秀丽的薇山湖,环湖都是低湿之地。横跨古道,有一排石头牌坊。这样的景物在中国的乡村、县镇、城市里,都是平常易见的。看来好像是供点缀装饰用的,其实都是过去的一些人的纪念坊,有的纪念身为高官显宦的名儒,有的纪念贤淑贞节的女人。这里这些都是贞节牌坊,都是得到皇帝的旨意才修建的,用来旌表贞节的寡妇。她们都是年纪轻轻的便死了丈夫,终身守节的。男人们都很景仰这种贞操,而其中究竟怎么个艰苦,由这一篇故事便可看得出来。 一个年轻的妇人向她女儿喊:“进来,美华,你这么个大姑娘,不应当这么在门口站着。” 美华走进来,羞羞答答地低着头。她生得出奇漂亮,含笑的红嘴唇儿,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桃花似的脸蛋儿,率真自然,洒脱随便,而又倔强任性,只有在乡村才养得成这种性格。虽然她低着头进来了,脚还是懒得往里迈,还是意马心猿的。 她向母亲分辩说:“别的姑娘也都在那儿看呢。”说着就跑了。 这时候,有一哨马队正在街上排着队走过,有七八十个人,踩着圆石头子儿铺的道,沙沙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不住地回响。女人们,男人们,都站在家门口看,不知道这些兵正往什么地方去。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都出来倚墙立着,年轻的都在门里的竹帘后面。竹帘这种东西很巧妙,站在里头,可以看得见外头,外头却看不见里头。 刚才美华跑出了竹帘去,立在她们家墙的石台上,看来非常显眼。一队兵在前面走。哨官身材高大,一个人在后面跟着,眼睛直扫街上的年轻妇女。在十几步之外,他就看见了美华。他经过的时候,美华那个肉皮儿长得像桃花一样的姑娘,向他微微一笑。他瞧着走了过去。后来又回头望了一下美华那美丽的脸。 这一支队伍是从苏州南方三十里过来的,要消灭藏匿在这一带青山里的土匪,因为这帮匪徒在邻近县里抢劫,近来越闹越凶。韩庄这个小镇,供给这支军队住所,的确不容易,有几个寺院可供住宿,不过军官们总爱住在老百姓家里。至少,晚上要有个舒服的床睡呀。 那个队长也有住在老百姓家的意思。所以他回头望望,看看美华,同时认清了那所房子,这样,也不见得算是非礼。他把士兵们的住处分配妥当之后,当天下午就来到美华的家里,问一下他是不是可以打扰她们些日子。这一家有两个寡妇,一个是美华的祖母,一个是美华的母亲,可是这个队长并不知道。他这样说明来意:这次剿匪,大概要两个月,不过大多时候他不在家;在镇上的日子,她们家若能给他个睡觉的地方,他就很感激了。双方互道姓名之后,他很惊讶,原来这一家连一个男人也没有。 当时美华也在家,很急切,一意盼望祖母和母亲答应下来。老太太一脸皱纹,六十来岁,头上戴着黑绒箍儿。母亲文太太,身材高,有点儿消瘦,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呢:三十五岁上下年纪,鼻子端正,特别显得高,小小的灵巧的嘴,除去显得比女儿美华成熟、娴雅,简直就像自己女儿的样子。还有,她青春的活泼减弱了一点儿,感情的火焰压低了一些,但是火焰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严密的抑制之下,而且火力还很充足呢。她脸上看来一片冰霜,一点儿不动感情。队长见她脸上颤动了一丝微笑,双唇又紧绷起来。队长总觉得她那智慧流盼的目光里,有一种值得探索的奥秘。 这三代女人的家里若容一个男人住下,的确有点儿不寻常,可是看了看这个青年军官,随便哪个女人的心里也不好意思拒绝。队长身材修长,宽肩膀儿,五官端正,漆黑的头发很茂密。他既不是军中那种常见的粗鲁不文、脏话满嘴、高声叫骂、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拘束呆板、官气十足的人。他是北洋武备学堂出身的,谈吐文雅,举止高尚,名叫李松。 “吃饭不敢麻烦太太小姐了,我就要一张床,一个地方洗澡,偶尔喝杯茶就好了。” “我们可以给您住这个房子。您委屈一点儿吧,只要不嫌弃,什么时候在镇上,什么时候就来住。我们很欢迎。” 房子的确破旧,还有点儿黑暗。家具倒很讲究,只是没摆设什么东西,木材部分,因为常常擦,木头已经褪了颜色。屋子也很干净,很整齐。她们给队长在前厅里放了一张床,美华和妈妈睡在院里,有老太太在一块儿,免得人家说闲话。 两个寡妇见了队长,立刻觉得美华和他很般配。美华到了这个年纪,也该订婚,也该出嫁了。美华长得美貌出众:鼻子端正像母亲,双眸流盼也像母亲,只是没母亲的典雅风韵。有很多人爱她,她自己也知道。不过文家男丁不旺,阴盛阳衰,人家都心存疑惧。文家已经有了两个寡妇,祖父和父亲都是婚后不久死的。既然这样有了两次,当然就会有第三次,娶了美华的人一定会寻短见,会横死的。又因为文家除了这所宅子,再也没有什么产业,人家也觉得没有什么可图的,青年男子喜爱美华,可是一提到亲事,父母总是都反对。现在美华已经出落成一个丰满美丽的大姑娘,还是没有人过问。 李松来了之后,这个三代女人的家里起了很大的变化。李松对美华大献殷勤,很高兴在她们女人堆里混。对老太太谦恭有礼,对文太太他是一副热情潇洒的样子。他很健谈,表现得特别轻松愉快,风趣娱人。这当然也因为他正有所恋。他来了,这个寡妇的家里添了男人的语音,添了嘹亮的笑声。这种声音,她们已经多年没听过了。她们当然盼望他永远在她们家里住下去。 一天,他从营里回来,看见文太太正在内厅里。内厅里有一个小书架,上头放着种种的经书文集,有的是木版的大本,装着褪色的蓝布套,不像是女人读的。还有些坊间陋本的小说、戏本、儿童用的书,一些平平无奇的书。李松手指这些书向文太太说:“您有不少书哇。” “您愿看就随便看,这是先夫留下的。” “那些孩子们念的书是谁的?”在没有孩子的人家,有些孩子们念的书,真想不到。 文太太脸上有点儿发红:“我书念得不多。我教些小孩子和姑娘。” 的确不错,有一本《女儿经》,几本《女诫》——这是汉朝女史学家班昭作的,还有几本司马光作的《家范》,全是用来教姑娘们用的。 “太太就指望着教书过日子吗?真想不到。我刚才还纳闷你们婆媳怎么过呢!” 文太太笑了:“噢,一个人总得想法子过。婆婆和我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绣花儿。现在,我就在家教书,姑娘们来来去去的,上课也不太正常,有的上几个月,有的上一年的光景。人家都愿叫姑娘来跟我念书,都知道我教她们进德修身,将来好出嫁,做个好媳妇儿。” 李松打开了一大套,是《朱子语录》,儒家的书,比另外那些书都深奥。文太太说:“这是先夫的,不是我们女人念的。我和您说过,我没念过多少书,女人念书,只要懂点儿大道理就行了,像怎么样做母亲,怎么样做妻子,怎么样做姐妹、做儿媳妇儿,还有孝道、顺从、贞节,这些个道理。” “我相信您教的姑娘们,对这些道理一定懂得很透彻。文先生一定是个饱学醇儒了。” 这些话文太太听来一定很难过,她没有说什么。她说话总是谦恭又骄傲。她的容貌仍然是年轻的,态度总是和蔼可亲。李松觉得她非常惹人爱。虽然他正和文太太的女儿美华相恋,他也看得出来,母亲比女儿更娴雅,坚忍,饱经忧患,因为人生的经验丰富,更能欣赏较精美的事物,并在上面求得满足,就像她这么满足目前的日子一样。这时候李松还不知道这两位寡妇在文家宗族里有优越的地位,也不知道族人正筹划给她们修个贞节牌坊呢。 李松从林城回来之后,发现文家房后有一个菜园子,由厨房进去。一天早晨,美华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李松没有看见她。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美华,但他问了一下老太太在什么地方。 文太太说:“老太太在后面菜园子里呢。” 以文家的宅子大小看起来,那个菜园子算是够大的。园子里有几棵梨树,几丛花木,几畦白菜,几畦青葱,还有些别的青菜。园子四面围着的是邻家的墙,只有东边有个旁门,通着外面一条小巷。靠着旁门,有一间屋子,看来好像一间门房,再往前一点儿,有一个鸡窝。这时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晒太阳。文太太穿着一身青,整整齐齐的,两鬓的头发留得很往上,正是入时的式样。她和李松在园子里走了一下,脸上一副既谦逊又骄傲的样子,极其神秘,非常可爱,眼睛里流露着很温柔的光芒。她自己一定相信,只要她想再嫁人,随时都可以的。 “太太自己种这个菜园子吗?” “不是。老张种。” “老张是谁呀?” “他是我们请来种园子的。我们有瓜、白菜卖的时候,老张就出去卖钱回来,他为人极其老实可靠。”文太太说到这里,用手指着那间门房说,“他就住在那里。” 老张这时正好从旁门进来。因为正是夏天,他光着脊梁。在太阳底下,他那紫铜色的腱子直闪亮,四十上下的年纪,辫子照着时行的式样在头上盘成个圈儿。脸上一团的老实忠厚。不论在什么地方,这种模样都讨人喜欢,尤其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肉皮儿又新鲜又结实。 文太太把老张介绍给李队长。老张走到围着栏杆的水井边,打上一桶水,拿了一个瓢,舀起水来,喝了几口,把剩下的水倒在手上洗了洗手,举止简单省事、自然可爱。他喝水的时候,太阳照着他那干净健美的肌肉,这时,队长看见文太太,敏感的嘴唇儿微微颤动。 文太太说:“我们家若是没有老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他不要工钱,他家里没有人,不用养家,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就可以了。他说他不知道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他妈在世的时候,总是和我们一块儿过。老张真是个孝子。他现在就是一个人,没有亲戚。像老张这么干净、这么老实、这么勤谨的人,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去年我给他做了一件袄,说了半天,他才肯要。他给我们家做的活多,得的好处少。” 晚饭以后,李松又回到菜园子里,老张正修理鸡窝呢。李松张罗着要帮忙。后来李松想到鸡窝和文太太的将来,其间的关系竟会那么大,极细微的事情在人生里也会那么重要,想来真是有趣。 李松和老张谈起文太太来。 老张多嘴多舌的,他说:“我们太太真了不起,若不是太太,我妈老来也不会那么享福。他们说,文太傅正张罗着给老太太和太太修座贞节牌坊呢。老太太是二十岁死的男人,她就那么一个儿子,娶了我们太太。这是多年以前了,我听说,那是一天早晨,大爷正在梳头,就倒在地下死了。所以太太十八岁就守了寡,那时候太太正怀着孕,生下来是个姑娘。你一定也怜惜太太,那么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就守了寡。除非她要个儿子,才有点儿过头呢,儿子大了也好顶门户儿过日子啊,可是太太不肯要,太太真苦啊。老太太要给太太抱个儿子,好继承文家的香火。我想,生儿养女真是半点儿不由人。有的人家,人丁兴旺,一连就生六七个儿子,有的子嗣半个都没有。人都说她们不利男人,没有一家愿把儿子过给她们。所以我们太太就一直守着这个姑娘过。美华现在长大了,出落成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看着她长大的呀。您干什么不娶了她呢?只要能养活她,她准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太太。” 老张言谈举止那么单纯,李松微微笑了一下。美华的娇媚,当然用不着老张说。 “那贞节牌坊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知道吗?就是胡家有个贞节牌坊,文家的同宗都很眼气,他们给同宗文太傅写信,说明这两位太太的情形。老太太守寡大概有四十年了。他们说文太傅要上奏折,请皇上下旨意修一个贞节牌坊,旌表她们婆媳二人呢。” “真的吗?” “队长,我干什么跟您开玩笑?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一个女人受皇上旌表,这怎么能当笑话说呢?人家说,皇上一准修这个贞节牌坊,就赏给一千两银子呢。那么一来,她们不就富了吗?不就受人家尊敬了吗?老太太和太太真是配得上。我们太太又年轻,又俊俏,好些男人都愿娶她呢。为了对婆婆尽孝道,太太宁愿留在文家,不愿再往前走一步,省得留下老太太没人伺候。就凭这一宗,怎么能不敬慕人家呢?就为的是这个,就要立个贞节牌坊。太太只等美华嫁了人,有了儿子,就能继承文家的香火了。太太真是了不起啊!” 李队长还是来来往往的,追美华比追土匪更起劲。以前别的女人爱他,都没有美华现在爱他爱得这么热烈。李松现在已经入了迷。美华爱李松,并不隐瞒,一直告诉李松她爱他哪些地方,为什么爱他。别的女人这么样,李松会怀疑有什么圈套,但是美华一心痴恋着他,他心里真是喜出望外。美华的脾气是稚气活泼,有时候是顽皮淘气,可是不失天真自然。因此,李松越发迷恋她。 他们俩相爱,老太太和太太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李松正是二十七岁,尚未娶妻。老太太已经认定这是天作的良缘了。 文家一切都很小心,免得闹出一些越礼的事情,祖母睡在西屋,太太和姑娘睡在里院的东屋。晚饭一吃完,里院的门就上了闩,太太特别小心,把屋门也上了闩。其实她只是欺骗自己一个人,因为李松有时候住在营里,好和美华在外头相会。有时候美华下午不见了,吃过晚饭才回来。这种情形赶巧发生在她们以为李松不住在镇上的日子。 有一回,晚饭后过了两个钟头,美华才回来。那正是七月间,天很长。那一天,李松、美华顺着一条往镇外的大道走,后来走到一条小路上去,小路环绕着一个池塘,一路之上,树木掩映,小路一直通到一座林木葱茏的山坡。那个下午,天气晴朗,晌午热得像火盆,下午渐渐清凉了,微风宜人,自森林里飘来。林下的岩石上,苔藓滋生,青翠照眼。 池塘周围,绿草茸茸,再远去便是一片湖水。有李松在身边,美华觉得日子过得快乐极了。两个人已经山盟海誓,决定相爱终生。美华告诉李松,她母亲当年多么漂亮,多少男人托人提亲,母亲都拒绝了。美华还说:“我若是妈,早就再嫁了。”美华说这种话,李松真没有想到。 李松问美华说:“有这样的妈妈你很高兴?” “当然,不过我以为一个女人应当有个家,有个男人,不应当像妈妈这样。也许我听的假道学太多了,我厌烦那一套。” 美华正年轻,祖母和妈妈的坤德懿范,还关不住她的少女春情。 李松又说:“贤德的女人就是照着那一套道理过日子的。” 美华精神很兴奋,立刻回答说:“你觉得一个姑娘家生来干什么呀?就是出嫁,有个家庭,生孩子。还不就是这个?妈那么早就死了丈夫,过到现在,真不容易,何况我们家还这么穷!你说,我怎么能不敬重妈呢?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贞节牌坊真是无聊。” 李松大笑。 “我这些年大了几岁,才想到妈妈的为人。妈心高好强,很是自律。做一个贞节的寡妇真有一种高贵感。我想妈很受人敬重。可是,我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话。” 李松问到文姓族人给她祖母和母亲立贞节牌坊的事。 “我也为妈高兴。咱们结婚之后,自然就不在这儿住了。祖母身体这么弱,妈有了一千两银子,一个人怎么过呢?往后,一点儿指望都没有,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日子,又孤独,又凄凉,死了成个老尸首才算完,受人尊敬,又该怎么样呢?” 李松听着很有趣。你怎么能说一个热爱人生的少女的这些个想法不对呢?两个寡妇家没有爱情的生活,美华已经体验到了,已经从旁看得清清楚楚。她这番话的意思,大概自己也知道。 忽然看见太阳落在山后了。美华说:“嘿,李松,我们得赶紧跑了。还不知道天已经这么晚了呢!” 李松下一次离开文家的那几天,文家闹了一件事。文太太听见邻居们说,李松和美华这对情侣给人家看见了,一次在城里,一次在通往城西的路上。妈妈什么事情也不放松的。文太太盘问美华,美华眼泪汪汪地承认错误,还说队长答应娶她。文太太怒气冲冲的。 “真没想到我的女儿这么给文家丢脸!你祖母和我早成了地方的模范,你糟蹋了文家的名誉,街坊邻居若知道这件丑事,真不知道该怎么拍着手称快呢!我的女儿呀!” 美华擦了擦眼泪,向妈妈说:“我不害臊,我爱他有什么丢脸的!我已经到了嫁人的岁数了。您若嫌他不好,给我再找个好的,再找一个!我年纪轻轻的,不能糟蹋在这个没有爱情的家里。妈妈您呢,我看这么些年您老是过这种空空洞洞的日子,您自己还说这叫什么贞节居孀,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文太太听了,张口结舌,这样出乎意料,简直喘不上气来,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对自己这么冲撞,头直发晕,气喘喘地说:“你满嘴乱说什么,死丫头!” 美华又说:“妈,您为什么不改嫁呢?您现在还这么年轻。” “雷劈了你的狗舌头!胡说八道!” 美华的话谁也说不出来,只有孩子才能说出这种话,这么坦白直率,这么痛快。可是美华根本不知道这话多么伤妈妈的心,把妈妈的心刺得多么深,这话使妈妈多么想不到。妈妈再嫁人这个想法真是可怕,真使人吃惊,是多么想不到的事啊!文太太又说:“我教训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廉耻都没有吗?” 文太太实在忍耐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真可怜。说来也怪,有时候一言半语,一两个字眼儿,力量竟会大得厉害。过去那长长的十九年忍住的苦处,那种无法告人的苦处,都随着这又咸又苦的眼泪哭出来了。什么苦处自己没受过呢?现在自己的亲生女儿倒来笑话自己,笑话自己那些牺牲克制的日子。那种牺牲克制,只有自己才知道。从小姑娘的日子起,文太太就没有听说谁对居孀有什么不赞成,这就像不赞成老天爷一样。再嫁人这个想头,不但是无法想象,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有再嫁人的心,也早就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简直压根儿就没想过——直到现在。 文太太不再骂女儿了。自己软成了一团儿,怪可怜的。美华吓得不得了,再没敢说什么。文太太听了女儿这几句讽刺的话,也确是心服口服。美华说寡妇的日子太空洞,真是千真万确。文太太两手捂着脸,伏在桌子上一直哭,心里飘飘悠悠的。美华和队长的美满快乐才是真正的幸福,谁也不能不信。自己年纪轻轻的时候若也遇见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心里真是乱糟糟的。 文太太打定主意,等队长回来再说。心想他现在一定在城里头,说不定美华会去警告他,没准儿会跟他一块儿逃走呢。于是她把美华锁在屋子里。 三天以后,李松回来了。文太太一个人向他打招呼,耷拉着个脸。 “美华呢?” “她很好,在里头呢。” “怎么不出来?” “我等了你好几天,这件事情得说一说。”文太太声音冰冷,嘴唇绷得紧紧的,“我还以为你在城里等着她,八成儿还纳闷她为什么不去跟你幽会吧?” 李松问:“什么幽会?今天早晨我才回来的。” “不用装不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了。” 文太太的声音里,有一种克制之下的女人的愤怒,李松从来没有听见过,可是语气仍然是又骄傲又谦恭。这种谦恭骄傲兼而有之的语气,平常听得多么惹人爱呀! 李松一言不发。这时候,听见屋子后头有美华的声音,美华在后头疯狂地喊叫:“放我出去,我在这儿哪。李松!快来救我,李松!放我出去!”她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松喊着跑进去。听见美华在锁着的门上乱撞,一边大哭,哭得真可怜。 文太太跟着到屋里,祖母也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慢慢走到队长跟前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李松惊疑之下,低下了头,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美华还在里头喊:“李松,李松,放我出去!” 李松向老太太说:“我当然要娶她。你现在开开门,我跟她说几句话。” 一开门美华跑了出来,一头扑进李松的怀里,哭着说:“带我走吧,李松,带我走!” 现在该轮到妈妈哭了。队长再三道歉,再三赔不是认错,不住地劝慰文太太,不过文太太哭得好像与他们俩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李松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松这时说话特别慎重,好像深知自身的处境。对他和美华的事,他表示抱歉,不过没有安别的心,只是一心想娶美华,把一切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盼望两位太太原谅。现在他若娶了美华,也该尽半子之劳了。美华在一旁坐着,非常快乐。 一场风波算过去了,婚事也没有闹坏。队长答应娶美华,这样,对文家来说,事情也算是落个正正当当的收场。剿匪的战事转眼结束了,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之后,李松和美华在苏州草草完了婚。 人的头脑是天地间最不可测的东西。为时很短,李松和美华闹的一段天翻地覆的情史,已经过去了,却留给文太太一个特别的影响。 三个月后,老太太去世了。队长一个人来的,帮忙料理完丧事。 文太太告诉李松说,族中文老太爷来过,拿给她一封文太傅的信,信上说太傅大人就要给皇上上奏折,请给她立一个贞节牌坊。事情大概是十拿九稳的。这消息一宣扬出来,文家同宗都很起劲。对于文家两个寡妇的贞节,似乎人人都有莫大的功劳。文家这两位寡妇,死的和活的,现在都尊称为节妇了。 真叫人意想不到,文太太把这些事说给女婿听,但自己并不显得高兴,有时候还显得有点儿怀疑。 李松笑着说:“这好极了,您怎么不欢喜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美华好吗?” 李松说美华已经有了喜。文太太听了直打战:“干什么不早说呢?这才是喜事呢!” “这怎么能比岳母的贞节牌坊重要呢?” 文太太一副看不起的神气,大声说:“那牌坊有什么提头!” 对贞节牌坊那么体面的事,文太太竟会看得这么淡漠,真的出乎李松的意料。李松记得美华说过的,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日子”。现在文太太对贞节牌坊竟会抱这么个看法,真叫人没法儿相信。 “那不是糊涂了吗?若不是……”李松说到这儿,心里头忽然有点儿疑惑,话到舌尖儿又咽了下去,于是又说,“这座牌坊一修好,您的居孀当然就像奉旨一样了。” 丧事一完,文太太一个人住在那个旧宅子里。前后厅还挂着挽联,正厅中间挂的是一条白绫子横幅,是县知事大人送的,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一门二贞。” 文太太一个人在这所房子里住,有的是工夫思前想后。想想将来,有点儿害怕。才几个月以前,婆婆、女儿、队长,在这房子里笑语喧哗的。很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美华的恋爱,紧跟着结婚,老太太去世,自己突然名震乡里,又光荣,又凄凉,现在美华又有了喜。 整个丧事的前前后后,老张卖了很大力气。老张现在看见太太很难过,越发来帮忙。美华不在家了,他去买东西,对里对外的一切事情,种种的琐碎麻烦事情,他一个人都担当起来,免得太太操心受累。甚至他还出去卖菜,挣钱回来。文太太在厨房里,从窗子里望着老张做活,有时候闷极了,出去跟老张说说话。园子现在完全围了起来,街坊邻居没有人看得见他们,文太太和老张越来越亲密。 本家文老太爷来了一趟,带来了太傅大人白份子一百两银子。修贞节牌坊和一千两银子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文老太爷走后,文太太很难打定主意,并且主意还不能打定得太晚,老张诚心诚意向文太太道喜。太太有地位,老张觉得也光彩。除去太太转眼成名,老张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到。 好几回,太太想说说这件事,可是一个女人家,一个贞节寡妇,怎么向男人开口求婚呢?好几回,她到菜园子里去,跟老张搭讪青菜长青菜短的。可是青天白日的,她那么贞节,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训,心里有话,真是无法开口。这种事,她简直行不出来。偏偏老张又老实得厉害,向来就没有想到太太是个女人,所以事情一起,老张被弄得莫名其妙。 美华生了一个女孩之后,跟丈夫一起来看文太太。文太太看见外孙女,喜欢得不得了,把又白又胖又热手的小孩子使劲往怀里抱,鼻子里哼哼着哄她。文太太不抱小孩子那么多年了,这么年轻做了姥姥,真是高兴。 “美华,你的婚事这么美满,我真喜欢。你的孩子和丈夫都这么好,你真有福气!” 美华流出了眼泪,觉得妈妈越来越近乎人情,完全原谅了女儿。就在这一天,她看见妈妈一个人静悄悄地坐着,愁容满面。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克制自己,对自己的日子那么满足了。 队长知道了这种情形。他走到菜园里,看见老张正在耕地,真是出乎意料,老张竟把他拉到自己的屋里,脸上显着又惊又喜,又是犹疑不定的怪样子。 “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队长,我没念过书。” “什么事啊?” “就是我们太太呀。” “我岳母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不是。可是,队长,只有你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情跟你也有关系?” “是,有关系。” “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吧。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闹了什么事?” 老张拙嘴笨舌的,话也说不巧,向队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队长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两只耳朵。老张说下去,很慢,很正经。听完,队长明白了,他才知道这位以前极其循规蹈矩的岳母,原来用了一个绕弯的方法想解决自己的问题。其实,像美华这样的少女,用一个姿势或是一个吻就可以表示的。 事情是这样: 前些日子的一个晚上,天很热,老张半露着身子睡在席子上——是十天前的晚上。他一醒就听见太太喊:“老张!”那时月亮正挂在西半天,月光正照在老张的床上。他看见太太正站在他的门口,他连忙起来,问太太要什么东西。 “不要什么,你睡得真沉。我刚才听见鸡叫,我想是有野猫偷鸡来了。” 若到鸡窝去,一定得通过老张的屋子。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三点了。草上的露水湿淋淋的。 文太太又说:“你回床上去吧,一件小褂儿不穿站在这儿,要着凉的。”可是老张一定要看着太太回到厨房门才去睡。老张心里思索着小野猫下山偷鸡这件事。可是自己总没听见鸡叫,他老是睡得很沉的。 第二天,文太太和老张说:“把鸡窝关好,别再叫什么东西进去了。” “不用担心,太太。” 从前向来没有闹过这种事。第三天夜里,又像是有只野猫进了铁丝网,偷走了一只黑鸡。老张觉得有人给他盖被单,醒来一看,太太正摇晃他。 他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又怎么回事?” 文太太说:“我看见一只野猫,跳过墙跑了。”老张赶紧披上小褂儿,他和文太太仔细一看铁丝网子,看见网子上有一个大窟窿。太太指给老张她看见野猫的地方,但是看不见什么脚印儿。过去一看,真看见一只黑鸡,躺在一个顺着墙的花池子上死了,脖子上有一条血汪汪的伤口。老张埋怨自己太粗心,直赔不是。太太非常宽厚,向老张说:“总算没丢什么,明天我把这只鸡做了吃了吧。” “太太睡得怎么那么轻呢?” “夜里我常常醒着,即便睡着了,一点儿小声音也能听得见。” 两人又回到老张的屋子里。太太还是站在门口,老张看见太太的衣裳上和手指头尖儿上都有血点儿。他把鸡扔在地下,倒水给太太洗手。他问太太是不是要喝杯茶,太太说不要,想了一下又说要。太太现在非常清醒了,不会再回屋去睡。 老张说:“我把茶端到您房间去吧。” 太太说:“不用了,外面很美。” “我就来。” 太太说:“不用忙。” 太太坐在老张的床上,摸摸老张的席子,摸摸光滑的床板,又摸了摸当被子用的被单子,于是向老张说:“老张,我还不知道你没有一条像样子的被单盖,明天我给你一条吧。” 第二天晚饭时,端上了那盆鸡,太太又提起那只野猫。“你还没有修好鸡窝吗?” 当然,老张说修好了。 太太说:“那只野猫今天晚上也许还会来。” “您怎会知道呢?” “当然了,昨天晚上它想弄没弄到手。它太胆小了。其实差一点儿就会偷走的。它一受惊,又弄掉了。所以我想,这个小猫若有心眼儿,今天夜里还会来的。这还不明白吗?” 老张接着说下去:“我非坐着等那野猫不行。我告诉太太,您不用操心。我把灯点得很低,拿个凳子,坐在小树丛后头,手里攥着根棍子。若是有野猫敢把爪子往这菜园子里一伸,我就把它打个脑浆迸裂。结果,后来月亮到了天心,还没有野猫来;月亮又下去了,还没有野猫来。 “天有点儿发冷了,我想要回屋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太太的声音,太太低声叫:‘老张!’” “我一回身,看见太太穿着一身白,朝着我走过来,好像麻姑仙子一样。等走到我跟前,她轻轻地问我:‘你看见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咱们在这屋里等着吧。’” “那天夜里,真是我记事儿以来最美的一夜。我们俩坐着,我和太太,天下的人都睡着了,四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头一天早晨,太太才给了我一条新被单子,那么白,那么新,我简直不忍躺在上头,不忍把它压出褶子。我们一块儿缩着坐着,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那时,我们仿佛已经相知相好了很久一样。 “我们俩一边坐着一边说话,其实,倒是太太一个人直说。什么话都说,说到菜园子,说到生活,说到劳苦的日子,说到心里的忧虑、心里的快乐。太太打听我的过去,问我现在为什么还没成家。我说没有钱,娶不起。” 文太太问他:“若是娶得起,那么成家不?” 老张回答说:“当然,我愿意。” 文太太恍恍惚惚,如痴如梦,月光照在她那淡白的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宝石。老张有点儿觉得她不像凡人,看来有点儿害怕。老张问她:“你是凡人呢,还是麻姑仙子,穿着一身白,从月亮里头下到地上来了?” “老张,别糊涂。当然,我是个凡人。” 文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老张看她越发不像凡人。她的眼是正在望着老张,可又不像望着他。老张不由得也向文太太望着。 “不用这么望着我。当然,我是个女人,摸摸我。” 她伸出了胳臂来。老张摸了摸她,她浑身一哆嗦。老张觉得很失礼,跟太太说:“对不起,太太,我吓了您一跳吧?刚才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里,我以为您是麻姑仙子下凡了呢。” 文太太微微一笑,老张才觉得心安了一点儿。 文太太又说:“我真是像仙女那么美吗?我真愿老是那么美。告诉我,你想麻姑仙子也恋爱,也结婚,跟咱们人间的男女一样吗?” 老张太老实,还没有听懂太太的话,他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也没有见过麻姑仙子。” 文太太问了老张几句话,问得老张直发愣。太太说:“今天夜里你若遇见了麻姑仙子,你怎么办呢?你跟她恋爱吗?你愿意我是个麻姑仙子呢,还是个人间的女人?” “太太,您开玩笑呢,我怎么敢哪!” “我跟你说正经话,若是我们俩永远在一块儿,像美华跟队长、像丈夫跟妻子一样,你说是不是福气?” “太太,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没有那么大的福气。若是照您这么说的来,那座贞节牌坊怎么办?” “不用管那贞节牌坊,我非要你不可。我们俩能在一块儿过得很舒服,一直过到很老很老。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我已经守了二十年寡,我受够了,让别的女人要那座贞节牌坊吧!”她说完就吻老张。 老张说完,没喘一口气就问李松:“队长,我怎么办才好呢?皇上要旌表太太,我干什么给破坏呢?可是太太说那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她要我娶她,若不,她以后再也不能嫁人了。您想,太太说这种话!她说,她一定会跟我过得很快乐,我就像现在这么养活她就行了。队长,你说我怎么办呢?” 队长慢慢地才懂得,最初听着是莫名其妙,聚精会神听老张一字一句的意思和腔调,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于是喊道:“老张,怎么办?傻东西,娶她呀!” 李松一溜烟跑去告诉美华,美华说:“我真替妈妈欢喜。”又低声对李松说:“妈妈一定是自己杀死的那只黑鸡。我看老张这种人才配立个贞节牌坊呢。” 那天傍晚很晚了,李松向文太太说:“岳母,我心里想过些日子了。我们生了个女孩子,一定很让您失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生个孩子,给您顶着文家的门户呢。” 文太太抬头看了看,李松又接着说:“我也想了想。岳母,您别笑话我。老太太去世之后,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日子,老张人很老实,您若答应,我跟他说,我想他若娶了您,一定愿改姓姓文的。” 文太太满脸通红,她刚说出:“不错,这文家的姓……”就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文太太一嫁老张,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 文老太爷说:“女人的心怎么样,谁也说不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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